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假鼻子干咽了一口,点点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

  建筑物里面很暗,浓烟和跳跃的灯光混在一起,和我们的矿井非常相似。四周响着富有节奏感的音乐,人们围桌而坐,喝酒抽烟。桌椅丛中竖着几个柱子般的玻璃圆柱体,女人在里面跳舞。她们有些整个没在水里,随着音乐扭动有蹼的脚趾和光滑的大腿,有些裹着金色烟雾或银色涂料,像漩涡一样旋转着。

  一大帮打手领着我们来到后部的一张桌前,那桌子好像是用彩虹色的水做的。一个瘦瘦的男人斜靠在那里,旁边是几个古怪的生物。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怪物,仔细看过之后,我更困惑了。他们是人。但被做成了和一般人不一样的东西。一个不比伊欧大的漂亮姑娘坐在那儿,睁着宝石般的绿眼睛望着我。一双白色的鹰翅从她背上的血肉里伸展出来,让她看上去像是从一场热病的梦魇里诞生出来的生物。只不过她更该待在梦里。除了她,还有几个和她类似的人,在烟雾和诡异的灯光中懒洋洋地倚坐在那儿。

  雕刻者米琪是个像手术刀一样干瘦的男人。他脸上挂着一个扭曲的微笑,漆黑的头发像一汪肮脏的油水一样从脑袋一侧垂落下来。一个刺青图案蜿蜒匍匐在他左眼眶上,图样是被烟气缠绕的紫水晶面具。那是紫族——负责创造性工作的种族纹章,因而一直在变化。他手上也有纹章,看上去像紫色的污迹。他把玩着一个会改变各面形状的电子魔方,手指动得飞快。他的手指细长得出奇,总共有十二根。太奇怪了。我从没见过艺术家,在全息影像里都没见过。他们的种族和白族一样稀少。

  “啊,舞者。”他叹了口气,眼睛没有离开魔方,“一听那拖着脚走路的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他望着手里的魔方,皱起眉来,“还有哈莫妮。从门口我就闻到你了,亲爱的。顺便说,那炸弹可真吓人。下次你需要用上真正让人发现不了的技术时,来找米琪,好吗?”

  “米克[3]。”舞者在那群梦幻生物的桌旁坐了下来。我能看出哈莫妮被这烟弄得有点头晕,而我早就习惯在更糟的空气里呼吸了。

  “哦,哈莫妮,亲爱的,亲爱的,”米琪像猫一样发出低低的喉音,“你还没放弃这个残废吗?要不要加入我们的家庭,给自己弄一双翅膀?手上生出利爪?尾巴?角?一双角会让你看上去无比凶猛,尤其是你裹在我的真丝床单里的时候。”

  “给自己雕个灵魂吧,那样还值得我朝你开上一枪。”哈莫妮冷哼。

  “啊,要是非要变成红种才能有灵魂,那就算了。”

  “那就讲正事吧。”

  “太唐突了,亲爱的。你得把交谈当成一种艺术,或者一场宴会,到什么时候才能上什么菜。”他的手指像翅膀一样落在魔方上。魔方的匹配规则是电子频率,但他总赶不上在频率变换前完成。他还是没有抬头。

  “我们有个提议,米琪。”舞者不耐烦地说,看了一眼魔方。

  米琪脸上露出一个扭曲的微笑,久久没有消失。他不抬头。舞者重复了一遍。

  “一开始就要上主菜吗,嗯,瘸子?好吧。你说。”

  舞者一把将米琪手里的魔方打飞出去。桌前的人都静了下来。我们身后的打手蹿了起来,音乐继续有节奏地响着。我毫不惊慌,朝离我最近的打手大腿上那把热熔枪看了一眼。米琪十分缓慢地抬起眼,歪歪扭扭地微笑起来,打破紧张的氛围。“怎么,我的朋友?”

  舞者朝哈莫妮点点头,哈莫妮把一个小盒子滑到米琪面前。

  “礼物吗?你不用这么客气。”米琪小心检视着盒子,“便宜玩意儿。你们红种人真是毫无品位。”他推开盖子,惊得倒吸了一口气。他畏惧地从桌前退开,“砰”地盖上盒子:“你这愚蠢的狗杂种!这是什么?”

  “你知道是什么。”

  米琪往前一倾,声音变得像蛇一样单薄。“你把这些东西弄到这里来!你是怎么弄到的?你疯了吗?”米琪望了一眼他的追随者们。他们好奇地向盒子望去,想知道是什么东西能让他们的主人如此方寸大乱。

  “疯了?我们本来就不正常,”舞者微微一笑,“我需要把它们植入。马上。”

  “植入?”米琪大笑起来。

  “植入到他身上。”舞者指指我。

  “滚出去!”米琪冲随从们尖叫道,“滚,你们这些满脸谄笑的鬼东西!说的就是你,怪物!滚出去!”等他们飞奔而去,米琪打开盒子,把里面的东西往外一倒。一对金色的翅膀——黄金种人的纹章——“啪”地落在了桌面上。

  舞者坐了下来:“我要你把这小伙子变成黄金种。”

  

  第十一章 疯?子

  

  “疯子。”

  “谢谢。”哈莫妮微笑。

  “我猜你刚才一定是口误了,请再说一遍。”米琪对舞者说。

  “要是你能成功地把那东西植入到我这位年轻的朋友体内,阿瑞斯给你的报酬将比你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

