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重置了终端上的数据,解释道:“很好。你认为你在测试里表现得怎么样?那是外推法测试。”

  “我觉得我的成绩很能说明问题。”

  “你没有注意听,戴罗。我会把这个记作一个失分点。我是要你谈论一下自己的成绩。”

  “我认为我搞砸了您这该死的测试,阁下。”

  “啊。”他微笑了,“哦,你的确搞砸了。注重智力的密涅瓦分院应该适合你。也许诡秘的普路托分院也不错。代表傲慢的阿波罗分院……是的。嗯。好吧,我要给你做个测试。请尽你最大的能力完成。面谈等你做完再继续。”

  测试是浸入式游戏式的,非常快。我要拿到山上的一个奖杯,面前有许多障碍。我尽量理智地通过障碍物,一只小精灵偷走了我的钥匙,我竭力隐藏着自己的愤怒,但每前进一步,我都会碰到某种该死的挫折或者不便,并且无法预见。在外推法能够起作用的范围之外总会发生些什么。最后,我杀死了一个碍事的巫师,用他那把所谓的魔杖让小精灵一族变成了我的奴隶,终于拿到奖杯。我本可以不去侵扰那些小精灵,但他们让我心烦意乱。

  很快面谈官就一个接一个地来了。我得知他们被称作学监。他们都是圣痕者,被选出来授课,并代表各个分院的学生。

  他们令人十分印象深刻。一个圣痕者身材高大,头发如同狮鬣,领口有一个代表朱庇特的闪电形装饰。一个舍监模样的女子,金色的眼睛十分柔和。一个机灵的男子,领口别着一只带翼的足形饰物。他从来不能安静地坐上片刻,并且我的手令他大为吃惊。他要我和他一起做个游戏。他把双手手心向上,平平摊开,我的手心向下,放在他手上。他试图拍打到我的手背,但始终没能成功。最后,他愉快地拍了拍自己的手走了。

  另外一个奇异的人是我在面试时遇到的。那是个生着卷发的美貌男子,领口上别着一个弓形饰物,阿波罗。他问我觉得我自己相貌如何,我给了他一个与他的估计大相径庭的答案,惹得他非常不高兴。但我觉得他还是对我有好感,因为他问我今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成为舰队统帅。”我说。

  “你可以用舰队完成伟大的事迹。但你的想法过高了。”他叹了一口气,吐出的每个字都带着一丝猫科动物般的呼噜声:“也许超过了你的家世。如果你能得到一个更有地位的家族的垂青的话,是的。那时你就有希望了。”他看着自己的信息终端,“但照你的出身来看,没什么可能了。嗯。祝你好运。”

  我独自坐了一个小时,也许更久,然后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来了。他那张令人不愉快的脸皱得像一把战斧,但脸上有圣痕,身后配着一把剑。他的名字是费彻纳。他嘴里塞了一团口香糖,身上的制服是墨黑色的,带着金色饰物,只差一点就把他微微前凸的腹部遮严了。我闻到一丝极淡的新陈代谢促进剂的气味。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他也佩戴着身份徽章。他领口上是一只金色的双头狼,袖口上还有一个奇怪的手形徽章。

  “他们总把疯狗丢给我,”他说,“同类相残的,一吓就尿的,一戳就爆的,还有满肚子酸水的。”他嗅了嗅空气,“你闻起来塞了一肚子屎。”

  我什么都没说。他凑到门前,皱着眉头,仿佛那东西得罪了他。然后他回到我跟前,不得体地嗅了嗅。

  “问题是,我们马尔斯分院总是半路就熄火。小子们一开始会在学院里称王称霸。然后他们发现,烧得太快的话,他们就只能持续……”他打了个响指。我没有回答。他叹了口气,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里。他看了我一会儿,站起身照着我的脸打了一拳。“要是你敢还手,我就立刻送你回家,精灵种。”

  我一脚踢在他小腿骨上。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笑得活像喝醉的纳罗叔叔。

  我没被送回家,相反,我和另外一百人被护送到了一间巨大的屋子里。屋子里有浮空椅,还有一面嵌满象牙色网格的大墙。墙上的网格组成了一个巨型棋盘,宽和高各十排。我被升降梯带到了靠中间的一排,离地面约莫15英尺高。其余九十九个学生也都被带上来,直到所有格子都满了。我们是入院生里的精英,所有学生中的佼佼者。我从自己的格子向外望去,看着我的上方。在我头顶,有个女孩正晃荡着双脚。数字和文字出现在我的格子外面。那是我的统计数据。根据推测,我生性鲁莽,直觉和忠诚度上都出类拔萃,最明显的是,我很容易被激怒。

  在场的观看者分成了十二组,坐着浮空椅,各自扎堆飘浮在垂直黄金分割点附近。我从人群中分辨出一个弓箭手,一个闪电,一只猫头鹰,一只双头狼,一个倒置的皇冠和一把三叉戟。每一组都由一位学监陪伴,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戴着金色的仪式面罩,上面没有五官,略微带有他们所属分院的代表动物的特征。我对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本该带上一把核能武器。这些男男女女是筹划者,拥有至高声望的人。军事执政官、统帅、护民官和裁判官们从座位上望着我,试图为各自的分院挑选新生,被选上的男孩或女孩会接受他们的测试,成为他们的学徒。给我一颗炸弹,我就能毁掉这个黄金帝国最杰出、最明智的集团。也许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被认为鲁莽轻率。

  初选开始了。一个温和的男孩被以闪电为标志的分院——朱庇特分院选中,紧接着被挑走的是几个外貌和体力超人的男孩女孩。我只能猜想,这也算是天赋。第五个挑选的,是那位佩戴有翼的脚形徽章的娃娃脸面试官。他穿着金色反重力靴飘到我面前。几位初选官和他一起飞了过来。他们低声交谈了一会儿,才开始问我问题。

  “你的父母是谁?你的家族有过什么成就?”

