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懂。你从不对人敞开心扉,无论是我、塞弗罗,或者——你看看你是怎么对野马的。你总是拒人于外,一副每个人都是敌人的模样。”

  说得好像他真的知道一样。

  大罐头顶端有个花园,栽植一片苍翠。若是士兵对荧光感到厌倦,这个场所可以转换心情。我走进花园,发现里头完全没人。模拟出来的微风吹得树影摇曳。我脱了鞋袜,脚趾感受着草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树顶有仿太阳的灯光,我在下方躺了一会儿,又呻吟一声撑起身子,走到林间空地的小温泉。我身上有很多蓝紫色的瘀青,周围已经泛黄,像一个又一个被沙子围绕的小池塘。温泉水和缓了疼痛。我发现自己又瘦了,但肌肉仍像钢琴弦那样绷得紧紧的。要不是断了一条手臂,我想我可能比在学院受训时健康些。毕竟研究院的训练课程中每天都有培根蛋可吃,比先前待在那片山谷时只有烤不熟的山羊肉营养多了。

  温泉池畔有一株血花长在水打不到的地方。血花是生自火星的植物,和我一样,所以我不忍摘下。伊欧被我葬在类似的花园里,不过那座人造森林远在莱科斯矿区上方,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做爱的地方。那时的我与她还相当瘦弱和纯真。

  为什么那么多身强力壮的人甘愿忍气吞声,并在恐惧前低下头,不敢抬头看?而像伊欧那样孱弱的女孩,却敢怀抱着追求自由的坚强意志与远大梦想?

  方才我对洛克嚷嚷,说我不在乎模拟战败给对手,事实上我很在乎。也正因如此,与那么多逝去的生命相比,我的情绪更显罪恶。今天之前,我一直是胜利者,每次得胜都代表我朝伊欧的梦想更进一步。但只要一次失败就能夺走我的一切。我辜负了她。

  个人数据终端仿佛窥探到了我的心思,开始在手臂上震动。奥古斯都来电。我摘下薄如发丝的通讯显示器,闭上双眼。

  他说过的话在我脑中回荡。“就算会输,就算无法取胜,也绝对别让贝娄那家的人得逞。只要他们再取得一支舰队,势力平衡就会瓦解。”

  也罢。我泡在水里,恍恍惚惚,直到手指的皮肤都发皱,便开始觉得烦躁。这种宁静的气氛终究不适合我,还是赶快换好衣服吧。不能让奥古斯都等太久,反正我迟早得面对那头老狮子。之后,或许我可以好好睡一觉,接着撑过卡努斯的胜利庆典,然后离开这个丑恶的地方,返回火星。搞不好我能再见到野马。

  但我发现衣服和锐蛇不见了。

  这时,我注意到了他们。

  他们穿着军靴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听起来兴奋得呼吸急促。我推测共有四个人,便悄悄抓起地上的一块石头。但我回过头时,发现自己猜错了。七个人挡在花园入口,全是贝娄那家的人。都是金种,也都与我有深仇大恨。

  带头的是卡努斯,看来是刚下飞船,面容和我一样憔悴。但他的肩膀有我的一点五倍宽,整个人站在我面前显得十分高大。若是不看出身与智慧,他根本与黑曜种无异。冷笑的嘴角透露出不凡的智力,卡努斯轻轻摩挲有凹陷的下巴,粗壮的胳膊像是树干刻出来的。站在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面前,一定会感到全身骨架不住地战栗,胆寒不已。

  “看样子我们抓到奥古斯都家离群的一头小狮子了。瞧,这就是收割者。”

  “巨人。”我咕哝着他的外号。

  破坏者巨人,使人绝后的巨人,野蛮巨人。野马说过,有天在珠伎酒馆里来了个月球金种的纨绔子弟,不知怎么地朝他脸上喷了口酒,结果被他打断脊椎而死。事后,他靠母亲买通司法官,缴罚金了事。

  卡努斯因为杀人而付罚金的单子列出来绝对比他的手臂还要长,死者中有许多灰种、粉种,甚至包括一个紫种。然而,他能够建立巨人的威名,主要是因为他杀死了克劳狄乌斯·欧·奥古斯都,也就是现任火星首席执政官最宠爱的儿子,奥古斯都原定的继承人,野马的哥哥。

  他身边的六人是他的表亲,皆出身于以蓝银相间的展翅雄鹰为徽记的贝娄那家族,个个有着茂密的鬈发和俊美的面孔。这个家族的影响力扩及整个联合会,一如他们黩武的声名。

  我扫视过去,发现其中一人比我年长不少,个头较矮,但肌肉发达,像一截断木上生出金色苔藓。我望着这名三十几岁的男子,想起他的名字是凯兰,以骑士身份进入联合会,官拜使节。想不到连这种地位的人也来寻我晦气,显然已经完全无视自己的身份。凯兰装模作样地打着呵欠,好像把这当成儿戏一场。

  我感到恐惧,心脏狂跳。

  我呼吸困难,但勉强挤出冷笑,手在背后摸索数据终端,想开启传讯功能。

  “七个贝娄那。”我咯咯笑,“卡努斯,你居然需要用到这么多人?”

  “你不也用七艘船对付我一艘船,”卡努斯说,“我只是将模拟战延长罢了。”他仰着头,“难道你以为自己的船被毁掉就没事了吗?”

