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民能歌善舞,热爱着彼此。这是我们的力量。但我们只能掘一辈子矿然后死去。我们极少有机会去选择另一条路。这个选择就是力量,是我们唯一的武器。但这并不够。

  他们让我说临终遗言。我把迪欧叫了上来。她眼睛肿得厉害,里面满是血丝。和她妹妹不一样,她是多么脆弱啊。

  “伊欧临死前说了什么?”我问她,嘴唇动得很慢,很艰难。

  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母亲。她终究还是跟了出来。但她摇了摇头。她们有事情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我就快死了,但她们依然不让我知道这个秘密。

  “她说她爱你。”

  我不相信她的话,但我微笑着亲吻了她的额头。她回答不了更多的问题。我头晕得厉害,也问不出什么了。

  “我会代你向她问好。”

  我不会唱歌的。我生来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我的死亡愚蠢至极。我本应该为了爱活下去。

  伊欧说得对,我不了解这些。这并不是我的胜利,只是自私。她要我活出更多意义来,她希望我起来抗争。而我辜负了她的期望,现在的我正在一点点死去。我熬不住那种痛苦,于是放弃了。

  我感到一阵恐慌,和所有主动求死而又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的人一样。

  但为时已晚。

  我感觉到脚下的活板门打开了。我的身体坠了下去。绳索勒紧了我的脖子。我的脊椎骨嘎嘎作响,一阵针刺般的疼痛顺着腰骨神经爬了上来。基尔兰踉跄着走上前,纳罗叔叔把他推开,冲我眨了眨眼,抓住我的腿,拉了起来。

  但愿他们不要来埋我。

  II 重?生

  有这样一个节日,人们戴上魔鬼面具,保护往生谷中的死者不被恶鬼侵袭。面具闪烁着看似金色的光芒。

  

  第七章 拉撒路[1]

  

  死后我并没有见到伊欧。我的族人说,进到另一个世界之后,我能再次见到至爱亲人。那里有个翠绿的山谷,到处炊烟袅袅,飘荡着炖煮食物的香气。那里是等待之地。山谷的守护者是个帽子上沾满露珠的老人。山谷里有条石块铺成的小路,羊儿在路边静静吃草,老人就和我的亲人们一起站在路上等着我们。人们说那个山谷终日缭绕着清新的雾气和花朵的馨香,入土为安的人在那条路上走得比别人快一些。

  但我既没有见到我的爱人,也没有见到那个山谷。除了黑暗中幽幽的灯光,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感觉到被什么挤压着,知道自己是被埋在了土里。这是所有矿工都明白的事。我无声地尖叫起来。泥土填了我一嘴。我害怕了。我既不能呼吸也不能移动。泥土一直紧拥着我,直到我手脚并用地挣脱出来,大口吸进空气,气喘吁吁地把嘴里的泥土吐掉。

  我跪伏在地上,过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我发现我正蜷缩在一个废弃的矿洞里。这条巷道已经荒废很久了,但换气系统还在运作。到处都是泥土味道。我的坟坑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把古怪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像从伊欧的坟墓上升起的太阳一样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没有死。我花了比我想象中更长的时间才意识到这一点。我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伤口,是被绞索勒出来的。我的脊柱疼得厉害,想转头只能整个身体一起转。背上的鞭伤也沾满泥土。

  但我没有死。

  纳罗叔叔拽我的腿时力气不够大。但锡罐子们肯定检查过,除非他们太懒了。这些因素都不难猜想,但还有别的东西起了作用。走向绞架的时候我眩晕得厉害。直到现在我都觉得昏昏沉沉,好像服用了什么药物。是纳罗干的。给我下药,把我埋在这里。但这是为什么?把我从绞架上放下来的时候,他做了什么,才让自己不被发现?

  一阵低沉的隆隆声从火光照不亮的黑暗中传来,我知道我的疑问会得到回答。一辆运输车像长着六个轮子的钢铁甲虫一般,顺着巷道顶部的轨道爬过来,在我面前停下,车头进气栅咝咝喷吐着蒸汽。十八盏灯烧灼着我的眼睛,几个身影从一侧的门里出来,走到车灯前抓住了我。我吃惊得忘了反抗。他们的手和矿工们的一样粗硬,脸上覆着祭灵节的面具。但他们拉着我的动作十分轻柔,并没有生拉硬拽,而是引导着我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一盏球形灯发出血一般狸红的光。两个把我从坟墓里带出来的人对面有把破旧的金属斗式座椅,我在那儿坐了下来。女人的面具很苍白,生着两只恶魔的角,双眼在眼孔中闪烁着阴郁的光。另一个是个怯懦的男人,身材细瘦,一言不发,好像很怕我。他那只张口咆哮的蝙蝠面具藏不住他羞怯的视线,也掩饰不了他试图藏起双手的动作。这会显示出他的恐惧。纳罗叔叔教我跳舞时总是这么说。

  “你们是阿瑞斯之子的人吧?”我猜测说。

  胆小鬼畏缩了一下,女人眼里却透出一丝嘲讽。

  “那你就是拉撒路了。”她说。我发觉她的声音既冷酷又慵懒,玩弄着我的耳朵,仿佛猫儿逗弄掌中的一只老鼠。

  “我是戴罗。”

  “哦,我们知道你是谁。”

  “什么都别告诉他,哈莫妮!”那可怜虫急急地说,“在把他带回去之前,舞者没让我们跟他谈论任何事情。”

  “谢谢提醒,拉尔夫。”哈莫妮对那个胆小鬼叹了口气,摇摇头。

  另一个戴着面具的人驾驶着矿车在废弃巷道里前进。有段路不太平坦,车里摇晃个不停,嘎嘎直响。可怜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不安地在斗式座椅里换着姿势,但我的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这里那个女人说了算。和那可怜虫不一样,她的面具看上去像个干瘪老太婆,一个住在地球上某个堕落的城市里,用小孩的骨髓熬汤的老巫婆。