  我向他们介绍了我假借的那个平庸家族。一位初选官似乎对我一位早已去世的亲戚评价颇高。但他们还是扔下我飞到了另一个男孩身边,尽管那位学监强烈反对。那男孩的家族拥有九十座矿山,在火星南部大陆拥有股份。

  墨丘利分院的学监咒骂了一句,匆匆对我笑了一下。

  “希望下一轮你还没被挑走。”他说。

  下一个被选中的是个身材纤弱、面带讥讽微笑的女孩。我几乎没有注意到她。我们的位子排得很奇怪,有时很难看到谁被哪个分院挑走了。第十个来挑选的是打了我的那个学监。他径直向我飞来。初选官中间出现了争论。两个人激烈地争执着,一个和奥古斯都一样高,但她的金发编成了三股,从背后垂下。另一个身材壮实,不怎么高大。从圣痕和厚实的手上的皱纹,我能看出他已经上了年纪。他手上戴着奥林匹克骑士的印章戒指。不用看脸我就立刻认出了他。洛恩·欧·阿寇斯。狂怒骑士,火星第三有权势的人。他没有参与角逐权力的政治,而是选择用武力保卫殖民地联合会的统治集团。见他指了指我,费彻纳露齿一笑。

  我是第十个被选中的人。一千多人中的第十个。

  

  第十八章 同?窗

  

  我混在嘈杂交谈着的人群中向餐厅走去,心不断下沉。这里太大了——白色大理石地板,圆形石柱,天顶用全息投影显示出太阳西沉、鸟群飞离的景象。学院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奥古斯都说,学院生活对这些少年神祇来说将是严苛的。我压下笑意,冷哼了一声。让他们在矿井里待上一年就够了。

  餐厅里有十二张桌子,每张桌子都有一百个座位。显示着我们的名字的金色字母飘浮在椅子上方。我的名字在餐桌右首。这是个尊贵的席位,显示出坐在这里的是第一个被选中的人。我的名字右侧飘浮着一根横线,左侧有一个“-1”。第一个得到五根横线的人会成为分院学级长,每获得一个成就,横线就增加一条。看样子,我入院试炼的好成绩是我的第一次成就。

  “真是太好了,在学级长竞赛中先得一分的是个作弊者。”一个耳熟的声音说道,是考试时的那个女孩。我看了看她的名字。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她的脸美丽而冷酷,颧骨高耸,脸上带着点假笑,眼神却满含不屑。她的头发又长又厚,仿佛被迈达斯那点石成金的手指触碰过。她生来就是为了憎恨并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一个“-5”飘浮在她名字旁边,这是整张桌子上和我第二接近的分数。卡西乌斯——我在考试时认识的那个男孩——坐在和我斜对着的桌角,咧嘴笑着,他的分数是“-6”。他把一只手插进脑后的卷发里。

  坐在我正对面的男孩名字旁边浮着一个“-1”,还有一根金色的短线。卡西乌斯懒洋洋地歪在椅子里。而他,普里安,却坐得像刀刃一样笔直。他的面孔冷漠而脱俗,眼神警醒,头上戴着饰物。他和我身高相仿,但肩膀很宽。我感觉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完美的人。他妈的几乎是一尊雕塑。我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初选仪式中露面。他是被称为首选者的人,不需要初选。他的父母为他选择了分院。然后我发现了原因。他那可耻的母亲,贝娄那家族的女主人,拥有这颗行星的两个卫星。

  “命运再一次让我们相遇了,”卡西乌斯轻声笑道,“还有安东尼娅。亲爱的,看起来我们的父亲预谋已久,要让我们待在彼此身边。”

  安东尼娅冷哼一声作为回答:“提醒我给他一把光剑以示谢意。”

  “托妮[4]!别这么刻薄。”他摇了摇手指,“丢个微笑给我吧,我的好洋娃娃。”

  她动了动手指,冲他比出一个十字:“我倒是很乐意把你丢出窗口,凯西。”

  “哦。”卡西乌斯对她飞了个吻,但对方刻意无视他,“这么说来,普里安,我想我们该对这群傻瓜手下留情一点?”

  “哦,我倒是觉得他们不错,”普里安一本正经地回答,“我相信我们一组可以干得很好。”

  他们用高阶用语交谈。

  “只要初选的那些废物不拖后腿,我的兄弟!”他示意坐在桌子末端的几个人,给他们编起了绰号,“这个是皱脸,原因你一眼就看得出来。小丑,因为他蓬松的头发太可笑了。这个是杂草,瞧他多瘦啊。哦!你,你叫蓟草,因为你的鼻子钩得跟那东西一模一样。还有……还有坐在青铜种旁边那个小个子,他是鹅卵石。”

  “我想他们会让你大吃一惊,”普里安出言维护坐在桌尾的那些人,“他们个头不高,也许不像你这样健美,或者睿智——如果那种测试真的测得出人是否睿智,但他们将成为我们团体的脊梁,而我不认为这么说是出于慈悲。他们是大地上的盐,如果你愿意这么看待的话。他们很优秀。”

  我在桌子最末端看到了飞船上那个孩子,塞弗罗。那位“大地之盐”不打算交朋友。我也不想。卡西乌斯扫了一眼我的“-1”。我看得出,他承认普里安的测试成绩比他好,但他说他从没听说过我父母,这很说明问题。

  “哦,亲爱的戴罗,你耍了什么花招?”他问。安东尼娅正和阿瑞亚——一个有着满头卷发和酒窝的小个子姑娘交谈,也往这边瞟了一眼。

  “哦,别这样,朋友,”我大笑,“他们派了质量控制的人来查我。我怎么会耍花招?不可能。你作弊了吗?你的分数也很高。”

  我使用的是中阶用语。这比普里安那些聒耳的高阶用语舒服许多。

  “我?作弊?不。我只是没有太努力,这显而易见。”卡西乌斯回答,“要是我足够明智,我就会少跟姑娘们厮混,像你一样多花点时间在学习上。”

  他试图让我知道,如果他认真起来,也能和我一样优秀。但他太忙了,没来得及用功。如果我想交他这个朋友,我应该让他得逞。

  “你学习了吗?”我问,我有种冲动,迫切地想让他出丑,“我一点都没有学过。”

  空气忽然变冷了。

  我不该说出这句话。我的胃重重地沉了下去。礼仪。

  卡西乌斯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安东尼娅假笑起来。我羞辱了他。普里安叹了口气。要是我想混进舰队,卡西乌斯·欧·贝娄那的父亲的支持必不可少。他是统帅的儿子。马提欧把这个概念深深地种到了我脑子里,我却轻易就把它忘了。权力来源于舰队。舰队,政府,军队,三者之一。不用说,我厌恶政府,而决斗就是从这类侮辱性的举动开始的。恐惧沿着我的脊梁爬了上来,我意识到我能借助的线索不多。卡西乌斯知道怎么决斗,而我学习到的新技能中不包括决斗。他可以把我撕成碎片,而他看起来正打算这么做。

  “只是开个玩笑。”我冲卡西乌斯歪了歪头,“别这样,朋友。要不是学习到两眼流血,我怎么可能拿到这么高的分数?真希望我像你一样,有更多时间花在胡闹上——不管怎么说,现在我们重逢了。这可全都要靠学习。”

  普里安对我的友好举动点点头,表示赞许。

  “我敢打赌你日子过得挺糟糕的!”卡西乌斯大声说完侧了侧头,表示接受了我古怪的道歉。我希望他能把这段小插曲抛到脑后。我认为他的傲慢会蒙蔽他的双眼,让他看不出我唐突的道歉有什么蹊跷。黄金种是傲慢的,但并不愚蠢,一个都不。我必须记住这一点。

