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颜脸颊微红,醉眼朦胧。“若不装得不省人事,福公公又会劝我宿在自己房里。”

“我去烧水,泡茶给你醒酒,等会。”

“夕莲!”他猛地坐起来,拉她入怀,“不要走!”

她在他颊边轻吻:“我去给你泡茶。”

“不用。”他瞟见案上的莲子羹,赶紧端起来,“我喝这个就醒酒了。”

“凉…”夕莲才说一个字,那碗莲子羹已经被他收拾完了。夕莲扶他躺下,严肃道:“你给我好好躺着,我去厨房取热水给你擦身子。”

昭颜嘴边勾起一抹傻傻的笑,看她身影婀娜曼步走出了自己的视线,明知道她只离开一会而已,心里也是万般不舍。

热气腾空缭绕,模糊了她的面容。不过她的姿态仍然美得无可挑剔。昭颜努力睁着眼,看她的红唇一张一合,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就像第一次见到她,只觉得那样的美丽,再听不见任何声响。她那一双纤纤素手在眼前晃着,搅得他更加迷醉。他笑眯眯念了句:“皓腕撷莲香,螓首映昭阳。”

夕莲停止了方才的喋喋不休,愣了一下问:“你念的什么?”

他又重复了一遍,握住她的手腕。“夕莲,放下…我们该就寝了。”

夕莲瞥见他嘴角那丝不怀好意的笑,才感觉手心所触及的他的肌肤是这样滚烫。脑里顿时窜出他方才念的诗,忙抽回手嗔道:“我和你说话你不听,想什么呢?”

她俯身脱去他的靴子,“你快睡,明日休息一天又要出发了。”

昭颜脸上还挂着笑,甜蜜入睡了。夕莲坐在床沿侧身看他。

初夏的风,清新凉爽,拂过她心口,却沉闷如石。

摇曳的烛光,照着她眼眶滚出金色的珠子,断了线一般滴滴答答,跌碎在他的春衫。

她鼓足勇气,柔若无声对他说:“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昭颜…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不许说我不讲信用、不辞而别,我会在某个地方等着你,永远等下去。”

8、福祸扁州,州牧府。

因为收到金陵事变的消息,所有将领都被召集在州牧府商讨对策。

顾曜就躲在窗台下,偷听谈话内容。前几日他们与卢予淳的通信,全数被截下,并派人在军中和乡野四散消息。果然,失去与金陵的联络以后,军心大乱,连南离军营都像炸开了锅。

“昭帝未死的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的还有待考证!金陵事变,或许根本就是一些乡野村夫胡编乱造的!”

“可是,我们派去的信使通通一去不返!金陵的消息丝毫打探不到,这是预兆啊!”

“我认为是南离探子从中作梗,扰我军心!”

“是啊,若真是…昭帝夺回了政权,为何不向扁州讨伐?”

“唉!若真是这样,可不好办了。我们先前投靠了卢家,是为乱臣贼子啊!”

“大家怕什么!我们有二十万大军,这可是大褚一半的兵力,昭帝就算复活了,又要靠什么来打败我们?”

“还是得等皇上的消息!我们不能轻易与南离开战!”

“那是自然,只怕南离巴不得我们越乱越好,它才好乱中取胜!”

顾曜蹲久了,双腿有些痹,如千万蚂蚁噬咬般麻痛难忍。他正想伸直腿,却一个不小心跌倒了,龇牙咧嘴捶了捶腿,忽然听得里面一声通报。“报——!属下在偏门附近巡逻,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一直在府邸周围闲逛!”

“定是南离的探子!带进来!”

顾曜暗自捏了把汗,偷偷往窗缝里看去,他们押上来的人果然是邬云姬!他心急如焚,真不该带她出来!被抓事小,若是泄露了皇上的机密,那可出大事了!

他竖起耳朵听他们打算如何处置她,却猛地听见邬云姬尖叫一声。无奈纷杂的人头挡住了视线,他看不见究竟怎么了。只隐约听见几个人道:“居然是女子!”

“或许只是一般的乞丐,女子哪里会做探子。”

“那可不一定!南离向来狡诈!来人,上刑具,或者这位姑娘还没见识过我们军中的大刑。”

顾曜急得用力揪头发,把好好的发髻全给揪乱了之后,终于提剑从窗户冲了进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扛起邬云姬一路狂奔。

邬云姬大喊:“放我下来,我会跑!”