  “你看起来糟透了。”哈莫妮伸手碰了碰我的脖子。我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攥。她的骨头在一个地狱掘进者手里像空心塑料一样脆弱。可怜虫想去抓震击枪,哈莫妮却示意他平静下来。

  “我怎么没死?”我问。绞刑之后,我发出的声音像沙砾摩擦金属一样刺耳。

  “因为阿瑞斯需要你完成一个任务,地狱掘进者小子。”

  我用力挤压着她的手。她的脸抽搐了一下。

  “阿瑞斯……”炸弹爆炸、残肢和暴乱的图像在我脑中一闪而过。阿瑞斯。我知道他想要我完成什么任务。我太愚蠢了,甚至不知道当他开口要求的时候该回答些什么。我心心念念的只有伊欧,而不是自己这条命。我成了一个空壳。我怎么就没待在地底下呢?

  “现在能把我的手还给我了吗?”哈莫妮问。

  “你先把面具摘掉。不然我就再留它一会儿。”

  她大笑起来,摘下了面具。那是一张不寻常的脸。右侧布满伤痕,皮肉暴凸,层层叠叠地爬满了半边脸,仿佛纵横交错的河网。是蒸汽烫伤的痕迹。这并不罕见,但极少出现在女人身上。因为很少有女人加入钻探组。

  然而令人害怕的是她完好的那半边脸。她非常美丽,连伊欧都被她比下去了。她的皮肤像牛奶一样白皙而柔软,轮廓精致而鲜明,同时又是那么冰冷、残忍,充满愤怒。她的下牙齿生得参差不齐,指甲也一团糟。她靴筒里有把刀,一看我抓住她的手时她缩起身子的动作,我就猜出来了。

  那个叫拉尔夫的可怜虫长相丑陋,毫无特征——黑漆漆的脸,牙齿长得凌乱肮脏,活像气浴室里的单间。车子颠簸着驶过废弃的巷道,最后来到有照明的快速交通专用道。一路上他都盯着车窗外。我不认识这些红种人。我也不信任他们,尽管他们手上嵌着红色的纹章。他们不属于兰姆达家族,也不属于莱科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银种人呢?

  车窗外渐渐出现了别的运输车,还有其他交通工具。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但我并不为此烦恼,因为我胸中的悲伤远超过了担心。我们开得越远,时间越久,我就越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心里也越发痛苦。我用指头抚摸着我的婚戒。伊欧依然留在死亡的国度。她不会在这段旅行的终点等着我。为什么我能幸存,而她却死了?我拽她的脚时力气为什么没有轻一点?她是否本来也该幸免于难?我的胃里似乎开了一个洞,胸口好像被千斤的重物压着,恨不得跳到外面的车道上去。人主动去试过一次之后,死并不是一件难事。

  但我没有跳车,我依然坐在里面,和哈莫妮、拉尔夫在一起。伊欧希望我做更多的事。我把那条猩红色的头带攥紧了。

  我们来到一个检查站前,隧道在这里变宽了些。检查站里满是肮脏的锡罐子,身上穿着陈旧磨损的铠甲。电动门根本没有接电。他们扫描了嵌在车子侧面的标牌就把我们前面的一辆车放行了。然后轮到我们接受检查。我和拉尔夫不安地在椅子里挪动着身体。满头灰发的锡罐子们扫描了车侧的标牌,摆手示意我们开过大门,哈莫妮轻蔑地笑了。

  “我们有口令。这些奴才一点脑子都没有。矿区的锡罐子都是白痴,需要留心的应该是灰种人精英,还有那些黑曜种的怪物。不过他们不会浪费时间下到这里来的。”

  车子驶离主隧道,进入一片只有一个出入口的货仓区。一路上,我竭力说服自己这不是黄金种的一次恶作剧,哈莫妮和拉尔夫是友非敌。货仓区不比我们的公共区域大多少,几个灯泡固定在顶上,半数已烧坏,另一半则发着刺眼的黄光。悬在车库上方的灯一明一灭闪个不停,旁边货仓上有个用我不熟悉的涂料画出来的古怪符号。我们开进车库,门关上了,哈莫妮示意我下车。

  “我们到家了,”她说,“现在,是时候见见舞者了。”

  

  第八章 舞?者

  

  舞者看着我,视线仿佛能把我穿透。他几乎和我一样高,这不常见。但他身躯比我结实,并且老得惊人,说不定有四十多岁了。他太阳穴上有发白的旋涡形伤痕,脖子上还有十来个成双成对的印子。我见过这种伤痕——矿坑蝮蛇的牙印。他的左胳膊软软地挂在身侧。是神经创伤的后遗症。他的眼神制服了我。那双眼睛比大多数人的都明亮,虹膜上有旋涡状的纹理,不是锈红,而是真正的鲜红色。他的微笑看起来像一位真正的父亲。

  “你一定想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舞者温和地说。他体格魁梧,声音却很和缓。他身边跟着八个红种人,除哈莫妮外都是男的。他们都满怀仰慕地望着他。都是矿工,我想,和我们一样,有着大而结实的手和满身的伤痕。他们的举止也带着和我同胞相同的优雅。他们之中肯定有爱炫耀的跳跃者,喜欢在舞会上踏着墙壁奔跑,翻空心跟头。他们之中有谁当过地狱掘进者吗?

  “他才不用想。”哈莫妮慢悠悠地说,每个字都在舌尖上翻滚半天。她向舞者走去,握了握他的手,在他身边站定后,回身看着我:“那小崽子一个小时前就猜出来了。”

  “哦。”舞者温和地冲她笑笑,“这是当然的,否则阿瑞斯也不会要我们冒险把他弄到这里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戴罗?”