  在那之后,我没再辜负马提欧的教导。我和一个叫奎茵的女孩调情,和卡西乌斯和普里安友好相处,说着逗趣的话——他也许这辈子都不曾说过一句粗话。我向提图斯伸出手问好,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野兽,脖子和我大腿一样粗,他还故意使劲挤压我的手。他应该很惊讶,因为我差点把他的手握断,但是——该死——他的握力还真是强。那小子比我和卡西乌斯高,声音像泰坦巨人一样洪亮,当他意识到我的手劲——暂且不说别的——比他大的时候,他张嘴大笑。不过他的声音有些古怪,有点故作轻蔑。还有一个叫洛克的男孩,他像羽毛一样轻盈,说话仿佛在朗诵诗歌。他不太笑,即使笑,也很缓慢,但他的笑容很真诚。这很少见。

  “卡西乌斯!”朱利安叫道。卡西乌斯站起来,张开双臂抱住了比他瘦削、美丽的双胞胎兄弟。我到这时才意识到他们是兄弟,还是双胞胎。他们的相貌并不相同。不过朱利安的确提到他的兄弟已经在阿赫亚了。

  “戴罗在这里几乎换了一个人。”朱利安神情庄严地对桌前的人们说。他很擅长制造搞笑气氛。

  “你该不是说……”卡西乌斯抬起一只手放在自己嘴上。

  我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牛排刀。

  “没错。”朱利安严肃地说。

  “不。”卡西乌斯摇了摇头,“他不是约克敦的支持者吗?朱利安,告诉我这不是真的!戴罗!戴罗,你怎么会是这样?他们从没赢过虚拟战争!普里安,你听到了吗?”

  我带着歉意举起双手:“这是个与生俱来的诅咒,我想。我的生长环境造就了我。我喜欢为弱者喝彩。”我竭力不让自己的语调太讽刺。

  “他在飞船上跟我坦白了。”

  朱利安觉得认识我很自豪,让哥哥知道这一点也让他很自豪。他看着卡西乌斯,希望得到他的赞同。卡西乌斯不会遗漏这个的;他温和地夸了他几句,然后朱利安离开优等座席,满意地微笑着,挺着胸膛回到了桌子中部的中等生座席。我本来不知道卡西乌斯会是这么和善的人。

  在我见到的人里面,明确对我表示厌恶的只有安东尼娅一个人。她不像桌前的其他人那样盯着我看。从她身上,我只感到一种漠然的蔑视。前一秒钟她还在笑着和洛克调笑,感觉到我的视线的下一秒,她马上变得冷若冰霜。我对她的感觉也一样。

  我做梦也梦不到这样的寝室。挂着金色流苏的窗口俯瞰着山谷,床上铺着丝缎。一个粉种按摩师来了,于是我躺了下来。她给我按摩了一个小时肌肉就走了,然后三个窈窕美丽的粉种女子鱼贯而入,要为我服务。我打发她们去找卡西乌斯。为了从诱惑中冷静下来,我洗了个冷水浴,用虚拟体验技术做了一次柯林斯矿区的矿工。虚拟体验里的地狱掘进者没有我聪明,但那种震动感、不断加剧的炎热、矿坑里的黑暗和蝮蛇给了我莫大的安慰。我把旧红头带套到头上。

  这儿有很多食物,奥古斯都会和人们交谈。满口胡言。他们眼中的艰辛只有这种程度。我填饱肚子,躺下来睡觉的时候感觉到一阵罪恶感。我攥紧了藏着伊欧的花瓣的吊坠。今晚我的家人要饿着肚子睡觉了,我悄声呼唤着她的名字。我从口袋里取出戒指亲吻,感受着内心的痛楚。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她,但是她给了他们机会。是她离开了我,只给我留下泪水、痛楚和渴望。她为了赋予我愤怒而离开了我,某个瞬间,我无法自抑地恨着她,而当那个瞬间过去,剩下的就只有爱了。

  “伊欧。”我耳语般叫道。吊坠合了起来。

  

  第十九章 入学仪式

  

  我呕吐着醒了过来。紧接着,拳头第二次击打在我饱胀的胃上,然后是第三次。我把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拼命想喘口气。呕吐物让我窒息。我咳嗽,胡乱冲撞,竭力往别的地方挣扎。一个男人抓住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扔去。神啊,他真有力气。并且他的手指比我的多。我伸手去摸我的戒指刀,但他们已经把我拖进了大厅。我从未这样任人摆布;连我的新身体都无法从他们的殴打中恢复。四个人,全身漆黑——是乌鸦,屠杀者。他们发现我了。他们知道我是什么人。完了。全结束了。他们的脸是骷髅,一丝表情都没有,是面具。我从腰间抽出了从餐桌上带出来的刀子,正要刺进他们中哪一个的腹股沟,突然,他们手腕上的金色闪光出现在我眼前。他们揍我,一直揍到我放开刀为止,这是测试。颁发给他们的金色手镯给了他们对更高色种动用武力的许可。他们没有发现我的身份,测试,仅此而已,只是个测试。

  他们本可以用电击器,殴打另有目的。大多数金种人没有这种经历,于是我等待,我蜷起身体让他们打。我不反抗,他们会认为任务完成了。他们大概是这么想的,等他们满意时,我已经鼻青脸肿了。

  我被身高接近三米的男人们拖进大厅,一个口袋套在了我的脑袋上。他们故意不用高科技的东西,好让我害怕。我很想知道,那群孩子里有几个承受过这种身体上的暴力,有几个遭受过这种非人的待遇。口袋有股死亡和尿水的味儿。他们拖着我往前走,我开始大笑。这味儿和我那该死的防热服一样。然后我当胸挨了一拳。我蜷起身体,拼命喘气。

  口袋里还有音响装置。我的喘息并不厉害,但传到耳边的喘息声比它们应有的声音大了很多。总共有一千多名学生,同时遭受这种待遇的应该有十几个,而我却什么都听不见。他们不想让我听到有别人。我应该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我的色种毫无用处。令我惊讶的是,他们胆敢殴打我的事实让我感觉受到了冒犯。他妈的这些杂种不知道我是黄金种吗?我轻蔑地笑了。这把戏真是有效。

  我被抬起来,重重地扔在地上。我感到一阵震动,闻到了废气。很快我们就起飞了。套在我头上的口袋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无法集中精神。我无法分辨我们在往哪个方向飞,爬升到了多高。我那刺耳的呼吸声变得可怕。我感觉口袋滤掉了氧气,因为我在过度呼吸。但这仍然比在防热服里强。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小时?两小时?我们降落了。他们抓着我的脚踝拖着我,我的脑袋在石头上磕碰着,弄得我头昏脑涨。不久,他们摘掉了我头上的口袋。我被带到了一个石头砌成的空荡荡的房间,里面只亮着一个灯,另一个人早就在里面了。乌鸦剥掉了我的衣服,扯掉了那个珍贵的吊坠,然后他们走了。

  “这儿真冷,对吧,朱利安?”我轻声笑着站起身,头上还戴着那条红色头带。我的声音激起一阵回声。我们都赤身裸体。我装作右腿不便,一瘸一拐。我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戴罗,是你?”朱利安问,“你还好吗?”

