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

  卡珐克斯脸一垮:“不行?可是尼禄……那边的防守很——有很多哨站和驱逐舰、火炬船,你只带护卫舰过去,会被打得落花流水啊,”他摊着巨掌恳求,“让我们帮忙吧。”

  “朋友,你忘了我的身份。”

  “抱歉,我并不是说……”

  奥古斯都挥挥手,转头望向野马:“女儿,你看看第二部分计划需要多少军力,由你负责执行。”

  普林尼的脸色就像抓不住沙的小孩,虽无法完全掌握风向转变,但明白现在不是强出头的时候,应该学躲在草丛里的蛇那样,伺机而动。

  首席执政官望向我:“戴罗,你与卡西乌斯决斗前对我说过什么?”

  “我说您应该成为火星的君主。”

  “各位,”奥古斯都干瘦的手用力抵着桌子,“戴罗展现出你们没有的才能。他知道我要什么,我要当王,而你们要为我铺路。散会。”

  其余人离席,奥古斯都表示要私下与我谈话,我留在那里不动。野马从我身边经过,俏皮地眨眨眼睛。

  “好利的嘴。”我低声说。

  “好厉害的计划。”她掐掐我的手,走了出去。

  “你们又在同一阵线了。”奥古斯都道。他示意我关门,坐到我旁边。凝望我时,他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隔着一段距离时我没注意到,但此刻我才惊觉,奥古斯都的面容完全是由这些痕迹组成,每一道纹路都代表一次失去、一次遗憾。我提醒自己,这个人不能激怒,也不能亏欠。

  “我想就不必兜圈子、练口才了。”他立起手掌,望着自己的指甲,“我的问题很简单,你就直接回答,你拥护伪民主吗?”

  这句话出乎我意料外。我压抑紧张的情绪,以及想左右张望的冲动。“不,主君,我并不拥护伪民主。”

  “你不是改革派?你不想修改联合会规章,追求所谓更公平、更正义的社会?”

  “人类社会的现行结构很完善,”我停顿一下,“只有少数例外。”

  “普林尼。”

  “对。”

  “你们各有各的长处,你的职责不是质疑我为何将某人留在身边。”

  “是,主君。但如果说我拥护伪民主,就如同说你喜欢月球。”

  他完全没有展露笑意,我再次感到意外。他反而按了一个按钮,播放我夺下和平号的那段演讲,画面上出现各个色族的表情。

  “看看他们的反应。”奥古斯都切换和平号内的各处影像,船员开始去压制金种,他一直在注意我脸上的神色。“看见了吗?一清二楚。他们的眼中出现火花。看见了没有?”

  “看见了。”

  “那叫‘希望’。”这名杀死我妻子的男人正等着看我露出马脚,但你没有这种运气。“希望。”

  “主君是说我做错了?”我问。

  他引述荷马的《伊利亚特》:“如冥界大门般可鄙之物,是口说一套、心藏一套的人。”

  “我一向有话直说。”

  “说得很轻松,”他双唇微微分开,用愤怒的气音吐出句子,“但就在恐怖分子通过网络散播谎言,炸毁都市,煽动低等色族胡作非为,我们的根基遭到这些害虫腐蚀,却又必须对敌宣战的节骨眼儿上——你居然讲出那种话?”

  “制造混乱是为——”

  “住口!你知不知道,假如其他执政官认为我们是改革派,会有什么后果?假如其他家族以为我们是追求平等和伪民主的大本营,该怎么办?”他指着一个玻璃杯,“原本的伙伴就会变成这样,”奥古斯都把手一扫,玻璃在地上碎裂,“我们的性命也一样。”他又砸了一个杯子,“有个女儿在月球上与改革派亲近已经很棘手了,你不能也染上政治色彩。要记住,你是战士,立场单纯,明白吗?”

  如果可以吸引低等色族投靠呢?我很想这么问,但这样奥古斯都可能会叫黑曜种过来直接毙了我。

  “明白。”

  “很好,”他又看着自己的手,转着戒指,表情有些犹豫,“我可以信任你吗?”

  “哪个方面?”