“闭嘴!”这一声喝住邬云姬了,顾曜在她面前从没有过这样的气势。

那满室的将领可都驰骋沙场多年,自然个个武艺非凡,如果被他们任何一个追上,都别想逃脱。好在顾曜一向跑得快,又穿着轻便的乞丐服,后面扛着大刀长枪的军士都着了厚重的盔甲,无形中落后了。眼看他们将顾曜追到了大院墙角,看似无路可走,不料顾曜却巧妙利用墙边的乱石假山飞跃而出,那一瞬间,一支锐利的箭“嗖”地射向了他。

州牧气急败坏大吼:“快追出去!外面是河,往水里放箭!”

“顾曜!”邬云姬压低嗓音急急唤他,“你中箭了!”

顾曜左腿瘫软,咬紧牙关驮着邬云姬往河里跳下去。

水面尚未平静,岸上陆陆续续点起了火把,不断有人下令:“放箭!”

一层又一层的箭头密密麻麻射入水里。

顾曜紧紧搂着邬云姬贴在河壁上,眼看着几只箭擦过身边,他越发搂得紧了,恨不得将她全都裹住。

邬云姬自小在山上长大,不习水性。她不会憋气,只好捏住自己的鼻子,死死抿着嘴唇。两个人水中慢慢移动,岸边的火把川流不息,犹如星光璀璨。他们的发随着水草起舞摆荡,一会似绿色、一会似金色。邬云姬茫然看着他的脸庞,眼里发涩,头脑昏昏沉沉,似乎觉得这一生就要结束了。

顾曜察觉到邬云姬神色不对,狠狠摇醒她,前面就是大桥,在桥洞侧壁有一个排水口,除非对方下水,否则看不到他们。眼看越近了,邬云姬却渐渐合上了眼睛,顾曜心急如焚,托起她的下巴用力给她渡了口气。

这一刻的柔软,却拥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邬云姬猛地瞪大双目,发现那张贴近的脸庞气宇轩昂。她甚至觉得,他是从天而降的战神,专门来拯救她。

短短一眨眼工夫,邬云姬重生了,她觉得,救命之恩,该以身相许。

兵士们的脚步从头顶掠过,整个桥梁被震动得嗡嗡作响。

顾曜拥着她窜出水面,大口喘气,邬云姬抚着他苍白的脸问:“你伤到哪儿了?”

顾曜强忍着不说,嘴唇却一直哆嗦。

邬云姬在他身后摸了一圈,终于在他大腿处摸到一支箭。那支箭的冰凉通过河水渐渐滑入她的心田。箭那么深,还伤在要害,若不快些取箭,恐怕会重创筋脉,终生难愈。

“顾曜,我们快点回去,你的伤口要处理。”

“先在这里躲一下,他们还在找我们。”顾曜硬是挤出几分力气,将邬云姬推上排水口。

“你也上来啊,你的伤口不能泡在水里!”邬云姬往里挪了挪,伸手拉顾曜上来。他的伤在大腿后,不能坐,只能趴着,邬云姬掏出随身带的药瓶,想去撕开顾曜的裤子。

顾曜急得拽住她:“你干什么?”

“给你看看伤口。”

“不、不要!”顾曜羞恼道,“你这女子,怎么这么…以后你还要嫁人的。”

“我是一名大夫,你别当我是女人好了。”

“不要,我不要你管!”顾曜扭住她胳膊,不小心腿上着力,疼得直冒冷汗,“邬小姐,我不能耽误你…”

话音未落,邬云姬甩开他,不由分说撕开了他伤处的布料。顾曜大惊,一掌推开她,声音干哑:“云姬,你会毁了自己的贞节。”

“那…”邬云姬狡黠一笑,“你对我负责任好了。”

顾曜一愣,喏喏问:“你说什么…负责任?”

她从身上撕下一条布,紧紧绑在他大腿根部,一面说:“你不是说喜欢我么?”

顾曜一双剑眉耷拉着,委屈说:“可是,你不喜欢我。”

邬云姬俯身,桥上岸上火把无数,映得她脸庞上水珠润泽。顾曜看呆了,恍恍惚惚听见她的话语绵绵传来:“你救了我的命。”

顾曜的眼睛越瞪越大,好像戏里的故事,英雄救美,最终都会成一段佳话。莫非,他今日也有此运气?邬云姬的指尖在他脸上轻轻拂了一下,接着一阵陌生而好闻的香气扑面而来,他晕迷了,苍白的嘴唇被她吻住。

只有那一刹那的臆想。紧接着他大腿后传来一阵生猛的剧痛,疼得浑身都痉挛起来,他死命咬住了自己的衣袖。腥热的血几乎要喷涌而出,邬云姬用尽力气按住他伤口,把自己的重量全都压了上去,一面焦急唤道:“顾曜忍住!再不拔箭你的腿就废了!”