  “好得不得了,只不过右腿被他们弄伤了。”我撒谎说。

  他左手支地,也站了起来,左手是他的惯用手。在灯光下,他看上去像一根弯曲的稻草一样高挑而软弱。但我挨的拳打脚踢比他多多了,肋骨说不定有裂纹。

  “你觉得这是怎么一回事?”他问,挡着自己的私处。

  “测试,很显然。”

  “但他们骗了我们。他们说是明天。”

  生锈的铰链吱呀一响,学监费彻纳悠然推开厚厚的木门,吹着泡泡糖走了进来。

  “学监!阁下,你对我们撒了谎。”朱利安抗议道,把垂到眼睛上的美丽头发拨到一边。

  费彻纳的动作懒洋洋的,眼睛却像猫一样:“撒谎太费事了。”他闲闲地咕哝道。

  “好吧……您怎么敢这样对待我们!”朱利安厉声叫道,“您应该清楚我父亲是谁,我母亲是一位使节!我能够以袭击罪把你告上法庭。你们还弄伤了戴罗的腿!”

  “现在是凌晨一点钟,已经是‘明天’了。”费彻纳“啪”地吹破了泡泡,“你们是两个人,但班里只有一个位置。”他把一枚镶着火星之狼徽章的金色戒指和学院的星形盾牌扔在肮脏的石头地上,“我本来不想说得太直接,但你们的脑袋好像不怎么灵光。你们当中只有一个能活着走出来。”

  他像走进来时那样走了出去。门吱吱直叫,然后重重地关了起来。那声音让朱利安畏缩了一下。我纹丝未动。我们都盯着那个戒指。我感觉我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的人。这个念头让我恶心。

  “你觉得他们想让我们干什么?”朱利安问,“难道他们希望我们……”

  “自相残杀?”我帮他说完,“是的。这是他们希望的。”尽管如鲠在喉,我还是攥起了拳头,“我想戴上那个戒指,朱利安。你愿意让我拿到它吗?”

  我比他强壮,尽管不一定有他高。但这无所谓。他不会有机会的。

  “我必须拿到它,戴罗。”他低声说着,扬起了头,“我来自贝娄那家族。我不能空手回去。你知道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吗?你可以带着耻辱回去,但我不能。我比你更需要它!”

  “我们回不了家,朱利安。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出去。你听到他的话了。”

  “他们不会那么做的……”他试图说服我。

  “不会吗?”

  “我请求你。求你了,戴罗,回你的家吧。你不像我这样需要它。你不需要。如果我失败了,卡西乌斯……他会受到多大的羞辱。我会不敢再见他的面的。我们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圣痕。我父亲是一位统帅。一位统帅!如果他的儿子连入院试都通过不了……他的士兵会怎么想?”

  “他依然会爱你。我父母会。”

  朱利安摇摇头。他吸了口气,站得笔直。

  “我是朱利安·欧·贝娄那,贝娄那家族之子,我的朋友。”

  我不想这么做。我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愿伤害朱利安。但我自己的意愿几时重要过?我的人民需要这个戒指。伊欧牺牲了她的幸福和生命,我也可以牺牲我的意愿。我会将这位年轻的王子献祭,甚至自己的灵魂。

  我先向朱利安靠近了一步。

  “戴罗……”他嗫嚅道。

  在莱科斯,戴罗是善良的。

  但我不是。这令我憎恨自己。我想,我的视线不够清晰是因为我在哭。

  社会规则和礼仪道德逐渐被剥掉了。只需要一间石室,和两个争夺同一件稀缺物品的人。然而这种变化并非在一瞬间发生。就算我挥拳击中朱利安的脸,他的血弄脏了我的指头关节的时候,这看起来还不像一场争斗。房间安静而尴尬。我觉得这一拳让我显得很粗野,仿佛在表演。脚下的石头冰冷。我皮肤刺痛,呼吸声在四下回荡。

  他们想让我杀了他,因为他的考试成绩不够理想。这场争斗并非势均力敌。我是达尔文的镰刀,是筛除秕谷的自然之力。我不知道杀戮的方法。我从没杀过人。我没有刀,没有震击枪。仅凭一双手,我似乎没有办法让这个活生生的少年流尽最后一滴血。我想笑。朱利安真的笑了出来。我是个赤身裸体的孩子,在寒冷的屋子里攻击另一个赤裸的孩子。他明显在犹豫。他移动着脚,好像试图想起一段舞蹈。但当他把手肘抬到眼睛的高度,我怕了,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打。他以一种我没见过的、富有艺术感的方式,半真半假地出招了。他还在踌躇,动作也很迟缓,但那个怯生生的拳头击中了我的鼻子。

  一阵狂怒席卷了我。

  我的脸变得麻木。我的心脏在喉头狂跳。我的血管针刺般地疼痛起来。

  我用一记直拳打断了他的鼻骨。神啊,我的双手多么强壮。

  他哀号着撞到我身上,把我的手臂扭成一个奇怪的角度,“噼”的一响。我用前额攻击,正好撞在他鼻梁上。我抓住他的后颈,又用额头撞了他一下。他挣扎不开。又是一下。有东西断掉了。我头发上糊满了起了泡的血和口水。他的牙齿刺进了我的头皮。我用跳舞一般的动作向后退去,左脚旋转,向前猛冲,用尽全力把右拳捅进他的胸口。我地狱掘进者的拳头打碎了他强化过的胸骨。

  我听到一声剧烈的吸气声,然后是一声折断嫩枝般的响声。

  他向后翻倒,摔在地上。我因为用额头撞击而感到脑袋昏昏沉沉,眼前一片血红,带着重影。我跌跌撞撞地向他走去,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的身体抽搐着。我抓住他金色的头发,发现他已经瘫软在地,仿佛一根金色羽毛。血一股股地从他鼻孔里冒出来。他一声不吭,不再动弹,也不再微笑了。

  我跌坐在地,搂住他的头,像搂抱婴儿一样摇晃着,嘴里呼喊着我妻子的名字。他的面孔仿佛一朵鲜血之花。

  III 金?种

  “拿好你的甩刀,孩子。有了它,你将能够划开大地的血脉,杀死矿坑蝮蛇。让刀保持锋利,如果你被钻机卡住,它会救你的命,尽管代价是丧失你的胳膊或腿。”我叔叔曾这样说过。