  奥古斯都冷笑:“多数人都会立刻答应。”

  “他们不老实。”

  “我可以将权力委托给你,并且放心让你自主行动吗?”首席执政官搔搔下颚,“很多人会在这时屈服于贪婪,想自立门户,从古罗马时代到今日,全是一个样。正因如此,联合会才要设下封锁线,没得到议会同意的舰队不能进出。只要握有武力,就会以为自己变强了。接着,他们会意识到这力量只能暂时拥有,军队迟早要归还,于是便急急忙忙想闯出一番成就。这种心态足以毁掉一个文明,所以不能让某些人得到武力,我儿子就是其中之一。”

  “他已经有自己的事业了。”

  “那种东西影响力比较慢。虽说与我们家族的名声并不相称,但他也算是有用脑在经营。靠那种手段也可以消磨敌人。但是,只有可以随心所欲使用、像锤头敲钉子那样直截了当的实力才真能除掉对手,夺得大位。我可以将这种力量交在你手上吗?”

  “你别无选择,只有我可以去见洛恩。”

  奥古斯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大概不太习惯自己的算计被人揭穿。但他很快收敛情绪,不肯多给一丝认同。“看来你也想到了。”

  “你想派我见洛恩,请他出兵援助,因为我和他是师徒。”

  “也因为他很喜欢你。”

  我迟缓地眨眨眼:“我不太确定这说法是否正确。”

  “他有过四个儿子,其中三个死在他面前,另一个死于意外,这你应该听说过。我认为洛恩在你身上找到他儿子的身影,但其实你比他们更厉害,道德感略低反而更有优势。重点是,他喜欢你,但讨厌我。”

  “主君,他应该更讨厌奥克塔维亚。”

  “想说动他仍不容易。”

  “让他别无选择就行。”

  

  第二十七章 果冻豆

  

  忒勒玛纳斯父子在走廊上等我。卡珐克斯上前拥抱,差点儿没压断我的背,戴克索点头称许。被两个巨人夹在中间,我有点儿晕眩。这是我第一次在比较平静的场合与他们讲话。其实我一直躲着不愿面对,总觉得自己该为帕克斯的死负责。

  “我的小儿子只败给过你,”卡珐克斯开口,“帕克斯那孩子死得也算体面,为保护朋友而死并不丢脸。只是没和你一起打下奥林匹斯山,有些可惜,不然一定很精彩。”

  “我也挺想看他拆下朱庇特的护甲。”

  戴克索咧嘴笑道:“以前我是朱庇特分院,还是学级长。后来败在卡努斯·欧·贝娄那手上。”

  “听起来我们有共同敌人。”

  “除了暗算我小弟的混蛋之外吗?”他轻声问,“安德洛墨德斯,我们的共同敌人似乎很多呢。”

  卡珐克斯捞起狐狸,那头狐狸舔舔他脖子,看看我,钻进那丛红胡子里。狐狸是白胸黑腿,其余部位被赤褐色的毛皮覆盖。它比普通狐狸粗壮,体重将近三十五公斤,几乎等同一头狼。

  “狐狸是很漂亮的动物。”卡珐克斯摸着他的宠物。

  戴克索点头附和:“调皮、杂食、很难捕捉,一夫一妻,习性相当特别,而且狩猎范围可深入狼群领地,”他眼神一沉,“可惜不够狠毒,面对豺狗就落到下风。我们请奥古斯都执政官将阿德里乌斯逐出家门,之前他也真的滚了,没想到现在又回到舰队。”

  “他算是罪犯。”两人点点头。

  戴克索伸手搭我肩膀:“女人——我是说我的妹妹和我母亲——希望我转达一件事。她们不认为你要为帕克斯的死负责。我们很疼爱他,你也一直很尊敬他。你替先锋号改的名字是为了纪念他,我们都明白,也很感激。一日为友,终身为友。这是我们家族的传统。”

  卡珐克斯边听边点头,丢了好几颗果冻豆给狐狸。

  “如果有事需要我们帮忙,”戴克索意有所指地朝指挥室点点头,“尽管开口,忒勒玛纳斯家族会倾力相助。”

  “真的吗?”我问。

  “帕克斯也会开心的。”老卡珐克斯低声说。

  我握起他的手,决定赌一把。“那请别怪我唐突,我现在就有件事情需要你们帮忙。”

  两名巨人扬起眉毛,面露讶异。“索福克勒斯,去查查。”卡珐克斯语气很兴奋。大狐狸从他腿边接近我,嗅了嗅膝盖,又观察我的鞋子和手掌,穿过我两腿中间,不知在找什么。突然间,它抬起身子,巴着我大腿,尖嘴钻进口袋,开心地叼出两颗果冻豆。

  “神奇!”卡珐克斯大笑,拍拍我肩头,“索福克勒斯在你身上找到能认同的迹象,而且是魔法变出来的!好兆头!儿子啊,回去把你母亲、妹妹都叫过来,收割者有什么吩咐,我们忒勒玛纳斯家族就替他办到。”

