从我进屋的那一刻起。巫真已经在聚合她的幻阵了。陪我在这里说话,不过是拖延时间的权宜之计。

而且话说到这一步。巫真也知道今天的局面是不死不休的。

“你还想做什么?还想再害我一次吗?”

巫真终于气急败坏的撕破了脸皮,破口骂道:“你别假惺惺!我害你?只能怨你自己蠢!为什么别人不死偏偏你死?因为你蠢得该死!”

我轻轻拍了拍巴掌:“说得没错。我以前是够蠢的,没看穿你竟然是这么一条恩将仇报的毒蛇。”

“我恩将仇报?”巫真的脸整个扭曲了,她笑声象夜枭一样:“你们父女俩把我当狗养,从指头缝里漏点残羹饭渣就把我打发了!高深的幻术不传给我,法宝也没我的份!你和你爹一样,你们早都该死了!”

我一把揪过她的头发,抬手一个耳光抽在她脸上。

“这是替父亲打的。”

反过手再抽一下:“这是替我自己打的。既然你说巫家什么都没给你,那让你把曾经得去的东西还回来,也很公平吧?”

巫真的眼中露出疯狂的神情,嘴里污言秽语不绝,可是无论她再怎么催动,她的幻阵也不可能被催发。

想和我比斗,她也远不是对手。

我一只手将她按在桌子,从发间轻轻拈出一根金针,轻轻吹了口气,细如牛毛的金针微微颤抖起来。

巫真的身体,就象这根金针一样,一起发狂似的抖了起来。

“巫宁!宁妹妹,我也是一时糊涂。孙家的人逼我,我也没办法…咱们从小就那么要好,你还记得吗?你从山崖上跌下,是我一路把你背回去百元居去的…”

我手里的金针顿了一下:“是啊。可是你应该早就知道那里的石块已经松脱了吧?为什么不提醒我一声呢?”

她牙齿碰得格格直响:“你…知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跌伤那天就知道了。”我说:“那会儿以为你是想捉弄我,姐妹间,玩笑纵然过火一点,我也不介意。可是你那时候是不是就想着,我最好能跌死呢?这样你就成了巫家唯一的女儿了,是吧?”

说话间,我将金针从她眉间轻刺了进去。

巫真象是中了定身法一样,全身都僵硬了。她的两颗眼珠都不由自主想去看那根刺进她眉心的金针,以致于聚拢成了一个斗鸡眼的样子,十分古怪。

正文 第六十章 河滩四

“你还有差不多半个时辰。”我将第二根针从她头顶百会穴刺进去:“半个时辰之后,你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对了,你本来不姓巫,你姓刘,对吧?嗯,你今年也有快百岁了吧?过半个时辰,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明月夫人,没有巫真这个人了。只有一位垂垂老矣的刘婆婆…嗯,如果那时候你还记得自己姓刘的话。”

巫真忍不住又颤抖起来。

她最恐惧的是什么?

做为一个习练幻术的人,她最怕失去这种赖以立身的本领和力量。做为一个女人,她惧怕衰老。

她现在看上去仍如二十许人,那是用药物和功力一直维持着的。一旦失去这些,她会立刻衰老下去。

我没和她玩笑,她自己也明白,这是最后关头了。

第三针刺在胸口,巫真从椅子上滑下去,全身麻痹瘫在那里。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求饶,也没咒骂了。反正那些都没有用,可能还会让气力加速流失,让最后一刻变得更短暂。

“真没想到…今天居然就是我的死期了。”

我转头看船舱外,月光冷寂。

“我那时候也没想到,自己的死期会是哪一天。”

巫真靠在舱壁上,忽然笑了:“我们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有时候我在梦里头梦见昨天的事儿,只觉得就象在昨天一样。”

“那是你后来的日子过得不快活吧?”

她怔了下,并没否认:“是啊,从出嫁,我就没有快活过一天。”

舱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水河水哗哗的流淌声。

“你…那件法宝,能再让我看看吗?”

