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哼道:“要是人家把你当威胁,还会让你带那东西进来吗?”

  我对着艾迦点点头:“还是下次再战吧。”我回望奥克塔维亚,挺起身体,“或许我们也可以来聊聊——为什么你要将我所属的家族软禁起来?我们遭到逮捕了吗?我被逮捕了吗?”

  “你看到了手铐?”

  我瞥向艾迦:“看到了。”

  她笑了笑:“你在这里,是因为我要你在这里。”

  我心生一计,忍住笑意:“主君,我想我应该道个歉。”我的声音响亮,让他们变得专注,“我的态度或许……不大讨喜,行动的结果时常与我原本的动机出现差距。回归到根本,我认为我对卡西乌斯的处置已经算是手下留情,而我之所以反抗你,并非因为我个人或首席执政官阁下有意羞辱。若他没被你的走狗”——我瞟向费彻纳——“攻击到失去意识,想必也会尽力做出弥补。”

  “弥补,”她重复我用的这两个字,“弥补什么呢……”

  “弥补我在酒会上捣的乱。”

  奥克塔维亚望向艾迦:“他称那叫‘捣乱’!安德洛墨德斯,砸盘子可以说是捣乱,抢人家的妻子还能硬说是捣乱。但杀死宾客、砍断一位奥林匹克骑士的手臂,这不能称为捣乱。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找乐子吗,主君?”

  她身子往前一探:“这叫谋反。”

  “你该知道谋反会有什么下场,”艾迦开口,“我父亲给了我们姐妹很明确的教训。”她父亲就是轰掉土卫五的灰烬之王。洛恩很不欣赏他。

  “你的道歉分量不够。”奥克塔维亚接着说。

  “错。”我回答。

  我的语气让她一愣。

  “我刚才说我应该道歉,但我不能道歉,因为现在是你应该向我道歉。”

  房间陷入死寂。

  “你这兔崽子。”艾迦缓缓起身。

  最高统治者阻止她,语调变得尖锐又冰冷:“我让自己的父亲身首异处,没有对他道歉;我让我孙子的母亲死于流寇攻击,也没有对他道歉;我毁掉了一颗卫星,也没对任何人道歉。那么,我为什么得向你道歉?”

  “因为你违反律法。”我说。

  “你可能没听清楚——我就是律法。”

  “不对,你不是。”

  “真不愧是洛恩的徒弟。他有没有说过,为什么他丢下自己的岗位离开?”奥克塔维亚的目光飘向莱森德,“为什么他要弃孙子于不顾?”

  我不知道原来他与莱森德是祖孙关系。这瞬间,师傅骤然退隐的举动变得合理。洛恩常常提到联合会失去昔日风采。人是多容易忘记自己仍是凡俗之身。

  “因为他看透了你后来的模样。你不该成为女王,联合会也不是什么帝国。我们受到律法与阶级的规范,没有私人的金字塔顶端。”我望向她的两名杀手,“费彻纳,艾迦,你们保护的是联合会,维持的是和平,远赴太阳系边疆,拔除混乱根源。可是,除了这些,奥林匹克十二骑士真正的任务又是什么?”

  “你说吧,”艾迦对费彻纳说,“我不想陪他演戏。”

  费彻纳懒洋洋地说:“维护规章。”

  “维护规章,”我复述,“规章明确指出,‘决斗开始后未达结束条件不可终止’。条件是一方死亡,卡西乌斯还没有死,断了条手臂不能算数。我遵从钢铁金种先祖的教诲,我的权利不该遭到侵犯。把我应得的还我,将卡西乌斯·欧·贝娄那的头摘下,否则你们就不该继承骑士的名号。”

  “不可能。”

  “那么我们就没什么好说。你们可以到火星来找我。”我转身朝门口迈步。

  “我接受。”奥克塔维亚的声音传来。

  我停下脚步,暗暗想着:这些人真他妈的好预测。只要得不到,他们就最想要。

  “为什么?”我没回头。

  “因为我可以给你奥古斯都给不了的东西。因为弗吉尼娅也明白我这句话的真实度。你不是想跟她在一起吗?”

