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之后,他坐在那里,手臂的断茬差不多被烧焦了。他的脸色像雪一样白,用腰带当止血带勒紧了手臂。他与我都心知肚明,我是不会放他走的。

  突然,一个扰动的身影从打开的窗户飞了进来。和我预期的一样,学监来了,而我此时却心烦意乱,毫无准备。我看到一个小小的震爆弹落到了桌上,胡狼一把将它抓在手里。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给了学监们帮助他的时间。身边的一切似乎都慢了下来,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胡狼用抓着炸弹的手把帕克斯的离子刀往上一甩。刀刃扎进了我那大个子朋友的喉咙里。我吼叫着向他扑去,就在这时,他按下了震爆弹的按钮。

  一阵伴着巨响的冲击波从那个装置里横扫而出,把我震到了房间另一头。号叫者们被抛到了墙上,帕克斯朝着门口一头栽倒。杯盘、食物和椅子像被风吹起的谷粒一样飞散开来。我倒在地上,胡狼向我步步紧逼。我摇晃着脑袋,竭力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时,帕克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耳孔和喉头血如泉涌。胡狼对我说了些什么。就在这时,帕克斯朝我而不是朝胡狼扑了过来,用身体盖住了我。他的体重几乎把我压碎,我喘不上气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但隔着帕克斯的身体,我感觉到了一声闷响,还有一阵痉挛。胡狼像一头得了热病、刨挖着大地的野兽一样怒气冲冲地在帕克斯身上又刺又挖,试图穿透他的身体,杀死躺在地上的我。

  后来就什么都没有了。

  血滴到我脸上,温热地流遍我的身体。那是我朋友的血。

  我试着挪动帕克斯,竭尽全力从他身子底下钻了出来。胡狼已经逃之夭夭,帕克斯失血过多,濒临死亡。报丧女妖在我耳朵里嘶声惨嚎着。学监们也不见了。号叫者们费劲地爬起来。我回头看帕克斯,他已经死了,唇边还留着一个平静的微笑。血在石板地上蜿蜒流淌。我胸口揪紧了,单膝跪了下来,泣不成声。

  他一句遗言都没有。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

  他飞身保护我,救下了我的性命。

  自己却死了。

  忠诚的帕克斯。我捧起了他硕大的头颅,巨人的死让我心痛如绞。这位外表勇猛、内心温柔的战士本有一个光辉的未来。他再也不会笑了,再也无法登上驱逐舰的舰桥,戴上骑士的冠冕,或者握起统帅的权杖了。他死了。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他不该死去。我本应快速地了断一切,这都是我的错。

  他原本会有远大的前程。

  塞弗罗脸色苍白地站在我身后。号叫者们爬了起来,群情激奋。四个人默默地流泪了,所有人的耳朵都流着血。世界失去了声响。我们什么都听不见,但狼群无须言语也知道,狩猎的时候到了。

  他杀了帕克斯,现在轮到我们杀死他了。

  胡狼的血迹把我们领到了一座矮小的尖顶前,然后就被雨水冲掉,消失在了院子里。我和另外十个人从尖顶跳到下面的矮墙上,落地时打了个滚。很快我们就下到了院子里,在追踪高手塞弗罗的带领下穿过一道暗门,踏进崎岖不平的山地。

  这是个难熬的夜晚。雨雪横飞,电光闪闪,隆隆的雷声在我耳中仿佛只是一个梦,我和号叫者们奔跑着,排成参差不齐的一列,翻过漆黑的峭壁,沿着陡峭的斜坡追逐我们的猎物。靴子外的兽皮让我跑不快,但必须裹着。尽管发生了这样的事,我的计划依然有实现的可能。

  我不知道塞弗罗是怎么带的路。我几乎迷失在一片混乱之中,满脑子都是帕克斯。他不应该死。我把胡狼逼到了绝境,却让他咬断自己的腿逃掉了。我记得野马看他的眼神。她知道他是谁,想和我私下说几句话。不管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对我都是忠诚的。但她怎么会认识他?

  塞弗罗把我们领到了积雪没膝的高山隘口,我们找到了足迹。雪片在我们身边飞舞,我冷得发抖,狼皮外套湿透了,镰刀在我背后弹跳着,鞋子咯吱咯吱叫个不停。雪地里有血点。我们一路向上,从两座山峰之间的积雪里穿了过去。我看到胡狼了。他正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跌跌撞撞地走着,一会儿消失在雪堆里,一会儿又冒出来。他走不了这么远,除非是铁打的。我们会逮住并杀死他,来补偿他对帕克斯做的事。他并不是非杀死我的巨人不可。我的狼群哀伤地长嗥起来,胡狼转头看了我们一眼,继续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是逃不掉的。

  我们冲上积雪的斜坡,顶着横扫而来的寒风,冲破浓黑的夜色。我嗥叫起来,但刚才的爆炸让嗥叫声像裹了棉花一般含混不清。突然,前面的雪粒被某种奇怪的东西扭曲了。一个无影无形、以飘飞的雪花为轮廓的东西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位学监。一块沉甸甸的石头沉到了我胃里。他们打算在这里杀掉我。这就是费彻纳让我小心提防的东西。

  阿波罗学监关上了他的斗篷,从头盔里向我微笑一下,喊了一句什么。我听不见他说了什么。然后,他挥了挥脉冲拳套,塞弗罗和号叫者们倒了一片,五个人被小型震爆弹打得滚下了山。我的耳鼓一阵惨嚎。它们也许再也恢复不了了。脉冲拳套再次出击,我往旁边一扑,一阵疼痛刺穿了我的脚。我身体一转,疼痛消失了,我翻身爬起,冲向阿波罗。他抖了抖脉冲拳套,一股冲击波向我扑来。我像陀螺一样旋转身体,避开了三次冲击,然后猛地跳起,举剑朝他头上砍去,却猛地停住了。我知道,除了光剑,什么武器都无法穿透脉冲护盾。但我要演戏给他看。

  阿波罗在护盾后注视着我。我的狼群被冲击波打到了山下。我望着胡狼,他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一点,正挣扎着往山坡上逃。一个影子紧跟在他身后。另一个学监给了他力量,我猜是维纳斯。

  我厉声嘶吼,把从躺在米琪的雕刻刀下就开始积聚的愤怒吼了出来。

  阿波罗说了句什么,我没有听见。我一边咒骂,一边把镰刀向他掷去。他抓住刀子,扔到雪里。罩在他拳头上的那层看不见的脉冲护盾击中了我的脸,他没有碰到我,却把剧痛传到了我的神经里。我尖叫着摔倒了。他抓着我的头发,发动反重力靴,拎着我飞上了风雪弥漫的天空。他一直飞到三百米高的地方,我在他手里摇摆着。风雪打着旋儿围绕在我们身边。他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为了让我受损的耳朵能听见,他调整了声音的频率。

  “我把话说得简单点,免得你听不懂。你的小野马在我们手里。下一次你遇见首席执政官的儿子时,要是你不肯当着所有初选官的面输掉,我就宰了她。”

  野马。

  先是帕克斯,然后是那个在火堆旁唱出伊欧的歌的女孩,那个把我从泥坑里拖出来,和我一起待在烟气弥漫的小山洞里,蜷缩在我身边的女孩。野马是个聪慧的女孩,自愿跟随着我,而我却把她领到了这个境地。这不是我所期望的,也不是我的计划。她落到了他们手里。