  “是哪儿不重要。”我低声咕哝。我打量了一下周围的墙壁,那些人,还有摇曳的灯光。一切都冷冰冰,脏兮兮。“重要的是……”我没能把话说完。一阵对伊欧的思念哽住了我的喉咙,“重要的是,你们想让我给你们做什么。”

  “没错,这很重要。”舞者说。他的手触到了我的肩膀:“但并不急。我很惊讶,你居然还能站得起来。你背上的伤口被弄脏了。你需要抗菌治疗和皮肤再生术才能防止留下疤痕。”

  “我不在乎留不留疤。”我说。两滴血从我衬衫下摆滴到地上。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时候我把伤口撑开了:“伊欧……已经死了,是吗?”

  “是的。她死了。我们没能救出她来,戴罗。”

  “为什么?”

  “我们没能救她。”

  “为什么?”我又问了一遍。我瞪着他和他的手下,用蛇一般的咝咝声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我的疑问:“你救了我。你完全可以救她。你们需要的是她,她满脑子只想着做殉道者。莫非阿瑞斯之子只需要儿子,不需要女儿?”

  “殉道者太多了,多得不值钱。”哈莫妮打了个呵欠。

  我像蛇一般冲上前去,一把扼住她的喉咙。怒火像波纹一般荡过我的脸,那种感觉麻木之后,我才感到泪水正在我眼里聚集。几支上了膛的热熔枪把我团团围住,其中一支狠狠杵在了我颈后。我能感觉到它冰冷的枪口。

  “放开她!”有人高声叫道,“放开她,小子!”

  我冲他们啐了一口,用力摇晃了哈莫妮一下,把她往旁边一扔。她蜷伏在地上干咳了一会儿,爬了起来,手里多了把刀子。

  舞者踉跄着插到了我们俩之间:“你们两个都住手!戴罗,请你住手!”

  “你妻子是个做白日梦的,小子。”哈莫妮从舞者身后冲我吐了一口唾沫,“就像要在水面上点火一样,毫无用处……”

  “哈莫妮,你他妈的闭嘴。”舞者厉声说,“把这些该死的枪拿开。”热熔枪的轰鸣声停了。一阵紧张的寂静接踵而来。他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我的呼吸很急促。“戴罗,我们是你的朋友。朋友。我不能代替阿瑞斯回答你的问题——关于为什么他没有帮助我们救下你的女孩,我只是他的帮手之一。我无法去除你的痛苦,无法让你的妻子起死回生。但是,戴罗,看着我。看着我,地狱掘进者。”我照做了,直直地瞪视着他血红色的眼睛,“我做不到的事很多。但我能为你伸张正义。”

  舞者向哈莫妮走去,对她耳语了几句,大概是要我们好好相处。这是不可能的。但我向他保证我不会掐她的喉咙,她也保证不会用刀子捅我。

  她领着我穿过狭窄的金属巷子,来到一扇小小的门前,然后转动把手打开了门。整个过程她都一言不发,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在锈蚀的走廊中回响。房间很小,七零八落地塞了些桌子和医疗用品。她让我脱掉衣服在一张冰凉的桌子前坐下,开始帮我清理创口。她的手毫不温柔地刷洗着我撕裂的后背,把泥土清理出来。我竭力不让自己惨叫出声。

  “你是个蠢货。”她边说边把一小块石头从一道很深的伤口里弄出来。我痛得直喘粗气,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她的手指抠进我的后背,截断了我的话。

  “你老婆那样的梦想家,力量是有限的,掘进小子。”确定我一句话都说不出之后,她说道,“你得知道这一点。他们唯一的力量就是求死。他们死得越是艰难,发出的声音就越响亮,传得也越远。你妻子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的目的,这几个字听起来是如此冷酷,遥远而又悲哀,好像那个我心爱的、充满欢笑的女孩生来只是为了一死。哈莫妮的话语像刀刃一样扎进我的身体。我瞪着地上的金属格子,然后向她满含怒火的双眼望去。

  “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问。

  她抬起双手,血和污垢在她手上结成了块。

  “和你一样,小子。我的目的是让梦想变成现实。”

  哈莫妮冲净了我背上的污物,喂了我一剂抗生素,然后把我带到了一个紧挨着轰鸣的发电机的房间。像厕所坑位一样隔开的小格子里,排着一张张简易床和液体冲淋器。她留我自己去摸索。淋浴很可怕,但比气体浴来得柔和一些,尽管一半的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快被淹死了,另一半时间在极度的舒适和痛苦之间挣扎。我调高温度,直到水汽大团大团地升起,我的后背像被刺穿一样地疼。

  我把自己弄干净,穿上他们为我准备好的古怪衣服。既不是矿工服,也不是我穿惯的自家编织的衣服。那些衣服柔滑而雅致,像是其他色种穿的。

  穿到一半时,舞者走了进来。他的左脚不太利索,拖在身后,几乎和他的左臂一样不中用。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男人,比巴罗强壮,比我英俊,尽管年事已高,脖子上还带着那么多咬痕。他端着一个锡碗,往一张帆布床上一坐,把床压得咯吱响了一声。

  “我们救了你的命,戴罗。所以现在你归我们所有了,有什么意见吗?”

  “救我的是我叔叔。”我说。

  “那个酒鬼?”舞者哼了一声,“他做的最有用的事就是把你的事告诉了我们。早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就该这么做了,而他却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知道吗,你父亲去世之前他就是我们的眼线了。”

  “现在他被吊死了吗?”

  “因为他把你弄了下来?我想没有。我们给了他一种工具,可以关掉那些古旧的摄像头。这件事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纳罗叔叔。家族的长者,却把自己喝成了个白痴。我一直觉得他很软弱。坚强的人是不会像他一样酗酒、怨天尤人的。我本不该那么轻视他。但他为什么不救伊欧?