  “不可能。”米琪宣布。他第一次把视线投到我身上,打量着我。我个头很高,他却无动于衷。这不怪他。我曾经以为自己在家族里算是英俊的,肌肉也健壮结实。但在这里,我干瘦苍白,乳臭未干,伤痕累累。他朝桌上啐了一口:“不可能。”

  哈莫妮耸耸肩:“以前有人这么干过。”

  “是谁,请问?”他别过脑袋,“不,我不会上钩的。”

  “一个有天分的人。”哈莫妮讥讽地说。

  “不可能。”米琪的身子往前探得更厉害了,他脸上一个毛孔都看不见,“要我借本词典给你吗?我可以给你脑子里装一个。这不可能。那对翅膀要和他做DNA配型,还要提取他的脑波。你知道他们都做过颅内皮下标记吗?当然不知道——他们前额脑皮质里埋了芯片,好让种族能力更加卓越。还要做脑细胞突触连接,分子焊接,还有追踪装置,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还要考虑术后创伤,关联性推论能力。这么说吧,就算我们能把他的身体做得完美无缺,还有一个问题:我们没法提高他的智力。老鼠是变不成狮子的。”

  “他可以像狮子一样思考。”舞者淡淡地说。

  “哦!他可以‘像’狮子一样思考!”米琪大声嘲笑。

  “这是阿瑞斯的意愿。”舞者的声音变得冰冷。

  “阿瑞斯,阿瑞斯,阿瑞斯。阿瑞斯想怎样有什么用,你这只狒狒。别管什么科学,他的机体和心理的灵活性,说不定还比不上一个该死的洗碗工。他的天生条件也不符合。他不是他们的族人,他是个锈种!”

  “我是莱科斯的地狱掘进者。”我说。

  米琪抬起了眉毛。“哦!地狱掘进者!大家听听!他说他是个地狱掘进者!”他讥讽我,但突然眯起了眼,仿佛他曾在哪里见过我。他们播出了我的鞭刑,很多人见过我的脸。但要是我变成了金种人,用他们威严的脸相代替了父亲给我的五官,他们还认得出我吗?我自己都会认不出自己来。“我的天。”他咕哝道。

  “你认出我来了。”我肯定地说。

  他调出热门视频,开始播放,一会儿看它,一会儿看我。“你不是跟你的姑娘一起死了吗?”

  “是我妻子。”我厉声说。

  米琪试图忽略我。他下巴上的肌肉在皮肤底下挛缩起来。“你要当救世主,”他怒气冲冲地说,瞪着舞者,“舞者,你这狗杂种,你打算为了你那该死的目的把他变成一个弥赛亚。”

  我从没这么想过,不安让我汗毛直竖。

  “没错。”舞者回答。

  “如果我把他变成了一个金种,你打算让他干什么?”

  “让他申请进入学院。他会被录取的。在那里他可以升到圣痕者阶层。成为圣痕者之后,他可以接受教育,成为军事执政官、君主特使、政治家、财务官等等。他将身居要职,职位越高越好。到那时,他就有条件执行阿瑞斯的意愿了。为了那个目标。”

  “众神之母啊。”米琪嘟哝道。他盯着哈莫妮,然后向舞者望去:“你希望他变成真正的圣痕者,而不是一个青铜种?”

  青铜种是劣化的金种人。他们和金种属于同一阶层,但因为外表、血系和能力相对低下而受到歧视。“不要青铜种。”舞者确信地说。

  “也不要精灵种?”

  “我们是要他去指挥舰队,而不是跟那些没用的金种一起泡泡俱乐部,吃吃鱼子酱。”

  “舰队。你们都发疯了。”过了好一会儿,米琪的视线落在了我身上:“我的孩子,他们正打算谋害你。你不是金种。你做不了金种人做的事。他们会杀人,生来就是统治我们的。你见过他们吗?现在的他们个个美丽和蔼,但你知道大征服时代的事吗?他们是怪物。”

  他摇晃着脑袋邪笑起来:“学院不是学校,而是个筛选场。黄金种自相残杀,直到他们找到肉体和精神都最强大的那一个。你,会,死。”

  米琪的魔方躺在桌子另一头。我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但我知道这种地球把戏。

  “我的孩子,你在干什么?”米琪怜悯地叹了一声,“那可不是玩具。”

  “你下过矿井吗?”我问他,“你用自己的手指以12度角掘进过一条断层线吗?你有没有心里计算着怎样把旋转功率保持在80%,前推力保持在55%,以免触发气泡反应,而这时你整个人都泡在自己的汗水和尿水里,还得时刻提防矿里那些想钻到你肚子里产卵的蝮蛇?”

  “这个……”

  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望着我的手指,爪形钻让我学会了如何使用它们,叔叔教给我的舞蹈使它们的动作更加优雅。我一边哼唱一边摆弄魔方。我花了一两分钟时间弄明白了游戏规则,然后根据频率轻松地把它解开了。魔方似乎还有一层难度,是数学题。我不懂数学,但知道模式。我解开了这一层谜题,又接连解出了四层。这一次它又在我手里起了变化,变成一个圆环。

  米琪睁大了眼睛。我解开了圆环谜题,把那东西扔回他手里。他瞪着我的手,动着自己那十二根手指。

  “这不可能。”他嘟囔道。

  “这是进化。”哈莫妮回答说。

  舞者笑了:“我们来谈谈价钱吧。”

  

  第十二章 蜕?变

  

