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只说出这一句。

  他没有微笑,也没假作笑容:“我妻子像个乞丐。她哀求我帮她的儿子取得胜利。”

  “等一下。他得到帮助了吗?”我问。

  他慢慢舒开嘴唇,微笑起来。某种用于单纯的消遣的笑容。“我想你不会把我插手的事告诉其他人。”

  我想宰了他。这一切发生之后,他竟理所当然一般开始要求与我合作。我握紧了拳头。舞者会希望我怎么回答?

  “没问题,”我尽力挤出声音,“家事方面我帮不了你,但我不会告诉任何人胡狼从爸爸那儿得到帮助了。”

  他抬起了下巴:“不许用那个名字称呼他。奥古斯都家族只有狮子,没有长虱子的食腐兽。”

  “好吧,但你该把钱花在野马身上的。”我故意没有用她的本名。

  “不要谈论我的家庭,戴罗。”他高傲地抬起鼻梁,瞪视着我,“现在的问题是,你想为自己的沉默开个什么价。我不接受别人的馈赠,不欠任何人的情。我会照应你,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离你女儿远点吗?”

  “不。”他突然笑了起来,让我吃了一惊,“愚蠢的家族才会顾忌血统。我不在乎什么家族或祖先的纯净血系。太虚荣了。我只在乎力量。一个人能对其他人做什么。力量,这是你拥有的。”他靠近了些,从他的瞳孔里,我能看见垂死的伊欧,“我有很多敌人。他们很强大。”

  “贝娄那家族。”

  “还有别的。但是,没错,提比略·欧·贝娄那统帅有五十多个侄子女。他本人有九个子女。巨人卡努斯是他的长子。他最喜欢的孩子是卡西乌斯。他的种苗很强壮,我的……不够强。我曾有一个儿子,比提比略所有的孩子加起来都优秀。但他被卡努斯杀害了。”他沉默了片刻,“现在我有两个侄女、一个侄子、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这些。所以我要招收学徒。

  “这是我的条件。只要你保持沉默,我会给你一切。买粉种、黑曜种、灰种、绿种人给你差遣。赞助你去研究院,让你学习驾驶那些征服了无数星球的飞船。我会为你提供金钱和必要的赞助,把你引荐给最高统治者。我会为你做这一切,只要你保持沉默,成为我的枪骑兵,我的副官,我家族的一员。”

  他要求我背叛自己的姓氏,为了他抛弃我的家族。安德洛墨德斯是个虚构出来用于欺骗的家族,但我心里还是有某个地方在作痛。

  我知道事情会朝这个方向发展,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你儿子手下的士兵会把你插手的事说出来的,大人。”

  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倒是更担心你那几个军官。”

  我笑了:“我的军队里没几个人知道真相。知道的人一个字都不会说。”

  “你很信任他们。”

  “我是他们的最高学级长。”我简单地回答。

  “你是认真的吗?”他迷惑不解地问,仿佛我把地心引力这类最基本的东西搞错了,“小子,一脚踏上那艘飞船,他们的忠诚马上就土崩瓦解了。你的朋友一部分会被秘密地带给卫星长官,其他人会被燃气大亨的总督接走,还有一些会去月球。他们会把你当作青春时代的一段传奇,但也仅此而已。传奇经历不会给你带来忠诚。我也曾站在你的位置上。我是我那一届的胜利者,但忠诚是不存在的。事情就是如此。”

  “那是在过去,”我生硬地说,他有点吃惊,但我相信我所说的,“我和你不一样。我解放了奴隶,让受到打击的人有机会恢复。我给了他们你们老一辈的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轻声笑了起来,把我激怒了:“这是年轻人的毛病,戴罗。你忘了,每一代的人都有过相同的想法。”

  “但对我这一代来说,这是实情。”我是对的,他是错的,不管他多么自信。我是那颗会将整个世界烧毁的火花,我是那把将束缚的铁链敲出裂缝的铁锤。

  “这是学校,不是生活。”他把那句话复述给我听,“并不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你就是国王。而真实的生活里不存在国王,只有许许多多可能成为国王的人,但他们与我们圣痕者判若云泥。在游戏中夺取了胜利,离开学校之后成就斐然的前人数不胜数。所以,别以为毕业后你依然可以做国王,拥有一帮忠诚的臣下,这是不可能的。你需要我。你需要一个地基,一个赞助人来帮你爬到更高的地方。对你来说,没有人比我更好。”

  我背叛的不是我的家族,而是我的人民。学校是一回事,但在恶龙的翅膀下寻求庇佑……允许他拥抱我,享受穷奢极侈的生活,而我的亲人却在流汗、死亡,忍饥挨饿,被高温灼伤……这比把我的心掏出来更痛苦。

  他的一对子女注视着我们。还有互相拥抱之后的卡西乌斯父子,他们为朱利安的死流下了眼泪。我想和家人在一起,而不是待在这里。我希望基尔兰把手放在我肩上,把莉亚娜的手握在手心里,一起看着母亲把晚饭摆在我们面前。那才是家。那才叫爱。眼前这些人心里只有荣誉、胜利和家族的尊严,但不懂得爱,也不懂得什么叫家庭。他们拥有的只是一个为了赢得尊严游戏而激烈角逐的团队。首席执政官见了自己的儿女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这个肮脏的杂种更在乎的是和我交谈。

  “很有趣。”我说。

  “有趣?”他阴沉地说。

  我编造了个理由:“真有趣。一个简单的词竟能让人生彻底改变。”

  “这一点都不有趣。钢铁是力量,金钱是力量,但言语的力量超过世间的一切。”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言语是一种武器,它的力量远超过他的认识。而歌声更胜一筹。言辞能唤醒心智,而旋律可以唤醒人的灵魂。我出身于一个热爱歌舞的种族,我不需要他来提醒我言语的力量。但我还是笑了。

  “你的回答是什么?答应还是不答应?我不会问第二遍。”

  我朝十几个等着和我交谈的圣痕者扫视了一眼。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来向我提供赞助或想收我做学徒的。有年长的洛恩·欧·阿寇斯,摘掉初选官面具我依然认得出他。狂怒骑士,把天马吊坠和舞者的戒指送给我的人,一个有着无可指摘的声誉、全火星第三大家族的领袖,一个我可以当作榜样的人。

  “你愿意和我一起攀上巅峰吗?”