  “模拟战结束了,”我回答,“你也确实胜利了。”

  “哦?原来我赢了啊?收割者?”卡努斯又问。

  “也牺牲了八百三十三条性命。”

  “输了就这么唠唠叨叨?”插话的是凯格妮。她是这群人中个头最娇小的,也是卡努斯父亲麾下一名二十岁出头的枪骑兵。野马送我的锐蛇被她拿着把玩,在半空乱挥一通:“这玩意儿我比较合用。反正也没听说你有使过锐蛇——我猜你不会用吧,锐蛇需要技术,出身太低贱的人没学过,不意外。”

  “管好你的亲戚,”我讥讽道,“你们这些卷毛长得都一个样儿,我也不意外。”

  “卡努斯,我们非得听这只狗乱叫吗?”凯格妮发着牢骚。

  “收割者,以前我曾教朱利安钓鱼。”使节凯兰忽然开口,“他还小,说他不喜欢,因为鱼会很痛,太残忍了。结果你的主子却要你杀死这样的一个孩子,足以证明他有多冷酷。你觉得自己变得很了不起吗?觉得自己很勇敢吗?”

  “我也不想杀他。”

  “呵呵,我们倒是很想宰了你。”卡努斯声音洪亮,朝同伙点点头,两人折下旁边的树枝递来。他们明明有锐蛇,但似乎打算慢慢享受。

  “杀了我后续处理会很麻烦。”我说,“没按照规则进行决斗,我又是受联合会规章保护的圣痕者,所以你算是犯下谋杀,会被奥林匹克骑士团通缉,被捕后得面对审判,然后处以死刑。”

  “谁说我要杀你?”卡努斯回答。

  “你的命要交给卡西乌斯来讨。”凯格妮的那张狐狸脸上挂着笑容。

  “今天的你还受奥古斯都庇护,”卡努斯又开口,“你是他选的玩具。杀死你就等于和他宣战,但只打你一顿可不会有什么后遗症。”

  凯格妮的重心放在左腿,显然膝盖受了伤;另一人则把体重压在脚跟,这表示他畏惧我。大个子卡努斯故意抬头挺胸,想表现出他根本不在乎我能对他做出些什么;凯兰肢体很放松,脸上带着微笑。这种人最麻烦了,因为无法判断状态。我估计着自己的胜算,却想起自己断了条胳膊,肋骨有些裂开,眼球也有内伤。无论原本我胜率有多高,现在都得砍半。

  所以我心里很慌。他们不能杀我,我也不能杀他们,至少不是现在。我们都知道这支舞最后会如何结束,但现在仍得踩下舞步。

  卡努斯弹了弹手指,七人同时朝我扑来。我将石块扔向凯格妮的脸,她应声倒下。我发出狼一样的疯嗥冲向卡努斯,闪过第一拳,朝他身上几个神经中枢出狠招,手肘刺向右上臂,戳裂巨人结实的肌肉组织。卡努斯的身体往后一晃,我趁势贴上,利用他庞大体形当掩护,让其他拿着树枝的人不方便出手。我看准时机,手肘朝一个女孩的额头打去,趁势抢过树枝。当我转身准备劈砍卡努斯的脸,忽然眼前一黑。有人敲中我的后脑,力道之大,甚至打断树枝。木屑扎进我的头皮,但我还没倒下。直到卡努斯一肘击中我的脸,打飞我一颗牙齿。

  他们没有轮流上阵,而是直接围上来拳打脚踢,外加他们都很擅长的克拉瓦格斗术——一招一式,极有效率地瞄准重要的神经或器官。我勉强爬起来回击,但最后还是支撑不住。有一个人逮到破绽,树枝狠狠戳进我的肋下神经节。我像熔化的蜡一样瘫软在地,卡努斯重踹我头顶。

  我差点儿咬断舌头。

  温热的液体充满口腔。

  我现在觉得地面是最柔软的东西。

  我咳个不停。

  卡努斯踩上我的肚子,血随空气从我口中喷出。他踏着我的咽喉:“洛恩·欧·阿寇斯说过,‘如果你只能伤害对手,最好毁了他的自尊’。”

  我咕噜咕噜地试着喘气。

  凯格妮上前跟他交换位置,一屁股坐上我胸口,膝盖压着我的双臂。我吸进一口气,她盯着我的脸,视线移向我的头发,嘴角浮现狞笑。彻底控制住一个人的快感让她双唇微张,吐出带着薄荷味的气息。“这是什么呢?”她喃喃地说,从我胳膊上取下数据终端,“该死,他通知奥古斯都的人了。要是没穿护甲我可不想和裘利那个贱人过招。”

  “那还磨蹭什么?”卡努斯低吼,“动手吧。”

  “嘘——”我正要开口,凯格妮却出声制止,拿了把刀抵着我嘴唇,把刀刃塞进去,直到刀尖咚一声撞上我的牙齿:“这样才是好小婊子。”

  她粗暴地剃掉我的头发。

  “很好,安静下来,收割者,很好。”

  卡努斯推开凯格妮,用左手将我整个人一掐,举离地面。他活动一下右手,上臂疼得他破口大骂。虽然那只手臂没办法出力揍我,不过卡努斯龇牙咧嘴地笑了笑,一头撞上我胸骨。我觉得天旋地转,听见一声“啪嚓”,仿佛小木条被丢进火堆,气管发出不像人类会发出的泡泡声。他又再砸下一记头锤,然后才将我摔向草地。

  一股温热的液体向我浇来,尿臊味窜进鼻孔。卡努斯猖狂地高声大笑,凑到我耳边。

  “我妈要我转告你:乞丐还是别妄想当王子。以后照镜子的时候,可别忘了今天。你顺便给我记清楚:现在你还能呼吸,是因为我们慷慨大方。但迟早有一天,你的心脏会端在我家的餐桌上。不管你爬得多高,都注定栽进泥里。”