  我的生命变成了巨大的痛苦。

  我的纹章是连在双手掌骨上的。米琪摘掉了我的红色纹章,在伤口处植入了新的骨骼和皮肤。然后他把一个偷来的芯片接种在了我前额叶皮质下面。他们说,手术创伤几乎置我于死地,他们不得不重新让我的心脏跳动起来。这算是我的第二次死亡了。把金种纹章植入我的前额叶时,我差点又死了一次。他们说我昏迷了两个星期,但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我到了往生谷,和伊欧在一起。她亲吻我的额头,我就醒了,感觉到了缝针的地方和疼痛。

  我躺在床上,米琪对我做着测试。他让我把标了颜色的弹珠从一个容器移到另一个容器里。这个测试几乎有一辈子那么长。

  “这是为了重建神经突触,亲爱的。”

  他用字谜测试我,想尽办法让我阅读,但我不会。“要进学院的话你就得学起来。”他咯咯笑着对我说。

  从梦中醒来是一件残忍的事。在梦中,伊欧会安慰我,但醒来时她就不复存在了,只剩迅速淡去的回忆。躺在米琪的简易医疗舱里,我备感空虚。一切都是白色,我能听见俱乐部里节奏沉重的音乐。他手下的姑娘们为我换尿布,清空尿袋。一个从不开口的姑娘每天给我洗三次澡。她的手臂纤细而柔软,我第一次看到她时,她和米琪一起坐在那张水桌前,面孔温柔而悲伤。她背后伸展而出的翅膀蜷曲着,用一条猩红色的缎带绑了起来。她从不看我的眼睛。

  在修复神经手术造成的疤痕组织的过程中,米琪一直强迫我锻炼突触连接。他开怀大笑,微笑,久久地抚摸着我的额头,把我叫作他的宝贝。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他的那群姑娘——那群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雕刻出的天使中的一员。

  “我们不能满足于脑部的改造,”他说,“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才能把这个锈种的身体变成钢铁金种人。”

  “那是什么?”

  “金种人的祖先,被称作钢铁金种。强壮、矫健而凶猛,地球联邦的无数舰队都毁在他们手里。他们就是这样的生物。”他的目光飘向了远处,“持续数个世代的优生学和生物干预造就了他们。强制进化。”

  他许久没有出声,一股怒火好像在他心中升起,越燃越旺。

  “他们说,雕刻家永远无法复制出金种之美。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的人取笑我们。就我本人来说,我并不想将你造成一个人类。人类多么脆弱啊,容易受伤,也容易死亡。不,我想要制造一个神。”他带着恶作剧的笑容在电子画板上涂画着,然后翻过来给我看,那是我将要变成的杀人机器的模样,“我为何不把你塑造成一位战争之神呢?”

  米琪换掉了我背上的皮肤,还有我手上伊欧曾经治疗过的烧伤疤痕。米琪说那不是真正的皮肤,只是一层结构相同的基质。

  “你的骨骼不够结实,因为火星的重力只有地球的37.6%,我脆弱的小鸟儿,并且你的饮食缺乏钙质。金种人的标准骨密度比自然生成的地球骨密度高五倍,所以我们要把你的骨骼强度提高六倍。要想在学院里幸存,你必须变成钢铁之躯。多么令人愉快啊。但只是对我,不是你。”

  米琪再次对我进行了雕刻。这是一种语言无法描述、他人也无从理解的痛苦。

  “神创造人,而有些人为之点睛。”

  第二天他切开我的手臂,然后是我的肋骨、脊柱、肩膀、双脚、骨盆、脸。他还增强了我肌腱的弹力,在我肌肉里添加了生物组织以提高肌肉的密度。这一步他做得非常仁慈——最后一次手术完成后,一连几个星期他都让我沉睡。每当我醒过来,他手下的姑娘们都围着我,给我植入新的肌肉组织,用拇指给我按摩。

  我的皮肤开始逐渐愈合。我的身体就像一条打满补丁的人肉棉被。他们开始喂我一种蛋白质、肌氨酸和生长激素的混合物,促进肌肉生长和韧带恢复。我的身体整夜都在发颤,汗水从新生的、更细小的毛孔里冒出时痒得难以忍受。药效强到可以略微缓解疼痛的止痛药我都不能用,因为我必须让改造过的神经学会与新的组织和大脑合作。

  最难熬的几个晚上,米琪坐在我身边,给我讲故事。只有这些时刻,我是喜欢他的;只有这些时刻,我才不把他看作一个扭曲社会创造出的怪物。

  “我的职责是创作,我的小鸟儿。”一天夜里,我们一起坐在黑暗里的时候,他对我说。蓝色光线在我身上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怪异的阴影。“我小时候住在一个叫果林的地方。你大概会觉得那里像个马戏团什么的。每晚都有盛大演出、庆典,各种色彩,各种噪声,还有舞蹈。”

  “听起来很吓人,”我嘲讽地咕哝,“和在矿上一样。”

  他温和地笑了笑,视线向某个遥远的地方飘去。“我想你也许会觉得那种生活很舒适。但果林是个疯狂的地方。他们强迫我们服用‘糖果’,一种可以让我们下到地狱再升上天堂的玩意儿。让我们张开尘埃组成的翅膀从行星之间飞越,去寻访木星上的精灵之王和隐居在木卫二深渊中的人鱼。谁也逃脱不掉这些旅程,那是一条永无尽头的童年之路,亲爱的。在盛大的节日庆典之中,我倒在草地上,口水直流。我的精神和肉体始终是分离的。没有安宁,没有什么来终结这种疯狂。”他拍了一下手,“现在,我按照他们的意愿,把出现在我高烧幻象中的东西雕刻出来。我梦见过你,我想。到头来,我猜他们会觉得我还是从没梦到过你比较好。”

  “那是个美梦吗?”我问。

  “什么?”