  我盯着首席执政官的颈静脉,他的心跳强而有力。我回想起了伊欧殉难时的逝去之歌。当我把他吊起来的时候,不会有任何人为他奏响我们的挽歌。他的生命不会留下回响,只会简简单单地终结。

  “我认为,大人,您的建议会给我带来一些有意思的机遇。”我抬头望着他的眼睛,希望他会把我眼中的怒火误认为兴奋。

  “你知道誓词吗?”他问。

  我点头。

  “你必须说出来,就在这里,现在。这样所有人都可以见证我得到了全校最好的学生。”

  他傲慢感四溢。我咬紧牙关,说服自己走这条路是正确的。在他麾下,我会得到崛起的机会。我会进入研究院,学习怎样指挥舰队。我会获胜。我会把自己打磨成一把利剑。我会献出自己的灵魂。我会怀着获得自由的希望跃入地狱。我愿意牺牲。我会让我的传奇发展壮大,传遍所有星球,传到所有人耳朵里,直到能够带领军队打破束缚着我们的枷锁。因为我不只是阿瑞斯之子的代理人,我不只是阿瑞斯计划中的一步棋、一个工具。我即是希望,属于我的人民,也属于所有被束缚的人。

  我按照他们的规矩,在奥古斯都面前跪了下来。他也依照规矩把手放在了我头上。誓词的语句像毒虫一般从我口中爬出,像碎玻璃一样刺入我的耳中。

  “我愿遗弃我的父亲。我愿抛弃我的姓氏。我将成为你的利剑。尼禄·欧·奥古斯都,你的荣耀即是我的意志。”

  突如其来的宣誓让旁观的人倒吸一口冷气。其他人咒骂起来,觉得这样不合规矩,对奥古斯都愤愤不平。他一点体面都不顾了吗?我的主人亲吻了我的头顶,说出了他的誓词。我竭力克制着心中的怒火。这股怒火时时锤炼着我,让我变得比红种人更机智敏锐,比金种人更坚不可摧。

  “戴罗,奥古斯都家族的枪骑兵,站起来,去担起属于你的职责,站起来,去夺取属于你的荣光。崛起吧,为了荣耀和权力,为了征服并支配那些弱者。崛起吧,我的儿子。崛起。”

  [1]拉撒路:圣经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见《圣经·约翰福音》第12章。——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下文不再一一说明)

  [2]珀耳塞福涅:希腊神话中冥界的王后。

  [3]米琪的昵称。

  [4]托妮是安东尼娅的昵称,后文中的凯西则是卡西乌斯的昵称。

  [5]奎特斯在英文俗语中,也有“断送某人的生命”“杀死某人”的意思。

  [6]米莉是米莉雅的昵称。

  火星崛起2:黄金之子

  献给母亲,是你教会我如何说话。

  曾经有个男人从天而降,处死我的妻子。而此刻,我正与他一起走在浮于天际的山上。下雪了。依着山壁的白墙石砖,还有晶莹的玻璃正在闪闪发亮。

  贪婪、欲望撩拨出混沌漩涡。火星上赫赫有名的金种来到学院,挑选今年最优秀的学员。战舰蜂拥而至,在奥林匹斯山白雪皑皑的晨空穿梭。几小时前刚被我攻破的城堡还在冒烟。

  “看它最后一眼吧。”抵达穿梭机前,那男人开口,“之前种种,不过是我们世界的一小片倒影。离开这座山以后,什么规则、誓约都灰飞烟灭。你还没准备好——没有人是准备好的。”

  人群彼端,我看到卡西乌斯与他的父亲、兄弟正要登机。他们灼烫的目光锁在我们身上,我想起他弟弟最后的心跳。一只粗糙的手掌与强壮的手指搭上我肩膀,用力搂紧。

  奥古斯都瞪着他的仇家。

  “贝娄那家族绝不遗忘、绝不原谅。他们人多势众,但伤不到你。”奥古斯都的视线射向我——他最新的战利品,“你是我的了,戴罗,我会保护好自己人。”

  我也一样。

  七百年来,我的同胞遭受奴役,不得发声,毫无希望。如今,我成为族人的剑,我也绝不遗忘,绝不原谅。我任他领进穿梭机,让他以为自己拥有我,最好也让他这样带我登堂入室,才好将他家烧成灰烬。

  然而,他的女儿凑近,牵起我的手。我的肩头仿佛被谎言的重量压得无法挺起。《圣经》里有句话说:凡一国自相纷争,必站立不住。但是,他们没有说,若是心中自相纷争,会怎么样。

  Ⅰ

  低 头

  Hic sunt leones.“此处有狮。”[1]

  ——尼禄·欧·奥古斯都

  

  第一章 将 领

  