  我的胃一沉。不,不能像父亲那样,不能像伊欧那样,不能像莉娅、洛克和帕克斯那样。这杂种绝不可以再杀任何人。

  “我他妈的要把你的心脏挖出来。”我拼命朝阿波罗啐了一口。

  他没有放开抓着我头发的手,在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妈的。我们飘浮在天空中,很高。他又揍了我一拳,我的身体晃悠得像一具吊死的尸体,我呻吟出声。这时,我想起了从费彻纳身上得知的一件事。在树林里,我拍过他的肩膀。阿波罗抓着我的头发,我却没有感觉到脉冲护盾的存在。这说明他把护盾解除了,并且是全身的。他浑身上下都穿着反冲盔甲,只有一个部位例外。

  “现在我知道了,你是个愚蠢的木偶。”他懒洋洋地说,“一个满肚子怒火、发了疯的木偶。你是不会听我摆布的,对吗?”他叹了口气:“我会另找一个办法的。把你关节上的绳子剪断的时候到了。”

  他松开了手。

  而我却在离他伸出的手掌几英寸的地方飘浮着。

  我没有掉下去,因为在布片和兽皮底下,我穿着费彻纳的反重力靴。我在阿波罗分院的指挥室里袭击了他,这是从他身上抢来的。阿波罗解除了自己的护盾。并且,他惹怒了我。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我。我把刀刃从戒指里弹出,一拳打在他脸上,把利刃从他头盔的眼窗刺进了他的眼窝。我连刺了四次,又使劲往上一挑。他死了。

  “这就是你应得的下场!”我对渐渐失去生命的学监厉声吼道。不断膨胀的怒火蒙住了我的眼睛。仇恨仿佛化作了具有实体的物质,怦怦搏动着,从我身体中渗透而出。阿波罗的反重力靴停止了工作,他的身体坠入了风雪的旋涡。

  我找到了我的号叫者们。他们聚拢在阿波罗的尸体周围,雪地变成了血海,他们望着我降落下来,戒指的利刃上沾满圣痕者的血。我本来不打算杀死他的,但他不该抓走野马,也不该把我叫作提线木偶。

  “他们抓走了野马。”我对狼群说。

  他们沉默地看着我。胡狼已经不重要了。

  “现在我们要进攻奥林匹斯山了。”

  他们相视一笑,笑容像雪一样冷冽。塞弗罗咯咯地笑出了声音。

  

  第四十二章 天上的战争

  

  没时间折回城堡去了。需要的人都在我手边,他们矮小、狡诈、机灵、忠心耿耿,又无坚不摧。我拿走了阿波罗的反冲盔甲,那东西穿在身上像金色的液体一样服帖。他的反重力靴我分给了塞弗罗,但他穿着太大,号叫者们又都很矮小,我就把自己脚上那双脱给了他,自己换上了阿波罗的。那双反重力靴是塞弗罗父亲的,挤脚挤得厉害。

  “这是谁的?”塞弗罗问。

  “你爸爸的。”我告诉他。

  “你猜出来了。”塞弗罗大声笑道。

  “他被我锁在阿波罗分院的地下室里了。”

  “愚蠢的精灵种!”他又笑开了。这对父子的关系非常奇特。

  我留下了阿波罗的光剑、头盔、脉冲拳套、脉冲盾牌和反冲护甲。我把幽灵斗篷交给了塞弗罗,嘱咐他要像我的影子一样跟住我。然后,依照我的命令,号叫者们用腰带彼此捆在了一起。

  反重力靴的推力能举起一个身穿星域装甲、胳肢窝里还一边夹着一头大象的人,足够让我带着我的号叫者小队飞行。他们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我胳膊和腿上,穿过暴风和狂舞的雪片,向奥林匹斯山飞去。其他人和塞弗罗捆在一起。

  学监们也加入了这场游戏,许久以来,他们一直在做手脚。他们知道我是个危险的异类。他们明白,我迟早会突然发难,把他们统统干掉。也许他们只以为我还是个孩子。多么愚蠢啊。亚历山大大帝在灭掉第一个国家时,也只是个少年。

  奥林匹斯山飘浮在阿寇斯河上空一英里高的地方。我们冲破暴风雪,飞到了逶迤的山坡的上空。山上没有大门,也没有供飞船停靠的地方。白雪覆盖着山坡,闪闪发光的山峰被层层云雾遮挡着。号叫者小队在我的带领下向陡坡顶端飞去,在那里,一座白如枯骨的城堡拔地而起,仿佛一把大理石磨成的宝剑。号叫者们成对地解开皮带,往最高的露台上跳去。

  我们在石砌的露台上蹲伏下来,火星神秘的大地在我们眼前一览无遗。密涅瓦分院巨石嶙峋的山地和平原,戴安娜分院的大森林,还有原属朱庇特分院,现在已被我们占领的山岭。那是我应该待的地方,那些愚蠢的学监本不该插手这一切。

  他们不该对野马下手。

  金色的反冲盔甲穿在身上的感觉犹如第二层皮肤,只有我的脸还暴露在外面。我从一名号叫者身上沾了些烟灰,斜着涂抹在脸上和嘴上。我眼中燃着怒火,金发乱七八糟地披散在肩上。我抽出镰刀,左手握紧短波脉冲拳套,腰间挂着一把光剑,尽管我还不会使用它。我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左手小指和中指生了冻疮。我浑身恶臭。垂在我身后的披风本来是白色,但沾上了一位学监的血,散发着死亡的秽气。我把兜帽拉到头上,其他人也照做了。我们看上去像一群恶狼。我们嗅到了鲜血的气味。

  但愿初选官们喜欢这些,不然我就死定了。

  “我要朱庇特,”我告诉号叫者们,“给我把他找出来。其他人碰到一个制服一个。蓟草,穿上我的反重力靴,带些增援部队来。快去。”

  我光着脚,用脉冲拳套炸开了一扇又一扇门。我们找到了维纳斯,她穿着无袖长裙躺在床上,盔甲挂在壁炉旁的架子上,还滴着雪水。她去帮胡狼了,刚刚回来。床头的矮几上放着葡萄、乳酪和酒。号叫者们按住了她。四个人,好更有效果。我们把她捆在了床柱上。她震惊地瞪大了金色的眼睛,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们不能这么做!我是圣痕者!圣痕者!”她只勉强说得出这几句。她表示这是非法的,她是学监,我们不可以对她发动袭击。我们是怎么跑到这儿来的?用了什么法子?谁在帮助我们?我身上的盔甲是谁的?哦,是阿波罗。是阿波罗的。阿波罗人呢?角落里挂着一套男式便服。他们是情人关系。“谁在帮助你们?”