我看了她一眼。

她语气很平淡:“就算让我当个明白鬼吧。”

我翻过手掌,昏暗中微光一闪。幻真珠显现出来,滴溜溜的环绕打转。

“当初…文飞应诺过,要是找到你身上的法宝,就归我了。可是没有找到…整座山都快翻过了,都没有找到它。”

“我中剑的那一刻,它就消失了。”我看着那对珠子:“你为什么这样想得到它?”

“那还用说吗?这是幻仙甄慧的遗物。世上谁人不想成仙?你…”她忽然悚然而惊,看着我的目光也不同了,半张着嘴几乎忘了呼吸:“你…”

她连说了几个你,不知想到了什么,即使面部僵硬不能动。目光却极其复杂,惊骇,恐惧。专注。我不知道她到底想到了什么,她自己问了出来。

“你…你难道已经…得窥仙道了?”

什么?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随即我明白过来她为什么会有那样的目光,为什么会这样想。

死而复生,从来都是神异怪谭,世人总这样传说。可是谁也没有真的见过,更说不清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为什么会死而复生?为什么我灵识不灭?

连我自己都不明白。

世人都想成仙,可是成仙的路到底在哪儿?成仙又是怎么样一回事?谁也说不清。

“我不知道。”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搜寻。

到这个时候我没必要骗她,她也知道我说的实话。

“到底是不是呢?”她喃喃自语,象是在问我,又象是在问她自己。

到底是不是呢?

我看着自己的手。月光透进来。手指有些虚恍的莹白,看上去不象真的。

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成仙又怎么样?不成仙又如何?

我知道我现在是真实的。我的亲人,爱人,也是真实的,这就够了。

人活在世上,看似能拥有许多。但是到头来,我们才发现最珍视的东西其实触手可及。只是我们之前一直对此视而不见。

如果没有死过一次,我也许仍然不能明白。

安静了一会儿,巫真忽然问:“我还有多久?”

金针刚才没入她的身体,现在已经逐渐的向外退了出来,眉心的那一根已经褪到了尽头,跌落下来,在舱板上发出叮的一声响。

“还有一盏茶的功夫。”

她嗯了一声,说:“你扶我起来吧,我想看看月亮。”

我缓缓伸出手,把她扶了起来。

这么一刻的功夫,头顶的那一根针也已经退出来滑落了。

“真象…就跟我们第一次下山时候一样。”她看着远处,梦呓一样说。

是啊,真象。

月亮,河水,航船。

“其实我后悔过,好多次。可是后悔也没用,做过的错事不能抹掉重来,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复生。我竭力告诉自己我不后悔,我不能后悔。我也一直告诉自己,我没有错,不是我太贪婪太虚荣,是别人亏欠我,对不起我…”泪珠从她眼中滚落,沿着她的面颊缓缓向下淌,在月光下,那两道泪迹也是银色的。

“那些灭门惨案多是越彤和文飞所为,越彤从哪里弄到的夜蛊的方子我不知道,但是夜石藤被毁之后,她再也栽培不出。前阵子雷家庄那一回,应该是最后的一回,以后这世上应该不会再有人死于这种奇蛊了…”

“我对不住你。”巫真说:“更对不住父亲。要是没有父亲收留,我早就死了,世上本来就不该有巫真这个人…”

“还记得咱们那时候上山去采花吗?春天里头,山间有人唱山歌…”她轻声哼着:“三月三,桃花似锦,柳如烟——”

我也轻声跟着哼唱。

“三月三,蝶儿团舞在水边…

三月三,你我相逢共百年…”