  沉默的声音轰隆如雷声。我站在自己的星舰舰桥上,断臂上还包着胶体模具,脖子上被离子武器所伤的疤痕仍在发痛。我真他妈的累坏了。锐蛇缠绕在还能动的右手臂上,像条冰冷的金属蛇。眼前的太空浩瀚无边,细碎的光点在黑暗中飘荡,视野边缘的恒星光芒被深邃虚空中的阴影遮蔽——那是周边正缓缓飘移的小行星。这艘船叫奎特斯,与我先前的坐骑同名。我乘着它在漆黑之中追踪猎物。

  “你要赢,”我所服侍的主人如此吩咐,“我的孩子当不了赢家,就由你为奥古斯都家族争取荣耀。在研究院的训练中获胜,你就能拥有自己的舰队。”不断反复、强调、加重语气。这是政客常用的口吻。

  他以为我是为他争取胜利,但其实我是为了一个梦想大到她永远无法实现的红种女孩。我将胜利,那男人将会死去,女孩的梦想将会辉煌千古。就这么简单。

我今年二十岁了,个子又高又壮,身上的貂皮军服皱了,头发长了不少,金色眼珠里布满血丝。野马之前说我有副锐利的面孔,还有像是从愤怒的大理石雕出来的双颊和鼻子。我很少照镜子,因为我不想看见这身伪装,尤其不愿面对脸上那道疤痕,因为它象征着我是一名统治从水星至冥王星整个太阳系的金种。我是人类中最聪明也最残酷的圣痕者,却不断怀念着他们中最善良的一个女孩——野马。大约一年前,我在她的房间阳台要求她留下,但最终还是与她道别。离别前,我留下天马纹章的金戒指给她当纪念,她则回赠一把锐蛇。很适合的礼物。

  她眼泪的味道在我的记忆中日渐消失。自从我离开火星后,我就再没听到她的消息。更糟糕的是,两年前从学院结训后,阿瑞斯之子也毫无音讯。当初舞者说我毕业后就会联络我,但在茫茫金种人海中,我什么也没等到。

  现在的生活与我小时候的想象差得太多,也与阿瑞斯之子雕塑我时,原以为可以带给同胞的将来相去甚远。那时,我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全宇宙——每个傻小子都会这样妄想。但金种建立的国家机器终究还是将我卷了进去。

  学院训练我们如何生存、征服,研究院则教我们怎么作战。现阶段,他们正在测试我们用兵是否流畅。我与其他金种指挥的舰队相互对抗,使用仿制正规军备的训练装置劫掠对手的船只,在过程中熟练掌握金种的星际战争技术。一艘军舰造价等同二十个大城市的年产值。假如派出运送黑曜种、灰种和金种队长的蛭附艇,就能占领重要舰室,夺为己用。当然没有理由将整艘船轰得四分五裂。

  星战技术课堂上,教官们不断重申金种一族的信条:强者生存,智者统治。他们让学员自己去体验,让我们在小行星间流浪,搜索补给品和据点,还有猎杀敌人。现在只剩两支舰队还在竞赛内。

  我依旧在玩金种的这些游戏。不过这是目前为止最惨烈的一场。

  “是陷阱。”身旁的洛克开口。他和我一样留着长发,脸蛋粉嫩,活像个女孩;他气质沉静,有如哲人。在太空厮杀与在陆地征战截然不同,洛克相当能掌握诀窍。他说这就和诗歌一样,天体与战舰相互的关系是种律动。洛克和负责领航驾驶的船员合作十分愉快。蓝种是群动作轻盈的人,仿佛精灵般在金属船舱间飞舞,脑中装满的却是逻辑与秩序。

  “可惜这陷阱没有卡努斯以为得那么漂亮,”他继续说,“他只是认定我们想尽快结束这次比试,所以认为躲在隘路另一头就可以守株待兔,拿飞弹攻击我们。不过说真的,这招自古至今一直都挺有效的。”

  洛克在星图上仔细地指出两颗小行星间的空间。如果我们想尾随卡努斯那艘已受损的星舰,就得经过那儿。

  “不管什么都是该死的陷阱。”开口的是塔克特斯·欧·瓦利-瑞斯。身材瘦高的他打了个呵欠。此人看似行事鲁莽,其实非常难缠。塔克特斯靠着观景窗,用戒指往鼻孔内喷些药物提神,然后把用过的药匣往地板上一甩。“卡努斯也知道自己输定了,所以故意要我们追,只是想逼我们睡不了觉。真是小人。”

  “你真是个精灵种,什么都要大呼小叫。”维克翠·欧·裘利也靠着观景窗,嘴上挂着冷笑,参差不齐的头发垂在玉制的耳环边。她个性冲动且残忍,但这两个特质从没让她吃过苦头。虽是女性,但维克翠不屑以脂粉掩盖脸上疤痕。那是她二十七年来累积的许多光荣战绩。

  她有双深邃大眼,宽唇相当性感,总是微微噘着,像在讥讽着谁。维克翠的长相比较像她那位大名鼎鼎的母亲,而非比她小一半的妹妹安东尼娅。然而,若是论及破坏力,安东尼娅恐怕比她们两个还要强大。

  “陷阱又怎样?”她继续说,“卡努斯的舰队被打得落花流水,只剩一艘船——我们有七艘!直接把他打得无话可说不就得了?”