  “没人帮助我们。”我告诉她,用匕首拍了拍她光洁的手,“还剩几个学监?”她一言不发。这种情况是不该发生的,从没有过这种事。孩子们从不进攻奥林匹斯山,有史以来,在所有行星上,从没有人产生过这种念头。我们堵上她的嘴就扔下她走了,没给她松绑,还打开了窗户。这下半裸着的维纳斯就要尝尝挨冻的滋味了。

  我和号叫者们蹑手蹑脚地冲下螺旋形楼梯。这时,我听到了带着援军回来的蓟草的声音。狂怒的塔克特斯来了。再过不久,米莉雅和奈拉也来了。为了野马,为了我,为了报复那些试图欺骗我、污染我们的食物和饮水、放走我们马匹的学监,士兵们奋起了。从冷水浴室到热水浴室,从蒸汽房到冰块浴房,浴池、满屋粉种人的睡房,乃至全息影像监控室,我们一间间地搜遍了所有房间。朱诺在浴池,号叫者们跳进水里试图把她拖出来。尽管手无寸铁,她还是打断了小丑的鼻子,还试图用腿夹住他把他溺死,幸好裹着披风的塞弗罗用偷到的热熔枪把她打昏了。看样子她没有按照规定离开奥林匹斯山。一群破坏规则的家伙。

  我们在一间角落里烧着壁炉的全景影像监控室找到了伏尔甘。伏尔甘正在监视卡西乌斯,对我们的到来浑然不觉,直到机器被关掉。影像中,卡西乌斯站在一座城垛边上,天空浓烟滚滚,曳着火光的飞弹显得异常清晰。学监们给了他们开花弩弹。另一个屏幕上,胡狼跌跌撞撞地在雪里走着,钻进了一个山洞,莱拉丝带着加热斗篷和医疗机器人迎了上来。

  我向学监们询问关押野马的地方,他们让我去问阿波罗或朱庇特。这不关他们的事,也不关我的事。看起来我的脑袋要保不住了。我问他们:“所有的斧头都在我手里了。”要拿什么来砍我脑袋呢?

  我的队伍像一股半疯狂的人狼汇成的潮水,碰到一个学监就绑一个,裹挟着他们一层接一层地向下冲去。几个高等红种人、棕种人和粉种人仆佣不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没有理会,但杀红眼的士兵们看到什么就攻击什么。红种人被打倒在地,所有错误地试图抵抗的灰种人都被干掉了。一个刻瑞斯分院的男孩坐在红种人胸口,用有疤的拳头猛击他的脸,被塞弗罗勒住脖子才住了手。塔克特斯躲过了两个想朝他射击的灰种人,拧断了他们的脖子。一支七个灰种人组成的小队想用热熔枪把我干掉,但被我的脉冲护盾挡住了。只有火力过于集中、盾牌过热的时候我才会觉得难受。我躲过了他们的射击,用脉冲拳套干掉了他们。

  我的士兵们一批批赶来,一开始很慢,但每六分钟就会有新的一批赶到。我焦急起来。太慢了。要么是朱庇特,要么是普路托或剩下的某个学监,会把我们全部干掉。因为有我,我的军队欢欣鼓舞,他们认为我是不死之身,无人能阻挡。他们已经知道我杀死阿波罗的事了。冲过华美的大厅时,全军上下呼喊我绰号的声音像潮水般此起彼伏。弑神者,屠日者,他们将各种幻想加在我身上。但被俘的学监们也听到了他们的叫声,有些人脸色苍白地瞪着我,学生进攻奥林匹斯山这件事让他们十分困惑。他们意识到,自己变成了这个许多年前就已经结束的游戏的一部分,医疗机器人是不会被派往奥林匹斯山的。目睹神祇变回血肉之躯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我把自己的要求说给十几个人听,派他们到各处去刺探消息。下层的大厅里传来计划执行的声音。我得知,朱庇特、普路托、墨丘利和密涅瓦都还在这里,他们正要来找我,还是我正要去找他们?我不知道。我竭力寻找掠食者的感觉,但没有成功。我的怒火正在趋于平静,面对绵延无尽的大厅,我慢慢放缓,渐渐屈服于恐惧。野马在他们手里。我回忆起她头发的馨香。这些获得圣痕的人,从杀害我妻子的凶手手里收下了贿赂。我的血开始激荡。怒火又回来了。

  我在大厅里见到了墨丘利。他边歇斯底里地大笑,边唱着全息影像里猥亵的祝酒歌。半打士兵被他压制住了。他身披浴袍,像个疯子一样在三个“死马”的剑尖下狂舞着。自从离开矿井,我就再也没有看到过如此优美的动作。他的舞步和我采掘矿物的姿势如出一辙。愤怒和合乎物理学的动作之间达成了精妙的平衡。他踢着,以击碎一切的力量挥舞着臂肘,然后一使劲,把一个人的膝盖骨扯脱了臼。

  他一掌拍在我的一名士兵的脸上,又踢中另一个的腹股沟,然后腾空而起,大头朝下地从一个女孩上方翻过,落地时顺势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摔在了墙上,就像摔打一个布娃娃。然后,他用膝盖猛撞一个男孩的脸,割断一个女孩的拇指,让她拿不了剑,还打算在溜远前反手攻击我。他的光剑造诣极高,但我比他快,比他更强壮。他的手朝我脸上飞来,我用全力打中他的前臂,弄断了他的骨头。他尖叫一声,试图跳开,但我抓住了他的手,用拳头一阵猛击,直到骨头断掉。

  我松了手。他转了个身躲开了,但已身受重伤。

  我站在大厅里,我的士兵们在周围躺了一地。我喝住了其他人,抽出镰刀,在手里掂了掂。墨丘利身材矮小,又圆又肥,一张娃娃脸上泛着玫瑰色的红晕。他喝多了。卷曲的金发垂在他眼睛上,他伸手往后一拨。我记得初选时他很想要我,但被初选官们否决了。现在,他像个手握羽毛笔的诗人一般,用光剑挽出无比华丽的剑花,但他被我击中的那只手已经毫无用处。

  “你真是个野小子。”他忍痛说。

  “你本该把我选到你的分院里的。”我讥讽地笑道。

  “我告诉他们不要把你逼得太紧。但他们听了吗?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阿波罗太蠢了。傲慢把他变成了瞎子。”

  “剑也可以。”

  “他眼上挨了一下?”墨丘利瞥了一眼我身上的盔甲,“这么说来,他死了?”有人高喊着让我杀了他。“天哪,天哪。他们饿了。这场决斗会很有趣的。”

  我鞠了一躬。

  墨丘利也屈膝行礼。

  我喜欢这个学监。但我也不想被他那把光剑杀死。

  我收起剑,举起脉冲拳套,用击昏模式给了他胸口一下。我们把他捆起来时他的笑声也没有停。在他身后,我看到了从大厅另一头冲来的朱庇特。他身材魁梧就如巨人,全副武装,一手举着脉冲长矛,一手握着光剑,雷霆万钧地朝我冲了过来。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一个学监,也是披盔戴甲,我想应该是密涅瓦。我的人向后退去,但还是遭到了屠戮。两名学监像碾过谷粒的巨石一般向我们扑来,年轻战士们纷纷倒在了地上。我们伤不到他们,我的士兵们沿着来路逃了。他们爬上楼梯,逃回上一个楼层,增援部队刚好赶来,撞个正着,而这时朱庇特和密涅瓦已经顺着楼梯追了上来。为了躲避他们,我的人争先恐后地在金碧辉煌的房间里逃窜着,不少人摔倒在大理石地板上。我们简陋的剑刃和枪尖纷纷从朱庇特盔甲上弹开,他大笑起来,声如洪钟。

  只有我的武器能伤到他,但这不够。朱庇特的光剑刺穿我的脉冲护甲,削进我大腿上的反冲盔甲。我疼得猛吸一口气,用脉冲拳套回敬了他一下。朱庇特用盾牌接下了这一击,勉强把冲击波挡了下来,手中的光剑一抖,像鞭子一样向我抽来。剑刃割伤了我的眼睑,只差一点就刺中我的眼睛。血猛地从小小的伤口涌了出来,挡住了我的眼睛。我怒吼着朝他扑去,绕过密涅瓦,把拳套狠狠砸在了他的下巴上。这一拳弄坏了我的武器,我的拳头也受伤了,但他金色的头盔凹下去了一块,人也摇晃起来。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厉声吼叫着挥出了镰刀,手中的光剑也笨拙地戳刺着。这是一场疯狂的舞蹈。我用还未熟练掌握的光剑刺穿了他的膝盖,而他的剑则撕开了我的大腿。伤口周围的盔甲马上开始闭合加压,释放出止痛药物。