  “你梦见我的那次。”

  “不,不。那是个噩梦。我梦见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男人。他是烈火的爱人。一个咒语封住了他的口。”

  “为什么这么可怕?”我问他,“人生。一切。他们为什么要强迫我们?为什么把我们像奴隶一样对待?”

  “权力。”

  “权力并不是真实的。它只是一个词。”

  米琪无声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耸了耸干瘦的肩膀。“他们会说,人类从来都是奴隶。自由使我们沦为欲望和贪婪的奴隶。他们拿走自由,给了我如梦似幻的一生,给了你们牺牲自己、投身家庭与社区的一生。这样的社会是稳固的。没有饥荒,没有种族屠杀,没有大规模战争。金种人之间的争端会按照规矩解决。当大家族中发生争吵的时候,他们的做法非常……高贵。”

  “高贵?他们欺骗了我们。说我们是开拓者。”

  “要是知道自己是奴隶,你会好受一些吗?”米琪问,“不会。把高等红种人知道的事告诉生活在火星地下的几十亿低等红种人——让他们知道自己身为奴隶,是不会让他们好受多少的。既然如此,欺骗不是更好吗?”

  “不奴役更好。”

  等我准备好之后,他在我睡觉的机器里植入了一台重力发生机,在我的身体上模拟出更强的重力。那是一种我从没体验过的疼痛。剧痛席卷全身,我的骨骼、皮肤和肌肉在变化的压力之下发出惨叫,而药物将惨叫变成了无止无休的呻吟。

  慢慢地,我不再使用药物抵抗疼痛了。我的肌肉依然不太适应新的骨骼密度,于是锻炼变成了一种富有韵律感的疼痛。他们开始给我真正的食物。米琪坐在我的简易床边沿,抚摸我的头发直到深夜。他手指的触感像蜘蛛的长腿,但我并不在意。我也不在意他把我当成一件艺术品,一件他创造出来的艺术品。他给我一种叫汉堡的食物,我爱它。红肉,浓稠的奶油,面包,水果和蔬菜让我胃口大开。我从没吃得这么好过。

  “你需要热量,”米琪柔声说,“你得为我变坚强些,好好吃吧。这些食物是你应得的。”

  “我情况如何?”我问。

  “哦,最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亲爱的。知道吗,你真是个美丽的男孩。其他雕刻家也尝试过,我看了他们的录像。哦,他们多笨拙呀,受刻者也太软弱了。但你很坚强,而我又是如此富有才华。”他轻轻敲了敲我的胸膛,“你的心脏像牡马一样强健。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心脏。你大概不知道,但我猜你小时候被矿坑蝮蛇咬过,所以你的心脏才会变得这么大。”

  “是的,我被咬过。”

  “我就知道。你的心脏为了对抗毒液,自己做出了调整。”

  “我叔叔把大部分毒液都吸出来了。”我说。

  “不,”米琪大笑,“这就没人知道了。毒液是吸不出来的。它依然在你的血管里流淌着,不想丧命的话,你的心脏只能不断强化自己。你和我一样,是不一般的。”

  “这么说,我不会死在这儿了?”我终于问了出来。

  米琪哈哈大笑:“不!不!我们已经跨过了生死这道坎了。虽然你还会被痛苦折磨,但死亡已经威胁不了你了。不久我们就会把凡人的肉身转变成神。红种转变成金种。连你妻子都会认不出你来。”

  我惧怕的就是这件事。

  当他们把我红色的眼球摘除,换上一对金色眼球的时候,我感到内心深处有什么死去了。将视神经和来自“捐献者”的眼球接合在一起非常简单,米琪告诉我。出于美容整形的需要,这种手术他已经做了几十次;真正困难的是前额叶手术,他说。我并不赞同。没错,手术是痛苦的。用这双新的眼睛,我看到了以前不曾看到的东西。一切都更加清晰,更加鲜明,也更加痛苦难耐。我痛恨这个过程。这一切都证明金种人比我们优越。光是为了从身体上变得和他们平等,光是为了纠正大自然犯的错误,我就经历了这么多痛苦。也许我们本来就应该侍奉他们。

  它又不属于我。这一切都不属于我。皮肤太柔滑,太完美无缺了。我认不出自己光滑无疤的身体,认不出自己的手背。伊欧一定认不出我了。

  接下来米琪夺走了我的头发。一切都改变了。

  理疗持续了几个星期。我和艾薇——那个有翅膀的女孩——一起绕着房间慢慢行走,任由自己沉浸在思绪之中。我们俩都不想说话。我们各自有各自要面对的恶魔,除了米琪跑来絮絮叨叨地说我们俩会生下多么美丽的孩子以外,我们都不发一语,相安无事。

  一天,米琪为我带来一把古式齐特拉琴,背板是木头做的,不是塑料。这是他为我做过的最好的一件事。我没有开口歌唱,弹起了莱科斯的小调,那些在矿坑中家族里代代相传,却不为地面上的人们所知的庄严肃穆的乐曲。有时他会和艾薇一起陪我坐着,尽管我觉得米琪本性卑劣,但我能感到他懂我的音乐,懂得其中的美,懂得它有多么重要。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那个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如此平静。

  “嗯,你比我刚开始估计的要坚强一些。”一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哈莫妮对我说。

  “你去哪儿了?”我睁开眼睛。

  “寻找器官捐献者。”看到我的虹膜,她畏缩了一下,“世界可不会因为你待在这儿就停下不转了,”她说,“我们有事要做。米琪说你能走了?”