  

  第四章 坠 落

  

  我站在主君面前,但他没理我。

  办公室墙壁镶嵌着木板,地面铺着地毯。地毯是奥古斯都家的钢铁金种先祖从印度帝国宫殿抢回来的。那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反抗金种统治的地区。当年,未受基因改造的自然出生的人类看见征服者从天而降时,内心不知受到多大的震撼。但是,那些接近完美的进化人种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枷锁。

  我站在奥古斯都的办公桌前,桌子由木头与钢铁制成。七百多年前,最后一位印度皇帝被一名利落的金种杀手身首异处,伤口喷溅出一大摊血迹,形成了我眼前那片印记。

  尼禄·欧·奥古斯都看似心不在焉,抚摸着躺在桌旁的狮子。这一人一狮,仿佛一对孪生的雕像。他们身后的观景窗外是一片无垠的宇宙,虚空之中,权杖舰队的战舰仿佛一具具沉睡的石巨人。从火星到这儿需要三周,我们即将脱离舰队了。

  奥古斯都看着木头桌面上漂浮的各种资料。

  他带我在火星上参观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见识到奥古斯都家的领地有多么广阔。从高等红种负责耕作的农田,到黑曜种如中世纪隐士般艰苦生活着的极地。当时他很宠爱我,视我为亲信,连他父亲教过他的事也传授给我。除了黎托以外,他最关心的就是我。但现在他像个陌生人,因为我是让他感到难堪的污点。

  被卡努斯带人围殴后过了两个月,头发长回来了,骨头愈合了,但名声已经一去不返。也因为如此,我与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间的关系日渐紧绷——这样形容已经算委婉了。与我为敌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这批新对手对付我的方法不是刀剑,而是耳语。

  我越来越相信阿瑞斯之子选错人了。我不是政治斗争的料,城府根本不够深。要我把人藏进马肚,很简单;要我靠行贿保命,办不到。

  那个听来温和的嗓音在办公室里头讲出真假难辨的话语:“三间精炼厂、两间俱乐部,还有两座灰种哨站,都是我们离开火星后才被炸掉的。总共七次恐怖攻击,主君,金种死亡人数高达五十九人。”

  普林尼的身体像蝾螈那样细长,皮肤滑嫩,可比粉种。他是政治官,没有圣痕者身份,连学院训练都没入选。在一双几乎能让孔雀尾羽黯然失色的睫毛下,是双若隐若现的眼睛。他的嘴上擦了淡淡的唇膏,头发盘起,还洒了香水。虽然瘦削,但普林尼仍有结实的肌肉,还故意穿着紧身刺绣丝衫,以凸显身体线条。不过,我认为随便找个孩子都能把这只漂亮的小猫打得屁滚尿流。普林尼的本领不在体能,而是能在谈笑间以造谣毁掉一个家族。世上有各种不同的力量,若以力学来比喻,我擅长的是动能,而他则是势能。

  听说在背后破坏我声望的就是他。塔克特斯甚至暗示:指引卡努斯去花园找我麻烦,或者至少在现场安装全息摄影头录下我那“光荣时刻”的幕后黑手,也是普林尼。

  房里的第四个人是早我十年成为枪骑兵的黎托。他站在普林尼身旁,头发绑成辫子,脸上的笑宛若弯月。黎托的剑技称得上艺术。有人将他与年轻时的洛恩·欧·阿寇斯相提并论。就目前局势看来,首席执政官的家业将会交给他继承,而非亲生子女野马和胡狼。我个人也很欣赏他。

  “阿瑞斯之子越来越胆大妄为了。”奥古斯都低声说。

  “没错,主君。”普林尼斜着眼,“若真是他们所为,那就实在太猖狂。”

  “还有谁会这样学蚂蚁咬人?”

  “目前所知是没有,但世上除了蚂蚁,还有蜘蛛、虱子、老鼠这类东西。跟以往阿瑞斯的行动相比,这几次爆炸案似乎敌我不分,也太过暴力,不符合过去他们擅长利用科技渗透与宣传的模式。以前的阿瑞斯行为模式相当一致,因此我很难相信这几宗案件是他主导。”

  奥古斯都皱起眉头。“所以你的看法是?”

  “主君,说不定还有其他恐怖分子。根据普查,火星上至少有一百八十亿人口,我很难相信只有一个人在主导恐怖行动,说不定这背后有个犯罪组织。我已经设立了一个可以共享情报的数据库……”

  普林尼说得没错。近期火星和其他星球上发生的恐怖攻击很不符合常理。舞者说过,他要追求的是正义,而非单纯的报复。但这几次攻击规模都很小,却很容易造成恐慌,袭击目标有军营、服饰卖场、市集,也有高等色族的咖啡店和餐厅。阿瑞斯不大可能发动这种效果不大又引起过多关注的行动。这等于是逼金种反制,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我曾试图通过全息邮件联络舞者,但毫无响应。难不成他死了?或是阿瑞斯之子已经放弃了我,改用这种爆炸袭击的新战略?

  普林尼微微打了个呵欠:“也许阿瑞斯改变了策略,认为这么做才有男子气概。”

  “如果阿瑞斯真的是男人的话。”黎托开口。

  “有趣,”奥古斯都忽然转身,“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假设阿瑞斯是男的?阿瑞斯可能是女的,也可能是一群人共享的代号。如此一来,行为模式出现波动就不奇怪了。”黎托转身凝视我,“戴罗,你觉得呢?”