  “你说得好像我叔叔欠了你的情一样。”我说。

  “他亏欠的是他的人民。”

  “人民。”我被这个词逗笑了,“我们有家庭,有家族,还有城区和矿区,但人民是什么,人民?你的所作所为就好像你能代表我,随意处置我的人生。但你只是个傻瓜,你们阿瑞斯之子的人都是。”我傲慢地说,嗓音开始喑哑,“一群只知道制造爆炸事件的傻瓜,活像在矿坑蝮蛇窝里发脾气乱踢乱踩的小鬼。”

  这正是我想做的。我想踢、想打,所以我要羞辱他,咒骂阿瑞斯之子,虽然我没有理由去憎恨他们。

  舞者英俊的脸皱了起来,露出一个疲倦的微笑。这时我意识到他那只死去的手臂是多么软弱无力。他的左臂比肌肉发达的右臂细瘦很多,像草根一样蜷曲着。然而肢体的残疾并没有减损他的威势,尽管那种威严感扭曲而隐蔽,不像哈莫妮那么明显。当我嘲笑他,咒骂他和他的梦想的时候,那种威严就涌了出来。

  “眼线为我们提供情报,帮我们寻找能力超群的人,并把最优秀的红种人从矿区救出来。”

  “好给你们做马前卒。”

  舞者略微笑了笑,拿起放在帆布床上的碗。“我们来玩一个游戏,看看你是不是能力超群,戴罗。如果你赢了,我会带你去见识些低等红种看不到的东西。”

  低等红种,我从没听说过这个说法。

  “要是我输了呢?”

  “那说明你并不出类拔萃,而金种又赢了一局。”

  他的意图让我畏缩了。

  他举起碗,向我解释了游戏的规则:“碗里有两张卡片。一张是收获者的大镰刀,另一张是羔羊。抽中镰刀就算输,抽中羔羊你就赢了。”

  我察觉到,他说出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声音有轻微的起伏。这并不是碰运气,而是一次考验。那么这就是一场智力测试了。里面必有诡计。要想测试我的智力,他能耍的唯一花招就是两张牌都换成镰刀。太简单了。我挑衅地和舞者那双英气勃发的眼睛对视着。这场游戏并不公平,不过我已经习惯了。我一向遵守游戏规则,但这次除外。

  “好,我玩。”

  我伸手从碗里抽出一张卡片。我十分小心,只让自己看到牌的花色。一张镰刀。舞者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过我的眼睛。

  “我赢了。”我说。

  他伸出手,想看我的牌面,而我抢在他碰到牌之前把它塞进了嘴里。舞者没能看到我抽到了什么,只是默默看着我把那张纸片嚼碎吞进肚子里,把剩下的那张牌扔到他手里。一张镰刀。

  “那张羔羊看上去很好吃。”我说。

  “我十分理解。”

  他把碗推到一边,赤红色的双眼熠熠闪光。他天性中热诚的一面又回来了,仿佛那种威压感从未有过。“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自称阿瑞斯之子,戴罗?对古罗马人来说,马尔斯,也就是火星,是战神——一位崇尚武力、保卫家园的神的化身。但马尔斯是个伪神,只是古希腊神祇阿瑞斯的翻版。”

  舞者点起一支烟,又点了一支递给我。发电机发出精力充沛的轰鸣声。烟气打着旋儿流进我的肺里,我的脑子仿佛也被蒙上了一层烟雾。

  “阿瑞斯天性邪恶,是狂怒和仇恨的煽动者,嗜血和屠杀的守护神。”他说。

  “你们用他的名字称呼自己,却意指殖民地联合会的真实面目。真聪明。”

  “差不多吧。金种希望我们忘记历史。我们差不多都忘了,或者说,从没有人教过我们历史。但我知道金种在数百年前是怎样攫取权力的。他们称其为征服——杀掉所有质疑他们的人,整座城市、整片大陆的人都被屠杀了。就在几年前,他们把土卫五变成了灰烬覆盖的废土,用核爆将一个世界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在行使阿瑞斯的愤怒。而现在,我们成了阿瑞斯之怒的继承人。”

  “你是阿瑞斯吗?”我哑声问。他们毁灭了许许多多个世界。但土卫五只是一颗绕着土星运行的卫星,比火星离地球更远。他们为什么要用核武器攻击如此遥远的星球?

  “不。我并不是阿瑞斯。”他回答说。

  “但你是他的人。”

  “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哈莫妮和我的人民。我和你一样,戴罗,我出生在一个隶属泰洛斯矿区的矿工家族。我与你的不同之处只在于我更了解这个世界。”看到我不耐烦的神情,他皱了皱眉,“你认为我是个恐怖分子,但我不是。”

  “不是吗?”我问。

  他往后一靠,深深吸了一口烟。

  “想象一张桌子,上面爬满跳蚤,”他说,“它们跳啊,跳啊,它们不知道自己能跳多高。这时来了一个人,把一个玻璃罐子扣到它们头上。跳蚤还是跳,但总是撞到罐子,没法跳得更高。然后那人把罐子拿走,这时跳蚤们已经习惯了罐子的高度,不会跳得更高了,因为它们相信透明的天花板还在那里。”他喷出一股烟。透过烟雾,我能看到他的眼睛闪着灼然的光,和他烟头上琥珀色的火头一样。“我们是跳得高的跳蚤。现在让我看看你能跳到哪儿。”

  舞者带着我走下一段摇摇晃晃的走廊,来到一个圆柱形升降梯前。那东西满是锈迹,模样笨重,一边发出刺耳的噪声一边稳稳带着我们向上升去。

  “你应该知道,你妻子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戴罗。绿种人帮我们侵入了广播频道,我们把绞刑的真相传送到了这个星球的每一个全息视屏上。整个星球,数以万计的矿区家族,还有居住在城市里的人,都听到了她的歌。”

  “你就编故事吧,”我冷哼一声,“这里的矿区连你说的一半都没有。”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人们听到了她的歌声。他们已经开始管她叫珀耳塞福涅[2]了。”