  “是戴罗有七艘船。”洛克出言纠正。

  “你刚刚说什么?”维克翠一脸不耐烦。

  “你刚才说‘我们’有七艘船,但这七艘船实际上是戴罗的,不是我们的。他才是学级长。”

  “诗人老爱玩那些文字游戏。意思其实是一样的嘛。”

  “所以你提议我们没什么好谨慎的,只管冲进去就好?”洛克又问。

  “以七敌一还这样拖拖拉拉,太丢脸了。我说,我们就像踩蟑螂那样去把贝娄那家的少爷踩扁,之后赶快回基地,叫老奥古斯都把该发的奖品发一发,大家好出去玩一玩。”

  “同意,”塔克特斯说,“我愿意拿全宇宙换一克恶魔尘。”

  “塔克特斯,你今天已经用五次兴奋剂了吧?”洛克问。

  “是啊,老妈子,多谢关心!我对军事操演已经腻了,还是赶快上高档的珠伎酒馆呼几口,那才快活。”

  “用药过量很伤身。”

  塔克特斯拍了一下大腿:“人生苦短,要及时行乐。等你七老八十觉得好空虚的时候,我已经满脑的幸福快乐啦。”

  洛克摇摇头:“朋友,迷途知返吧。总有一天你会爱上某个人,然后惊觉年轻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到时候你会成家立业,也会发现,原来有很多事情比玩乐和找粉种更重要。”

  “朱庇特保佑——”塔克特斯一脸惶恐,直瞪着他,“这听起来够凄凉的!”

  我盯着战略星图,没理会他们三个的拌嘴。目标战舰的指挥官是卡努斯·欧·贝娄那。我的昔日好友卡西乌斯、在入学仪式上被我杀死的朱利安,都是他的弟弟。贝娄那家族的男性都有一头漂亮的鬈发。三人之中,卡西乌斯最有人缘,朱利安心地善良,至于卡努斯——我的断臂说明了一切。他仿佛出栅猛兽,是杀戮的化身。

  从学院结业以后,我的知名度越来越高。而不管是什么八卦消息,都会在紫种之间传开。贝娄那家族得知首席执政官终于将我送入研究院时,卡西乌斯的母亲也精挑细选,派出几人随我“入学”。他们家族早就想把我的心取下来放在盘子里。我毫不夸张。他们先前之所以迟迟没采取行动,只因为对奥古斯都有所忌惮。对我出手就等于对他出手。

  就个人立场而言,他们两家族的钩心斗角、血海深仇和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想取得舰队,只是因为要协助阿瑞斯之子。有了舰队后能做的事情很多。我也研究过后勤、特种、侦察哨与资料站的路线位置。只要破坏这些枢纽,就可以大大撼动联合会。

  “戴罗……”洛克走近我,“收起你的狂妄,别忘记帕克斯的下场。骄傲会害死一个人。”

  “我倒希望那是陷阱,这样卡努斯才会回过头。”

  他歪着头:“你也准备好陷阱了吧?”

  “嗯?为什么这么说?”

  “你可以先告诉我们,这样我——”

  “好兄弟,别担心,反正卡努斯今天非败不可。”

  “当然。你懂的,我只是想帮忙。”

  “我懂。”我忍住呵欠,视线扫过身后和下方。舰桥各处都由蓝种操作,由于他们习惯用数字沟通平台,因此讲话速度在各色族之中显得特别慢,只比黑曜种略快一些。他们都接受过夜蓝学院的训练,才进入舰队,因此年纪都比我大。后头的舰桥入口附近有几个灰种陆战队及黑曜种站岗。我拍拍洛克的肩膀:“时候到了。”

  “各位,”我对船舱内的蓝种下令,“提高警觉,接下来要给贝娄那的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钉子了。等我们把他轰到另一个次元,我会在能力所及范围内给予大家最丰厚的奖励——接下来一周能睡个好觉。你们觉得如何?”

  有几个灰种笑出声,而蓝种眼里仍只有仪器。我户头里的钱很多,但反正都是首席执政官的,要是可以拿一半买到蓝种嘴角扬起的表情,我还真想要看看。

  “耽搁够久了,”我宣布说,“所有人回到攻击位置。洛克负责调度驱逐舰,维克翠负责瞄准,塔克特斯安排防卫部署。也该划下句号了。”我望向身材纤细的蓝种,他正站在指挥台下方的舰桥中心,周围有五十个同伴正在忙着。蓝种的光头和手腕上缠绕着数字带,连接战舰的计算机,发出天空般蓝与银的渐层色调;他们的视神经连接到数字世界,因而眼神空洞遥远。他们开口说话通常只是为了应付我们。

  “舵手,引擎输出开到六成。”

  “遵命,阁下。”蓝种注视着头上那个立体的球状战略图,讲话有如机器,“报告,小行星的金属比例过高,无法有效判读光谱。进入前方区域后,本舰将失去侦测能力,小行星另一侧若藏有舰队,无法先行发现。”

  “他可没有再多出一支舰队。”我回答。引擎轰隆响,我朝洛克点点头,说:“Hic sunt leones.”这是我们的主子,也是火星现任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十三世的名言。将领皆跟着我复诵。

  此处有狮。

  

  第二章 尾 随

  

  战略星图上显示,主舰周边跟着六艘轻巧的驱逐舰。由于进入备战状态,舰桥上弥漫着蓝种的沉默,他们的意识进入了电子空间,语言交流仿佛冰山漂移那样缓慢。我麾下几位军官也协助管理舰队运作。平时他们会在所属的驱逐舰或蛭附艇上管理部队,不过眼看胜利在望,我希望大家齐聚一堂。只可惜,即便身处同一空间,我仍能感到隔阂。他们与我终究是不同世界的人。