  我在一段螺旋形楼梯的顶端拦住了他。他的光剑的刀刃忽然软了下来,像绞索一样绕在了我大腿上,眼看就要收紧,把我的腿齐根切断。我用最快的速度撞向他,和他一起跌下台阶。他打了个滚站了起来,我用力把他向后一绊。我们的盔甲撞在了一起。

  我们撞进了一间全景影像监控室。火星四溅。他的光剑一直缠在我腿上,勒着我的血肉。我厉声吼叫,不停推搡他,让他没机会用光剑削掉我的腿。我抓住他,撞碎了一扇窗户。他的背像踏板一样摇晃着,终于失去平衡,和我一起摔出窗外。我们都没穿反重力靴,直直地坠落在下面一百英尺处的积雪上,顺着陡峭的山坡滚了下去。陡坡的尽头就是高达一英里的深渊,而下面就是阿寇斯河。

  我在积雪里稳住身体,勉强站了起来,但朱庇特不见了。远处似乎有他的喘息声,但我们的身影都被云层挡住了。我蹲下身,侧耳倾听。我的听力还没从阿波罗的袭击中恢复过来。

  “你会送命的,小子。”朱庇特说。他的声音仿佛是从水下传来的。他在哪儿?“你该清楚自己的本分。一切都要照规矩来。你离顶端很近,但你到不了的,小子。”

  我简洁地表示,计分并没有多大意义。

  “分数可不能当钱花。”

  “执政官付钱让你这么做?”

  远处传来一声狼嗥。我的影子来了。

  “你打算怎么做,小子?把学监都杀光吗?强迫我们让你赢?这行不通的,小子。”朱庇特也在寻找我,“很快,执政官的乌鸦们就会带着武器坐着飞船到这里来。真正的战士,小子。他们身上的伤疤你做梦都梦不出来。黑曜种人,还有率领他们的黄金种将领和骑士。你只是在玩游戏。他们会认为你发了疯,会抓住你,折磨你,然后杀了你。”

  “要是我抢在他们到来之前就赢得这场游戏,事情就不是这样了。”这是一切的关键,“视频要有一段时间的延迟才会放给初选官们看,这段延迟有多长呢?你和我交手的时候,又有谁能留下来编辑那该死的视频呢?我们会保证把正确的信息发出去的。”

  我把头上的红色头带摘下来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戴了回去。

  朱庇特沉默了。

  “初选官们会看到这段对话。他们会发觉执政官贿赂了你们,要你们作弊。他们会知道我是历史上第一个攻入奥林匹斯山的学生。他们会看到我杀死你,剥下你的盔甲,让你在雪地里裸身巡游示众。这是投降的待遇。要是你不肯,我就把你的尸体从奥林匹斯山扔下去,然后往你身上撒一泡金黄色的尿。”

  云层散开了。朱庇特就站在我面前,身后是一片皑皑雪原。鲜红的东西从他金色的盔甲上滴淌下来,他高大,瘦削,狂暴异常。这是他的居所,他游乐的地方。孩子们是他手中的玩物,直到获得圣痕为止。他和历史上所有不值一提的暴君一样,是自己一时兴起的欲望的奴隶,除了自私之外什么都主宰不了。他就是殖民地联合会本身——一个腐败入骨,却对自己的伪善之处视而不见的怪物。他将财富和权势当作自己理应拥有的权利。他被欺骗了。所有人都被欺骗了。不管我的格斗技巧有多么优秀,从正面打倒他是不可能的。他太强壮了。

  光剑像蛇一样从他手中垂下来,他的盔甲闪闪发光。我们对峙的时候,天色开始破晓。他的唇上绽出一个微笑。

  “在我的分院里,你应该能成为一个人物。但你是个冥顽不灵、满肚子怒火的马尔斯小子。你还做不到像我一样动手杀人,却有胆子向我挑战。纯粹是愤怒,纯粹是愚蠢。”

  “不,我的确挑战不了你。”我把镰刀扔到他脚下,然后是我的光剑。不管怎么样,我都几乎用不了光剑。“所以我会玩阴的。”我点了点头,“动手,塞弗罗。”

  光剑在地上滑动了一下,跳了起来。变硬的刀刃趁朱庇特转身时刺穿了他的跟腱。他挥动着武器,却高了两英尺。他习惯于和成年人交手。隐身的塞弗罗刺伤了他的双臂,夺走了他的武器。伤口被反冲盔甲堵住,血止住了,但治好肌腱要花更多工夫。

  朱庇特不再发出声响后,塞弗罗脱下了阿波罗的幽灵斗篷。我们拿走了朱庇特的武器。除了帕克斯,谁都穿不了他的盔甲。可怜的帕克斯。他全副武装、盛装华服的样子一定很英俊。我们顺着山坡把朱庇特拖了回去。

  城堡里面,战斗的趋势已经有了转变。我的探子们似乎找到了我交代给他们的东西。米莉雅跑到我面前,一张长脸上满是得意的笑容。她告诉我好消息的时候,声音总是低沉而缓慢。

  “找到他们的武器库了。”

  一群刚刚恢复自由身的维纳斯分院学生呼喊着跑了过去,身上的脉冲拳套和反冲盔甲闪闪发光。奥林匹斯山被我们占领了,野马的下落也有了。

  现在,所有的斧头都在我们手里了。

  

  第四十三章 最后的考验

  

  我在朱庇特住处隔壁的房间里找到了野马。她金色的头发乱成一团,外衣耷拉下来变成了棕灰色,已经看不出白了,比我的还肮脏。她身上有烟雾和饥饿的气味。整间屋子被她砸得一塌糊涂,一盘食物反扣在地上,她的一把匕首深深插进了门里。棕种和粉种用人很怕她,也怕我,从我眼前逃得无影无踪。他们是我的远房亲属,举动在我眼中却异常陌生,好像一群虫蚁,没有感情。我感到一阵痛楚。洞察力是种坏东西。奥古斯都看着伊欧被杀时用的就是这种眼神。看蚂蚁的眼神。不。他管她叫“红种母狗”。在他眼里,她只是一只狗。

  “食物里掺了什么?”我向一个粉种用人问道。

  那个美貌男孩嗫嚅了几声,眼睛望着地板。

  “像个男人一样说话。”我厉声说。

  “镇静剂,大人。”他不敢看我。我没有责怪他。我是个黄金种,个头比他高一英尺,体格强壮无数倍,看上去已经发了狂。在他眼里,我一定邪恶极了。我让他离开。“躲起来。我对我的士兵说过,不要拿劣等色种的人寻开心,但他们不总是照我说的做。”

  房间里有张大床,羽毛床垫上铺着丝绸床单,床柱是象牙、乌木和黄金做的。而野马却睡在角落的地板上。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睡觉的时候都得东躲西藏。躺在这么一张舒服的床上,就算服用了镇静剂,野马心里也会觉得对不起我们的。她还试过砸窗户。我很高兴她放弃了,因为这里非常高。