  “别拿这么复杂的问题去烦戴罗!”普林尼怪叫着,“改成是非题他才比较好理解。”他朝我露出同情的笑容,怜悯似的掐掐我肩膀,“别看他冷笑起来一副很狰狞的模样,其实他是个天真单纯的小动物,你不是知道吗?”

  我站着没讲话。

  他转过头去:“话说回来,黎托,你忘了一件事。我们设计的红种文化是高度父权体系,每族的生活都是以收集资源、加速火星生态改造为中心。在他们的社会里,艰苦劳动都交给男性,不准女性去冒险——就算她们有能力、懂得地层结构也一样。如果从这角度想,阿瑞斯就不可能是女人。因为就算阿瑞斯是男的,只要他没上过钻爪机就不可能服众。”

  黎托狡狯地笑了笑:“如果阿瑞斯是红种的话。”

  普林尼与奥古斯都也一起笑出声音:“说不定是个发疯的紫种,想将创作带到全新层次呢。”普林尼回应。

  “也许是赤铜种,算税款算到头昏脑涨。”黎托附和道。

  “不对不对!我猜是黑曜种。说不定他好不容易克服科技恐惧,学会使用全息摄影机?”普林尼拍拍大腿,“那我愿意拿一个花伎交换,看看——”

  “两位,够了。”奥古斯都打断他,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黎托与普林尼相视一笑,掉头望向主子:“您有什么建议呢?普林尼?”

  普林尼清了清喉咙:“这没有文字宣传战或网络战那么复杂,以暴制暴最直接,不管对方是不是阿瑞斯,都会有效。我们的特种部队已经做好准备,随时可以对火星地底锁定好的恐怖分子训练营发动奇袭。我建议现在就出击。如果再拖下去,禁卫军恐怕会出面介入。那些月球人根本不懂火星,只会制造更多乱象。”

  “傻子摘树叶,蛮人砍树干,智者挖树根。”奥古斯都沉吟,“这是洛恩·欧·阿寇斯对我父亲说过的话,现在还刻在新底比斯的剑宫墙上。若是突袭对方的训练场地,不过是在全息网络上看到更多烟火。我对这些政治伎俩已经不耐烦了,一定要改变对策。如果再有爆炸,最高统治者会开始质疑我的治理能力。”

  “您管辖的是火星,”黎托开口,“不是地球、金星那种和平的地方。最高统治者还能多要求什么?”

  “她只看结果。”

  “主君有什么想法?”普林尼问。

  “我要在阿瑞斯之子的根基下毒。我需要自杀式袭击者——不要灰种。找出火星上最丑最脏的红种,挟持他们的家属,要是他不听令,就杀了他的儿女。先锁定地表上年轻人密度最高的地区和两个矿场,不要找女的。我要让社会分化。女性通常反对暴力。”

  对他们而言,人命只是嘴上的几句话。

  “在市区也做点安排。”首席执政官继续吩咐,“除了棕种、红种矿工或农夫外,也找几个蓝种、绿种的小孩,叫他们炸了学校或游乐场后,在附近画上阿瑞斯之子的标志,看看还有哪些色族想学那丫头唱歌。”

  我心脏停了一拍。伊欧的歌声已经传到她做梦也想不到的距离之外,通过全息网络散布到整个太阳系,获得超过十亿次的点击,这得感谢无政府黑客团队。然而,我心中一直有顾虑,担心自己会因此被认出来。要是有某个金种闲来无事去查那女孩的丈夫,就会发现他也叫戴罗。不过,现在连我自己也不认得那个瘦骨嶙峋的男孩了。况且,严格说来低等红种根本没有名字,只有赤铜种给的编号。L17L6363,这个号码挂在男孩颈部,直到他断气,遗体被不知名的罪犯盗走。大家可能会猜想,他应该是被埋在矿坑深处了。

  “制造红种与其他色族的对立,再将阿瑞斯之子从红种社会孤立出来。”普林尼微笑,“主君,我真要怀疑我在您面前还有什么用处。”

  “别奉承我,普林尼,我们之间别来这套。”

  普林尼鞠了一个躬:“的确。抱歉,我失态了,主君。”

  奥古斯都转头看着黎托:“你怎么像只小狗一样躁动不安?”

  “我担心这种做法会恶化事态。”黎托皱眉,“目前阿瑞斯之子确实制造了一些麻烦,但都还算小事。若采取离间,可能会火上加油。更糟糕的是,这样我们也与恐怖分子同罪了。”

  “自己担任法官,”普林尼盯着数据终端流窜过的信息,“怎会有罪?”

  黎托对这说辞并不满意。“主君,我们之所以能统治所有色族,是因为金种被塑造成最优秀的人类,符合柏拉图描述的哲学王形象。我们追求的应当是秩序、安定,相对于无政府主义者制造出的混乱和动荡,我们应以秩序为武器,而不是派灰种摸黑偷袭,或者找些孩子伪装成恐怖分子。”

  “要追求至善的境界?”普林尼问。

  “没错!通过媒体攻势来处理阿瑞斯之子就好。戴罗,你应该也是这么想吧?”

  我还是没回应。在首席执政官承认我在场前,我不能开口。除非说出什么对他有利的话,否则他绝不容忍逾矩言行。

  “理想主义,”普林尼叹口气,“就年轻人而言是值得嘉许,但那只是种错觉。”

  “政治官阁下,用这种口吻对我讲话时请小心些。”黎托语气一冷,目光扫视对方那张不是圣痕者的脸庞,“主君,总之,我认为应当避免过分残酷的行动。”

  “残酷……”奥古斯都让这两个字悬了一会儿,“残酷本身不分善恶,只是形容词。以当前情况而言,只是用来描述一个行为。你应该要进一步分析这个行为的善恶本质——阻止恐怖分子以炸弹伤害无辜,是善还是恶?”