  “父亲,那些女孩去天王星了,几个月后才回来。”

  “哇,那么,我们去替他办吧。”

  “说得好。”

  “一小时内通知你们。”我说。

  “有好戏看了!”卡珐克斯蹦跳着走开,“等你的消息!”他大叫大笑,从一群橙种中间走过,吓得那群人赶紧躲开。

  “他真的相信魔法?”我问。

  “他老说晚上会有矮精灵种去挖他耳朵,我母亲觉得他大概是脑袋被敲过太多次了。”戴克索跟着父亲,脸上藏不住笑意,边朝自己嘴里丢果冻豆,我马上明白自己的口袋为什么会多出东西。“我觉得他活的那个平行世界好像比我们的要有趣一些。别忘了联络我们啊,收割者,我父亲真是迫不及待了。”

  我通过全息网络与胡狼联系,告诉他最新情况与战略,听了一些建议。我请奥利安准备朝木卫二出航。航程估计需要两周,洛克忽然走进舰桥,看着底下几个蓝种,没有讲话。离开月球以后,他第一次主动过来。我始终不放心。

  “我很抱——”

  “我不打算谈奎茵。”他立刻打断我,“我明白你想靠自己挑起战争,不愿意让我出面买下契约保护,但我不懂你为什么对我下药。”

  “我想保护你。我知道酒会过后还需要你帮忙,所以不想让你有危险。”

  “所以我怎么想一点儿也不重要吗?”他问,“就算担心我会打乱你的计划,你也无权代我作出选择。朋友之间不该如此。”

  “是我错了。”

  “因为往我脖子上扎针?”

  “或许‘错了’两个字还不够,但我希望你知道,尽管我的行为本身很愚蠢,动机是出于善意。假如你要我跪下来……”

  “差不多就这意思吧。”我听得出洛克在开玩笑,但他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就这么走了出去。

  

  第二十八章 破浪人

  

  “风暴快来了,而你也来了。”我的朋友说,他的灰色胡须被风吹往一旁,眼睛凝视下方的汪洋。“你知道吗?在这海洋广布的星球上,就算风比现在更大,也会有人搭着小船出海。那些人是灰种、红种、棕种,而且是他们之中的渣滓。那种勇气几乎等同疯狂。”他站在阳台上,沉重地指着卷起达十米高的黑浪,“这种人,我们称之为‘破浪人’。”

  木卫二也是个令人发狂的地方。这儿的一切仿佛都浮在空中,因为重力只有地球的零点一三六。因此,我跨出的每一步都要相当谨慎、精准,否则可能不经意就往上冲起十五米,还得耐着性子等自己落下。在这儿与人斗剑会像在表演水中芭蕾。为了走得舒服点,我索性套着反重力靴不脱。

  老人家仍望着包围这座岛屿的海面。他确实地实践了他给我的教诲——如惊涛骇浪中的磐石,虽被打湿,却丝毫不受涡流撼动。海水溅上他的胡须,亮金色的瞳孔迎怒风闪耀。

  “身处海面,会觉得仿佛每一阵风都能吹翻世界,每一道浪都是前所未有的巨浪。破浪人为了挑战自我出海,但有时会遇上真正的风暴。桅杆折断,头发从头皮上被扯掉,他们很快就会被大海吞噬。然而,母亲在孩子尚未丧命前就知道要哭泣,一如我初次见你,就已开始默默哀悼。”

  他终于望向我,胡子下的嘴唇抿紧。

  “我没告诉过你,其实我与多数圣痕者不同,并非在宫殿或都市长大。我父亲认为世上有两种罪恶根源:一是科技;二是文化。他个性非常强硬——不只在杀戮上,他的刚强并不表现在他的所作所为,而是表现在他的节制和无为。我父亲不耽溺享乐,我们这些孩子也一样。他完全没有接受细胞再生疗程,却活了一百六十三岁,经历八次铁雨。不过,我父亲太常夺去他人的性命,所以不懂生命的宝贵。他活得并不快乐。”

  在我眼前的,是前狂怒骑士——洛恩·欧·阿寇斯。他靠着阳台。这座石灰岩要塞是他的城堡,坐落在水深九十公里的汪洋上。建筑物不是中古风格,线条相当现代,素材融合古今——玻璃、钢铁和这座礁岛交织出冷硬的轮廓,与他本人相当神似,他是上一辈金种中我最敬重的一位。