  “我正在变强壮。”

  “还不够。”她从上到下地检视我,估量着,“你活像一头刚生下来的小长颈鹿。我会把你收拾得像样一点的。”

  哈莫妮把我领到了健身房。健身房在米琪的俱乐部楼下的一层,亮着几个硫黄色的灯泡。我很中意光脚踩在凉凉的石头上的感觉。我的平衡感回来了,哈莫妮没有伸手搀扶我,这样我觉得很好。她只向我招招手,示意我到黑洞洞的健身房正中去。

  “我们给你带来了这个。”哈莫妮说。

  她指了指放在房间正中暗影中的两台设备。那东西是银色的,构造看上去很精巧,让我想起古代骑士的盔甲。盔甲悬浮在两根金属线缆之间。“这是集中训练机。”

  我钻进机器里。干燥的胶体物质紧紧包住我的双脚、双腿、躯干、手臂和脖子,最后能自由活动的只剩我的脑袋了。机器会对我的活动进行压制,极小的刺激都能引起反应。我收缩一下足弓,机器就会对我的脚趾加压,迫使肌肉收缩。很快,肌肉就开始痉挛。锻炼肌肉就是要让它活动,而这不外乎让肌肉剧烈活动,对肌肉纤维组织造成微小的损伤。剧烈运动后第二天你感觉到的酸痛,是这些损伤造成的,而不是什么乳酸。当这些撕裂伤愈合的时候,肌肉就变得粗壮了。集中训练机就是用来促进这个过程的。只有魔鬼想得出这样的主意。

  哈莫妮把机器面板滑到我眼睛上方。

  我的身体依然在健身房,但在我眼中,我正在火星粗糙的地表上跳跃。集中训练机可以同时进行多轴旋转,于是当我一个空翻从三十多米高的岩壁跳下时,我也在训练机里做了个空翻。然后我又奔跑起来,两条腿奋力抵抗着训练机根据哈莫妮的状态和不断变化的模拟环境而制造出的阻力。我一会儿在地球的丛林中探险,和黑豹一起在低矮的树丛间竞速,一会儿在人类定居前凹坑遍布的月球表面飞奔。但最后我总是会回到我的故乡火星,在红色的平原上奔跑,从险峻的峡谷一跃而过。哈莫妮有时在另一台训练机里陪我,充当我的对手。

  她毫不留情地训练我,有时我觉得她想毁掉我。我没有让她如愿。

  “要是你想到训练的时候没恶心得想吐,你就没好好练。”她说。

  训练的日子非常难熬。从足弓到后颈,我的身体没有一处不遭受着疼痛的折磨。米琪手下的粉种人每天给我按摩,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享受了,但训练三天之后,我呕吐着从睡梦中醒来。我浑身发抖,耳边响着米琪的咒骂声。

  “这是科学,你这个该死的小巫婆,”米琪吼道,“他会成为一件艺术品,而你却要往没画完的画布上泼水!我不许你毁了他!”

  “他必须完美无瑕,”哈莫妮说,“舞者,要是他任何一方面不够坚强,其他的孩子会像杀一个钻矿的毛头小子一样宰了他。”

  “要宰了他的是你!”米琪凄厉地喊道,“你会把他毁掉的!他的身体承受不了肌肉裂伤。”

  “他并不反对训练。”哈莫妮提醒他。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可以反对!”米琪说,“舞者,她对与此相关的生物力学一窍不通。别让她毁了我的男孩。”

  “他不是你的男孩!”哈莫妮嗤之以鼻。

  米琪放柔了声音:“舞者,戴罗好比一匹牡马,一种生活在地球上的古老生灵。它很美丽,你可以迫使它奔跑,要多快它就能跑多快,一刻不停,直到它心脏爆裂,再也跑不动为止。”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我听到了舞者的声音。

  “阿瑞斯说过,经得起烈火焚身的人才能百炼成钢。继续给他施加压力。”

  听了这番话,我怨恨起我的两位老师来。米琪觉得我软弱,舞者把我当成工具。只有哈莫妮不会激怒我。在她的声音、她的眼神里沸腾的愤怒,同样在我灵魂深处燃烧着。现在她和舞者在一起,但过去也曾失去过某个人。她那冰冷得好似太空一般的没有伤疤的半边脸这样告诉我。和舞者以及舞者的主人阿瑞斯不同,她没有阴谋。满溢而出的怒火让其他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在这一点上,她和我一样。

  那天夜里我哭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们给我服用促进蛋白质合成和肌肉再生的药物。等我的肌肉从最初的严重损伤中恢复过来,他们给我的训练更加严苛了。米琪的眼圈变得乌黑,脸也瘦得凹了进去,但没有提出异议。近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慢慢拉大了。我的体格逐渐粗壮起来,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仿佛在惧怕着这个他创造出来的生物。

  哈莫妮和我极少说话,但我们的关系有了细微的改变——通过某种原始的方式,我们知道彼此是同一种生物。我的身体越来越强壮,哈莫妮也渐渐跟不上我的步调了,尽管她是个千锤百炼的矿区女人——这一切仅仅是两个星期的事。我们之间的能力差距不断扩大着。一个月后,对我来说,她变成了小孩,而我还在不断进步。