  我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一根发丝随着她的鼻息舞动着。她发烧的时候,我不知多少次看着她熟睡的样子,我发烧时她也这么照看过我。但现在她已经不发烧了。我不冷,腹腔里的疼痛也消失了,卡西乌斯留下的伤口已经愈合,冬天也已到尾声。外面,最早的花已经在绽放了。我从山坡上摘来了一朵,藏在外衣口袋里。我想把它送给野马,想让她醒来的时候,唇边开着一朵鲜血之花。但当我把花取出来的时候,一把比任何金属匕首都可怕的利刃戳进了我的心脏。伊欧。失去她的伤痛永远不会消失。我不知道我是否应该任它消失,也不知道这份罪恶感是否是我应得的。我亲吻了一下血花,把它又放了回去。不是现在。时间还没到。

  我轻轻唤醒了野马。

  不等睁开眼,她就露出了一个微笑,好像知道我在她身边。我叫着她的名字,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她睁开眼睛,金色旋涡般的虹膜和旁边我那双坚硬肮脏、指甲开裂的手形成了奇怪的对比。她用鼻尖蹭了蹭我的手,费劲地坐起来,打了个呵欠。她四下看了一眼,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我差点大笑起来。

  “哦,我要把我做的这个梦讲给你听听。我梦见了龙,它们是紫色的,美极了,还喜欢唱歌。”她用手指敲敲我的盔甲,盔甲响了起来,“想抢我的风头,你还早得很。蠢货。”

  “但我抢到了。”

  她呻吟了一声:“我变成落难公主了,对吧?去他的。我最讨厌那样的姑娘。”

  我把情况告诉了她。胡狼逃了;他的军队围困了马尔斯,他本人和莱拉丝躲在深山里。我们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带着我们的军队把那杂种挖出来。”

  “就这么办,”她得意地一笑,抬起一侧的眉毛,“但你信任我吗?说不定我也想当这么一支古怪大军的学级长呢。”

  “我可以信任你。”

  “你怎么知道?”她又说了一遍。

  我吻了她。我不能把血花交给她。血花是我的心,它属于火星,是这片红色土地孕育出的独一无二的东西之一;它还属于伊欧。但是,当野马被他们抓走时……我可以为了她顽皮的笑容做任何事情。也许有一天我会有两颗心,可以分送给两个人。

  她尝起来和她闻起来一样。烟雾和饥饿。我们没有分开,我的手指缠绕着她的头发,她的手指抚摸着我的下颚、脖子,掠过我的后脑。旁边就是床,也有时间。我感觉到某种饥渴,这和我第一次亲吻伊欧时不大一样。但我想起了达戈,伽马家族的地狱掘进者吸烟的样子。他深吸了一大口,烟卷旺旺地烧了起来,但没几秒就熄灭了。这就是你,他说过。

  我知道我行事鲁莽,但这种鲁莽是有意识地锤炼过的。激情,悔恨,罪恶感,悲伤,渴望,愤怒,我的身体充满了许多感情。时不时地,它们会控制我,但不是现在,不是在这儿。激情和悲伤把我送上了绞刑架,而罪恶感让我被敌人刺杀,堕落泥淖,愤怒则差点让我在第一次见到奥古斯都的时候杀死他。但现在我走到了这里,我对学院的历史一无所知,但我明白,凭借着愤怒和诡计,激情和狂热,我夺取了前人从来不曾得到的东西。而我不会用同样的方式占有野马。和战争不同,爱情的战场另有所在。

  我压制住渴望,离开了野马。不需要说一个字,她就明白了我的想法;而这也印证了我是对的。她又突然吻了我一下,这个吻绵长一些。我们站起来,离开了房间。走到门前的时候,我们还握着手。然后我转身对她说:“把胡狼的旗帜给我带回来。”

  “遵命,收割者阁下。”她顽皮地鞠了个躬,冲我挤挤眼,走了。

  士兵们疯狂地洗劫了这个地方。塞弗罗在一片混乱中找到了影像发送机。机器硬盘里储存了我们体验到的五感信息,正排队等着发送给分散在各地的初选官。影像信息不是以流媒体方式发出的,初选官们要在半天的延迟后才能收到今天的份。我向塞弗罗发出了指示,要他用影像拼接出我想讲述的故事。除了他,我无法信任任何人。

  我派人把费彻纳从阿波罗分院的地牢里带了上来。在奥林匹斯山的宴会厅,他斜靠在一把椅子里,脸上被我打过的地方还青着。地板是一层压缩空气,我们相当于凭空悬浮在一英里高的空中。他把脚翘在桌面上,扭歪嘴唇,露出一个微笑。

  “发疯的小子来了,”他叫道,手指抵着下巴,“我早就知道你有胜算。”

  我用中指招呼了他:骗子。

  他用同样的手势回敬我:蠢货。他向我伸出手:“下毒,生病,卡西乌斯的圈套,林子里的熊,恶心人的武器装备,诡异的天气,刺杀计划,还有密探。别告诉我你还在生这些事的气。”

  “密探?”

  “逗你的。哈!你还是个小毛孩。我说,你的军队在哪儿呢?到处乱跑,胡吃海塞,洗淋浴,睡大觉,玩粉种?这地方是个甜蜜的陷阱,我的孩子。这儿会让你的军队废掉的。”

  “你心情好一点了。”

  “我儿子安全了,”他挤了挤眼,“现在,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派野马去对付胡狼了。这件事结束之后,我打算回马尔斯分院。然后一切就都结束了。”

  “哦。除非有什么还没结束。”费彻纳吹出一个熟悉的泡泡,脸上的肌肉痛得一缩。他的下颚被我伤得不轻,我大笑了起来。塞弗罗干掉朱庇特之后,我一直很想笑一笑。那个浑蛋留在我腿上的伤还在跳痛,虽然有止痛剂,我还是几乎走不了路。

  “别打哑谜,什么事情没结束?”

  “三样事情,”费彻纳说,他抬起消瘦的脸,注视了我一会儿,“你真是个怪人。你和胡狼都是。谁都想赢,但你们两个不一样。黄金种人不会为了胜利舍弃生命。我们非常重视自己的生命,而你们不是。这种差异是从哪儿来的?”

  我提醒他,他是我的阶下囚,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有三件事还没有结束。这样吧,我会告诉你是哪三件事,但你要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动机是什么。”他长叹一声,“第一件事,我的朋友,是卡西乌斯。他势必有一天会和你决斗,直到你们两个中的一个跪下来死掉。”

  这是我所害怕的。我回答了费彻纳的问题。

  我告诉他,胡狼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想知道我的动机。我告诉他,是因为狂怒。从头到尾都是因为我的愤怒。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而我没有预备,我会像野兽一样暴跳如雷。但深层的答案是爱。我的动机是爱。我必须骗他。

  “我母亲有个梦想,她希望我成为家族中最伟大的人,超越安德洛墨德斯这个姓氏。我父亲的姓氏。”我的父亲和家庭都是假的,我说的却是真的,“我的出身不是贝娄那、奥古斯都,也不是阿寇斯。”我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他会欣赏的,“但我想站得比他们都高,然后从高处往他们该死的脑袋上撒尿。”

  费彻纳喜欢我的解释。他也想这么做,但发现没有家族背景,功绩带给他的东西十分有限。他始终郁郁不得志。

  “第二桩事情就是眼下这个局面。”费彻纳挥了挥手。我干出了最糟糕的事,但他没有透露任何东西。我杀了一个学监,还找到了首席执政官贿赂部分学监、威胁其他几个学监帮他儿子取胜的证据。控制神圣的学校遴选制度,为亲属大开方便之门——这类消息可是会毁掉许多人的。首席执政官本人可能受到指控,被迫卸任。他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初选官们会想要他的血。“而首席执政官会想要你的命。这件事会让他蒙羞,而贝娄那家族极可能被推上首席执政官的位置。”

  费彻纳问我,为什么如此信任我那些当过奴隶的士兵。

  “他们信任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没有我,这一切会让他们沦落到什么样的境地。你以为他们愿意认胡狼做主人?”