  “但你为何要收买一个轻易就转变立场的人?”我转身,面无表情地望向费彻纳,“这种人和妓女有什么两样?”

  “是奥古斯都先抛弃你,你才离他而去。”奥克塔维亚说,“就算你还没看清事实,也可以想想他女儿,她已经看清了事实。但我不会抛弃你。去问问三御史,问问她们父亲,问问弗吉尼娅。只要是人才,我就愿意给机会。站在我这边,成为我的将军,我就让你成为奥林匹克骑士。”

  “我是金种,”我朝地上啐了一口,“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我撂下话,朝外走去。

  “假如我得不到,没人能得到。”

  来了。三个污印走进门,每个都比我高一颗头,除了紫黑护甲,还带着脉冲斧与脉冲刀。他们的脸面藏在头骨造型的面罩下。这些人在地球与火星的北极长大受训,光眼神就是十足的杀人凶器。他们黑得发亮,像一层油。我抽出锐蛇,摆开架势,污印从喉部发出的低沉战歌透过面罩传来,像是要为即将逝去的神明送葬。

  “来吧,记得为你们的神唱首歌,”我甩开鞭子,“我马上送你们过去。”

  “收割者,请住手。”莱森德大叫。我回头,发现那孩子朝我走来。他张开双手,做出恳求的模样。他穿着简单的黑衣,身高只有我的一半。那声颤抖、犹豫的童音就像小麻雀。

  “我看过你所有的影片,收割者——整整六遍,可能七遍。研究院的也有。我的老师都说你可能是继石肠先生洛恩·欧·阿寇斯后最接近钢铁金种的人。”

  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莱森德神情会如此紧张,我差点儿笑出来。原来这个浑小子把我当成英雄了。

  “你不一定非死在这里不可。你可以把这里当成家,就像当初你和塞弗罗那样。你后来不是也和洛克、塔克特斯、帕克斯、号叫者,还有很多很多人在一起?这里也有厉害的武士,你可以率领他们作战。要是……”他退后一步,“要是你以为正义比我祖母的权威还重要,硬要和他们打,那你就会死在这儿了。”

  “正义是比较重要没错。”我说。

  “收割者,宇宙之中没有任何东西比她的地位更高哦。”

  又是这套。先替小孩制造一个英雄,拿谎言、暴力喂养他们,然后让他们变成怪物。如果除去背后那只黑手,这孩子看见的是否会有所不同?

  “他很喜欢看你的影片。”奥克塔维亚开口,“我跟他说过,传闻跟现实不同,英雄还是不要亲眼看见比较好。”

  “你觉得呢?”我问莱森德。

  “要看你的决定。”他为难地说。

  “加入我们吧,戴罗,”费彻纳又想游说我,“这儿才适合你,奥古斯都已经完蛋了。”

  我忍住笑意,收回武器。莱森德欢天喜地,高举着拳头。我将他送回祖母身旁,仍装模作样,不肯表态。“你老要我卑躬屈膝。”经过费彻纳面前时,我说。

  他耸耸肩:“因为我不想看你被拆得粉身碎骨呀,老弟。”

  “莱森德,去拿我的盒子来。”奥克塔维亚吩咐。小男孩高兴地跑出房间,我在他祖母对面坐下。

  她又开口:“看来学院给你的启发不大正确。他们让你以为只要愿意尝试,任何阻碍都能够克服。这是不正确的。现实之中,有些风向你无法违逆,必须学会顺势和妥协。单靠道德不能改造世界。”

  “谁说不能?”

  她叹息:“你这份傲气没有你想象得那么漂亮。”

  莱森德回来了。他捧着小木盒,交给祖母,站在旁边静静等候,吃起了艾迦给的小甜点。奥克塔维亚将盒子搁在桌上。

  “你将互信看得很重,我也一样。那么,不如来玩个不必动武、不必靠手下,也不必装腔作势的游戏。只有我们两人,和彼此最赤裸的真实。”

  “为什么要玩这种游戏?”

  “假如你赢,你可以向我要求任何事;假如我赢,就换我要求你。”

  “即使我要卡西乌斯的人头也可以?”