第三根金针也从她的身体里完全退了出来。

巫真的容颜就象瞬间经过了这几十载光阴,皱纹爬满了她的脸,头发飞速的变做灰白,身体佝偻了下去。

我们曾经欢笑着,携着手扑蝶、采花。一起学字,念书。父亲负着手,掂着根竹竿,我们互相使着眼色,企图在他眼皮底下蒙混过关…

我轻轻松开手,把这个垂垂老矣的妇人放在椅中。

巫真已经消失了。

她的记忆,她的功力…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

河水哗哗的流淌,从古到今,并无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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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写了将近一天,还是不太满意。

正文 第六十一章 地底一

那艘船顺着水流缓缓的漂向远处。等船上的那个人再醒来的时候,她一切都不会记得。就象我对巫真说的,这世上再也没有巫真这个人,只有一个垂垂老矣的刘婆婆。

我也可以杀她,但是——现在这样也没有什么区别。不一定用刀子用剑才是杀人。

河滩上空荡荡的,已经不见人了。

“人都去哪儿了?”

师公说:“去寻宝了。”

“这样去能看清楚什么?”

“也许天黑了他们觉得更方便。”

我笑了,师公的话细听起来,可是够刻薄的。

“咱们跟去瞧瞧吧。”

师公很自然的牵起我的手朝前走。

那些人没走多远,人太多,还很嘈杂。我在人群中搜寻,看到了齐泰生,却没见到他夫人。队伍最前头两人骑马,一个是文飞,一个是惊雁楼的七当家。我还留意到了越彤,她也来了,但是和其他人一起走在后头,穿的很不起眼。

他们沉默的绕过镇子,一直向南。

他们走的路线并不完全是师公画在那张图上的,但是方向一样。

我看了一眼师公。

他画给文飞的并不是什么胡乱涂鸦。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想,他肯定有他的用意。

剑仙的遗迹,说起来似乎很珍贵很神秘,但其实,那里没有什么。那些凹坑和石壁上的刻痕,这世上有几人能明白,能领会呢?即使让他们找到了那里,看到了那里的一切,前头这些人里,有几个人能领悟?

地底下的那一切,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师公。也许这世上,人人都有权利看到它。可是,贪婪让人们变得而盲目,他们对这遗宝期待太高。

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文飞。

他曾经的心愿是能在人前扬眉吐气。他办到了,出卖,算计,陷害,毒杀…我想不出来他还有什么手段没有用过。月姨临终时求我不要杀他,我做到了。可是我却被他所杀。

月姨那时候也不知道,她的儿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吧?

镇子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象已经沉睡了。路旁窜出一只野狗来。这么多人声势浩大的行走,把它吓得一夹尾巴又窜进了草丛里。

绕过镇子之后便进了山,山路崎岖,许多人点起了火把,队伍也拉得很极长。往上看,最前头的人已经走到半山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一条弯曲的长长的线。前头的人骑的马已经不能再上山,就被拴在了路边,有北剑阁的人在那儿看着马。

师公问我:“口渴吗?”

有一点儿。

我们在路边停下来,这里我和师公都极熟。在沙湖住了这么些年,这里一草一木都烂熟于胸。路边不远处就有泉水,我们喝了几口水。身后也有人跟着过来喝水。还掏出干粮来果腹。一时间细细的泉眼旁边聚了几十号人。

忽然有人出声:“到了!”

我抬起头看,队伍最前例的火把光亮逐一灭掉了——不,不是灭掉了,应该是他们进了一个山洞,所以看不见光亮了。

还在喝水的人纷纷赶上去。唯恐被抛下了。

我们慢悠悠的坠在队尾。

进了山洞之后的路程还有很远——没有师公那条捷径,只怕得走半夜。

有藏宝的诱惑。人们好象感觉不到疲惫。山洞中路径并不好走,宽处可以跑马,窄处只能一人侧身通过,地下石头也不平整,有的靴底薄,被尖石扎破了脚,就裹一裹继续走,好象都没觉得疼。有人一天都没有吃过饭了,可是也不觉得饿。火把照不到的地方,时时有人碰到头磕着腿,但没有一个人退出往回走。

我都觉得有点饿了,师公问我:“累不累?”

“有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