  “很好,”费彻纳说,“你信任所有人。非常好。这样的话,第三件事就不存在了。是我搞错了。”我催问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他叹了口气,没有再隐瞒:“哦,野马带着你的一半兵力去找胡狼了。”

  “怎么?”

  “真的没什么。你信任她。”

  “不。告诉我,你的意思是?”

  “好吧。你不肯绕过这桩事,非知道不可的话,我就告诉你:野马是胡狼的孪生妹妹。”

  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胡狼的妹妹,孪生。伟大的奥古斯都家族的继承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首席执政官尼禄·欧·奥古斯都的独女。她和她的兄长一样,为了躲避暗杀,一直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生活,所以卡西乌斯才没有认出这位敌对家族的女儿。但我和胡狼坐在一起的时候,野马是知道他的身份的。那是她哥哥。她会不会早就知道胡狼的底细?如果她以前就知道却三缄其口,那么她的沉默就只能用对家族的忠诚来解释了。这种忠诚超越了友谊和爱情,远超过在房间角落里交换的一个亲吻。我给他带去的反冲护甲、反重力靴、幽灵斗篷、光剑和脉冲武器足够让他攻陷奥林匹斯山了。该死。

  学监们都知道。我从他们身边跑过,他们都笑了,嘲笑我的愚蠢。怒气在我身体里膨胀开来。我想弄死点什么东西。我把散布在各处的吃着、玩着、享受着的士兵们整编了起来。傻瓜,一群傻瓜。我最优秀的部下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塞弗罗去做自己的工作了,这是最重要的。我命令塔克特斯追击维纳斯和墨丘利分院的残余力量,把他们变成奴隶,然后派米莉雅和奈拉一起指挥剩下的部队。我现在必须去一趟马尔斯分院,没有时间等军队集结了。我需要增加人手。奥古斯都家族的双胞胎到来的时候,他们手里会有足以与我匹敌的先进武器,兵力也更强。游戏有了变化,而我没有做准备。我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我不该吻她的,我的心被黑暗吞没了。要是我把那朵血花交给了她,会是什么情形?我蹬着反重力靴,从奥林匹斯山边缘一跃而下。血花被我撕成了碎片,我任由花瓣坠落下去。

  我身边只带了号叫者小队,在飞落的花瓣间呼啸而下。

  我们穿着反重力靴,披着铠甲,身上带着脉冲拳套和脉冲刀剑。马尔斯分院领地上的积雪已经消失,地面被敌人的脚践踏得一片泥泞。高地浓雾缭绕,四处弥漫着泥土和连日围困的气息。我们的两座塔——福玻斯和迪亚摩斯——已经被敌方的投石器轰成了两堆瓦砾。那座我待过的城堡外墙也遭到了破坏,城堡正门坍塌了,四下散落着箭簇、破碎的沥青罐、长剑、盔甲,还有几个学生。

  一百多名敌军围困着马尔斯分院。他们在林木线附近扎营,围着马尔斯分院的城堡建起了一圈栅栏,以防要塞里的人突围。这个冬天对双方来说都十分漫长,不过我注意到,朱庇特、阿波罗和四分之一普路托分院学生组成的围城军有太阳能灶和便携式暖炉。斜坡下方,几个高高的十字架面朝城堡矗立着,十字架上挂着三个人,旁边的乌鸦透露出了他们的状况。整个马尔斯分院,能表现出一点反抗迹象的东西就只有我们那面画着马尔斯之狼的旗帜了。但那面旗帜已经被撕得零零落落,在微弱的风中无力地垂着。

  我和号叫者小队犹如金色的神祇般从天而降,破烂的斗篷在身后上下翻飞。要是围城军把我们当成学监,期待着我们带来更多礼物的话,他们就大错特错了。我们重重地降落在地上。号叫者小队打头阵,我降落在了队伍最前方,脚刚落地,敌人们就魂飞魄散地四下逃走了。

  收割者回来了。

  我任由号叫者小队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上大肆砍杀。数月以来,我第一次感觉自己离家、离莱科斯如此之近。我弯腰抓起一把马尔斯分院的泥土,任由其他人在我身边厮杀。尽管我有了自己的旗帜,但我依然想念我的分院。敌人朝我冲过来,试图发动攻击。他们认出了我的武器,知道我是谁。我没有受到丝毫影响。脉冲盔甲是我的盾,塞弗罗和其他号叫者就是我的剑。

  我走到那三个十字架下,抬起头。我看到了安东尼娅、卡珊德拉和维克瑟斯。

  三个叛徒。这回他们做了什么?

  安东尼娅还活着,维克瑟斯也勉强还有一口气。我让蓟草把他们放下来,带回奥林匹斯山接受治疗。他们必须带着亲手割开莉娅喉咙的记忆活下去。我希望这会让他们痛苦。在山脚下站了一会儿后,我向高处大声报出我的名字。他们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因为马尔斯分院的旗帜降了下来,换成了一条草草画着镰刀图案的脏床单。

  “收割者!”他们大喊,仿佛我是他们的救世主,“学级长!”

  守城的士兵们衣衫破烂肮脏,骨瘦如柴,有些衰弱得只能让人从瓦砾堆上抬下来。能动弹的人都来向我致意,点点头,或者亲亲我的脸颊。动不了的人便在我走过的时候碰触着我的手。有人断了腿,有人折了手。这些伤都能治好,我们把他们送去了奥林匹斯山。马尔斯分院在接下来的大战中派不上用场了,于是我决定利用围城的普路托、朱庇特和阿波罗分院的人。我派小丑和卵石用马尔斯分院的旗帜把他们都变成奴隶。一个我几乎认不出是谁的瘦弱男孩把旗子带了上来。他用枯瘦的手臂抱住了我,力气大得几乎把我弄疼。我知道他是谁了。

  我胸口响起一丝无声的抽泣。

  他一言不发地拥抱了我,身体抖得像临终的帕克斯一样,只不过他这是出于快乐,而非痛苦。

  洛克还活着。

  “我的兄弟,”他哭道,“我的兄弟啊。”

  “我以为你死了。”我抓紧了他纤弱的身体,“洛克,我以为你死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头发很稀薄,隔着衣服,我能摸出他身上的骨头。他的身体紧紧贴在我的盔甲上,犹如一片潮湿的破布。

  “我的兄弟,”他说,“我打从心底里知道你会回来的。没有你,这个地方空洞极了。”他无比自豪地露齿一笑,“看吧,你又让这里变得充实了。”

  戴安娜分院的学级长说得没错。马尔斯分院就像一把野火,最后会把自己消耗殆尽。洛克脸上有伤疤。他摇摇头,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告诉我——他去了哪儿,又是怎么回来的,但这些可以暂时放在一边。他缓慢而费力地走了,满脸倦容;只剩下一只耳朵的奎茵也随着洛克走了,她用嘴唇做出了“谢谢”的口型,把手放在诗人腰上。她的举止让我明白,她已经离开卡西乌斯了。

  “他说你会回来的,”她说,“洛克从不撒谎。”

  波拉克斯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但看上去还像以前一样幽默。他拍了拍我的手臂。他说是奎茵和洛克维持着分院的团结。卡西乌斯很久以前就放弃了,他正在指挥室等我。

  “别杀他……求你了。这一切消磨坏了他的神经,朋友。他对你做的事也把他自己打垮了,我们都知道。让他离开这儿一阵子吧,朋友。这个地方会影响你的脑袋,让你忘了那时候我们都别无选择。”波拉克斯踢起一块泥土,“知道吗,那群杂种把我和一个小姑娘关在一起。”

  “入学仪式的时候?”