  “侦测到飞弹讯号。”通讯官报告。但舰桥并未因此出现骚动,也没有亮起警示灯,现场仍然一片寂静。蓝种是冰一般的种族。他们从小生长在群居形态的公社,接受逻辑至上、效率优先的教育。因此,很多人认为,蓝种并不像人类,更像是计算机。

  从观景窗可以看见一连串的小爆炸。防空战的烟幕启动,逼近的飞弹群在远处就被反飞弹系统击坠,但仍有一枚模拟核弹穿过防护火力,命中位于阵型边缘的驱逐舰。舰内人员与气体随着金属船壳的大洞向外涌出。从远方看,燃烧的氧气从船身流出,仿佛鲸鱼流淌出血液,被无尽的黑暗吞没。不过这只是模拟战,用的是模拟弹头。战场上最致命的武器应该是我们这些学员。

  又一艘驱逐舰被敌人的电磁炮命中。

  “戴罗……”维克翠语气中带着忧虑。

  我漫不经心,指尖磨蹭着伊欧为我套上戒指的指节。

  维克翠转身望向我:“戴罗……你不会没注意到吧?对方已经打得我们七荤八素了。”

  “这回大小姐说对了,收割者大人。”塔克特斯的脸被立体星图映上蓝光,“你有什么压箱绝活就快点儿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通讯官,传令冲锋机、爪形机小队开始攻击。”

  按照星图显示,我半小时前派出的小队从小行星群两侧朝卡努斯的船双边进逼。从这个距离无法用肉眼看见,但计算机影像显示一个个正在搏动的金色光点。

  “恭喜了,朋友。”战局尚未落幕,洛克已经对我耳语,语气中带着一股尊崇,一扫先前的挫折与担忧,“看来胜负已定。”他拍拍我肩膀。

  看见自己设下的陷阱即将捕获猎物,我身上的那份重担也跟着卸下。舰桥上几个灰种忍不住向前一步,连黑曜种都探头想看看卡努斯的战舰如何败在伏兵手上。从星图可以看到卡努斯全速运转引擎,打算逃亡,但地形对他不利。他还来不及部署反空战烟幕或发射飞弹反制,已有三十枚模拟核弹齐声爆炸,毁掉他最后的一艘船。测验至此阶段,已经没必要特意把他的船留下。所以机上的蓝种飞行员就不管轻重地出手了。

  我就这样获得胜利。

  舰桥上的灰种士兵与橙种技师爆出欢呼,而蓝种只是用力握着拳,黑曜种对科技战争一向冷漠,所以没什么反应。我的私人侍女狄奥多拉朝舰桥侍者区里的年轻人微笑。她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时是个花伎,现在则因为她过去的身份,能够掌握很多小道消息,所以她兼任了我的社交参谋。

  全舰各处(从动力室到厨房)通过全息屏幕播放击溃敌军的画面。这并非我一人的胜利,众人都有贡献。但这同时也是联合会所建立的秩序阶级:要想发达,就得先协助上级达成目的。一如我为此投效奥古斯都家族,低等色族也得效忠于我。这种社会体系孕育出了对金种的强烈忠诚,色族统治并不能只靠一纸空文来维持。

  我若是崛起,这船上的所有人也都会跟着崛起。

  在联合会建立的文化制度下,权力与前景就是一切。不久之前,首席执政官宣布资助我进入研究院,媒体报道全是各种揣测。主题都围绕在像我这样出身卑微的小伙子是否可能在模拟战中获胜。不过,看看我在学院的成绩——颠覆比赛规则、直接击败学监,其中一人更死在我手上,其余的则像孩童一样被我们囚禁,任凭宰割。当时那些成就是昙花一现吗?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心里有数。

  “舵手,设定航道,返回研究院,领取桂冠。”我下令后,全舰欢声雷动。桂冠。这两个字从我口中说出,唤起了一些苦涩的回忆。尽管我露出笑容,从这次的胜利中,我却得不到太多喜悦。心里的快感其实伴着悲痛。

  还差一步,伊欧。再等等我。

  “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军事执行官,”塔克特斯以戏谑的语气替我安上新头衔,“贝娄那家族可要以泪洗面了。不知道我能不能也获得自己的舰队,还是得从此跟着你呢?一切都很难说……官僚体系麻烦死了,得收买赤铜种、疏通金种人脉。我哥哥他们一定会想开庆功宴。”他用手肘轻轻顶我,“在瑞斯兄弟的宴会上,就连你这种家伙也能找到人上床!”

  “你真以为人家会对你的那些朋友感兴趣吗?”维克翠掐着我的手,指尖轻柔地游移、抚触,仿佛她身上穿的不是护甲,而是薄纱。“情不情愿是一回事,但安东尼娅说你很厉害,我想她没看走眼。”

  我感到洛克身子一震,想起在学院训练中,安东尼娅为了引诱我,竟然狠心拿刀划破莉娅的咽喉。那时我躲在暗处,没有中计,但也因此亲耳听见莉娅娇小的身躯跌落潮湿生苔林地的声音。洛克一直因为莉娅的事情痛心不已。

  “我提醒过你,不要在我们面前提起你妹妹。”维克翠被我一凶,脸色很难看。

  我转头对洛克说:“当上军事执行官应该就有权力决定自己的舰队要招募谁,或许可以找些熟面孔回来,比方说人在冥王星的塞弗罗,还有各奔前程的号叫者。说不定……可以问问奎茵?”