“云姬…我会负责任…”他抽搐了两下,昏过去。

邬云姬吓哭了,小声喊他:“顾曜,你别死、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过了许久,伤口处还是有血不断涔出,她用力强压着,一面艰难拾起药瓶,对准他的伤口慢慢倾下去。

顾曜腿部一抽,疼醒了,呻吟道:“我死了吗?”

“不会,你还要对我负责任的!”邬云姬也顾不得什么,一屁股坐在他腿上压住血脉,又掏出一小瓶药粉全倒在他伤口,“别怕,我是神医!你不会死的!”

“云姬…”顾曜忽然呜咽起来,用力抹眼泪,“我会好好对你的,一辈子!”

火把都渐渐稀疏了,一时间万籁俱寂,只有顾曜低低的啜泣声。光线昏暗,邬云姬细细观察他的伤口,一面说:“大男人还怕疼,别哭了。”

“我不是怕疼…我很高兴,云姬,我真的很高兴。”

邬云姬累得浑身麻痹,哼了两声说:“好像暂时止血了,你千万别动,等快天亮时我再去找人来救你。”

“那还要等许久,云姬,你先歇会。”顾曜心中欢喜,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伤痛,满脑子想着方才若即若离的亲吻。他想,或许邬云姬会以身相许也说不定,然后偷偷捂着嘴笑起来。他第一次知道,因祸得福是什么意思。

司马昭颜的军队在凉州万民的欢送中南下到辰州,御林军已经秘密出发往金陵去。

夕莲随着马车颠簸,失魂落魄望着窗外的风景。平原已经渐渐成山陵,过了这片山陵就到梁州了,然后…

“夕莲,你和他说了吗?”

对面的欧敬之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夕莲略略不安,点头答:“说了。”

“他可说了什么?”欧敬之狐疑。

“没…没有,父亲别担心。”夕莲垂下头,“我想,等他真正收复江山再走。”

欧敬之轻叹:“回到皇宫,你就没退路了。”

“可是,我不放心。”

“万一再生事端,另行决定。”欧敬之不忍再看她的眼神,夕莲、惜怜,都怪这名字取得不好。以为会像夕莲花一样灿烂怒放,到头来却落得孑然一身、背负千古骂名,无人怜惜。这都是他们为人父母造的孽…他微微仰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在心里念道:清玮、清岚,你们在天有知,一定要保佑夕莲平安快乐。

夜幕降临之前大军迅速扎营,纷纷架起篝火。放眼望去,暗色的帐篷一顶接一顶,篝火含笑点缀,犹如星光倒映在深色的海面连绵不绝。

夕莲随身的布袋越来越瘪,莲子没多少了。她记起昭颜那里还有些莲子,便想问他讨回来。刚走到帐外,听见里面有人惊呼:“是顾大人急信,顾曜腿上受了重伤!行动艰难,恐怕要拖延两日了!”

夕莲一惊,脑里瞬间空了好半天,顾曜受了伤,那么云姬呢?她悄悄掀帘,见无人注意到她,便溜了进去,缩在角落里站着。

司马昭颜蹙眉,沉沉道:“不能拖延,我们到梁州撑不了两日便会被金陵察觉,必须先引卢予淳出来才行!”

“或者先放假消息,将卢予淳引出来。”

“但是我们内部不能乱,扁州驻军万一前来支援卢予淳,南离便会肆无忌惮!”

昭颜颔首:“对,必须从扁州先打压南离,排除外忧方能解决内患。不然,趁我们双方争斗时,南离来个渔翁得利,大褚就岌岌可危了。”

“请皇上明示,如何给顾大人回信?”

“除了顾曜,那一队精兵中还有谁与朕身材相似?挑一个出来,不然,就得顾曜带伤前去了。一日不得拖延!”司马昭颜话音刚落,就瞥见了夕莲,表情从前一刻的严苛瞬间柔和下来。

“是,微臣即刻回信!”