  我的身体开始变化。我的体格变得粗壮起来,训练机让我的肌肉强壮有力,棱角分明。作为补充,我开始用强化重力场进行负重训练。我的体力慢慢增长,肩膀长得更宽、更圆,肌腱渐渐从前臂凸了出来,躯干也裹上了一层盔甲般坚实的肌肉。甚至是我的双手——它们一直是我身上最强壮的部分——也在训练机的锤炼下变得更有力,轻轻一握就能把石头捏成粉末。这情形把米琪吓得又蹦又跳。谁都不跟我握手了。

  我睡觉时也待在强化重力场里。在火星上活动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变得更快、更敏捷了。我的快缩肌纤维开始形成。我的手快如闪电,我能一下把健身房里的人形沙袋打飞到很远的地方,就像用震击枪打的一样。我甚至可以把它打个对穿。

  我的身体正在向金种人转变,既不是柔弱的精灵,也不是劣化的青铜,而是最纯正的黄金种。这个躯体属于征服了整个太阳系的人种。我的手强大得像一对怪物。它们和所有金种人的手一样光滑,晒成浅黑色,无比灵活,蕴含着和我的其他部分不成比例的强大力量。如果我是一把刀,那它们就是刀锋。

  正在改变的不仅仅是我的身体。入睡前,我会喝一种有中枢处理强化效果的药剂,然后快速播放,听各种书籍的录音。《颜色》《伊利亚特》《尤利西斯》《变形记》《底比斯三部曲》《巨龙标签》《长征记》;还有被限制阅读的书籍,比如《基督山伯爵》《蝇王》《卡斯特里夫人的苦修》《1984》,还有《了不起的盖茨比》。醒来的时候,我已经通晓了三千年来的文学、法律典籍和历史文献。

  最后一次手术结束两个月之后,我离开米琪的日子到了。哈莫妮把我带回我的房间,我们俩都微笑着。节奏强劲的音乐在背景中响着。今晚米琪的舞者们正全力狂舞。

  “我去给你拿衣服,戴罗。舞者和我想和你共进晚餐,以示庆祝。艾薇会把你洗干净的。”

  她扔下我和艾薇走了。艾薇的面孔今天也一如既往地平静,很像我在立体全息影像上看到过的雪。我从镜子里看着她给我剪头发。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镜前的灯亮着。灯光从头顶倾泻到她身上,她看起来近乎天使。如此天真,一尘不染。但她并非天真无邪。她是个粉种。她们丰满的乳房和臀部、紧实的小腹和丰润的嘴唇都是为了提供感官快乐而被创造出来的。但她心中的一点灵光还没有完全湮灭。我想起了那个我没能保护的和她相仿的女孩。

  至于我自己,我很难去面对自己映在镜子里的脸。魔鬼是什么样子,我现在就是什么样子。我是傲慢和残忍的化身,是残杀了我妻子的人的同族。我是一个金种人,像黄金一样冰冷的金种人。

  我的眼睛闪烁着金锭一样的光。我的皮肤柔软而富有光泽。我的骨骼更结实了。我能看出我紧绷的躯干有多么结实。艾薇把我的金发剪好,后退几步,注视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的恐惧,这让我饱受煎熬。我不再是一个人类。从体格上,我变成了某种超越人类的东西。

  “你很美。”艾薇轻声说着,触摸我金色的纹章。这对翅膀比她那对羽翼小得多,圆形部分分别嵌在双手手背正中,翅膀顺着皮肉弯曲着爬到手腕骨,犹如一对镰刀。

  我看着艾薇的白色翅膀。我想她一定觉得背上生着它们很丑恶,并痛恨着它们。我想对她说几句温和的话,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让她微笑一下。我想对她说她非常美丽,但在她一生中,男人们无时无刻不在为了一点愉悦而对她说着相同的话。她不会相信我这样的人的话。我也不会相信她的。伊欧曾经非常美丽。我依然记得她跳舞时两颊的红晕。我们质朴的生活中一切未经雕琢、浑然天成的颜色,她身上都有。而我的美只是一种人类的概念,只不过是经过柔化,熔铸成人形的贵金属。

  艾薇在我头顶亲吻了一下就急匆匆走了,留下我一个人看着镜子里的全息影像。我没注意到,原来她悄悄往我胸袋里塞了一根她的羽毛。

  全息影像我已经看厌了。我知道他们的历史,每一天我都学到更多东西。但我厌倦了待在房间里听米琪俱乐部里的音乐,嗅他抽的薄荷味香烟。我厌倦了看着他把带回家的女孩卖给出价最高的人,厌倦了看着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眼睛一点点变得空洞。这里不是莱科斯。这里没有爱,没有可以亲近、可以付出信任的人。这里是病态的。

  “我的孩子,你看起来健康得足够去指挥一支舰队了。”

  他滑进门,身上一股他抽的烟的气味。他用瘦长的手指从我胸前口袋里拿出了艾薇的羽毛,在指间翻滚玩弄着,用它敲打我双手的金色翅膀。“翅膀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你不喜欢吗?它们符合人类对美好的渴望。”

  他来到我身后。我盯着镜子。他说着,把手放在我肩上,下巴抵着我的脑袋,仿佛我是他的所有物。不难看出,他的确是这么想的。我伸出左手,抚摸着我右手的纹章,在那里流连不去。

  “我告诉过你,你很了不起。到了让你飞的时候了。”

  “你给了那些姑娘翅膀,却不让她们飞。对吗?”我问。

  “她们飞不了。和你相比她们太简单了。我也买不起反重力靴的执照。于是她们为我跳舞。”米琪解释说,“但是你,你可以飞,不是吗,我非凡的男孩?”