  “善吧——我想。”

  “那么,无论我们采取何种手段,若与容忍他们继续作恶相比,伤害的人都比较少吧?”奥古斯都合起十根修长的手指,“更重要的是,究其本质,这并非哲学议题,而是政治议题。阿瑞斯之子本身不构成威胁。然而,他们却会成为政敌的武器。说白一点就是:贝娄那家族可以拿这事儿当借口,质疑我没有领导火星的能力。

  “那群卷毛早就想把我从首席执政官的位置上拉下去了。你们都知道,最高统治者在这件事情上有绝对的权力,不需要经过元老院投票通过。她一动念,就可以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职位交给任何家族。可以是贝娄那,也可以是我们的盟友裘利家,甚至是火星以外的家族。但这些人都不可能做得比我更好。首席执政官的好坏,决定了由低到高、各等级色族的生活环境。我并非暴君,我是以一家之主的身份处罚想在家里玩火的孩子。如果必须用几千人性命换取更多人的幸福,并维持氦-3稳定生产,避免火星陷入战乱。我认为我有足够的意志去承担。

  “说到这件事情,其实与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有关。”奥古斯都下令杀害数千人后,冰冷的双眼终于飘到我身上。我心中仍忍不住涌出一股黑暗与仇怨,但只能尽力压抑,礼貌鞠躬。

  “主君,您召我前来?”

  “对,我只有几句话交代。我从学院把你带来,是策略上的一步棋。这点你应该明白?”

  “我明白。”

  “当时我认为自己这步棋下得漂亮,也以为你和卡西乌斯·欧·贝娄那之间只是小孩子的意气之争。问题是,你们那笔账已经……”他瞥了普林尼一眼,“对我们家族造成政治与经济两方损伤。那些与贝娄那互通声息的人在联合会核心造谣,导致关税增加,我们亏损严重。其余家族知道后,都不愿履行数年前在谈判桌上敲定的经贸协议。为了一次性解决这些纷扰,我决定将你的契约卖给其他家族。”

  我骨子里窜过一阵寒意。

  “主君……”我想反驳。他怎么可以这么做?要是他将我除名,我这三年就几乎等于白费了。“我可否——”

  “不必。”奥古斯都打开抽屉,淡然地取出一块肉喂狮子。狮子乖乖地等到他弹了手指后才敢进食。“我一个月前就下了这个决定,你无须多言。我不是跟人讨价还价的贾王。普林尼——”

  “戴罗,你放心,细节不多,你应该一听就懂了,”普林尼的视线始终停在我身上,“首席执政官非常好心,按照契约规定事先就通知你了。”

  “根据契约,我应该要在半年前知道这件事。”

  “假如你还记得,契约第八大项C节第四条写得很清楚,你拥有提早半年通知的这个条款,但如果你身为枪骑兵的表现不足以继续服侍……尊贵的奥古斯都家族。”

  “这是开玩笑吗?”我望向黎托与奥古斯都。

  “你应该没看见我们在笑吧?”普林尼一本正经,“嗯?有人在笑吗?”

  “研究院这届所有枪骑兵之中我好歹也是第二名!你连学院也进不去!”

  “噢,不是这样!你表现得……很好。”

  “那是怎样?”

  “是因为你一直出现在立体全息影像频道上。”

  “我根本没上过什么节目!我没空看!”

  “唉,你别误会,这代表你很出名。只可惜有太多人奚落你。因为你的出名,反倒给我们家族蒙了羞。大家都知道你在数据终端上的搜索记录,也看到你把立体全息影像拿来当镜子用,端详自己的模样。还有,你和首席执政官千金的绯闻——”

  “野马已经去月球的宫廷了!”

  “这动作看起来像是你在背后出的主意。是你要她到最高统治者身边的吗?这是拆散他们父女的手段?”

  “你不要胡说八道,普林尼。”

  “总而言之,你给奥古斯都家族添了太多笑柄,如今还和贝娄那的人在温泉打架。那里明明是放松、沉思的地方。我们怎么能接受这种事?”

  我无言以对。表面上,他说得没错。但他恶意扭曲了我的动机,当着我的面大放厥词,分明是想给我下马威。

  普林尼继续说:“契约终止会在三天后正式生效。”

  “三天……”我喃喃自语。

  “届时你也将与我们一同前往月球。高峰会期间,你可以继续与奥古斯都家族住在同一区域,但从现在开始,你已经不是家族的枪骑兵。也就是说,你不能再代表首席执政官发言,不能以他的名义进入特定设施、与人交友。你的一切言论都与首席执政官不再有直接关系,家族配给的数据终端必须收回,枪骑兵代码会调降等级,无法再进入你先前参与的项目。”

  “反正也只有一些建设项目而已。”

  普林尼嘴角一弯,露出仿佛爬虫类的笑容:“所以交接起来简单多了。”

  “那么要把我卖给谁?”我挤出一句话。奥古斯都扔掉我时看也没看我一眼,只是径自逗着狮子。单看他的神情,你会以为我根本不在办公室里。黎托望向地板,似乎感到困窘。他有着高贵情操,不乐见我沦落至此。不过奥古斯都故意要他在场,亲眼见识什么叫断尾求生。