待众人散去,夕莲才敢上前,惶惶不安问:“顾曜怎么受重伤了?”

昭颜揽着她,“好不容易和你说上话,怎么一见面就问别人?”

“那是你不爱搭理我。”夕莲埋怨了一句,又问,“云姬没事吧?”

“信上没提,应该没事。今夜晴朗,我们出去走走。”

夕莲点点头随他出了营帐,随口问:“为什么对付南离和扁州的驻军只派百余人过去?而对付兵力虚弱的鲜族用强兵呢?”

“敌强则用智,敌弱则用势。明白了么?”

“嗯…那你会怎么处置…卢予淳。”夕莲嗫声问,不敢直视他。

“我们今日不谈这个好么?”昭颜托起她的下颌,使了几分力,“你瘦了。”

夕莲理直气壮说:“那是因为你没照顾好我。”

他笑着吻她发际,她忽然发觉自己好像比昭颜矮了许多,脱口而出,“为什么我长矮了!”

昭颜笑得几乎岔气,捏着她的下颌:“傻瓜…人怎会长矮?”

夕莲顿时窘迫,仰头盯着他问:“你何时长高的?”

她明明记得,八岁的时候,她比他高;十六岁的时候,她梳着发髻与他是一样高的。如今他居然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夕莲踮起脚伸手比了比他们的个头,惊奇问:“我怎么没发现你何时长高的?”

昭颜脉脉看着她,嘴角含笑说:“那是你不关心我。”

夕莲生气了,朝他嚷嚷:“我们有多久没散步了?有多久没并排站在一起了?你总是那么高高在上,我只能仰望,哪里还有闲心观察你多高!”

他本以为她只是一时任性抱怨了一下,却发现她眸中闪着晶莹的光,他心慌了,扳过她的身子温柔问:“我让你受委屈了?嗯?”

她低垂着头,带着几分鼻音说:“没有,我…”其实她后悔了,怎么能这样发脾气?不是下定决心要留给他最温柔的记忆么?为什么又任性了?

“夕莲?”

她跟自己生了会气,又强笑抬头:“没什么,我和你闹着玩的。”

“来!”昭颜拉着她在篝火帐篷间穿梭,一路跑到空旷的河畔。

夏日的风从河面拂过,携了泥沙和水草的气息,还有她的莲香。这种风不停地迎面吹来,吹着吹着,好像把他吹回了八岁,她气喘吁吁把他救上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风。

他们仰面躺在草地上,互相依偎。

“那是什么星?”

“织女。”

“那牛郎在哪里?”

“在这里。”

夕莲的天空忽然闪现出昭颜的脸庞,她笑着伸手触摸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听着心跳的节拍,幻想他们星光灿烂的未来。幻想而已,她却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昭颜,如果你不是皇帝,想去干什么?”

“想和你一起去江南种夕莲花,丰收的时候,你采莲子,我摘莲藕。我们送到市集上去卖,赚够了钱好给曦儿娶媳妇。”

“咯咯…还有呢?”

“还有…生一大堆的小夕莲。”

夕莲心底蓦然一震,笑容滞住了。“可是我不能…”

昭颜的眼睛弯成一勾月牙,伏在她耳边说:“没努力过,怎么知道不能?”

夕莲肆无忌惮笑起来,笑声悦耳。“那你说要怎么努力才好?”

“呃…每天都要努力,努力一辈子,直到我们都老得不能动了。不如现在就试试?”

“不要!”夕莲翻了个身逃之夭夭,昭颜穷追不舍,他们在草地上嬉笑追逐。蝉鸣渐起的夏夜,平添了两人畅快的笑声,连满天繁星也跟着愉悦,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辉。

福公公躲在远远的树荫下,心事重重,他从没见过司马昭颜这样大笑,从来没有。他们之间的爱情究竟犯了什么错?连他也不明白了。福公公步履蹒跚,朝大帐走去。

次日清晨,夕莲为昭颜更衣时,发觉福公公捧进来的托盘里多了一套皇后衣冠。

福公公和颜悦色道:“娘娘,请更衣,与皇上同乘辇车,驾临辰州府。”

夕莲惊诧看向司马昭颜,他正脉脉含笑,轻语:“就让朕,为皇后更衣。”

“昭颜?”夕莲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急切问,“他们不恨我了吗?为什么要这样?”

司马昭颜神情一怔,瞥了眼福公公,故作轻松说:“别管那么多,你开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