  风暴来袭时,这城堡看来与他一样严峻。但若雨过天晴,阳光会笼罩城堡,穿透玻璃帷幕,照得钢架闪闪发亮。十公里见方的土地上,孩子在花园、城墙、港口间奔跑,任微风轻抚头发。在图书馆里,洛恩会听着海鸥啭鸣、碎浪拍打,女儿带着孙子玩耍嬉笑。他为死去的几个儿子守护着这地方,但莱森德不在身边。

  如果所有金种都是像他这样的人,红种或许还是得在地底辛苦工作,但至少能真正地明白自己的生存意义。洛恩或许称不上善良,但至少很真实。

  他骨架宽大,比我略矮。他将喝光的威士忌瓶往外一抛,立刻被狂风卷走,坠落海面,完全被吞没。“有人说,在风里可听见破浪人的喊叫,”洛恩喃喃道,“但我却觉得是他们的母亲在哭喊。”

  “政治风暴也时常把人卷进去。”我回答。

  他轻蔑地笑了笑,好像嘲讽着我自以为懂得政治,甚至风暴。

  我的到访是秘密进行的。我只带了五公里长的和平号驱逐舰过来。我已对首席执政官说过,洛恩不大可能帮助奥古斯都家族,但我赌的是他也许愿意帮我。此刻,我重新看见洛恩·欧·阿寇斯苍老的面孔,想起他的个性,不禁担心自己赌错了。他很清楚我的部属可通过通讯系统听见对话,所以我也保持谦恭,直接表明这并非私下谈判。

  “活了超过一世纪,这身体还没有背叛我。”外人看来,洛恩的模样不过六十多,能显出真实年纪的只有身上的疤痕。他脖子上有一道微笑般的刀疤,是四十年前木卫叛乱战役留下的。那场大战始于几个木卫执政官在奥克塔维亚除掉父亲后,决定趁机自立为王。至于使他少了一小块鼻翼的伤,则是年轻时与灰烬之王决斗留下的。“你应该听过一句话:‘父之名为子之责’?”

  “我还亲口说过。”

  洛恩闷哼一声:“这就是我的人生。为了我的荣耀,我失去了很多。我的航路被自己带往风暴去,而且每回都有妇孺受害。”他沉默了一会儿,让海浪代为发声。潮水打在岩礁上,随窸窣声退去,将一切卷入那片被取名为狄丝柯蒂亚[4]的汪洋中。

  “我后来觉得,或许人类本就不该活太久。我的曾孙女昨天夜里刚出世,手上还有胎血的气味。”洛恩伸出双手,手指貌似树根,因为握了太久的武器而扭曲粗糙,还微微颤抖。“这双手将她从黑暗带入光明,从温暖带进冰冷,砍断脐带。假使这双手不必再砍断其他血肉,世界就能更美好。”

  他舒展一下手掌,按在冷硬的石砖上。如果换作野马,不知道会对这样一个男人说些什么。如果两人会面,恐怕就像一把火焰想燃烧石头。在会议上,她对我的计划有不少批判,但那只是计谋的一环,计中计的计中计。

  “想象一下这双手会有什么感受,”洛恩继续低语,“这双手探过三名健壮儿子最后的脉搏,握过的锐蛇葬送许多年轻人与他们的梦想。这双手耗尽一个女孩、一个女人的爱,抚着她们渐渐微弱的心跳。这就是所谓的荣耀,也是我必须穿越的风暴。我被逼着前进,只因为我比较强,不容易死。”

  他蹙起眉头:“我猜想,一双手不该承载这么多感受。”

  “我这双手承受过的感受也比我预期得多。”我回答。伊欧断气时那声“咔嚓”曾传到这双手中,还有她头发的质地。帕克斯的血在这双手上感觉很温热,莉娅被安东尼娅杀死后,晨光下的苍白面孔将寒意渗进这双手。还有血花的鲜红与粗糙,与野马躺在火边时她的胴体线条。

  “你还年轻。在你白头之前,还有更多。”

  “有些人撑不了那么久。”地狱掘进者活不到年老。

  “的确如此,”他指尖点了一下我深色制服上的奥古斯都狮纹徽章,“比起狮鹫,狮子的寿命的确较短。大概是因为狮鹫有翅膀,可以飞远一点儿。”洛恩亮出自己的戒指,滑稽地做出一个振翅的手势。我忍不住微笑。他手上还有一枚戒指,是马尔斯分院的记号。“你以前是匹飞马,对吗?”