  “我会亲自监督,找人砍下他的头。打开盒子。”

  我身体前倾,椅子嘎嘎作响。雨水持续打在玻璃上。莱森德堆起微笑,艾迦紧盯我的手。费彻纳应该和我一样,完全不知道这诡异的盒子里装了什么。

  我打开盒子。

  

  第十五章 真 实

  

  我竭尽全力,压抑想逃跑的冲动。盒子里的生物发出嘶叫,仿佛梦魇。那是我潜意识里最大的恐惧。我不禁怀疑:难道最高统治者已经得知真相,知道我真正的出身了?

  “这个游戏就是问彼此问题。”奥克塔维亚开口,“莱森德,你去帮他。”

  她拿起短刀,递给男孩,男孩划开我军服的袖子,直到肘弯处。他为我卷起,露出前臂。男孩动作非常温和,不停露出歉疚的微笑。

  “别怕,”他说,“只要不说谎就没关系。”

  盒里是经过雕塑而成的怪异生物,共有两只。它们有三只眼,但看来都是瞎的。外形看来像坑蛇、蝎子和蜈蚣的综合体,动起来像液态玻璃,能直接看见皮肤底下的器官骨骼。嘴的周围覆盖甲壳。怪物嘶鸣着溜了出来。

  “不说谎,”我轻笑,“对小朋友而言或许很简单。”

  “她从不说谎,”艾迦有些得意,“我们都不说谎。真金若沾上谎言也会生锈,权力沾上谎言,就会留下污点。”

  沉溺于权力之中的他们,恐怕已经醉到忘了自己是立足在多少谎言之上。有本事就去站在我的同胞面前,说自己不撒谎啊。龌龊下流的贱货。让我看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将它们命名为‘神谕’。”奥克塔维亚解释。她手上的一枚戒指开始变形,如液体流动,延展开来覆盖手指;那东西的尖端变成爪状,缓缓吐出一根针。她抓起我的手腕,轻轻扎一下:“求真除妄。”

  一只神谕爬过来缠上我的手腕,怪异如水蛭的嘴冒出血腥味,蝎尾往上翘起四英寸,像猫尾巴随夏日微风那样前后摆动。最高统治者自己也扎了一针,重复那句启动语,另一只神谕朝她蠕过去。

  “这是喜马拉雅实验室的雕塑师赞吉巴特别为我设计的生物,”奥克塔维亚说,“毒性不致死,但我有一间牢房里塞满在这游戏中落败的人。神谕尾巴的分泌物是现存科学中最接近地狱的东西。”

  我的脉搏加快。神谕的尾巴开始摇晃。

  “六十五,”艾迦说出我的心跳数,“平稳时是二十九。”

  奥克塔维亚仰起头:“二十九?这么低?”

  “我有听错过吗?”

  “安德洛墨德斯,放轻松,”最高统治者说,“设计神谕的目的是测谎,所以它们对体温变动、血液中化学物质分泌以及心跳脉搏极为敏感。”

  “戴罗,要是怕可以不要玩,”艾迦挑衅道,“禁卫军比较仁慈,死在他们手上比较舒服。”

  我瞪着奥克塔维亚:“开始吧。”

  “要是有机会你会暗杀我吗?”

  “不会。”

  众人望向神谕,我也不例外。几秒后,它毫无反应。我暗暗松了口气。最高统治者浅浅一笑。

  “这种游戏没有真正结束的时候,”我咕哝道,“要怎么赢?”

  “逼我说谎就行。”

  “这游戏你玩过几次?”

  “七十一次,其中我只发现过一个可以信任的人。奥古斯都将非法制造的电磁波兵器藏在哪里?”

  “小行星带,还有火星各都市的秘密仓库,”我说了几个地点,“以及谒见室的平台底下。”他们面色微微一变:“那你呢?”

  奥克塔维亚很快答出六十个据点。她什么都敢说,因为她没输过,所以不担心机密泄露。实在是自信过度。

  “那个飞马造型的项链坠对你有什么意义?”她问,“父亲的遗物?”