  “他们让我跟女孩打。杀她的时候我想尽量温柔一点……但她就是不肯死掉。”波拉克斯咕哝了一声,拍拍我的肩膀,竭力发出了一声苦涩的笑,“他们待我们的确很坏,但至少我们不是愚蠢的红种人,对吗?”

  没错。

  他走了,把我一个人留在我的老城堡里。提图斯就是在我脚下的地方死的。我看了看主楼,那儿比提图斯当权时还要脏乱。某种意义上,一切都不如以前了。

  他妈的。野马为什么要背叛我?得知这件事之后,一切都变得黑暗了。我的生命蒙上了一层阴影。她有那么多机会告诉我,但她一次都没有开口。我知道我和胡狼在一起时她有话想对我说,但也许只是些无关紧要的话。她会为了我背叛自己的血亲吗?不。要是她愿意这么做,她就该在我把一半兵力交给她之前向我坦白。她还带走了她的旗帜,还有刻瑞斯分院的。若不是想和我作对,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我感觉是她杀了伊欧。她竖起了绞索,我拽住了伊欧的脚。有其父必有其女。

  我双手的骨节噼啪作响。我背叛了伊欧。

  我朝石头上啐了一口,嘴里干巴巴的。整整一个上午,我一口水都没喝。我的脑袋隐隐作痛。到鼓起勇气的时候了,纳罗叔叔在的话一定会这么说。我必须面对卡西乌斯。

  卡西乌斯手握离子剑坐在马尔斯分院的长桌边,他身下的椅子上刻着我的标志,膝上横放着旧的分院旗帜,学级长的徽章在他脖子上晃悠着。他把剑刺进我肚子里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他的武器看上去傻乎乎的,好像一个玩具,或者某种遗物。我离他很远,他的剑和手都碰不到我,而他的目光还是让我的心跳停了一下。罪恶感像黑色的胆汁一样涌上了我的喉咙。我胸口发胀,却又觉得无比空洞。

  “朱利安的事我很遗憾。”我说。

  他金色的卷发油乎乎的,沾满沙土,黯淡无光,虱子在里面安了家。他依然很俊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变成他那样,然而他眼中的火花冷却了。他需要一段时间,需要远离这个地方,让他的灵魂得以恢复。持续数月的围困、愤怒和挫败,丧失感和罪恶感把原来的卡西乌斯消磨殆尽了。可怜的人。我怜悯他。我几乎要笑出来了。他往我肚子上刺了一剑,我却可怜起他来了。他从没打过一场败仗。所有的学级长之中,只有胡狼有资格在这方面和他一较短长。他摘下徽章,朝我一扔。

  “你赢了。但值得吗?”卡西乌斯问。

  “值得。”

  “你毫不迟疑。”他点点头,“我们的差别就在这里。”

  他放下旗和剑向我走来。他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呼吸里的臭味。我感觉他想拥抱我。我想拥抱他,向他道歉,乞求他的宽恕。然而他撕开了指节上的一块血痂,从里面吸出血,啐在我脸上。我吓了一跳。

  “以血为誓,我与你不共戴天。”他像毒蛇一样咝咝地用高等语言说,“再见面时,我们的命就在彼此手上了。倘若有一天我们在同一个屋檐下呼吸,我们中的一个必定要断气。好好听着,你这恶毒的废物。我们将是彼此的仇敌,直到我们中的一个死去。现在,腐烂吧。”

  我只能对这番正式而冰冷的宣言作出一种回应,我点了点头。他转身走了。他走得不见了之后,我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抖。心脏在我胸腔中发出沉闷的搏动声,这场会面竟如此令人痛苦。我本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但并不是所有的伤口都能痊愈,并不是所有的罪行都能得到饶恕。

  我拿起马尔斯分院的旗帜,把学级长徽章戴在胸口,抬头望着墙上的地图。地图上所有分院上空都飘着我的旗帜了。塔克特斯在奥林匹斯山严阵以待,以防野马可能前来攻击,其他地方也被我的手下占领了。现在拥有那些城堡的是我,而不是马尔斯分院。我的镰刀徽章看起来像一个L字,象征着我的家族兰姆达。我的兄弟姐妹,我的父辈、母亲和朋友们现在依然在那儿流血流汗。他们和我之间横亘着一个世界,而他们的象征,一个叛逆的象征——农具变作武器加入了战争——却已然飞扬在了黄金种的城堡上空。但还差一个,还差普路托分院。

  我沿着螺旋形楼梯离开了城堡。我是来自莱科斯矿区的地狱掘进者,我是马尔斯分院的黄金种学级长。我他妈的将在这条峡谷中打上最后一仗,在那之后,真正的战争将拉开帷幕。

  

  第四十四章 崛?起

  

  塔克特斯在我离开期间掌握了指挥权。他是一头冷酷无情的野兽,但对我俯首帖耳。有他在我身边,我的军队对流血的屠戮更加得心应手了。我有三百多名战士,九十个新俘虏的奴隶,他们没机会争取自由,反重力靴不够所有人穿,盔甲也是,但每个人都分到了点什么。“死马”和号叫者们在奥林匹斯山麓聚集成了一条细细的金色弧线,向山下望去。距此一英里落差的群山之中盘桓着我们的敌人。我们居高临下,野马和胡狼从积雪的山里跑出来,马上就会陷入不利的境地。我把剩下的兵力——原属帕克斯和奈拉的小队——留下把守那座金色城堡,看管沦为阶下囚的学监们。奴隶们也待在那儿。要是帕克斯还在我身边就好了,在他的影子里,我总觉得更加安全。

  我让奈拉、米莉雅和另外十二个人穿上幽灵斗篷,到山里刺探胡狼的动向。天知道野马给她哥哥出了什么主意,他会知道我的弱点和兵力部署的情况。我尽可能地做了一些修改,这样她所知的一切就派不上用场了。我打破了以前的模式。我不知道我对她动手的时候,会不会像殴打费彻纳时一样无情。我会狠下心来,殴打一个哼唱过伊欧的歌的女孩吗?不。在内心深处,我依然是个红种人。

  “我真讨厌这样。”塔克特斯把瘦长而结实的身子探得比我更远,从飘浮的山麓边缘向下张望,“我不喜欢干等着。呸。我们需要眼镜。”

  “什么?”