  

  第二十章 马尔斯分院

  

  望着一动不动的少年,我在灵魂中感觉到一种宁静。现在连卡西乌斯都无法辨认出朱利安了。我的心被凿出一个空洞。鲜血从我的双手滴落到冰冷的地上,像河流一样顺着我手上的黄金纹章流淌着。我是个地狱掘进者,但等泪水流干,抽噎却还未停止。血从膝盖慢慢流淌到我光滑无毛的小腿上。红色的血,不是金色的。我的膝盖能感觉到石头的冰冷,我把额头抵在上面,抽泣着,直到精疲力竭。

  我抬起头,他还是没有活过来。

  这样不对。

  我以为殖民地联合会只和它的奴隶进行游戏。大错特错。朱利安在考试时没能拿到我的分数,他的体格不如我,于是他变成了献祭的羔羊。每个分院有一百名学生,后五十个入选,只是为了被前五十人杀死,只是为了我的一场该死的考试。连强大的贝娄那家族也无法保护他们弱小的儿子,这是问题的关键。

  我憎恨自己。

  我知道这是他们强迫我做的,但我仍感觉这出于我自己的选择。和我拉拽伊欧的脚,听她那细细的脊椎发出小小的噼啪声时一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然而对伊欧,对朱利安,我有过别的选择吗?他们逼迫我这样做,好让我们背负罪责。

  我找不到抹去血污的地方,除了石头,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赤裸的身体。这不是我,不是我想要成为的样子。我希望成为丈夫、父亲,一个舞者。让我在地下挖掘,让我咏唱自己民族的歌曲,跳跃,旋转,在墙壁上翻腾。我永不会唱出那支禁忌的歌。我会工作。我会卑躬屈膝。让我从手上洗去泥土,而不是鲜血。我只想和家人共享天伦。那时的我们已经够幸福了。

自由的代价太高了。

  但伊欧不同意。

  去她的吧。

  我等待着,但没人来看我出的乱子。门锁开了。我合上朱利安的眼睛,把戒指套在手上,赤身裸体地走进冰冷的大厅。那儿空无一人,一个柔和的亮光把我带上一条似乎没有尽头的楼梯。水从底下隧道顶部滴落下来。我接了水,想把身体弄干净,但只是把血迹揉进了皮肤,让血色变淡了。不管顺着通道走多久,我都无法逃脱我做过的事,我独自一人面对着自己的罪。这是他们得以统治的原因。圣痕者们懂得,一切黑暗的行为都会被背负一生,无可逃脱。想成为统治者,就必须背负罪恶,这便是第一课。或者,这意味着弱者不配活着?

  我痛恨他们,却对他们言听计从。

  取得胜利,背负罪恶,执掌权柄。

  他们希望我冷酷无情,希望我迅速将这些抛诸脑后。

  但我生长在一个不同的环境中。

  我的人民歌颂的都是回忆。我也会记住这次死亡,它将以与我的同窗们不同的方式成为我的重负——这一点是不可动摇的。我不能和他们变成同一种人。我会记住,每一桩大罪,每一次死亡,每一个牺牲,都是为了自由。

  现在我害怕了。

  我能否受得住第二课?

  我能否装得像奥古斯都一样冷酷?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吊死我妻子时没有丝毫的惧色。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黄金种掌握着统治权。他们能做到我无法做到的事。

  尽管孤身一人,我知道很快就会找到其他人。此刻他们希望我沉浸在罪恶感之中。他们期望我独自悲伤,这样,当我找到其他人——其他的获胜者的时候,我会感到解脱。谋杀会让我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我会发现其他获胜者也是负罪感的奴隶,和我自己一样。我对我的同窗们没有感情,但我会以为我爱他们。我会渴求他们的安慰,通过他们来确认自己并不邪恶。他们也会从我身上寻求同样的东西。这会使我们成为家人,因为我们共有着同一个残忍的秘密。

  我没猜错。

  这条隧道带着我找到了其他人。我最先看到了洛克,那个诗人。他的后脑流着血,右眉毛上的血迹发亮。我不知道他也能杀人。那是谁的血?他的眼睛哭得通红。然后我找到了安东尼娅。和我们一样,她也一丝不挂。她仿佛一条金色的船,独自游弋,安静而冷漠,身后曳着一串鲜红的脚印。

  我不愿见到卡西乌斯。我希望他死了,因为我害怕他。他让我想起舞者——英俊,笑容可掬,但心中潜伏着恶龙猛兽。但我害怕的不是这个。我害怕,因为他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想要杀死我。在此之前,从没有人有过如此充分的理由。从没有人憎恨过我。如果他知道真相,他会恨我的。然后我明白过来了。带着这种秘密,分院的联合怎么可能是密不透风的?不可能。卡西乌斯会知道某个人杀死了他的弟弟。其他人可能失去了朋友。这样,分院会在内部倾轧中耗尽力量,联合会的用意正在于此。他们期望的就是混乱、分裂和争吵,这将是我们的第二课。

  我们三个在一间宽阔而空荡的石砌餐厅里找到了其他幸存者。大厅正中是一张长长的木质餐桌,点着火把,夜间的雾气像蛇一般从敞开的窗口蜿蜒飘入,就像古老故事中的一景。他们管那个时代叫中世纪。长形大厅的远端有一个柱基,上面立着一座巨大的石塔。石塔正中雕刻着一个金色的学级长之手。石柱两侧挂着金黑两色的挂毯,挂毯上一只狼仿佛在发出警告般长嗥着。学级长之手将把分院撕成碎片。每一位年轻的王子和公主都认为自己理应成为一院之首,然而能成功的只有一个人。

  我像鬼魂一样混在学生中间,在城堡般的巨大石厅中游荡。那里有间屋子,我们可以把自己清洗干净。

  冰冷的地板上有条石槽,里面流淌着刺骨的水。血污混在水中向右流去,消失在石缝中。在这片充斥着雾气和石头的地方,我感觉自己变成了某种鬼魅之物。

  空荡荡的兵器库里堆放着标出名字的金黑两色的士兵工作服。衣服的高领和袖口上都有长嗥的狼的纹样。我拿到自己的衣服,到一间类似储藏室的屋子里独自穿好。在那里,我跌坐在角落里哭了。不是因为朱利安,而是因为这里太冷、太寂静了。这里离家太远了。

  洛克找到了我。那身制服他穿起来空荡荡的。他瘦得像夏日里的一根金色麦穗,两颧高耸,眼神热切,脸色却十分苍白。他在我对面坐下,待了几分钟,然后伸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我往回缩,但他抓住不放,直到我抬眼看他。

  “如果你被抛进深渊,却拒绝游泳,你会被淹死。”他说着,抬起细细的眉毛,“继续游吧,你说呢?”