  我低头一看,发现坠子居然露在衣服外面。“代表希望,的确算是父亲的遗物。研究院模拟战里你暗中帮了卡努斯?”

  “对,最后暗算你的那条船是我放的。那时你是真的想要直接弹射到他的舰桥上吗?”

  “没错。你拉拢弗吉尼娅的原因是?”

  “和你与她谈恋爱的原因一样。”

  我脉搏加快。艾迦听见后嘴角轻轻扬起。

  “弗吉尼娅是个特别的女孩,而且我和她都……对父亲有更高的期盼。我小时候曾想不惜一切换个家庭,可惜,偏偏就是生为最高统治者的女儿。所以我给了她当初自己得不到的礼物。

  “这么说吧,安德洛墨德斯。我的嗜好是将自己中意的人留在身边,包括费彻纳。不少人对他指指点点,认为他的身家背景不够好,但他和你一样是人才。费彻纳还没当上奥林匹克骑士前,我也向他提过要玩这游戏。你知道他是怎样回答我的吗?”

  “可以想象。”

  “费彻纳,你自己说吧。”

  费彻纳拱拱垂下的肩膀:“我叫你把盒子塞到自己大腿中间,别当我是笨蛋。”

  “印象中你讲话没这么文雅。”艾迦嘀咕。

  “换我了。”奥克塔维亚打量着狂怒骑士,“外头风声说,费彻纳也违反学监的行为规范,在火星学院舞弊。是真的吗?”

  “嗯,”我看着神谕,而非学监,“他和其他人都一样。”我很清楚,假如奥克塔维亚对费彻纳的忠诚没把握,根本就不会留下他。换言之,费彻纳应当已经招认奥古斯都在幕后的操纵和他自己涉入的程度。我说完才回头看他:“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受贿。”

  “他没有。奥古斯都聪明反被聪明误,”最高统治者说,“所以我们手上有影音文件及帐户数据。这些证据,可以对付每个学监。”

  想来应该是塞弗罗帮我处理那些档案时顺便拷贝给他父亲,这小子也挺诈的,说到底,他们还是有父子情分。奥古斯都假如知道,一定会把他们两个都干掉。

  “谁想得到呢?”我随口说。

  “写《君主论》的马基稚维利吧。”费彻纳耸耸肩。

  我很想问她联合会的军事据点、补给线、战略规划、安全机制等问题,但这样做太奇怪了,很可能会导致她追问。神谕紧紧攀附在我手臂上,吸血速度十分缓慢。这玩意儿到底在测谎上有多大效用?我实在不确定。我担心奥克塔维亚会问我在哪儿出生、父亲是怎样的人、打斗前为什么会在手上抹沙土——不妙,要是她直接问我是不是红种,那该怎么办?不过,要是她真这么问,前提应该是……我自己露出马脚?

  “与我关系密切的人里有你的奸细吗?”我问。

  “真是精明。没有。三天前,你和维克翠·欧·裘利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底城。”想不到神谕居然察觉我的答案有所保留,兴奋得颤抖了起来。“我去见胡狼,奥古斯都的儿子。”它仍继续用力。“他想和我结盟。”我脖子开始冒汗,幸好这样回答似乎够了。神谕平静下来。“为什么洛恩的外号是‘石肠’?”

  “他居然没告诉你?大家好像都以为那是说他意志坚定,其实不是那样。以前在月球革命的年代,他出了名的能吃——什么都吃。某天,一个灰种和他打赌,说他绝对不敢吃石头,洛恩不认输地吞下石头。他什么时候教你武艺的?”

  “每天早上日出前。从学院毕业到进入研究院那段期间。”

  “没人发现。可真厉害。”

  “共有多少圣痕者?”我问,“我从没看过统计资料。”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那边的机密数据封锁得非常彻底。

  “目前将近四千万的金种中有十三万两千六百八十九人是圣痕者。洛恩为什么收你为徒?”

  “他觉得我们是同一种人。你最大的两个恐惧是什么?”

  “奥克塔维亚——”艾迦出声警告。

  “别多嘴,艾迦。要公平。”她看着莱森德,脸上露出笑容,“我最大的恐惧就是,孙子长大后像我父亲。再来就是,人不得不面对的年华老去。你杀死朱利安·欧·贝娄那时为什么流泪?”