  我打了个寒战,转身瞪着他。不。这不是她的名字。她不是他们心中的一个符号。她不属于这些顶着战神虚名的匪徒。

  “她叫伊欧,”我怒吼道,“她只属于莱科斯矿区。”

  “现在她属于人民了,戴罗。他们记得那位被死神从家族中偷走的女神的名字。并且,死神尽管可以掳走她,却无法永远禁锢她。那位少女,春之女神,注定会在冬日将尽的时候重返人间。即便躺在坟墓里,美的化身依然可以给生者带来感动。这就是你的妻子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

  “但她回不来了。”我说完,结束了这段对话。和这个男人辩论没有意义。他只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升降梯停了,我们走出来,进入一条狭小的隧道,随后沿着隧道来到另一台升降梯前,这台比前一个光滑一些,保养得更好。阿瑞斯之子的两个成员手持热熔枪守卫在那里。很快我们又开始上升。

  “她回不来了,但她的美、她的歌声会一直回荡到时间的尽头。她把自己的信仰托付给了某种远超过她个人的存在,死亡赋予了她生前不曾有过的力量。她很纯真,和你父亲一样。我们,你和我——”他用食指指节碰了碰我的胸口,“——是污秽的。我们是热血铸就的。我们双手粗粝,心灵蒙着污垢。在整个宏伟的计划中,我们所处的地位是低下的,但没有我们这些战士,伊欧的歌声将被锁在莱科斯矿区,传不到其他人心中。只有我们粗糙的双手才能把那些纯真的梦想变成坚硬的现实。”

  “说重点吧,”我打断他,“你是打算让我做什么?”

  “你寻过死,”舞者说,“还想再来一次吗?”

  “我……”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想杀了奥古斯都。”我说着,回想起了那个黄金种人冷酷的脸孔,是他宣判了我妻子的死刑。那张面孔看上去是如此遥远,如此漠不关心。“伊欧死了,他也别想活。”还有行政官波吉努斯和丑八怪丹恩。他们也得死。

  “你要的是复仇。”舞者叹道。

  “你答应过我。”

  “我只答应为你伸张正义。复仇是空虚的,戴罗。”

  “但能填满我心里的空洞。你得帮我杀了首席执政官。”

  “戴罗,你把自己的眼界局限在了低处。”升降梯开始加速。我的耳膜鼓胀起来。我们不断上升,上升。这东西究竟会把我们带到多高的地方去?“火星上身居要职的金种数不胜数,首席执政官只不过是他们中的一个。”舞者递给我一副茶色眼镜。我犹犹豫豫地戴上眼镜,胸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我们要到地表去了。“你的眼界必须放开点。”

  升降梯停了。门随即打开,我什么也看不见。

  镜片之下,我的瞳孔紧缩,好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终于能睁开眼的时候,我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光源,大功率灯或者照明弹之类。但我什么都没看到。光从远处射来,无处不在,找不到来源。潜藏在我体内的某种人类本能让我意识到这能源是什么。那是一切生命的起源——太阳,日光。我双手发抖,跟在舞者身后跨出升降梯。他没有说话。即便说了,我也怀疑自己是否听得到。

  我们站立的地方是个奇怪的房间,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样。脚下的东西非常坚实,但既不是金属也不是石头、木头。我在全息显示屏关于地球的图像中见过。一张有成千上万种颜色的地毯铺在上面,踩起来十分柔软。四壁是雕刻着树木和鹿的红色木头。远处有轻柔的乐声。循着音乐传来的方向,我走向房间深处,走向那片光芒。

  我面前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墙壁。阳光透过玻璃泼洒在一个有着白色按键的黑色大家伙上。这间房间有着高高的天花板,三面是墙壁,一面是长长的玻璃幕墙,那黑家伙兀自奏响音乐。一切都平滑如镜。越过那架乐器,越过玻璃幕墙,我看到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跌跌撞撞地向窗子走去,迎着日光双膝跪地,把手按在那透明的屏障上,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

  “现在你明白了,”舞者说,“我们都被欺骗了。”

  玻璃窗外,匍匐着一座城市。

  

  第九章 谎?言

  

  城市里有尖塔、园林、河道、庭园和喷泉。这是一座充满梦想的城市,一座有着清水和植物的城市——而这里本应该和遍布这颗红色星球的严酷沙漠一样荒芜。这不是他们在全息影像里展示的火星。这不是那个不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这是个充满无穷谎言和无尽财富的地方。

  眼前诡异的光景让我倒抽了一口气。

  男人和女人们在飞。闪闪发光的金种和银种人。我能看到的会飞的只有这两个色族。他们脚穿反重力靴,飞来飞去,宛如神祇,和矿井看守穿的那些粗笨玩意儿相比,他们的装备显然优雅许多。一个年轻男子从我窗前掠过,带着两瓶酒,向一个圆形公园飞去。他皮肤光滑整洁,头发自由自在地在脑后飞舞着。他喝醉了,动作有些摇晃,这让我想起一个钻探工小伙子。他防热服里的换气设备出了故障,我亲眼看着他抽搐着身子,挥舞着四肢,至死都挣扎着想吸到一点氧气。那黄金种小伙子像白痴一样大笑着,兴高采烈地兜圈子。四个不比我年纪大的姑娘快活地追在他身后,发出轻浮的笑声。她们身上的衣服犹如液体,勾勒出年轻肢体的每一寸曲线。他们在某些地方看上去和我年纪相仿,却蠢得可怕。

  我不明白。

  他们身后的天空中有一条闪着信号灯的航道,一艘造型繁复至极的浮空艇,在无数被舞者叫作镰翼艇的小型飞船的簇拥下游弋其间。地面的大街上走动着无数男男女女。路上有汽车,低层路面上闪烁着以色彩编码的信号灯。黄,蓝,橙,绿,粉,几十个颜色,每个都有上百种深浅。这样的人们组成了一个无比复杂而又陌生的群体。我几乎无法相信人类社会会产生这样的概念。建筑物有些是玻璃的,有些用石头筑成,道路穿插其中。许多楼宇都让我回想起在全息影像上见过的神殿——那些古罗马人为神祇而非凡人建起的宏伟建筑。