  听我提起奎茵,洛克的脸红了。

  就我个人,我最想把塞弗罗叫回来。结训后,要联系得通过全息影像网络,我们都有点儿懒惰,尤其我在进入研究院后就没有机会上网。话说回来,塞弗罗也只传过几段影片给我,影片里净是些奇形怪状、类似独角兽的生物,还有他朗诵一些诡异的双关语句。看样子他到冥王星后变得更加怪里怪气了。

  “阁下——”蓝种的声音将我的注意力唤回星图。

  “怎么了?”我问。

  他眼神空洞,正连接着不远处的战舰系统,处理我眼前这些讯息下的原始数据。“我不是很确定,阁下,但侦测到扭曲的讯号。似乎有隐匿起来的物体。”

  在中央的大型星图上,小行星群用蓝色光点做标识。我军是金色,敌军是红色。理论上不该还有敌舰,但我确实看见了一个红点闪烁。洛克和维克翠上前。洛克挥了下手,将数据下载过来,面前立时出现一个小型的球形全息投影。他放大影像,进行分析筛选。

  “辐射?”维克翠语带讶异,“这是残骸吗?”

  “这艘船发出的讯号可能是被小行星蕴含的矿物折射回来的,”洛克指出,“应该不是系统问题……现在又不见了。”

  红点消失,但舰桥上气氛紧绷,每个人都紧盯着星图投影。眼前除了我方几艘船及卡努斯那艘战败的战舰以外,什么也没有。除非……

  洛克转身,朝我露出惊惶的神情。

  “快逃!”他刚说完,雷达上又出现红点。

  “引擎全开,”我大吼,“中线加三十度方向!”

  “剩下的飞弹全朝小行星表面发射!”塔克特斯也下令。

  但一切都太迟了。

  维克翠在喘气,我也看清了那个雷达捕捉不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小行星表面有个大凹洞,里头藏着一艘驱逐舰。我们以为三天前就把它击毁了,却不想它会熄了引擎在这儿守株待兔。它前半截确实被炸得焦黑缺损。现在,驱逐舰引擎全开,航线是向我们来的。

  它要来撞毁我们。

  “准备弹射服、弹射舱!”我高声叫道,但同时又有人要大家抓牢,船体即将遭受撞击!我跑向舰桥旁边的指挥官专用逃生舱。我刚刚下令时,逃生舱已自动开启。塔克特斯、洛克、维克翠急忙进去,我又跑回去,对蓝种大吼让他们赶快切断联机离开。否则,按照他们的那些逻辑思考,他们会跟着这艘船一起灰飞烟灭。

  我在舰桥上奔跑,要他们赶紧启动逃生装置。蓝种终于按下按键,船舱地板开了个洞,驾驶员一个接一个中断系统联机,经重力管进入逃生舱。

  “狄奥多拉!”我厉声喊叫,她瞪大眼睛。有个年轻蓝种还紧紧抓着仪表盘,吓得指节都发白了。“快给我进去!”但狄奥多拉太慌乱,那名蓝种也迟迟不松手。我朝两人跑去。系统因侦测到有物体接近船身,发出最后一次警鸣。

  整个宇宙好像慢了下来。

  舰桥被闪烁的红光淹没。

  我扑向狄奥多拉,将她抱进怀中。驱逐舰从船身中线直撞进来。

  我抱着她,被冲击力硬生生弹出三十米,撞上另一端的金属墙。固定左手臂的模具裂开,一阵痛楚深刺入骨。黑暗袭来,光点飞舞。一开始看来像星星,后来则像微风拂过摇曳的沙之线条。

  红色灯光隔着眼睑照在我眼中,有只手正温柔地轻扯我衣服。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撞凹了一根电柱。船身仍在轻微晃荡,发出仿佛是年迈濒死的野兽沉进深水时的呻吟。电柱在我腹部剧烈晃动,驱逐舰撞破了我的主舰,正残忍且缓慢地扯出它的内脏。

  有人大叫我的名字,但现在所有声音听来都像隔了一道墙。

  舰桥上灯光刺眼,索命的红色警示忽明忽暗,不绝于耳的警笛犹如献给这艘船的挽歌。狄奥多拉那双上了年纪但仍纤细的手抓着我,像只想搬动倒塌雕像的鸟儿。我的额头破了,鼻梁断裂。我抹去滴进眼睛的血水,身子一滚,躺在地上,看见身边的显示屏也沾上我的血迹。就是这东西砸在我身上的吧?屏幕连着一张横桌,我的眼神飘向狄奥多拉。她明明那么瘦小,居然挪开了桌子。她又走过来,捧着我的脸。

  “快起来,阁下,想活下去的话就快起来。”她虽经历过大风大浪,仍害怕得双手颤抖,“拜托,请起来吧。”

  我闷哼一声,撑着身体站起来,发现我的指挥官专用逃生舱不见了。可能是船体遭受撞击时自动弹射出去,不然就是他们选择扔下我不管。蓝种的逃生舱也弹射到舰外,那个迟迟不走的年轻蓝种最后化为舱壁上的一团模糊血肉。狄奥多拉的视线无法控制地朝那里望去。

  “我的舱房还有一个逃生舱。”我低着头说,但一低头就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苦着脸。她不是害怕,而是有条腿垂在身旁,仿佛折断的粉笔。粉种的体质原本就不能承受这种痛楚。“阁下,我走不动了,您赶快去吧。”