  我擦去默默流淌的眼泪,强迫自己笑出声。

  “诗人的逻辑。”

  他耸了耸肩:“这没什么。让我告诉你一些事实吧。这就是体制。低等色种的人靠催化剂繁衍后代,生得很快,有时只经过五个月的妊娠期就要催产了。除了黑曜种之外,只有我们是满九个月才出生的。我们的母亲不用催化剂、镇静剂和核酸类药物。你问过为什么吗?”

  “只有这样,繁殖出的后代才是纯净的。”

  “这样大自然才有机会杀死我们。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坚持黄金种儿童在一岁前的死亡率是13.6213%。有时他们会采取手段,好让数字对得上。”他伸出单薄的手,“为什么?因为他们相信,文明会削弱自然选择。他们替大自然做了淘汰工作,这样我们的种族就不会弱化。看起来入学仪式是这一政策的延伸,只不过他们的工具换成了我们。我的……受害者……愿他的灵魂得到祝福。他是一个傻瓜,他的家世一文不值,他本人既不机敏,也没有头脑,更没有野心。”他的话语让他自己皱起眉,叹了口气,“他身上没有任何委员会所重视的东西。所以他死了。”

  朱利安的死也是有理由的吗?

  洛克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母亲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憎恨他的母亲。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应该喜欢他。不仅如此,我还把他的话语当成了避难所。他对规则抱有异见,但服从它。这是可能的。我也可以这么做,直到我有足够的力量改变它。

  “我们应该跟大家待在一起。”我站起来。

  餐厅里,表示我们名字的金色字母飘浮在椅子上方。我们的考试成绩不见了,黑色石碑的金色学级长之手下方也出现了我们的名字。我的名字离它最近,尽管还隔了很远的距离。

  有的学生在长桌前三五成群地抱头哭泣。其他人坐在墙边,双手支着头。一个女孩一瘸一拐地寻找着自己的朋友。安东尼娅瞪视着在桌边大吃的小个子塞弗罗。当然,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有胃口的。坦率地说,我很惊讶他活了下来。他个头很小,还是初选的最后一名。按照洛克说的规则,他是应该被杀死的。

  魁梧的提图斯也活着,身上有些瘀伤,指节血肉模糊,仿佛屠夫脏兮兮的肉摊子。他远离人群傲慢地站着,咧着嘴笑,仿佛这一切都是美妙的享受。洛克轻声对莉娅——那个瘸着腿走路的女孩——说着些什么。她跌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扔掉了戒指。她那双大而闪光的眼睛让她看上去像头小鹿。洛克陪她坐下,握着她的手。他那独特的沉静模样让他和大厅中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我想象着,当他把另一个孩子勒死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沉静。我旋转着戒指,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

  有人从后面轻轻敲了敲我的脑袋。

  “喂,兄弟。”

  “卡西乌斯。”我点头致意。

  “祝贺你。我真为你担心,因为你只会读书。”卡西乌斯大笑起来。他甚至连头发都没有弄乱。他一条胳膊揽着我的肩膀,皱着鼻子在大厅里搜寻了一圈。他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在担心。

  “啊。还有什么比自恋自伤更丑恶的吗?哭哭啼啼?”他冷笑道,指指一个鼻子被打坏的女孩,“这样一来她真是难看得可怕。你看,她还在吸鼻子呢。呃?呃!”

  我忘了说话。

  “吓呆了吗,朋友?他们把你的喉咙扎起来了吗?”

  “我现在只是没心情开玩笑,”我说,“我脑袋挨了几下。肩膀也好像脱臼了。和我平时的状态不太一样。”

  “你的肩膀很快就能治好。我帮你把它复位。”不等我反抗,他轻松地抓住我错位的肩膀,用力一扭,把骨头推回原来的关节里。我疼得吸了口气。他咯咯笑了起来。“完好如初。”他拍了拍我刚复位的肩膀,“你也帮我个忙吧,如何?”

  他伸出左手,错位的手指扭成了闪电般的“之”字形。我把它们拉直了。他痛得大笑起来,茫然不知我指甲缝里是他弟弟的血。我竭力抑制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你看到朱利安了吗,朋友?”他终于问了。因为普里安不在这儿,他用的是中阶用语。

  “没有。”

  “嗬,他也许是不想下手太重。父亲教过我们无声的艺术——克拉瓦格斗术。朱利安学得好极了。他认为我学得更好。”卡西乌斯叹了口气,“他总觉得我什么都比他好——这可以理解。得想办法让他上进。这么说来,是谁把你弄脱臼的?”

  我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我撒了个谎,一个不错的谎,无聊又语焉不详。不管怎样,现在他想谈论的只有他自己。卡西乌斯生来就是这样的。约莫十五个孩子眼里闪着宁静的微光。并不邪恶,只是兴奋。这些人必须小心提防,因为他们是天生的杀人者。

  四下看看,很容易看出洛克说得是对的。没有特别艰难的战斗,这只是一场强制性的自然淘汰。落在末尾的被佼佼者屠杀。除了几个矮小的低等新生外,大家的伤势都不严重。自然选择总会发生一些意外。

  卡西乌斯自称他的战斗非常轻松。他赢得公平合理,快速而利落。十秒钟之内,他就用一个手刀打断了对方的气管,尽管手指严重扭伤了。好极了,我杀死了最佳杀手的弟弟。恐惧点点滴滴地流进我的心。

  费彻纳优哉游哉地走进大厅,命令我们在桌前坐好,这时候,卡西乌斯变得安静了。五十个座位一个接一个地被填满了。他期待着朱利安走到桌前,但每一次希望都破灭了。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阴沉。最后一个座位被占据的时候,他不动了。他的身体散发出冰冷的愤怒。他的反应不像我想象的激烈。安东尼娅坐在我们对面,正对着我。她注视着他,张了张嘴,但什么都没有说。这一类人是旁人无法安抚的。我也不认为她是会尝试这么做的人。

  朱利安不是唯一一个消失的人。阿瑞亚,那个满头卷发、长着酒窝的女孩也倒在了某处冰冷的地板上。普里安不见了。完美的普里安,免于初选的精英,火星卫星的继承人。我听说,在他的同龄人里,他是整个太阳系最强的剑客,一位在决斗中从未落败的人。我想他不太擅长空手作战。我环视着那一张张疲惫的脸。到底是谁杀了他?委员会把这里搞糟了,我打赌他的母亲会大闹一场,因为他是不应该死去的。

  “最好的人都被糟蹋了。”卡西乌斯谨慎地小声咕哝。

  “你们好,吃屎的小浑蛋们。”费彻纳打了个呵欠,把脚搭在桌子上,“现在你们应该知道了,入学仪式的别名叫作剔除仪式。”费彻纳用刀柄挠了挠腹股沟。

  他的举止比我还糟。

  “你们也许觉得这是在糟蹋黄金种人的性命,但要是你们真以为死掉五十个孩子会给我们的人口造成什么影响,那你们就是一群白痴。火星上的黄金种人口超过一百万,而在整个太阳系超过一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当上圣痕者,对吧?