  “因为这世界容不下他那么善良。弗吉尼娅和卡西乌斯交往是你安排的吗?”

  “不是,那是她自己的主意。”

  我倒希望那是出于政治因素,她不得不为。

  “在学院的时候你为什么对弗吉尼娅唱红种民谣?”

  “因为她不记得歌词,而我觉得那是我听过最哀伤的歌。”提问之前,我顿了一下。

  “你又想问弗吉尼娅的事吗?”奥克塔维亚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仿佛戳中我的痛处,正感到得意,“你是不是想知道加入我这方能否得到她?这我可以安排。”

  “她不是你能拿来当礼物的人。”我说。

  奥克塔维亚笑了笑,似乎觉得我太天真:“或许吧。”

  “三座深太空指挥中心的位置在哪儿?”我冒险一搏。

  她眼睛眨也没眨,直接说出坐标。“你怎么会知道收获之歌的歌词?”

  “小时候听过。我记性很好。”

  “在哪儿听到的?”

  “还没轮你。”我提醒她,“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因为三御史之一合理怀疑阿瑞斯之子和我们所想象的截然不同,比已知的讯息更危险。阿瑞斯是谁?”

  我心一沉。

  “不知道。”神谕的尾巴没动。

  “你觉得阿瑞斯是谁?”

  “你的上司。”

  “三十九、四十二、五十六……”艾迦开口。

  最高统治着细长的手指一摆:“怪了,你的心跳不对劲哦。”

  我把心思放空,回想矿坑里的情景,感觉那里的气流,试着重温那些心情:伊欧挽着我的手,一起赤脚踏在冰冷的土地上,初次依偎在废弃小镇角落。我仿佛又听见她的呢喃,她唱的歌,与母亲为我们唱的是同一支摇篮曲。

  “五十五、四十二、三十九……”艾迦说。

  “奥古斯都就是阿瑞斯?”轮到奥克塔维亚。

  我的心又变得安稳:“不是。”

  门忽然打开,大家一起转头,野马穿着卢耐族徽的金白双色制服走进来。她手腕上戴着数据终端,先对最高统治者鞠躬行礼:“主君。”

  “弗吉尼娅,你看来有点儿匆忙。”艾迦缓缓道。

  “还不是因为这浑小子,”她用下巴朝我一点,“七十三人死亡,两个地球家族全灭,但都与贝娄那或奥古斯都无关。受伤人数超过两百。”野马摇摇头:“奥克塔维亚,我已经照你吩咐先支开战舰,下令禁卫军建立飞航管制,解除各家族船只的授权,停在警标线外,等待后续通知。卡西乌斯没大碍,有黄种照顾他,城市的雕塑师已提出移植手臂的方案。”

  最高统治者向她道谢,请她坐下。“戴罗与我正在了解一下彼此,你觉得我们应该问些什么好呢?”

  野马在奥克塔维亚身旁坐下:“主君想听我的建议吗?别试图了解戴罗,因为他就像缺了好几块的拼图。”

  “你讲得不大客气啊。”我说。

  “所以你认为我不该留他?”

  “卡西乌斯他们母子会——”

  “会怎样?”最高统治者打断她,“我已经让卡西乌斯当上奥林匹克骑士,他应该要知足感恩,更要精进自己的锐蛇技艺,免得又发生这种状况。”她面色稍缓,拍拍野马的膝盖:“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我好像打扰了你们的游戏。”

  我看不出她们到底是谁中了谁的计,但想起卡努斯在酒会上对我讲过的话,又得知战舰在我闹事前就被调开。两者拼凑起来,似乎能一窥奥克塔维亚的计划全貌。

  “最后一个问题。我憋很久了。”

  “问吧,孩子,这儿没有秘密。不过这的确是最后一题了。我等会儿要和阿格里皮娜·欧·裘利见面。”艾迦打开木盒,准备收起神谕。

  “你是不是打算在酒会上第六道菜时,让贝娄那家族把奥古斯都首席执政官和同桌所有人杀光?”