  我屈膝跪下,将她揽上右肩。狄奥多拉断掉的腿骨摆荡着,她忍不住抽噎。我感到她牙齿不停打战,只能拔腿狂奔,冲过舰桥,朝战舰中段被撞开的大洞跑去。一出舰桥,场面更乱。许多人离开岗位,逃进中央走廊,忙着寻找逃生舱,或想进机棚搭运输机。这些工程师、警卫、士兵、厨师、杂工都曾为我而战,但恐怕都无法生还。许多人一看见我就向我拥上来,手足无措,口齿不清,想求我指引生路,甚至发疯似的尖叫、抠抓、跪求。我将他们统统推开,但每前进一步,心就像是缺了一块。我救不了他们,我无可奈何。有个橙种伸手拉扯狄奥多拉没受伤的那条腿,一旁的灰种便朝他的额头挥拳,痛殴他一顿,直到那名橙种像块石头一样瘫在地上。

  “让路!”那名魁梧的灰种女中士大吼,她从武器套中取出热熔枪对空鸣击。附近另一名灰种因此想起了自己的职责,又或者他认为我是他离开这太空棺木的唯一机会,所以也跟着帮忙镇压骚乱的船员。很快又有两名灰种加入进来,用枪口开辟出一条道路。

  在他们的帮助之下,我总算进入自己的寝室。感应了DNA后,房门开启,让我们进去。灰种殿后,以热熔枪指着三十多名挤在门外、陷入绝望的船员。房门低鸣着正要关上,一个女黑曜种忽然上前,身子倚住门框,不让它关闭。一个橙种见状加入,接着是一个低等的蓝种。女灰种二话不说,一枪射中黑曜种的脑袋,其他人则分别击毙蓝种橙种,推开尸体让门关上。我别过脸,不愿注视地上的血迹,并将狄奥多拉放在一张沙发上。

  我解开逃生舱的门锁,灰种开口:“阁下,逃生舱内有几个位置?”她的头发剃成很短的军人发型,脖子晒得黝黑,从领缘可看到刺青。我的手滑过控制板,快速输入密码。

  “四个位置。你们有两席,自己决定。”

  但我们总共有六个人。

  “两席?”女中士的语气一冷。

  “那粉种是奴隶啊!”另一个灰种愤怒地叫喊。

  “她连屁也不如。”他的伙伴帮腔。

  “我的奴隶,”我低吼,“所以照我的规矩。”

  “胡说。”我几乎能听见接下来的死寂,也知道有人拔枪对准了我。我缓缓转身。那名矮小结实的老灰种很聪明地退到我够不到的距离。我身上没有装备,只有锐蛇,但我仍可以杀死他。其余灰种不断喊叫,问他究竟是在发什么疯。

  “我是个自由人,阁下。逃出去的应该是我。”那名灰种回答时声音不住颤抖,“我有家庭啊,这是我的权利。”他望着战友们。令人心惊的红色警示灯光笼罩众人。“她只是个妓女——还是个不知尊卑的妓女。”

  “马赛尔,把枪放下。”说话的是一名皮肤相当黑的灰种下士,他神情沉重地说,“想想就职时的宣誓。我们抽签决定吧。”

  “这不公平!她根本没办法生育!”

  “你的孩子如果看到这一幕会怎么想?”我问。

  马赛尔的眼中滚出泪水,握着热熔枪的粗糙手掌开始颤抖。突然一声枪响,他身体一僵,倒在地上。女中士的子弹穿过马赛尔的头骨,钉在金属舱壁上。

  “我们按照军衔来决定。”她将枪收好。

  假如我仍是伊欧认识的那个男孩,这时应该早就吓得目瞪口呆。然而,那男孩早已逝去,只有我还每天为那个男孩哀悼。我一点一滴忘记自己过去的样貌、梦想和所爱的一切。然而,那股哀伤早已麻木。即便身处黑暗,我也必须前进。

  逃生舱的磁力锁弹开,门往上掀,我抱起沙发上的狄奥多拉,将她安置在一个座位上。设计给金种的安全带对她而言太大了。船腹突然传出巨大的轰隆声,距离大约半公里。本舰的弹药库爆炸了。

  人工重力消失,舱壁结构毁坏,周遭一切开始旋转,感觉相当不妙。我捶打着逃生舱的地板(还是天花板?我无法判断)。气压开始剧烈转变,有人吐了——但我不是听到,而是闻到的。我大叫着要灰种快进逃生舱,中士和下士窜入,被留下的那人憔悴且安静。他们在我对面绑好安全带,我立刻启动弹出程序,对留下来的那人行礼致敬。对方也回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展现出骄傲和忠诚。然而,他的目光也越飘越远,似乎正想念远方的爱人、错过的未来。或许,他更不解的是:为何自己不是生为金种?

  舱门关紧,他从我的世界中消失。

  逃生舱冲出濒临毁灭的战舰,我被重压在座位上。我们穿过船身残骸,再度失重,惯性抑制器开始作用,舱体脱离险境。透过舱窗,我看着自己的旗舰爆出红蓝火焰,撞在一起的两艘船都是以氦-3当动力,引擎引发连锁效应,大爆炸终于将战舰扯成碎片。蓦地,我意识到散落在逃生舱周围的并非战舰残骸,而是一个又一个的人——我的船员。好几百个低等色族在宇宙中漂流。

  对面的两名灰种坐直身体。

  “他有三个女儿,”皮肤黝黑的男性下士肾上腺素退了,开始不断哆嗦,“再过两年就可以领退休金,结果被你一枪爆头。”

  “要是我呈报上去,那种懦夫连殉职奖金也别想领。”女中士嗤之以鼻。

  男下士对她眨眨眼:“你还真冷血。”