  我一言不发地瞪着他。他紧紧地抿起嘴唇,微笑起来。我的反应让他懊恼了,我一直都是。“你怕我。”我告诉他。

  他大笑起来:“怕你?哦!哈!你觉得我在怕你吗,小子?”

  “是的。你习惯了对一切了如指掌。你和其他人的思维方式是一样的。”我朝全息影像点了点头,“板上钉钉的东西。安排好的事情。红种人低到泥土里,其他人踩在我们背上。现在,你看着我,意识到我们并不情愿待在那个该死的地方。红种人要崛起了,米琪。”

  “哦,你要学的还有很……”

  我抬手抓住了他的两个手腕,让他动弹不得。他盯着我镜中的影子,试图挣脱我的钳制。但谁也敌不过地狱掘进者的腕力。我朝镜子里微笑,金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他身上有恐惧的气味,原始的恐惧,仿佛一只被狮子逼到墙角的老鼠。

  “对艾薇好一些,米琪。别逼她跳舞。让她过得舒服一点,不然我回来时会把这双手从你身上扯下来。”

  

  第十三章 不?幸

  

  马提欧是个瘦长的粉种人,四肢修长,面容俊美。他是个奴隶,或者说是个性奴,但他走路的架势却像水神一样优美,举手投足都仪态万方。他对戴手套有种强烈的爱好,哪怕有一丁点灰尘也能嗅出来。对他来说,保养身体就是他存在的意义,因此,在为我的手臂、双腿、躯干和私处施用毛囊去除剂的时候,他没有感觉到丝毫不妥。但我很尴尬。结束之后,我们都骂骂咧咧——我是因为除毛剂的刺痛,而他是因为我在他肩膀上打了一拳,就失手把他的肩膀打脱了臼。粉种人确实被造得很柔弱。如果说他是蔷薇,我就是棘刺。

  “现在你光溜溜的了,你这个发疯的小玩意儿。”马提欧叹了口气,语气万分妥帖,“这是眼下最流行的月球风格。哦……你的眉毛活像两条生了霉点的毛毛虫,你还需要修一修眉毛,做个鼻孔除毛术和皮肤去角质。你的牙也得增增白,告诉我,你到底刷没刷过你那口新牙齿?恕我直言,它们比抹了芥末酱的蒲公英还黄。等把黑头全除掉(这跟寻找氦-3矿一样难),调整肤色,注射过褪黑素之后,你就算收拾齐整了。”

  这些蠢事让我怒吼起来:“我看上去已经是个金种人了。”

  “你看上去像个青铜种!一块愚人金!那种血统低劣的杂种不是金黄色,而是灰扑扑的土色。你必须完美无瑕才行。”

  “你真他妈的是个老浑蛋,马提欧。”

  他狠狠地给了我一下:“请注意措辞!金种人死也不会用那种矿坑里的俚语。想骂就骂‘该死的’或者‘可恶的’,不能说‘渣滓’,要说‘废物’。你再说一次‘他妈的’,我就抽你嘴巴,再说一句‘渣滓’,我就踢你的睾丸——这个我可在行了。你得改掉那口可怕的口音,听起来像是在该死的垃圾箱里出生的。”

  他皱起眉头,双手往瘦骨嶙峋的臀部一搭。

  “接下来我们要教你礼仪,还有教养,教养。该死的!”

  “我知道礼仪。”

  “造物主在上,我们必须,必须让你改掉你的口音,还有骂人的习惯。”

  他一边数落我的缺点,一边用手指捅我。

  “你怎么不先教自己点规矩,小白脸。”我低声吼道。

  他扯掉我一只手套,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然后抓起一个瓶子,直指我的喉咙。我笑了起来。

  “你得尽快恢复你那地狱掘进者的身手才行,不然就和你的新身体不配了。”

  我看了一眼那个瓶子。

  “怎么,你想用那东西戳死我?”

  “这是一把多烯材质的剑,浑蛋。也就是光剑。前一秒像羽毛一样柔软,但一旦接收到组织脉冲,马上会变得像钻石一样硬。这是唯一一种能刺穿脉冲盾的东西。一根鞭子,瞬间就能变成利剑。这是一种绅士用的武器,能用的只有金种人,其他色族携带它就是死罪。”

  “不过是个瓶子,你这个蠢——”

  他卡住我的喉咙,我一下子闷住了。

  “要是我举刀砍你,了结了你放肆无礼的小命,那都要怪你没有教养。在那个你称为‘家’的破棚子里,你也许用拳头为自己的骄傲而战斗过。那时你是个臭虫。一只蚂蚁。一位杰出的金种人会为了极小的挑衅拔剑战斗。他们的骄傲是你和你那帮同类一辈子都不知道的。你们的骄傲是个人化的,你们维护家庭,进而维护星球。仅此而已。而他们的战斗附带的赌注更高;一旦流血,他们就不会再宽恕。圣痕者尤其如此。礼仪,小杂种。礼仪会保护你,直到你学会保护自己,不被我的‘洗发精瓶子’威胁为止。”

  “马提欧……”我揉着喉咙说。

  “嗯?”他叹了口气。

  “洗发精是什么?”