  “戴罗,这不是把你卖掉。虽说你出身不高贵,我还是希望你了解:你是金种,不像粉种、黑曜种那样可以像奴隶一样买卖。现在我们只是将你提供的服务通过拍卖,交易出去而已。”普林尼解释。

  “并无不同,”我哼了一声,“不就是把我给扔掉吗?而且,你们明知道不管是谁买下我的服务,都无法保住我不遭贝娄那家族下手。那些卷毛混账迟早会逮到我,并杀了我。两个月前他们不动手,只是因为……”

  “……你象征奥古斯都家族?”普林尼问,“但归根究底,首席执政官并不亏欠你什么,戴罗。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真要计较,应该是你欠了首席执政官!为了保护你,我们不知花了多少钱,错过多少机会、合约与贸易管道。正因这些代价林林总总加起来太过昂贵,我们才发现自己必须与贝娄那家族建立更好的关系。首席执政官一向强调以和为贵,但你的立场为何?你是冲突的根源,只会挑起更多斗争。假如你原本是把剑,我们就得熔了,铸成锄头才好使用。”

  “而且还要先拿这把剑砍掉我的头。”

  “戴罗,别耍小孩脾气,”普林尼叹息,“年轻人也该有点儿志气,就算不适合待在这儿,你一身本领、活力充沛,有什么好担心?你应该抬头挺胸,像个金种一样,知道自己已经倾尽全力,然后潇洒地离开。”他的眼中透出讥讽,“——也就是说你可以走出这间办公室了,现在就走,不然,如果让黎托把你丢出去,你那翘得老高的屁股摔到地上,场面可不好看。”

  我瞪着首席执政官。

  “对你而言我不过这样而已?就是个随便丢在墙角不管的臭小鬼?”

  “戴罗,我觉得你就——”黎托想讲话。

  “事实上,反而是我们因为你而被逼到墙角。”普林尼伸手搭我肩膀,“要是你担心遣散补偿,放心,我们有足够金钱给你——”

  “上次首席执政官身边的下人随便伸手碰我,我拿了把刀扎进他小脑——扎了六下。”我一瞟,他赶紧缩手。我挺起肩膀:“不是圣痕者的精灵种讲什么废话都跟我无关。身为圣痕者,同时是火星金种学院第五百四十二届的最高学级长,我只听命于火星首席执政官一人。”

  我朝奥古斯都跨近一步,黎托不得不摆出防卫架势。他对我的脾气应该印象深刻。“是你安排朱利安·欧·贝娄那在入学式与我厮杀的吧,主君。”我眼神如火,“我为你杀死他,为你和卡努斯苦战。我守口如瓶,也让所有曾效忠于我的人没有对外张扬,没有告诉世人你是如何贿赂学监,意图让亲生儿子在学院训练中胜出。”黎托眉头一皱。“我改写所有纪录,证明自己比你的亲生子女更优秀,结果,今日我在你眼中竟成了累赘。”

  “你的确是圣痕者,”首席执政官看着办公桌上的显示数据,“可是你并未因此拥有影响力。家人皆殁,没留下土地、资源、事业,也不是政府高官。债务虽然偿清,但名声也赔光了。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来自地位在你之上的人。你应该珍惜、感恩。”

  “我以为你不看重虚名,更在乎的是实力。主君,野马已经离你而去,若将我也推开,等于犯下另一个错误。”

  奥古斯都终于抬头看我,眼神没有情绪,空虚遥远,只剩一股几乎称不上是人的倨傲神情。那股傲慢甚至可追溯到比他更久远的年代。在人类初次踏进宇宙时萌芽,经过十数代血脉相传后,被提炼得精粹完美。他们对瑕疵与失败没有一丝容忍空间。

  “我的敌人羞辱了你,就等于羞辱了我。戴罗,你说过会赢,结果却输了。因此,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第五章 弃 子

  

  再过不久我就会死。

  这么想着的时候,我正搭乘穿梭机,从奥古斯都的旗舰启航,穿过权杖舰队之间。其余的枪骑兵坐在我身旁,但我已经不算他们中的一员,他们也知道这件事,所以都不跟我交谈。暂且不管他们以前是如何与我互动,现在都能看出我多么缺乏政治资本。我还听见塔克特斯和人打赌,赌我少了奥古斯都的保护后可以撑多久。有人说三天,塔克特斯生气地反驳——他的反驳证明我在学院训练中得到他的多少忠诚。

  “十天!”他这么说,“至少十天!”

  丢下我启动逃生舱就是他的决定。我早就知道他的友谊只是条件交换,但内心仍受到不小创伤,被一股巨大的孤独围困。在金种社会里,我始终是孤独的,然而我总想骗自己忘记这事。我根本不属于他们。我静静地坐着,望向窗外,看着一艘艘军舰被甩在后头,等着月球出现在眼前。

  我的合约将跟着高峰会议一起结束。所有具有统治地位的家族聚集在月球,讨论一些紧急或琐碎的事务。这三天会期是我最后的机会,如果能够增加筹码,或许会有家族认为奥古斯都低估了我的价值,愿意征召我。但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染上污点——有人收留我,却又抛弃我。二手货真有人会要吗?

  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吧。即便有了金种的相貌和体能,我仍只是个货品。这让我忍不住想拔掉手背的纹章。既然我是奴隶,何不让自己看起来也跟奴隶没两样?