  “要是你们现在还觉得这很肮脏,就想想斯巴达人吧。他们会杀掉十分之一以上的新生儿;而大自然会再杀死百分之三十。和他们相比,我们已经够他妈人道的了。幸存的六百名学生里,大多数都是应试者中名列前1%的人。死亡的六百个人大多数属于最末的1%。什么都没浪费。”他咯咯笑起来,带着一种令人吃惊的傲慢扫视着桌前的人们,“除了那个蠢货,普里安。没错,你们都要好好学学:他是个杰出的孩子,美丽,强壮,敏捷,和十二个家庭教师一起,昼夜不分地学习。但他太受纵容了。然后,有一个人——我不会指明是哪一个,因为这会毁掉整个课程的基础——有一个人把他打倒在了石板地上,踩住他的气管,把他弄死了。花了很长时间。”

  他把手放到脑后。

  “现在!这就是你们的新家了。马尔斯分院,十二分院之一。不,生活在火星,又进入了以火星的代表战神马尔斯命名的分院,并不会让你们变得特别。住在金星,入了维纳斯分院的人也不特殊,他们只是适合那个分院。明白了吗?从学院毕业之后,你们需要寻找的是——很可能是贝娄那、奥古斯都或者阿寇斯家族之一。如果你想给我挣点面子。往届毕业生会帮助你们寻找导师,或者主动成为你们的导师。也许你会变得极其成功,不需要做任何人的学徒。

  “但我们还是说个清楚吧。现在你们还是婴儿。愚蠢的小婴儿。你们的一切都是父母给的,别人会帮你擦干净你们的小屁股,给你们做吃的,为你们战斗,夜里把被子塞到你们亮晶晶的小鼻子下边。而那些铁锈种得拼命挖才有机会传宗接代,是他们建起了你们的城市,为你们找到能源,捡你们拉的屎。粉种毛还没长齐就开始学习怎么在床上伺候人了。黑曜种的生活比你们想象得到的最坏的情况还要坏——冰霜、钢铁、痛苦,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们为了工作而被繁育出来,很早就开始接受训练。而你们这些小王子、小公主,要做的只有长成你们父母的缩小版,学习礼仪、钢琴、骑术、运动。但现在你们是学院的人,归马尔斯分院所有了。你属于火星行省,属于你的色种,属于委员会,等等等等。”

  费彻纳的假笑懒洋洋的。青筋暴凸的手放在肚子上。

  “今晚,你们终于靠自己的力量做了些什么。你们打败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婴儿。这跟粉种婊子的一个屁没什么差别。我们委员会的平衡架在针尖上。只要有机会,其他色种的人会把你们该死的小心脏掏出来。那些银种、赤铜种和蓝种,你以为他们会效忠于一群婴儿?你们以为黑曜种会追随在你们这样的狗屎身边?只要看到你们的弱点,他们就会把你们变成抱着玩的奴隶。所以,不要暴露任何弱点。”

  “怎么,学院打算让我们变得更顽强?”巨人提图斯咕噜了一声。

  “不,你这个大号蠢货。学院要你们变得更机灵,残忍,明智,坚定。他们要用十个月的时间让你们老五十岁,让你们知道祖先付出了什么,才有了你们的今天。我可以继续说了吗?”

  他吹了个泡泡。

  “现在,马尔斯分院的学生们。”他用干瘦的手抓抓肚子,“是的。这是一个负有盛名的分院,甚至与一些历史悠久的家族相比也毫不逊色。这里曾走出过政治家、军事执政官、审判官。水星和木卫三的现任首席执政官,一位护民官,两位军事执政官,两位审判官,一位舰队统帅。连阿寇斯家族——火星排名第三的家族的阿寇斯大人,也是从这个分院毕业的。

  “大人物们都在寻找新的人才。他们从其他候选人中选出了你们。如果你们给这些身份显赫的人们留下深刻印象,毕业之后你们就会得到指导。取胜,你们就能从分院内部或长者家族中选择导师;连阿寇斯本人都有可能想得到你。如果有这种事,地位、名誉和权力就能迅速到手了。”

  我往前探了探身子。

  “取胜?”我问,“取得什么的胜利?”

  他微微一笑。

  “现在,你们在水手谷最南端的一条偏远的改造山谷中。这里有分属十二分院的十二座城堡。明天的概况介绍结束后,你们同窗之间将开始一场争夺山谷支配权的战争。你们可以使用一切使得出的手段。把这当作一次建立和统治帝国的案例研究吧。”

  人群中响起一阵兴奋的低语。这是一场游戏,我还以为我会在教室里学点什么呢。

  “如果你当上了得胜的分院的学级长,会怎么样?”安东尼娅问,手指卷弄着金色的卷发。

  “你将得到荣耀,亲爱的。还有荣誉和权力。”

  我必须当上学级长。

  我们简单吃了晚餐。费彻纳离开后,卡西乌斯打断了大家,他的声音很冷,充满黑色幽默的意味。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朋友们。来说说我们杀了谁。我先来。我杀死了奈克瑟斯·欧·塞林忒斯。和在座的我认识的某几位一样,我们从小就认识。我用手指弄断了他的气管。”没有一个人说话,“来吧。一家人不该有秘密。”

  依然无人应声。

  塞弗罗第一个起身离席,明明白白地对卡西乌斯的游戏表示了嘲讽。他第一个坐下吃喝,第一个去睡觉。我想跟他一起走。但我没有。卡西乌斯放弃了他的游戏,起身离去之后,我跟洛克和提图斯聊了一会儿。提图斯完全不招人喜欢。他本人乏味之极,而一切对他来说都是个笑话。就算微笑,他看起来也像是在嘲笑我,嘲笑所有的人。我想揍他,但他并没有给我动手的理由。他说出口的一切都完全无害,但我憎恶他。在他眼中我似乎不是一个人,而是一颗棋子,而他正打算把我摆到什么地方。不,是把我挤到什么地方去。他似乎忘了自己和其他人一样只有十七八岁。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他身高轻轻松松超过了两米,也许有两米半。而另一方面,纤瘦的洛克强烈地让我联想到我哥哥基尔兰——如果基尔兰杀得了人。他的笑容很和善,话语充满耐心,机敏而睿智,和片刻前一样。莉娅,那个仿佛一头瘸腿小鹿一样的女孩,总是跟着他。他对她非常耐心,而这是我做不到的。