  城市几乎绵延到了目力所及范围之外。青草和挣扎求生的树木蚕食着火星赤红色的荒原,留下斑斑驳驳的绿色伤痕。整个城市被一个奇异的气泡罩着。气泡闪闪发光,犹如一层魔法障壁。外面的天空是碧蓝色的,缀着点点星光。地面改造工程已经完成了。

  这是未来。这景象本应在好几代人之后出现。

  我的一生就是个谎言。

  奥克塔维亚·欧·卢耐无数次称我们莱科斯矿区的人们为火星拓荒者,说我们勇敢无畏,甘为其他色族奉献;说再过不久,这场为了全人类的苦劳就将结束;再过不久,等火星变得适宜居住,其他柔弱的色族就会来和我们团聚。他们早就来了。留在地球的人们来到了火星,而我们被丢弃在地下,继续为奴、卖命、忍受苦难,为这个……这个帝国的建设添砖加瓦。伊欧说得没错,我们一直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奴隶。

  舞者在我身后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等我恢复说话的能力。他吐出一个词,玻璃变黑了。我依然看得见那座城市,阳光却不再刺着我的眼睛。我们身旁,钢琴——这是那个巨大的乐器的名字——轻声弹奏着一段凄楚的音乐。

  “他们说我们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轻声说,“地球人满为患,我们受的苦、做出的牺牲都是为了全人类。牺牲是美德。服从是至高的……”

  那个快活的金种人终于抵达了圆形公园,他在姑娘们的亲吻下投降了。很快他们就会开始饮酒作乐。

  舞者开始解释。

  “地球并没有人满为患,戴罗。七百年前,地球人将版图扩张到了月球。从地球表面发射航天器要挣脱地球的引力和大气层,非常困难,于是月球成了地球征服太阳系其他行星和卫星的航空港。”

  “七百年前?”我倒吸一口气,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愚昧。

  “在月球上,人们最关心的只有效率和秩序。外太空的每一个还喘气的人都是有用的。就这样,他们培育出了最初的色族。红种人被派往火星开采能源。火星有着最高浓度的氦-3矿藏,能在其他星球的改造中派上用场。矿区就这样建起来了。”

  至少这些他们没有说谎。

  “其他星球的改造完成了吗?”

  “小型卫星都改造完了,还有大多数行星。当然,不包括那些巨大的气体行星。”他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来,“殖民运动初期,月球的有钱人们意识到地球对他们毫无意义,只会攫夺他们的利润。月球完成了全太阳系范围的殖民,地球上的公司和政府拥有月球的所有权,向它课以重税,却无法把月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月球发动了叛乱——金种和他们的殖民地联合会向地球诸国宣战了。地球奋起还击,但失败了。这就是‘征服战争’。产业大亨把月球变成了太阳系的权力中心和交通中枢,而产业殖民地联合会随即开始向今天的样子转化,变成了一个靠把红种人踩在脚下而得以繁荣昌盛的帝国。”

  我望着不同色族的人们在下面走来走去。从这么高的地方看,他们很小,几乎无法辨认。我的眼睛也还没有适应这么强烈的光线。

  “红种人五百年前就被派到火星来了。其他色族的人是三百年前,而那时我们的祖先依然在地底下做着苦役。他们居住在气泡包裹着的改造城市里。其他地方,改造还在缓慢地继续着。现在气泡很快就会被拆掉,这个世界已经适宜所有人生活了。

  “高等红种人负责维修、清扫、种植和采集;低等红种人依然待在地底下,他们是真正的奴隶。在城市里,敢说出心中所想的红种人都会消失。只有服从殖民地联合会支配,接受他们的制度的人——不管出身什么色族——能保全性命,享受有限度的自由。”

  他喷出一股烟。

  我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躯壳,用一双不属于我的眼睛,看着一个又一个被改造的世界,还有人类的演变。历史犹如引力一般将我的人民拖进了奴隶的深渊。我们是社会的底层,贱如粪土。伊欧总是说着类似的话,尽管她并不知道真相。如果她知道这些,她演说的时候会更加慷慨激昂吧。现实比她所想的更坏。我理解了阿瑞斯之子不屈不挠的斗争是为了什么了。

  “五百年。”我摇摇头,“他妈的这个星球是我们的。”

  “我们用汗水和劳作造就了今天的火星。”他表示赞同。

  “我们要用什么才能把她夺回来?”

  “用鲜血。”舞者露出一个山猫般狰狞的微笑。那张慈父般的面孔之下,藏着一颗猛兽的心。

  伊欧说得没错,最终还是需要暴力。

  她和我父亲一样,是振臂高呼的人。我是什么呢?奋起复仇的人?如此纯真又充满爱的她是不会希望我那么做的。但她做到了。我想起父亲最后的舞蹈,我想起母亲、莉亚娜、基尔兰、洛兰、伊欧的父母、纳罗叔叔、巴罗……我深爱的每一个人。我深切地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并将早早死去。现在我知道是为什么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和舞者说的一样,它们带着伤,有疤,烧得焦黑。伊欧的亲吻和爱让它们变得柔软了,伊欧的死又使它们因为憎恨而变硬。我把手攥成了拳头,紧紧地攥着,直到指节变得像雪一样白。

  “我的任务是什么?”