  然而我的处境之险恶,还不止这些。有人不惜代价要砍下我的脑袋。当然,这并未公开。这样做是违法的,毕竟我不是通缉犯。可惜的是,我的敌人比政府还要难缠,将卡努斯和凯格妮送进研究院的就是她。

  据说,从我在入学式杀死朱利安后,他的母亲朱莉娅·欧·贝娄那就每天坐在火星奥林匹斯山上的家中的长桌前,等着下人端上银碟,然后她会揭开上面那个半球形的盖子看。至今,每晚那个盘子都是空的。朱莉娅会长吁短叹,眼神扫过桌边所有家族成员,重复同样一段充满怨恨的话:“看来这家里没有人爱我。如果还有人爱我,这盘子上就该盛着一颗心脏,以填饱我对复仇的饥渴;如果有人爱我,杀害我儿子的凶手就不该还在呼吸;如果有人爱我,这家里应该有人去为兄弟报仇——但显然没有人爱我,也没有人爱他。一个也没有。我是造了什么孽,居然得不到亲人的爱?”然后,整个家族的成员一起看着主母起身(她的身体因营养不良日渐枯萎,内心只有仇恨与怨怼),等着幽魂一般的主母离开,他们才敢出声交谈。

  现在还没有人挖出我的心脏给她,因为我在首席执政官以威望和金钱建立的保护伞下。政治,是我最厌恶的东西,却在此时发挥作用,保住了我的小命。然而,再过三天,奥古斯都的庇护就会成为过去式,我只能靠自己学到的一切试图求生。

  “决斗吧,”一名枪骑兵越说音量越大,“他不能拒绝,否则要怎么做人?如果卡西乌斯亲自挑战,那就更不能拒绝了。”

  “收割者还有本领没使出来啊。”塔克特斯说,“你应该没亲眼看到,人家可不是靠微笑杀死阿波罗学监的。”

  “是用锐蛇杀的吧?戴罗?”另一名枪骑兵用讽刺的语调问我,“但最近都没看你上击剑练习场。”

  “应该是你从没见到他去练过。”又有人插嘴,“精灵种不会碰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是吧?”

  洛克在我身旁因愤怒而躁动起来。我伸手搭着他前臂,缓缓转头望向出言羞辱我的人。维克翠坐在那人背后,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不击剑。”我说。

  “是不想还是不会?”有人笑着问。

  “干吗逼人家?锐蛇训练课程很贵的。”塔克特斯故意说。

  “你是这么想的吗?塔克特斯?”我问。

  他做了个鬼脸:“唉,别这样,我只是开开玩笑,干吗这么严肃?你以前不是挺幽默的吗?”

  洛克对塔克特斯说了些什么,塔克特斯马上板起脸,转过头。我没听清楚,而是整个人陷进回忆。在回忆里,我以为金种的游戏很简单。现在究竟有何不同呢?野马?

  “你不该被困住。”在我前往研究院前,她曾这样悄声说。虽然她眼中充满泪水,但声音依旧坚定:“你不需要一直杀人,不用迷失在战场上。”

  “但我还有什么选择?”我问。

  “我。我就是另一个选择。为了我留下来,为了别的可能留下来。在学院里,你成功地让那些不懂忠诚的年轻人追随你,但如果你进入研究院,就等于抛下那一切,变成我父亲的战争机器。你不应该成为那样的人,那样的男人不是我……”她没有别过脸,神色却跟着没说完的句子变得沉重,嘴唇抿成一条线。

  是爱吗?训练结束后的一年,我与她之间产生了感情?

  即便真的是爱,她也哽在喉中,没说出来。因为她明白——我也明白,我没有完全敞开心房,没有分享我的一切。我吝啬地守着自己的秘密,像野马这样懂得自持自重的女孩,怎么可能把心托付给一个无法响应的男人?因此,她只能闭起那双金色瞳孔,将锐蛇塞进我手中,跟我道别。

  不能怪她。她选择了政治,她选择了统治之路——她相信她的人民需要和平。而我选的是刀剑,因为我的人民需要的是武力。我配得上她,却为什么永远配不上伊欧?这种感觉让我感到奇怪荒诞。洛克说得对,是我自己推开了野马。

  相反,我没有推开塞弗罗,甚至主动要求他留在身旁,但他和号叫者的大半成员却忽然被分配到边疆,前往冥王星的建筑工地,阻挡一些不成气候的星际海盗。事到如今,我不免怀疑是普林尼的黑手在背后运作。

  我从未感到如此孤单无依。

  “你不会被抛弃,”洛克凑近,“其他家族会接纳你。别听塔克特斯胡说,贝娄那还是动不了你。”

  “嗯,当然。”我说了谎。他大概也察觉到我的恐惧。

  “戴罗,月球城塞里全面禁止暴力行为,不但不能寻仇,连普通决斗也只能在最高统治者亲自下令时才能进行。你就留在城塞里,直到有新的家族可投靠,就不成问题了。先避风头,然后努力一点儿。不出一年,只要首席执政官看见你在别人指导下平步青云,就会觉得自己很傻。想出人头地并不是只有一条路,你要振作一点儿啊,兄弟。”

  他掐掐我肩膀。

  “我本来想问我父母要不要竞标……不过你也知道他们的状况。他们不能正面与奥古斯都作对。”

  “我懂。”就算要花上几百万,洛克的双亲连眉毛也不会挑一下,但他母亲可不是靠着乐善好施在元老院内稳坐二十年的,她依附着奥古斯都的人脉。奥古斯都的意见决定了她的立场。

  “你说得没错,我不会怎么样的。”虽然这么说,窗外渐渐清晰的月球样貌却在我心里填上恐惧。这就是地球的卫星,却被许多人造卫星与太空站围绕,像在日光照耀中的一块琥珀,包覆着天使的光圈。“我会活得好好的。”

  