  和马提欧的指导相比,我更中意在米琪的雕刻室里的时间。至少米琪是怕我的。

  第二天早上,舞者想给我起个新名字。

  “你将变成一个出身于小行星团地区的无名家族的儿子。很快那家人就会在一场船难里死去,你将是唯一活下来的人,继承他们的债务和低下的地位。他的名字——你的名字是该犹·欧·安德洛墨德斯。”

  “见他的鬼,”我回答,“我只有戴罗这一个名字。”

  他抓了抓脑袋。“戴罗是个……奇怪的名字。”

  “你逼我放弃了父亲给我的头发,母亲给我的眼睛,让我放弃了我生而拥有的颜色,因此我要保留他们给我的名字,你会有办法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你表现得不这么像黄金种的时候。”舞者咕哝说。

  “要像金种人一样就餐,关键是要吃得慢。”马提欧和我坐在顶楼房间里。就是在这个房间,舞者第一次把世界展现在了我眼前。“你会成为许多达官贵人宴请的宾客。这类宴席会由七道菜组成——前菜、汤类、鱼、肉、色拉、甜点,还有酒类。”

  他朝放着银质餐具的小托盘比画了一下,开始解释每一种餐具的使用方法。

  然后他说:“要是你用餐用到一半想上厕所了,你只能忍着。控制自己的身体行为对金种是必要的。”

  “原来那些了不起的金种大人们连屎都不能拉?敢问一句,他们的屎该不会也是金的吧——当他们能拉的时候?”

  马提欧用手套甩了我一个耳光。“要是你真这么想看到红色,就在他们面前胡说八道吧,他们很快就会让你想起来人血是什么颜色的。礼仪和自制!这两样你一个都没有。”他摇摇头,“现在告诉我这个叉子是怎么用的。”

  我很想说这是用来捅你屁眼的,但我叹了口气,说出了正确的答案。“吃鱼用的,但只有在吃没有剔骨的鱼时。”

  “一条鱼该吃多少?”

  “全吃完。”我猜测。

  “不对!”他叫起来,“你究竟听没听?”他用那双小手扯着自己的头发,深深吸进一口气,“非要我一直提醒你吗?金种人分成青铜种、真正的黄金种和精灵三类。”

  他让我把余下的说完。

  “精灵毫不自制,”我大声背诵道,“他们享受权力为他们带来的一切快乐,却不付出任何与之相称的努力。他们生下来就只为享乐而活。对吗?”

  “基本上,不算全对。现在告诉我一个金种人应该是怎样的?圣痕者的标准是?”

  “完美无缺。”

  “这意味着?”

  我模仿着黄金种人的口音,冷冷地说:“这意味着控制,自我控制。只要我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我就有作恶的权力。要理解金种人,其关键——如果这种‘关键’真的存在的话——在于理解我们对方方面面的控制。吃鱼时要剩下百分之二十,表示食物的美味没有压倒我的定力,我没有变成味蕾的奴隶。”

  “看来你的确好好听讲了。”

  第二天,我在阁楼的全息镜像前练习金种口音时,舞者找到了我。在我面前,我能看到自己头部的三维影像。我的牙齿很奇怪,总是在我试图把一串词语说出的时候咬住我的舌头。手术已经结束了几个月,我还在适应这个身体。我的牙齿比我一开始感觉到的大。金种说话的时候,他们的嘴里就算长着黄金铲子又他妈的会如何呢?我发现,看着自己金种的脸,会让我更容易模仿他们的腔调。这样能更快找到那种傲慢的感觉。

  “r得发得更软些。”舞者告诉我。他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我念信息终端上的东西,“想着每个r前面都有个h音。”他吸的烟让我想起家来,想起了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在莱科斯的形象。我记得他的平静。他耐心而纾尊降贵的态度。他虚伪的笑容。“l的发音拖长一点。”

  “你们的力量就只有这些吗?”我对着镜子说。

  “很完美。”舞者逗趣地打了个哆嗦,夸赞道。他用健全的那只手拍了一下膝头。

  “很快我连做梦时都他妈的会是个金种了。”我厌恶地说。

  “你不该说‘他妈的’。说‘该死的’。”

  我愤怒地瞪着他:“要是我在街上跟自己相遇,我会憎恨我自己。我会恨不得用甩刀把我自己从头到脚劈成两半,然后烧得一点灰都不剩。看到我这副样子,伊欧会作呕的。”

  “你还很年轻,”舞者笑了,“神啊,我有时会忘了你还这么年轻。”他从靴筒里抽出一个小瓶,自己灌了几口,然后扔给我。

  我笑了。“上次我喝酒的时候被我叔叔下了药。”我喝了一口,“你大概忘了矿区是什么样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

  舞者长叹一声。“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戴罗。你理解你要做的事,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你对自己的立场和判断依然是迷惘的。现在只是看一眼自己的金种外表都会让你恶心,对吗?”

  “没错。”我对着酒瓶喝下一大口酒。

  “但你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戴罗。”他勾了勾手指,一截有倒钩的刀刃从他的戒指里弹了出来。我敏捷的反应力已经恢复了,如果他有意加害于我,以我的身手,满可以把那东西捅进他喉咙里。但我任由他用刀刃划破了我的食指。鲜血泉涌而出。赤红的鲜血。“如果你想确认真正的自己是谁,就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