  “眼镜!”他提高了声音。

  我的耳朵时好时坏,耳膜被震坏是件糟糕的事。

  塔克特斯说要把野马的拇指割下来当开胃菜什么的,大半我都没听清。但也许是我不想听清。他是那种会拿敌人的肠子编麻花辫的人。“快看!”这时,一个金色的物体穿透云层飞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三个。是奈拉……米莉雅和野马,还有……另外一个。

  “不要动!”我向塞弗罗和他的号叫者小队喊道。在他们回声般重复我命令的叫声中,野马带着一个古怪的东西向我飞了过来。

  “你好,收割者。”野马喊道。我等着她降落,很快,她就踩着反重力靴落到了地上。

  “你好,野马。”

  “米莉雅说你知道了。”她扫视一圈,脸上的微笑有几分奇妙,“这些人都是来迎接我的吗?”

  “当然。”我迷糊了,“我以为奥古斯都家族和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有场仗要打呢。”

  “这次不会。我给你带了个礼物。请允许我将我的哥哥、藏身于群山之中的胡狼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以及他的分院旗帜献给你。并且,他已经……”她看着我,意识到自己被当成了叛徒,脸上的微笑僵硬了,“……被解除了武装。”

  野马把人扔在了我面前。胡狼被捆了起来,嘴堵着,浑身一丝不挂。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塔克特斯嘘了一声。

  我赢了。

  野马和我并肩看着运输船飞临奥林匹斯。她让我无须为怀疑她的事有什么罪恶感。她该早一点说出自己的出身,尽管从灵魂深处,她并不把胡狼视为兄长。她真正的哥哥,最年长的那一位,被一个叫卡努斯的畜生——卡西乌斯的诸多兄弟中的一个——杀害了。奥古斯都和贝娄那家族之间的血仇源流极深,我能感受到那股激流的冲击。

  但问题依然存在:野马是个与父亲如出一辙的黄金种少女,还是那个哼唱着伊欧之歌的女孩?我想我已经有答案了。她是理想的黄金种,代表着她的种族应有的面貌,她的父兄则是黄金种的现实。伊欧猜不到事实会如此复杂。黄金种也有黄金种的美德,毕竟在各个意义上,他们都是人类中最完善的种族。但他们又是最坏的。这会对她的梦想产生怎样的影响?只有时间知道答案。

  我的军官们护卫在我身边,野马、奈拉、米莉雅、塔克特斯、塞弗罗,还有洛克和奎茵。我们为帕克斯和莉娅空下了位置。士兵们在外圈护卫着他们。没必要去羞辱普路托分院的学生了。我有此意,但没有付诸实施。他们无助地站在那儿,四周是我的六支小分队。我们在飞机起降场对面的宽敞院子里等着。春天来了,雪化得很快。

  塞弗罗离我很近。我能看出他投向我的眼神有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做完影像编辑之后,他和我说了几句话。话很短,但令人毛骨悚然,在我耳朵里缭绕不绝。

  “暴风雪里的音频被干扰了,”他说,“你对阿波罗说的最后几个词听不清,被我删掉了。”

  最后的几个词里,有一个是“他妈的”。

  塞弗罗知道什么?他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他明白这件事非常重大,需要掩盖,才会把语音删掉。

  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统帅贝娄那和阿德里亚图斯,以及其他两百名位高权重的人带着扈从,乘坐飞船来了。院长看了看我们,嘲笑了一番被我们捆绑起来、嘴里塞了东西的学监们。没有人流露出一丝怜悯,我对会受到处罚的担忧被一扫而空。唯一没被捆绑的学监是费彻纳。要是学监也有奖可拿,他算是实至名归了。现在他们都看过那段影像了。塞弗罗可以保证它是好的。他完全明白我想用它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我只做了几处改动。

  克林特斯院长身材矮小,有一张山峰般冷峻而棱角分明的脸。她勉强开了个玩笑,说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么高的地方举行庆祝仪式。但她相信这肯定是最后一次。游戏不应该这样进行。但她说我富有创造力,并且足智多谋。看样子她非常喜欢我,还亲切地叫我“收割者”。实际上,他们似乎都很喜欢我,尽管有一些表现得十分谨慎。统治者会本能地厌恶破坏规矩的人。

  “所有分院的初选官都嚷嚷着想要你,我的孩子。马尔斯分院可以首先发出邀请,但你拥有选择权,可以自己决定。收割者有这么多机会可以选择!”克林特斯吃吃地笑了起来。

  互负世仇的贝娄那和奥古斯都盯着我看,仿佛盯着一条毒蛇。他们中,一个人的儿子死在我手上,另一个人的也因我而蒙受耻辱。我相信这会变成一件棘手的事。

  仪式简短至极。人们四处奔走着。所谓庆祝只是走个过场,真正的庆祝仪式将在阿赫亚举行,就像庆祝一场盛大的节日一样,焰火的光会染红天空,女王本人也将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参加。到处都会举行祭神仪式、舞蹈表演和运动会,还有表演喷火的人和提供享乐的奴隶。起哄的,凑热闹的,还有政治家。野马是这么向我描述的。太奇怪了,外面的人对我们在这儿的遭遇竟毫不在乎。我没想到,数量如此之巨的黄金种人竟是这么乏味的生物。他们不知道用努力换取一条象征超凡力量的圣痕是怎么一回事。在冷冰冰的石头房子里把一个男孩活活打死。而他们又为我们欢歌庆祝。有那么一瞬间,我忘了我们是在为谁而战。我忘了这是一场为了一些微末小事而殊死搏杀的游戏,原因只是游戏钟情于那些微末小事。我无法理解其中的动机。我懂战争,但弄不懂即将在阿赫亚发生的事,或者在其之后会发生的事。也许这是因为我更像钢铁种,圣痕者中的佼佼者,那些金种先祖,他们用核武器毁灭了敢于违反他们规则的星球。我变成了什么?

  把该说的说完、该做的做完之后,克林特斯院长把一个胸章戴在了我身上。她挤挤眼,在我肩上碰了碰。然后我们就散了。就这样,游戏结束了。会有运输船送我们回家,大家会接受父母的赞许,或者因为表现令人失望而被解除亲子关系。仅此而已。在那之前,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积攒起来的盔甲和武器突然失去了意义,这让我们感觉自己很愚蠢。我望着自己的镰刀,意识到它片刻前刚变得毫无用处。好像我们本应该互致庆贺,欢呼一下什么的。但只有沉默,将获胜者和失败者全部吞噬进去的空洞的沉默。

  我被抽空了。

  现在我该做什么?长久以来,总有一种恐惧、一种担忧、一个理由推动着我储备武器,积攒食粮,驱使我去追寻、探究。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吹过战场的风。而战场也已经空空荡荡,所有的得失像回音一般缭绕不绝。交到的朋友。获得的领悟。再过不久,还会有回忆。这种感觉犹如与爱人死别,但我忍住了泪水。我觉得空虚,像逐浪的浮萍一样无依无靠。我四处寻找着野马。她心里还有我吗?就在这时,首席执政官奥古斯都突如其来地抓住我的胳膊肘,把我从其他不知所措的少年们身边拉开了。

  “我很忙,收割者,”他揶揄地吐出那个词,“所以我就不绕弯子了。你给我带来了麻烦。”

  他抓着我的感觉让我想大叫出来。他薄薄的嘴唇没有一丝感情。他的鼻梁很挺,像落日一般的琥珀色眼睛里充满蔑视。如此强大,无人可以匹敌。但他并不美。他的面孔像花岗石雕塑一样冷峻。脸颊深陷,富有男子气的坚韧肌肤,和全息影像里的蠢货、流连夜店的精灵那光洁的皮肤完全不同。他周身散发着权力的气息,像粉种娼妇身上散发着的香水味一样浓烈。我想把他的脸打成一盘破碎的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