  艾迦僵住,野马猛然转身,望向最高统治者。奥克塔维亚脸上没有任何波动,只是轻呼口气,露齿浅笑:“不是,”她说,“没这回事。”

  神谕的尾巴朝她刺去。

  

  第十六章 游 戏

  

  费彻纳的锐蛇“唰”一声斩下神谕的尾巴。他出剑比蜜蜂拍翼更快。掉在地板上的尾螫还喷出毒汁,受伤的神谕在奥克塔维亚手臂上怪叫扭动,像一只猫儿正垂死挣扎。最高统治者将它抓起来甩向墙壁,我手臂上的神谕不知是否感应到了,也缓缓软下,发出可悲的低鸣,钻进盒里的一片黑暗。我擦掉前臂一抹细微的血迹。

  “所以你还是说谎了。”我冷笑。

  最高统治者长叹。

  野马震怒起身:“你承诺过不会伤害任何人。你骗了我。”

  “是,”奥克塔维亚揉揉太阳穴,“是,我骗了你。”

  “你还说这里没有秘密,”野马轻哼,“你明明说过这是我服侍你的最大前提,也是我唯一的要求,结果你居然打算当着我的面动手?”

  “先坐下,”奥克塔维亚起身,她们简直是鼻尖对着鼻尖,“坐下。”

  野马坐下,呼吸急促,没看着我,也没看奥克塔维亚。她显然觉得身边处处都是陷阱。我看得出奥克塔维亚正在思考说服她的方式。野马从口袋取出一枚金戒指,好像强迫症发作似的在指间套弄。

  “你明白我必须除去奥古斯都家族的原因吗?”奥克塔维亚问。

  野马不讲话。

  “弗吉尼娅,我问了你问题。先别怄气,好好跟我讲话。”

  “他会威胁到太阳系的和平。”野马语气没有起伏,套上戒指,“我父亲不服从你的指挥,无法达成财税命令,也多次拖延氦-3产量。”

  “直接剥夺他的首席执政官头衔会有什么后果?”

  她抬头看着奥克塔维亚:“叛变。”

  “所以我该怎么办?他在火星上发动叛变,整颗星球就会沦为他私人的堡垒。届时我要除掉他还得先找到他,设法杀死他,然后重建秩序。这种种行动耗费的成本难以估计。战舰、人力、食物、弹药——还会因此影响贸易,氦-3产量也会大减。联合会将会一蹶不振数年。

  “换句话说,我们不能容许这种潜在的敌人,更不能纵容他继续明目张胆地与我作对,否则气体巨行星的几位执政官要是看到他未因不服从而受罚,一定也会生出二心——就因为我们容许他操纵氦-3的价格?容许他忽视最高统治者的命令?六十年前,我即位的第一年,土星卫星群曾发生叛变。直到我将土卫五整个摧毁,才结束内战。五千万人因此而死,我们金种就是这样顽强。很多人都认为,我的治理很难从联合会核心延伸到数十亿里外,但他们为什么还是服从?因为恐惧。统治者的地位只能建立在群众的想象里。我的权力不来自军舰或禁卫军,而是来自大家对我的恐惧。于是,我必须时时提醒大家:别忘了这分恐惧。”

  “所以就拿我家来当祭品。”

  “没错。但你应该看得出这个决定很合逻辑。”

  野马沉默一阵。“政治算计上,当然合理,但他是我父亲……”

  “那么,就考虑另一点。”

  奥克塔维亚的手一挥,镶嵌在地板内的全息机射出投影,影像扩大到整个房间,显示出一场暴动:灰种持脉冲武器攻击民众。她转换场景:十多人摇摇摆摆,像在跳舞。有个女人在我面前倒地死去,头上被开了个还冒着烟的洞。

  我低头看着,一脸骇然。

  “这是火星吗?”我不禁担心起家人。

  “你这么想是理所当然,”奥克塔维亚的手指拂过投影里的脉冲步枪,“但这是金星。”

  “金星?”野马沉着声音,“金星上应该没有阿瑞斯之子。”