  深夜里,我跑去寻找那些学生死去的地方,但没有成功。楼梯不见了,城堡吞没了它们。最后我在一间窄长的、塞满薄垫子的宿舍里落脚。不断变幻的雾气像斗篷一样覆盖着城堡外的高地,狼在雾气中长声嗥叫。我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十一章 领?土

  

  费彻纳在凌晨的黑暗中把我们从寝室中叫醒。我们抱怨着从双层床上滚下来,离开宿舍,走到城堡广场上做伸展运动,然后开始跑步。在相当于地球37.6%的重力之下,我们跑得很轻松。

  云层洒下些许微雨。峡谷的山壁往西绵延五十公里,往东则有四十公里,高度足有六千米。夹在山壁之间的是由山脉、森林、河流和平原组成的生态系统。这就是我们的战场。

  我们的领土是一片高地,山峰险峻,生满青苔的山脊一头扎进一个布满植被的U形峡谷。一切都被浓雾覆盖着,连像手织绒毯一般盖在低矮山丘上的茂密森林也不例外。我们的城堡矗立在碗形峡谷正中的一座小山丘上,南面是一条河。谷地一半是草原,一半被森林覆盖。高大的山岭以合围之势将河谷圈起一半。我应该喜欢这里。伊欧应该喜欢,但没有她,我感到孤独,和偏远而高耸的山丘上矗立的城堡一样。我伸手摸索我的吊坠,还有那朵属于我们的血花,两样东西都不在了。身处这个天堂之中,我感觉无比空虚。

  城堡很大,墙壁有三十米高,其中三面立在八十米高的绝壁上。城堡门楼向外凸出,形成一座带炮塔的要塞。墙壁之内,方形主楼有五十米高,组成了西北外墙的一部分。一段平缓的斜坡从河谷通往正对主楼的城堡西大门。我们沿着斜坡走上一条孤零零的泥土路。雾气拥抱住我们。我品味着冷冽的空气。在一连几小时断断续续的睡眠之后,它净化了我。

  雾气在夏日的晨曦中迅速消散。小鹿在冷山树丛中吃着草,它们比地球上的同类更瘦小敏捷。鸟儿在空中盘旋,一只乌鸦独自预告着即将到来的不祥。绵羊零零落落地点缀在草场中,山羊徘徊在乱石嶙峋的高山上。我们五十个人排成一列纵队,在山间奔跑着。我的同窗们或许见过地球生物,以及雕刻师们为取乐而创作出的奇异生物。但我除了食物和衣物,什么都没见过。

  火星上的神圣动物以我们的领地为家。啄木鸟在橡树和冷杉上敲敲打打。夜间,狼群的嗥叫响彻整片高地,白天它们在我们领地的森林中潜行。河边有蛇出没,干燥的谷地里有秃鹫盘旋。杀人者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奔跑。这是怎样的伙伴啊?我渴望洛兰、基尔兰或者马提欧在这里,和我相互照应。我渴望有一个能够信任的人。群狼环伺,我却只是一头披着狼皮的羊。

  费彻纳带着我们跑上满是乱石的高地,瘸腿的莉娅摔倒了。他懒洋洋地用脚轻推着她,最后我们把她抬了起来。洛克和我背着她,提图斯只是冷笑,只有卡西乌斯在洛克疲乏的时候来帮忙。后来一个叫波拉克斯的男孩换下了我。他很瘦,嗓音嘶哑,头发乱蓬蓬的。他说话的声音仿佛从两岁起就开始抽烟了。

  我们步履艰难地穿过被森林和草场覆盖的夏日谷地。虫子叮咬着我们。黄金种的小子们浑身都滴着汗,但我没有。和我那件旧防热服相比,这简直就像冲冷水浴。我状态良好,但卡西乌斯、塞弗罗、安东尼娅、奎茵(她是我见过的跑起来最快的女孩,或者说,是跑得最快的两条腿的活物)和提图斯,他的三个新朋友,还有我,已经把其他的人甩在身后了。比我们快的只有穿着反重力靴的费彻纳。他像鹿一样蹦来跳去,然后追上其中一头,弹出刀刃绕上鹿的喉咙,然后把刀刃一缩,杀死了那头鹿。

  “有晚饭了。”他露齿一笑,“拖上它。”

  “在离城堡近一点的地方杀就好了。”塞弗罗嘟哝道。

  费彻纳抓了抓脑袋,四下看了看。“你们刚才听到这丑八怪矮子精说……哦,矮子精是怎么叫唤来着?拖上。”

  塞弗罗抓住鹿腿:“蠢货。”

  我们抵达了城堡西南五公里处的山顶。山顶上建了一座石塔,我们在塔顶查看整个战场;我们的敌人也正在某个地方做着同样的事。战争的舞台向南一直延伸到我们目力所不及的地方。一列积雪的山岭矗立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东南方有一片原始森林。一条向南流去的大河将苍翠的平原连同森林一分为二,那是阿寇斯河及其支流。再往南一些,河流和平原之外是一片沼地。我看不到更远的地方了。在闪烁着星光的蓝色天幕之下,一座庞大的悬浮山在两千米的高处徘徊着,那是奥林匹斯山。费彻纳解释说,这是一座人造山岳,是学监们观看每年课业情况的地方。童话般的城堡在山顶闪着光。莉娅拖着一只脚靠了过来,站在我身旁。

  “它是怎么浮起来的?”她甜甜地问。

  我没有一点头绪。

  我向北望去。

  遍布森林的山谷中流出两条河,把我们位于北部荒地边缘的北方高地分隔开来。两条河呈V字型,尖角指向东南部的低地,然后汇合成阿寇斯河的一条支流。围绕着河谷的是一圈高地,山峰崎岖起伏,低矮的山岭上到处都是雾霭弥漫的沟壑。

  “这是福玻斯塔。”费彻纳说。这座塔位于我们领地的西南边。他在干渴的我们面前喝着水壶里的水,指指西北边两河V字形汇流的山谷。顺着V字顶点的位置望去,远处,一座巨型塔楼像皇冠般立在一条低矮的山脉顶上。“那是迪亚摩斯塔。”他画出一条假想的线,把马尔斯分院的领地边界指给我们看。

  东边的河叫弗洛。西边那条从我们城堡南边流过的叫密德斯。密德斯河上只有一座桥。敌人想进攻我们,必须过桥到达V字形内部才能进入河谷。在那之后,穿越西北方向的平坦林地,就是我们的城堡了。

  “这是个该死的笑话吧,嗯?”塞弗罗问费彻纳。

  “你想说什么,矮子精?”费彻纳吹出一个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