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显然也没想到此处还有人,震惊之下抬起头来,与我打了个照面。

竟然是许贵红。

我认得她,可是她显然并不认得我。

来不及说话,我已经抖开衣裳包在头上。

大风沙挟着闷雷似的声响,已经到了。

虽然心里明知道这是在幻阵中,可是没有破阵之前,在阵中所受的伤害你却不能避免。

虽然用衣裳把口鼻都包住了,还是吃进了不少沙子。听着外面简直象是有千军万马在咆哮,我紧紧贴着城墙,死抠着墙缝,只感觉到城墙也在风中震颤着,就象要被大风拔地而起一样,人象被死死捆着,既动弹不了,也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我缩成一团,这场大风沙差点儿把这半截断墙都湮没了,也险些把我们都埋在黄沙之下。就算是武林高手,或是修炼幻术的人,在这种无可抗拒的自然之力面前,显得多么渺小。

我费力的从沙子中拔出身来,衣裳头发里全是沙子,甩了两下,再看我身处的地方——那墙被埋了大半截了。

许贵红也抠着墙。费力的往外挪。她胸口有一大片暗色,显然是受了伤——

之前魏关暗算了她,这个我可没有忘。

只是我没想到,我和她竟然一起困进阵中。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旁人也卷进来了?

她喘了两口气,抬头看我。

“你…”她眉头皱了起来:“你是谁?”

虽然身受重伤,她的气势倒是一点儿没减,我站着她坐着,可她的口气依旧带着高高在上的意味。

我没理她,风沙已经过去,天也要黑了。我看着星星,依稀辨明了方向,朝东边走。许贵红挣扎起来。不知她是不辨方向,还有另有打算,深一脚浅一脚的一直跟在我后头。

大概走出十几里地,前方有个小小的村落。说是村落,其实不过是几户人家。房子是泥房。房顶都是用羊皮扎的棚顶。我松了口气,过去敲门。

没人应答。

推门进去看,屋里没有人。

但是看起来不象是没人住的屋子。

我找了了半罐水,喝了几口,这才觉得整个人象是活过来了。许贵红扶着墙看着我,准确的说。是看着我手里的水罐,用力的吞咽了一下。

我把水罐递给她,许贵红也顾不得旁的。一把端住,大口的灌,被呛得直咳。

不过咳完了,她倒是说话了:“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纪老头的那个徒孙吧?”

这人说话总是不中听,我早习惯了。师公和她是同辈。比她还小着几岁呢。要是师公是老头儿,许贵红不也成了老妪?

还别说。她现在的确老态毕露。她实际年岁已经不小,只不过是是功力深湛,所以一直维持着看起来年轻的外表。魏关那一下暗算肯定不轻,她现在肯定功力大减,所以从脸上都能一眼看出来。

“你也是习练幻术的吧?学了几年了?”不等我回答,她又说:“嗯,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运气倒还不错…这阵是你师公布下的?你可知道阵眼在何处?”

真把我当小孩儿哄了?

我只摇了摇头:“若是师公布的,我怎么也会被困在阵中?”

她的表情分明不大相信,只是一时摸不清我的虚实,而且她现在的情形实在不妙,就算想对我出手,那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在屋里唯一的一张铺着羊皮的凳子上坐下来:“你…从进来,可还见着什么人了?”

“只见着你一个人 。”

我不想和她多费口舌,这个女人和我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可是关系也绝不会和睦。我在屋里翻寻了一番,许贵红就那么冷眼看着我的动作。

“你找什么?”

我停了下来。屋里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没有人之外。

看这里找不出什么破绽,我把衣裳头发清理清理,和衣卧在板床上,先歇一会儿再说。许贵红也已经筋疲力尽,刚才还强撑着走了那么远的路。我一卧下,她也没能再支持下去,把凳子上的羊皮扯了裹在身上,也沉沉的睡去。

感觉并没睡多久,我隐约听到些动静。睁开了眼,许贵红伤势沉重,却一无所觉。

“前头有屋子,必定也有人。”

没等我从床上起身,那些人已经走到了屋前,还有人喊了一声:“屋里有人吗?”

接着门便被推开了。

这破屋,倒是人气旺盛啊。

瞧,文飞,越彤,还有惊雁楼那位七当家——个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看来那场大风沙他们也没能脱得了身,损失不是不惨重的。

看到屋里有人,门外面的人顿时个个严神戒备起来,有那稍沉不住气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了。

这么大动静,许贵红是肯定给吵醒过来了。

这么紧张的时候,我竟然觉得特别好笑。

瞧瞧,不大的一间屋子,人也不算多,可是却分成了几股势力——北剑阁,惊雁楼,许贵红,我。在这么窄的屋里,彼此忌惮警惕着旁人。

如果说这其中谁最了解情况,应该非我莫属了。

可是我也没什么好得意的。这里面要说功力、剑术,差不多这些人都比我强。而我的长处,就是我了解幻术、幻阵。

许贵红哼了一声:“文阁主,文夫人——怎么你们也来了?”