  

  第十章 雕刻者

  

  从前,我认识一个和我一起长大的女孩。她很聪明,也很爱笑。十五岁那年,她心爱的小丈夫下井时烧伤了,伤口化了脓。为了抗生素,女孩把自己的身体卖给了一个伽马家族的人。她比她丈夫坚强多了。伤好之后,丈夫发觉了她为自己做出的牺牲,用从矿上偷带出来的甩刀杀死了那个伽马族人。接下来的事就很好猜了。那女孩叫拉娜,是我叔叔纳罗的女儿。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舞者做准备的时候,我待在这个被哈莫妮叫作阁楼的地方,一边看着全息投影屏一边回忆着她。我轻轻动着手指,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那个伽马人也有家有小。他和我一样整天挖地,和我一样出生,一样进气浴室,也一样从没见过太阳。联合会多给他的一小包药品产生了如此大的作用。他们太聪明了,在骨肉同胞之间挑起巨大的仇恨。万一人们知道了地表的奢侈生活,万一他们明白了那些人从他们身上夺走了什么,他们心中会燃起和我一样的仇恨,然后团结起来。我的色族生性刚烈。他们的暴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和达戈那根香烟一样,熊熊燃烧,然后迅速地变成灰烬。

  我问舞者,阿瑞斯之子的人为什么要把我妻子的死传遍所有矿区。为何不直接给他们看地表上的财富?那更容易激起他们的怒火。

  “因为这年头,一场叛乱只消几天就会被镇压下去。”舞者解释说,“我们必须走另一条路。一个国家在被内斗耗空之前,是无法从外部攻破的。记住这一点。我们的目的是瓦解政权,而不是搞恐怖活动。”

  舞者说出了我要做的事。我大笑起来,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完成。我太渺小了。火星上有一千个城市,行星之间有巨大的金属舰队往来游弋,上面的武器足以击穿月球的地幔。在遥远的月亮上,建筑物有几英里高,最高君主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和她手下的统帅及军事执政官们统治着一切。她有一个宠臣叫灰烬之王,曾将土卫五烧成焦土。十二名奥林匹亚骑士,一支由圣痕者组成的军团都听命于她,还有像星星一样数不胜数的黑曜种人——全是黑曜种人中的精英。灰种士兵秘密出没在各个城市,维持秩序,维护着世袭制度;白族公断是非,推行哲学;粉种以侍奉、取悦高贵色族为业;银种操作货币流通,司掌后勤;黄种钻研医学和科学;绿种研习技术;铜族负责行政管理。每个色族各司其职,支撑着金种的统治。

  我在全息影像里见识到了许多色族,在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我还知道了最近流行的风潮荒诞可笑,又充满诱惑力——靠生物改造和组织器官移植,女人们的皮肤细腻又有光泽,乳房饱满,头发光亮,看起来和伊欧以及我见过的其他女人几乎是两种生物。男人身材魁梧,肌肉发达得吓人。他们炫耀着胸膛和手臂上人工塑形过的肌肉,活像小女孩在炫耀新玩具。

  在兰姆达,我是地狱掘进者,但和这些相比,我算什么?什么都不是。

  “哈莫妮来了。我们该走了。”舞者在门口说。

  “我想战斗。”和哈莫妮一起坐着重力升降梯下降的时候,我说。他们给我的纹章上了光,让我看起来更像高等红种。我穿上红种人的宽松衣服,扛着一套清扫街道的器械。我的头发染过了,还戴着隐形眼镜,好让眼睛红得更鲜亮,不那么肮脏。“我不想干这个。更糟的是我干不了。谁干得了呢?”

  “你说过,你愿意做你所需要的一切。”舞者说。

  “但是……”他给我的任务叫我发疯,但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我担心的是伊欧会认不出我。我会变成祭灵节故事里的恶魔。

  “给我一把热熔枪,或者一个炸弹。这个任务还是让别人做吧。”

  “我们把你救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舞者叹息一声,“只有这一件事。这是阿瑞斯之子诞生以来最大的目标。”

  “你还弄出来过多少人?有多少人尝试过我接受的任务?”

  哈莫妮望着舞者。舞者没有开口,她就不耐烦地回答了:“九十七个人都失败了。就我们所知。”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他们后来怎么了?”

  “死了。”她淡淡地说,“或者央求别人杀死他们。”

  “纳罗由着我吊死就好了。”我竭力让自己笑出来。

  “戴罗。来,过来。”舞者抓住我的肩膀,把我拉进去,“其他人失败了,但你不一样,戴罗。我打心底里这么相信。”

  我抬起头,第一次向夜空望去。大厦在我四周拔地而起,遥指天际。我的腿发起抖来。我觉得头晕目眩,好像整个世界都脱离了轴心,而我的身体正在不断坠落。这个世界太开阔了,整个城市仿佛要摇晃着坠入夜空。我望着自己的脚,望着街道,穿过隧道,向地下公共区走去的画面浮现在我眼前。

  在这个叫作约克敦的城市里,街道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怪异。光球一串串勾勒出人行道和大街的轮廓。高科技城区的街道上,全息影像屏幕像溪流一般散布在林荫道上,移动步道和公共交通工具上的人们纷纷低头注目,把脑袋佝偻得像手杖的柄。俗艳的灯光把城市照耀得如同白昼。更多色族的人出现在我面前。这片地区非常洁净,成群结队的红种人不断擦洗着地面。交通秩序堪称完美。

  路面上窄窄的红色区域是供我们行走的地方。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的步道不会动。一个铜族女人走了过去。她的步道比我们宽很多,她走到哪儿,她最喜欢的节目就跟着她播到哪儿。和金种人擦肩而过的时候是个例外,因为靠近金种人时,所有节目都会被静音。不过绝大多数金种人是不走路的,因为他们可以使用反重力靴,或者以车代步。得到许可的铜族、黑曜种、灰种和银种也能使用反重力靴,但配给他们的都是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我面前的地面上弹出一条祛痘软膏的广告。一个瘦得吓人的女人轻轻脱下红色蕾丝长袍,半裸着取了一点软膏,涂到一个绝不可能生痘疮的地方。我脸红了,厌恶地移开视线,因为我只见过一个女人赤裸的样子。