  我耳中充斥的心跳声掩盖了两人的对话。这是我的错。我破坏了学院训练的基本规则,而且我竟然以为敌人不会做出调整、不会因我改变策略。

  因此,我害死了这么多人。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总数。

  只不过眨几个眼,因我而死的性命比我在学院里训练一整年还多。他们的死亡像是在我身上开了个大洞。

  洛克和维克翠的声音从通讯装置传来。他们只要追踪个人数据终端的位置,就会知道我平安无恙。然而,我无力响应。愤怒和罪恶感困扰着我,让我的双手颤抖、心脏猛跳。

  卡努斯的战舰不知如何突破了伏兵,继续航行。虽然受损,但未被击毁。我解开安全带站起。逃生舱尾有弹射管,以及预先准备的一套星战服,只要人套上就可以让他变成一个人肉飞弹。这装置原本的用意是让金种在星体上迫降,因为逃生舱无法承受大气层的摩擦。然而,我打算用它执行复仇计划,将自己射到贝娄那家那个王八蛋的舰桥上。

  狄奥多拉还没醒。很好。

  我叫下士帮我套上装甲,两分钟后,我变成一个金属人。接着我又花两分钟,说服计算机乖乖算出能直冲卡努斯舰桥舷窗的拋物线。他们没听说过,更没见过有人这样做。我或许是疯了,但我一定要卡努斯付出代价。

  我自己倒数计时。

  三……敌舰在一百公里外大摇大摆地经过,远看就像一条拖着蓝色尾巴的蛇,而舰桥就在蛇眼位置。上百个逃生舱被太阳照耀着,如同红宝石般在我们之间闪耀。

  二……我开始祈祷。若我无法生还,就请让我回归往生谷。

  一。仪表板死机了,头盔里闪着红光。学监篡改了我的指令,控制了机器。

  “不!”我声嘶力竭地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卡努斯的战舰消失在黑暗里。

  

  第三章 血液与尿液

  

  八百三十三人。这次模拟战里死了八百三十三人。真希望没人告诉我。在返回研究院的救难船上,我反复念着这数字,几位副将坐在一旁,不敢与我目光交汇,连洛克也决定让我先静一静。

  学监在我将自己弹射出去前强行夺走机器的控制权,说是为了防止我铸下大错,如此鲁莽愚蠢又冲动的行为,与金种并不相称。但隔着全息影像进行通讯时,我只是漠然地盯着他们。

  抵达研究院时舱内时间是傍晚。研究院位于小行星带边缘,外观是一个大型金属圆顶,周边有港口可停战舰和驱逐舰。目前码头几乎满了。研究院同时也是中阶战略据点,是联合会在火星、木星和海王星这类行星的军队大本营,接近其他行星轨道时也会提供兵力。研究院其他学生大多都从宿舍望着我们。许多舰队高层和圣痕者在模拟战最后几周也会络绎到来,参加庆祝和考察。

  当然,没人会提起卡努斯的胜利是奠基在多少人的性命上。这次失误对我的任务造成一大阻碍,阿瑞斯之子在各处都有间谍,通过黑客与娼妓窃取重要情报,他们只缺一支舰队,然而如今仍没办法弄到手。

  我们登上码头,没有人迎接我和我的军官。

  红种、棕种听从紫种与赤铜种的吩咐,东奔西跑,在前厅准备替卡努斯接风洗尘。金属质感的大厅改造成以贝娄那家徽的蓝银二色为主,到处都看得见老鹰图腾;庆功宴会上撒了玫瑰花瓣,用的是白玫瑰。红玫瑰是为凯旋而准备的,对金种而言真正的胜利是用他们的鲜血染成的。尽管死了八百三十三人,但都是低等色族,所以不算什么重大胜利。这些是由祭司决定的。

  在回大罐头的研究院途中,其他人都睡了一会儿,只有我睡不着。现在,塔克特斯和维克翠走在我前面,沉默不语,身体摇摇摆摆,乍看好像在梦游。虽然我的肩上扛着重担,但还是没有睡意,充血的眼中只有满满的懊悔。要是我睡着,恐怕会看见战舰主通道上被我留下来等死的诸多面孔。

  而我知道我也会见到伊欧。可是今天的我无法面对她。

  研究院里弥漫杀菌剂与花朵的气味,盛有玫瑰花瓣的箱子搁在路旁,头顶上的通风管道将我们呼出的气体循环净化再送出,不停地嗡嗡响;天花板上的黄白荧光灯管颜色简直跟尿液一样,好像提醒着我们,可别将这里当成童话故事里的美好园地。这些灯光和这里的人一样冰冷残酷。

  洛克走在我身旁,脸色很差。我要他去睡一会儿。他这么辛苦了,该对自己好一点儿。

  “那你会对自己好一点儿吗?”他问,“一天就好,别绷着脸,别自责。毕竟你是所有枪骑兵里的第二名——第二名哪!兄弟,够引以为傲了吧?”

  “别说了,洛克。”

  “振作一点儿,”他不肯罢休,“人的高低并非取决于他的成就,而是取决于他如何面对挫折。你以为我们的祖先都没尝过败仗吗?别太在意,别让自己跟那些老掉牙的希腊格言一样。放轻松点,这只是模拟战。”

  “你以为我在乎的是模拟战成绩吗?”我脚跟一转看着他,“很多人死了。”

  “踏上舰队是他们的选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面对什么风险,也明白自己为何而死。”

  “那他们是为何而死?”

  “为了使我们统治的社会更加强盛。”

  我瞪大眼睛。难道连这位软心肠的朋友也如此盲目?那些死者可曾有过其他选择?他们是被这制度逼迫的。我摇摇头:“你根本就不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