我从来没看到文飞这么狼狈过,这人即使在最穷困窘迫的境况下,也一定要保持衣衫整洁仪表堂堂。可现在他不但头巾没了,连头发都少了大半边。越彤也不比他她多少,一头一脸的沙子,完全看不出端庄高雅的风姿。

他们不请自入,虽然屋里没有吃的,水也已经被喝光,可是人总会觉得,有片瓦遮头,会安全些,心里也踏实些。哪怕这屋里同时挤满了居心各异的人。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谁是谁非 一

许贵红虽然受了伤,现在也好不到哪儿去。可是看着后来同样狼狈的一群人,她嘿嘿笑了两声,把身上裹的羊皮紧了一紧,靠着墙坐着。

我也没理会那些人,更没有把屋里唯一的这张床让出来的意思。他们低声商议了几句,分派人手,有的去找水,有的负责哨卫。

师公不知道有没有被卷起来,还有其他的人。

肯定有不少人丧命——这不是师公和我的本意。

谁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的人,而且幻阵又发生了不可知的变化。

很快,文飞派出去找水的人回来了——只回来了一个,另外两个不知所踪。这种情形之下,也不能再派人去寻找他们。文飞只能叹口气说:“算了吧,你们也好好休息。”

他们带来了一些水,越彤喝了一口,眉头皱了一下。

许贵红转头看了她一眼,冷笑着说:“你还敢喝水?不怕这是用幻术幻化出来的?不怕里面有毒?”

越彤顿了一下,并不理会她。可是很显然,她的水也喝不下去了。其他人也是一样,看着手中的水,表情矛盾。不喝实在是焦渴,喝的话,又真的不放心。

他们对幻术都忌惮至深,让我觉得有些骄傲,又有些悲哀。

幻术并不是什么害人的毒术,可是世人的误解却已经根深蒂固了。

按说,许贵红和文飞应该是一边儿的,可是他们刚才已经撕破脸了,魏关暗算许贵红,很难说有没有越彤的支持怂恿,所以这会儿许贵红忌惮他们更甚于我。

我又累又倦,但绝不敢睡实。现在简直是虎狼环伺,相互制衡。文飞他们人多。但现在在幻阵中,他们摸不清底,绝不敢妄动。许贵红修为要比我现在深,可是她受了伤,又忌惮着师公。我呢,比他们都了解实情。这幻阵套幻阵,变化套变化,凶险非同一般。不知师公现在如何了,也还没有找到破阵的线索,现在不宜与这些人冲突。

虽然我的仇人就在眼前。可是我并不心急着要报仇。

耐心,静心。现在最关键地是从阵中保命脱身,而非急着报仇雪恨。

屋里很安静。很不自然。

许贵红忽然间一翻身闪到一旁,就在她刚才靠的那堵泥墙上,明晃晃的一截剑尖透了出来。这要不是她躲得快,这剑就要在她身上开个透明窟窿了。

那一剑没有刺中,迅速抽了回去。许贵红喘了两口气。可是无论如何起不得身追出去——她的伤太重,而且魏关刺她的那把利器上肯定淬了毒。又经过一场风沙的折腾,刚才在越彤文飞面前,不过是强撑着架子。

不知道动手的是什么人。但是被卷进阵来的就这么些人,也有可能是文飞的人。

几个老相识互相看了一眼,许贵红眼底透出些许疯狂来。

这种人的脾气。自己不好,也绝对见不得别人好。许贵红现在是重伤了不错,但是如果文飞夫妇想对付她。她说不定还有什么玉石俱焚的招数。

越彤朝许贵红这边移了一下,轻声说:“许姐姐,刚才的事,是我不对,太急躁了。你也别太生气。现在大家一同落难,还要同舟共济才是。”

许贵红哼了一声。但到底没有骂回去。

她伤重,而文飞等人不懂幻阵,要靠她脱身。

生死仇人,也是可以合作的。

暂时和解之后,他们的目光一致转向我。文飞又不是蠢人,现在肯定知道当初他们自以为是的算计,其实是被我和师公耍了。现在他们落得这般境地,肯定黑锅也扣在了我和师公的头上。