  “别太纯朴了,”哈莫妮建议说,“那东西比你的颜色更容易出卖你。”

  “这太恶心了。”我说。

  “只是广告而已,亲爱的。”哈莫妮居高临下地哼了一声,和舞者一起小声笑了起来。

  一个年长的金种人从我头上飞过。他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老。我们低下头,然后他飞走了。

  “这里的红种人能赚钱。”周围没人的时候,舞者对我解释说,“虽然不多。他们给红种人钱和相应的待遇,让他们能养活自己。他们拿到钱就去买东西,他们相信那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

  “和工蜂一样。”哈莫妮不屑地说。

  “这么说,他们不是奴隶了。”我说。

  “怎么不是,”哈莫妮说,“他们不还是要仰仗着那些杂种的鼻息。”

  舞者竭力想跟上我们,于是我放慢脚步,好听他说话。哈莫妮不悦地啧了一声。

  “一切都是金种设计来为他们服务的。他们用节目给大众提供娱乐,安抚人心,每个地球月的第七天发放金钱和礼物,让所有人都离不开他们。他们还生产各种商品,给我们一种错觉,以为我们可以自由选择。如果说暴力是金种人的消遣,那么操纵就是他们的艺术创作了。”

  我们进入一个下等色族的城区,限定色族的步道消失了。商铺的店面用细长的绿色灯光装饰着,商人们殷勤地招徕着顾客,邀他们花上一周的工资去体验一个月的虚拟人生,但实际耗时只有一个小时。我碰上两个小个子,他们绿色的眼睛滴溜乱转,脑袋光光的,身上镶着金属钉和不断变幻的电子刺青,竭力向我推销一趟前往奥斯吉力亚斯的虚拟旅行。其他店铺经营银行业务、生物整形,或者贩售简单的个人保健商品。他们叫喊着我听不懂的话,满口数字和缩略词语。我从没见识过这样的混乱。

  装饰着粉红色光带的妓院把我搞得面红耳赤。还有那群在橱窗里搔首弄姿的男女。他们每个人身上都俏皮地挂着标价牌,数字不断变化着,以搭配不同的服务。一个结实的姑娘招呼了我一声,声音很甜,同时也很刺耳。除了他们,还有人想拉我去试试一些包了生物组织的机器——那些玩意儿比真人便宜一点。舞者向我解释金钱的概念。莱科斯矿区只有物品和劳役的交换。

  城里有几个区专供高贵的色族使用,出入必须佩戴徽章,以示许可。我没法步行或者坐车进入金种或铜种人的城区,但铜种人随时可以闯进红种人的区域,光顾那里的酒吧和妓院,反之则不然,就算在无人管束,充满体臭、食物气味和交通工具废气的大集贸区也不行。

  我们往集贸区深处走去。待在漆黑的后巷里,我感觉比在高科技区开阔的大道上更有安全感。我还不适应太宽敞的空间;头顶的星空让我心惊胆战。尽管人群熙攘,灯火通明,集市区还是相对暗了一些。楼群好像挤成了一团。数以百计的阳台像肋骨一般摆成一排,伸向巷子高处的天空,步道在头顶纵横交错,无数设施的灯在我们四周灭了又明。臭味像可以闻见的噪声一样从地面升起。和外面相比,这里既潮湿又肮脏,巡逻的锡罐子也越来越少。舞者告诉我,集贸区里有几个地方就算黑曜种人也不可轻易涉足。“极度密集的人群是人性最容易崩毁的地方。”他说。

  这是一种奇怪的体验。你身处人群之中,没有一个人认识你,也没有一个人关心你有何目的。在莱科斯矿区,我会被和我一起长大的男人们推来搡去,或者碰上小时候和我一起追逐、摔跤的女孩们。在这里,其他色族的人撞到我连一句抱歉都不会说。这就是城市。我不喜欢它。我觉得很孤独。

  “到了。”舞者说完,示意我们往一扇黑漆漆的门里走,石壁上有一个飞龙形状的灯在闪烁。一个大块头棕种人拦住了我们。他比舞者还高,鼻子是义肢。我们停了下来,看他有什么话说。

  “染过的,”他从我头上扯下一点头发,咆哮道,“这小子是个铁锈种。”

  他腰带上有支热熔枪,手腕后面还藏了把刀——我能从他手上的动作看出来。又来了一个打手,和他一起站在门廊上。他眼球上装了嵌珠宝的处理器,光线适合的时候,上面的小颗红宝石会闪闪发光。我盯着那件首饰和他棕色的眼睛。

  “怎么,这小子想干什么?想试试看?”打手啐了一口,“再瞪我一眼,我就把你的肝摘出来拿到市场上卖。”

  他以为我想挑衅,但我只是对那些红宝石好奇而已。听到他威胁的话,我微微一笑,冲他眨了眨眼,就像我在矿上会做的那样。他手里弹出一把刀来。地面上的规矩不太一样。

  “小子,来啊。让我看看你有多大胆子。来啊。”

  “米琪在等我们。”舞者对那人说。

  我望着假鼻子旁边的那个人。他瞪着我,好像想用眼力把我吓跑,像吓唬小孩子一样。假鼻子露出一个假笑,朝舞者的腿和手臂溜了一眼。“什么米琪,瘸子?”他看了一眼他的朋友,“你认识什么米琪吗?”

  “不。这儿没这个人。”

  “太好了。”舞者一手按住外套下的热熔枪,“既然不认识他,你们就不必跟米琪解释为什么我……慷慨的朋友联系不上他了。”他脱掉外套,把蚀刻在枪托上的记号展示给他们看。那是阿瑞斯的头盔。

  看到那个记号,假鼻子使劲咽了口口水。他们想开门,结果摔成了一团。“把你们的枪交出来。”又有三个人向我们冲来,热熔枪举到一半。哈莫妮敞开背心,露出绑在肚子上的炸弹,她灵活的手正把玩着一枚雷管。雷管闪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