  “过了今晚,的确是没有了。这把火已经烧进联合会核心。两小时前,整个太阳系发生多起重大爆炸,我已向各等级政治官、军事执行官和高等人员发布零级戒严令。所有媒体不得进行报道,爆炸现场立刻全面隔离。我们必须亲手将阿瑞斯之子斩草除根——而且这都是因为你父亲不肯这么做,野马——应该说,是他故意等阿瑞斯之子成长茁壮,将势力朝联合会核心延伸。”

  我早警告过哈莫妮了。只希望阿瑞斯之子还没有全军覆没。

  奥克塔维亚蹲在野马面前:“你父亲一定得死。事实上,就是因为他吊死矿区的那个女孩,才激发阿瑞斯之子的后续动作。因此,你父亲的模样反复出现在他们的宣传里头,必须将他和阿瑞斯之子一起消灭,才能使大众淡忘整件事情——一石二鸟。我将管辖权移交给贝娄那家族后,在我任内,火星才算获得第一次真正的和平。这个做法只要花五十条人命。我明白父女之间一定有感情,但你会到我这儿来,不也有你的苦衷?”

  我望向野马,忽然明白她所谓的苦衷是什么,不禁心碎。

  野马缓缓起身,走向窗户,仿佛想逃避接下来的决定。她望着远处雾气外飞过的战舰。“我母亲还在的时候,他会骑马带我进森林,停在空地上,躺在红色的野花中间,张开双臂,假装我们是天使。可是当年那男人早就死了,现在他只是某个长得很像的人——随你怎么处置吧。”

  

  第十七章 随风雨而至

  

  黑曜种护送我到新房间,费彻纳跟在后面,他走在大理石廊上,模样好像挺开心的。到了门口后,他拉起我的手。

  “老弟,刚才的表现很精彩,你看穿她了——她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你的脑袋还真好。看到你这小子终于能在这种游戏里如鱼得水,我实在很欣慰。”他拍拍我肩膀,“明天一起去市场,给你买个新仆人。粉种、蓝种、黑曜种,都听你指挥。现在呢……我也有个礼物要给你,”他朝房里一指,床上有个身材曼妙的粉种,“好好享受吧。”

  “你真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我。”

  “人要认命顺命,你算很幸运的了。想想,成为最高统治者的私人代表,其他执政官和你相比简直只是土财主。何况你还很有机会抱得美人归。开开心心拥抱新生活吧。”

  门关上。

  新生活?值得吗?我还不知道阿瑞斯之子的状况,心里无法平静。他认为我愿意眼睁睁看着洛克被杀?或是塔克特斯、维克翠、狄奥多拉,看他们被禁卫军无情夺去性命?我在套房里来来回回,没有理会粉种。月球被夜幕覆盖,朝北那面是一整片落地玻璃窗。外头的黑云里,高楼大厦仿佛一根根发光的尖矛。

  我被困在这个奢华的空间之中。

  大雨滂沱,月球的风雨像某种谜样的生物。看在火星人眼中,月球的雨落得缓慢而无精打采,在低重力环境下,雨滴仿佛厌烦了坠落,然而风却意外强大。城市的门窗没有缝隙可让风声进入,我开始想念自己在火星上那座只要起风就呼呼叫的城堡,或是总回荡着叹息的矿坑。以前挖矿的休息时间,我会坐在位子上,隔着防热服抚摸婚戒,期盼很快就能吻她的唇,感觉她的手搭着我的腰。伊欧身边总环绕着一层光,而我则总是满身尘土。

  一如看着月亮就会想起太阳,我心里不只有个红种女孩,野马是我心中的另一把火。如果伊欧的气味是铁锈与大地,缠绕着金种女孩的气味则是火焰和秋叶。

  一部分的我希望自己心里只有伊欧,让心完全属于她,如同传说里的骑士那样,深情又专一。但我终究不是活在传说中。就很多层面上,我根本还只是个大孩子。我迷惘、恐惧,渴求着温暖与爱。只要触碰大地,我就会缅怀伊欧;看见火光跃动时,却又不由自主想起被冰雪隔绝的山洞,我与野马躺在一起的时光。