我实在不想和这些人再同处一室,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天色,推门出了屋子。

天还没有亮,沙漠里的星星好象比别处的更明亮。我看准了紫微星的位置,向着东北方向一路走去。

走了没有多远我就发现,那些人远远跟在我后头。

文飞,许贵红那些人。

我没回头,想跟就让他们跟着吧。

这一群人,从来只在中原活动,没几个踏进过沙漠戈壁。他们不知道在沙漠中应该怎么生存,怎么赶路。天亮起来之后,我看到他们又少了一个人。

吃了苦头之后他们学聪明了,学我一样用布把头脸包起来,只留下眼睛看路,行走在沙砾上要怎么走才最省力,不会一步一陷,拔出来脚来鞋子却没了。

翻过高高的一座沙山,我直接仰在沙子上往下滑,后面跟的那群人已经气喘吁吁,甚至顾不得再和我保持距离,纷纷跟着往下滑。

第一天走下来,他们之中有两人不见。等到第二天,又少了一人。第三天我们终于到了一处市集,这时候文飞他们身边只有两个人了,许贵红这几天硬是支撑下来,已经是强弩之末。

幻阵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你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你无法摆脱这一切。许贵红也是这一行里的人,可是她现在毫无办法。

我也不知道我们会这里困多久。也许会有三五十年。师公如果没有陷在阵中,他应该会想办法破解阵法救我。如果他也陷在阵中,那么我要先想办法找到他。

我在一个摊子上要了碗羊汤,把饼掰开泡里面,刚吃两口,有人走过来,在我面前坐下。

我低头继续吃饼,这饼和我曾经吃过的味道一模一样。热乎乎的,很辣,而且油腻。放在平时这样的东西肯定吃不下,但是在这里,这个已经算是美味。

“齐姑娘。”文飞彬彬有礼地说:“我有话想和你说。”

我头也没抬:“等我吃完再说。”

文飞果然耐心地等我把一大碗羊汤泡饼吃完,还倒了碗茶递给我。

我没理会那碗茶:“有什么话,说吧。”

“齐姑娘对我们…似乎有所误会。北剑阁到沙湖来,只为了寻找先祖剑仙于白屏查能留下的遗物,并没有对纪庄主不利的意思。先前的一些误会…”

能把假话说得这么恳切,也是一样难得的本事啊。

这人好象天生就有这样本事,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象是一个恶人。

但他实实在在做了那么多恶事。

正文 第六十六章 谁是谁非 二

我耐心等他说完,自己倒了碗茶喝了。

“我和你之间没有误会,我也没什么话想说。”我把茶碗放下,抹了一下唇边的水渍:“你们不就是觉得很难从幻阵中走出去,想拉我当个助力么?”

我的话说得很直接,文飞脸色不变,但也就不再说那些绕圈子的话了。

“齐姑娘说得不错。我相信这幻阵纵然不是纪先生的手笔,和他也脱不得干系。但齐姑娘自己也困在阵中,应该纯是意外。咱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不如先放下前嫌,共舟共济,从这个幻阵中保命脱身才是最当紧的事。”

没有仇怨吗?

不,我和他之间的仇怨太深了。不光是他杀死了我,更重要的是他领人毁了百元居,使得父亲不得不诈死,隐姓埋名的这么多年。哪怕要了他的命,我都觉得难解心头之恨。

“不着急下决定,齐姑娘再好好想一想。什么东西,都及不上先保住性命来得要紧。”齐飞居然还招手叫了老板,替我付了泡饼的钱才走。

他走了,许贵红了又来了,坐在刚才文飞坐过的那个位置。

“他是不是来拉拢你来着?”

我对许贵红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也谈不上有仇,点了下头。

“甭听那套,这对夫妻有名的翻脸不认人。你信不信,你要是把他们从这里带出去,他们转过脸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把你除了。”

“我相信。”

要说恩将仇报这套功夫,我想再没谁比文飞更擅长更炉火纯青了。我是有亲身体会的,许贵红只怕也是。要知道虽然暗算她的人是魏关,但是要说这背后没有文飞夫妇的影子,谁都不会相信。

“他们不是咱们这一行里的人,哪懂得幻阵的奥妙和玄机?”许贵红有些骄傲。有些自负的说:“那些庸人一辈子也不会堪破玄术的奥秘。就凭他们这种心性修为,就算是找到了剑仙幻仙的遗宝,也绝对不可能得证大道飞升成仙的一日。”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从来没觉得许贵红说话如此动听过。

说得好,深得我心。

当然我也明白她的用意,她的来意无非是和文飞一样,觉得师公与这个幻阵脱不了干系,而我一定知道什么秘密,容易脱身。

“许前辈,这幻阵的事情我当真是不知道。和你一样,也在找路径破阵出去。”

许贵红显然是不信的。

“令师的功力、手段,我也都略知一二。齐姑娘你就不必谦虚了。在这沙湖,谁能瞒过令师,在这地底布下一个如此繁复奥妙的幻阵?不是令师,难不成是齐姑娘你自己布的?”

我正想开口,忽然间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