  第六章 伊卡洛斯

  

  我们降落在联合会城塞附近。登陆地点周边的树木都被污浊黏稠的风吹弯了。登陆不久,汗水就从我的衣领处往下滴,让我立刻对这个丑陋的地方没了好感。这地方明明还属于城塞,而且离都市又远,周围还有湖泊和森林,但空气质量却这么恶劣。

  我朝地平线望去,地球出现在城塞西侧建筑物背后的天空中,看起来像个蓝色的大球,提醒我离家有多远。月面重力比火星更低,仅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在这种环境下,我觉得自己笨拙又不安,每一步都像要飘起似的。肢体上的协调很快就能适应,不过身体变轻的感觉,反而让人有些幽闭恐惧。

  北边有另一艘船降落了。

  “是银色的,好像是贝娄那家。”洛克静静望着夕阳。我笑出声音。

  他望向我:“怎么了?”

  “要是现在手上有脉冲火箭那该多好。”

  “嗯……很像你会说的话。”洛克往前走,我跟上去,视线还停在北边那艘船上。他又说:“我很喜欢月球的傍晚,天空的颜色像是刚铸好的黄中带红的青铜,仿佛走进了荷马史诗的世界。”

  太阳又沉了些,夜幕降下。接下来两周,月球的这面不会有阳光,陷入深深长夜。在最后的夕阳之下,豪华游艇来来回回,蓝种驾驶的镰翼艇跟在旁边巡逻,仿佛是由破碎的黑檀木黏成的蝙蝠群。

  只有地球六分之一的重力,让月球人可以建造他们想要的任何高楼,他们也确实是这样建的。城塞高楼林立,并且通过扶梯通道蜿蜒连起,直接穿越半空,相当便利;这些扶梯网如同常春藤般连接各个摩天楼。若是沿着扶梯向下,仿佛从天堂进入地狱,那里是低等色族区。藤蔓上有成千上万人如蚁爬行,还有灰种如工蜂穿梭,维持秩序。

  奥古斯都家族被安排在城塞地面上的一座占地三十英亩、被松林环绕的庄园。城塞本就富丽堂皇,此处也不例外。除了花园和步道,还有一座长着翅膀的石雕男孩喷泉,气氛祥和轻松。

  “要不要去练克拉瓦格斗术?”我朝别墅旁边的练习场点点头,“似乎应该转移一下注意力。”

  “不行,”洛克已经开始向外走,加入鱼贯进入屋内的枪骑兵与随从里,“我要先去参加一场研讨会,主题是联合会时代下的资本主义研究。”

  “不先休息一下吗?房里总有床可躺。”

  “别开玩笑了,开幕演讲的可是瑞古勒·艾格·桑恩呢。”

  “贾王亲临!所以你要去学化沙砾为钻石的秘密了吗?你有听到小道消息说,贾王手上握有两个奥林匹克骑士的契约吗?”

  “不只是小道消息,至少连我妈也这么说。这么一提,我想到奥古斯都在最高统治者加冕仪式上对她说过一句话,‘没有哪个男人会因为太年轻而杀不了人,太聪明或太强壮也一样,但要是太有钱,一切就很难说。’”

  “那是阿寇斯说的。”

  “不,我确定是奥古斯都。”

  我摇摇头:“兄弟,有空去查查吧。那句话是洛恩·欧·阿寇斯说的,而且,最高统治者是这样回答的:‘狂怒骑士,你忘了我不是男人。’”

  阿寇斯几乎跟神话画上等号,至少对我们这一辈而言是如此。他已退隐,但先前拥有“火星剑神”与“狂怒骑士”两大头衔,长达六十年。联合会内有许多圣痕者骑士愿意拿小卫星的地契交换他一星期训练,学习名为“柳流”的独门克拉瓦格斗术。先前在学院训练中,我刺伤阿波罗的刀戒是阿寇斯刻意送来的,结训后,他曾表示愿意收我为徒,但我拒绝了,选择了奥古斯都。

  “‘你忘了我不是男人。’”洛克咀嚼着这句话。他喜欢这些金种帝国的小故事,一如我一直珍藏着收割者与往生谷的传说。“等我回来,我们两个好好聊聊吧,但不是像平常那样。”

  “意思是说你不会再讲什么童年往事,不会只要多喝点酒就开始吟诗,歌颂奎茵的笑容,还有意大利古文明伊特拉斯坎的美丽坟墓,讲到我受不了打瞌睡为止?”我问。

  他脸一红,按住了胸口:“我保证不会。”

  “记得带瓶贵死人的酒来。”

  “我会带三瓶。”

  我目送他离去,脸上堆着笑容,心却是冷的。

  有几个枪骑兵和他一起参加研讨会,其余人则到山庄休息。这里有灰种安保巡逻看守,许多金种身旁甚至还有黑曜种护卫,想必大家都因舟车劳顿而疲累不已,所以都从城塞花园叫人来服侍。粉种络绎不绝地出现。

  指引我到卧室的也是城塞安排的粉种男总管。到了门口,我哑然失笑:“是不是什么地方搞错了?”我看着这个浴室和衣柜挤在一起的小房间,“我又不是扫帚。”

  “我不太明白——”

  “他不是扫帚,所以不该被塞进柜子里,”狄奥多拉出现在我背后,“这房间与他的身份不配,”她环顾四周,鼻头微皱,“老实说,连我在火星上的衣柜也比这里大。”

  “这里是月球城塞,不是火星,”对方的粉红色瞳孔扫视狄奥多拉上了年纪的脸庞,“没有太多空间供无用的事物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