  我检视这个空房间的气味,既不是叶子也不是土地,而是豆蔻。对我而言,这里过分宽敞、过分贵气,墙上镶着象牙,有蒸汽浴室,按摩间连着娱乐室,配置全套计算机通讯设备。有张大床——这是一定的——但居然还有私人泳池。这些都属于我。我调阅资料,发现户头多出预计用来添购私人随从的五千万,另有一千万,可召侍寝粉种。这是他们认为我背叛朋友应得的代价。但这根本不够。

  我的目光落到床上的粉种。她只稍微遮了一下全裸的身体,我拉起毯子盖住她,但她第一眼就让我想起艾薇。只是我看得越久,就越想不起艾薇的长相,连伊欧和野马也慢慢从脑海中消失。粉种就是为此而生的。让人忘记一切,连带也忘了她们的悲惨境遇。等这女孩年纪大些,就会被城市的管理部门卖到高级妓院。等她脸上出现皱纹,就会卖到差一点儿的妓院。这样一路沦落,直到她再也没有服务人的能力。无论男女,粉种的命运都一样。而我也渐渐明白,金种更不例外。

  粉种轻声喊我,想帮我排遣烦恼。我没理她,径自坐在窗台上按摩大腿。我在等待。我手上没有锐蛇,门外有黑曜种看守,玻璃没办法随便敲破,但我并不担心。我看着外头的风雨,知道一场巨变正在酝酿。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我转头,脸上正要露出微笑:“野马,我——”

  但是进来的是个一头白发、模样端庄的男粉种。若他生在莱科斯,那双眼不知会粉碎多少颗少女心。其实我也一样心碎,因为他不是我想见到的人。

  “你是?”我问。

  男粉种将一个黑玛瑙小盒放在床上的女粉种面前。

  “是谁拿来的?”我继续问。

  “阁下,请您自己看。”语毕,他优雅地朝女粉种伸出手。女孩有点儿疑惑,但还是跟着他离去。

  房门关上,我一头雾水地打开盒子。盒里有个小型全息方块。

  启动方块后,野马的影像出现:“找掩护。”

  电力忽然中断,门自动锁上,房里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外面云层里的闪电在发光。雷声隆隆之外好像还有什么声音。不是风。是狼嗥。

  下一道闪电照出人影。他站在风雨中,恍若天使——但大概是最丑的天使了。他肩上照旧挂着狼皮,随强风抽动如鞭;他黑色的金属头盔塑成狼头,全副武装。

  塞弗罗来了,而且还带着朋友。闪光夹带轰雷,照耀出他脸上的冷笑,以及背后同样浮在空中的八名精锐。号叫者九人齐聚,身影融入夜里,只有雷电勾勒出他们的轮廓。我注意到腿很长的奎茵也在其中。

  我赶紧躲进蒸汽浴室。塞弗罗张开屏蔽力场,吸收音波,重力手套扬起,炸裂玻璃,碎片冲进房中。外头的风雨和他们降落在大理石地板的脚步都被屏蔽力场扭曲。强风拍打床单壁挂,号叫者众人单膝跪下——身材圆胖的卵石、下手凶狠的鸟妖、一脸傻样的小丑。全员到齐。

  “朋友们,快起来!”我压低声音,“你们已经够矮了!”

  号叫者笑着站起,卵石与小丑立刻用等离子喷灯焊牢房门。

  塞弗罗朝我点点头,雨水从尖鼻子滑落,头盔已收入护甲,乱发活像龙的背棘。他没讲话,但嘴角露出轻蔑笑意,手上提了一个又大又重的袋子,走过来时脸上的表情似乎很讨厌低重力,仿佛想昭告天下,只有蠢蛋和贱人会住在这种地方。

  “收割者大人,你在这种娘炮的地方看来真像精灵种。”塞弗罗将袋子搁在我脚边,装模作样深深一鞠躬,“大概就是因为这样,野马才会说你很需要这袋鬼东西。”

  “是她把你们从星系外缘区找回来的?”

  “对,我们都是,”奎茵说,“而且我们已经在这里待命好几周了。她说她需要够信赖、绝对不会对最高统治者倒戈的人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