  “这是……安德洛墨德斯家的族徽。”我的身世是假的,这匹飞马只是让自己别忘记伊欧。她死前曾经指着仙后座给我看。那一幕在我心中很重要,却又很模糊。

  “保持不变也是种品格。”他说。

  “但有时是不得不变。不是每个人都跟你们一样,生在豪门。”

  “我们去林子看看伊卡洛斯吧。”之前在火星洛恩就常常提到这名字,但我始终没机会见到他这头宠物,“卡罗莱娜和文森给它做了新玩具,我想你也会喜欢。”

  “家中晚辈在哪儿?”

  “你离开前他们会留在东翼。”

  “我有这么吓人吗?”

  他没回话。

  我跟在他后面进城堡,一道蓝色闪电窜过昏暗的云层。木卫二的海面起伏着,巨浪拍打城堡白墙,仿佛正在算计该如何将这座人工岛吞没。然而,一看见云层后面的木星,城堡和风浪都变得微不足道,这颗气体巨行星就像大理石雕出的伟大神祇,从天国俯视一切。

  穿过一幢石造别墅,洛恩跟每个仆人打招呼。对他而言,人就是人,不是颜色代号。这儿的下人大都跟在洛恩身边多年,我当初也很想跟他一起回来修炼。然而我知道,随他避居木卫二也许能让自己变得更好,却不可能有机会改变外面的残酷体制。

  走廊上散落着小孩的玩具。他整个家族都在这颗卫星上,退隐之后,他将几十个重要亲人全带来了。亲族平日大多住在靠近赤道的南方群岛,那儿气候比较暖和,但这个月碰上飓风,他们就会避居北边城堡,顺便拜访洛恩爷爷。结果风雨似乎随着他们过来了。

  他推开大玻璃门,我们一起踏进要塞中央。洛恩在这里造了一片占地好几亩的露天森林,周围建了高墙,挡住海浪。他的军旗高挂空中,随狂风摆荡,雪白的底面上绣着一头咆哮的紫色狮鹫。雨水打在树顶,从缝隙落下,洛恩进来后开启上方脉冲层圆顶,水珠打在上头,化为朦胧蒸汽。他走在前面,我跟上他,同时从袖口暗袋取出比指甲还小的黑钉,撒在门旁苔藓上。

  “你搭抢来的船过来,要我派自己的战舰和部下帮你。为什么?”洛恩不时回头,我加快脚步,趁他没注意再撒些黑钉,也等他主动提起莱森德。

  “因为火星有近半土地被服从贝娄那家族或最高统治者的势力控制。为了解放火星,我们需要你的助力。而且,如果得到你的合作,几个主要卫星和外缘区的执政官就会愿意协助我们对抗核心区。”

  “意思是要我帮你们谋反?”

  “主人想要杀狗,狗咬主人的手,算谋反吗?”

  “这比喻真差劲。”他停下来,打量森林四周,目光像正搜索着什么。“啊。”他说,但我们继续前进。

  “重点是我需要你帮忙。”

  他对着一块生苔的地面吐痰,招手要我和他爬上小山坡。湿透的木头被我的靴子一踏,立刻裂开。

  “我为什么要管你死活?”

  “因为你传授我剑艺。”

  “艾迦·欧·葛里穆斯也是我徒弟。”

  “我猜你比较喜欢我。”

  “此话怎说?”

  “我比较幽默。”

  他倒是先笑出来:“艾迦有时也会说笑话。”

  “你这才是在说笑吧?”

  “碰上男人,你看清对方;碰上女人,是对方看清你。”他一边回想一边笑,“将她想象成黑夜里的怪物也许简单些,但艾迦也是血肉之躯,同样有亲人朋友。不过,她觉得你对她在乎的人是个威胁。”

  “所以她就先杀我朋友?”

  “我听说过。你掳走小孩,是个聪明的策略。”他目光飘向我缠在手臂上的锐蛇,“现在每个人都用这种蠢样携带锐蛇吗?”

  “这是流行。”

  “锐蛇原本设计是挂在腰上,缠着手臂,一个不小心就会残废。”他叹口气,“你们这一代……太傲慢了。做出一堆毫无道理的改变。我倒是好奇,狂傲的年轻人,你凭什么以为自己驾着抢到手的船来这里,我这个年过百岁的人就会愿意跟着上战场?我为什么愿意让所有下人、亲人、我爱的人承担风险,就为了你?更何况,当初我邀你加入我的家族,是你拒绝了我。”

  我不在乎他语气多刻薄:“洛恩,你离开联合会是有原因的。你还记得那些原因吗?”

  “我要避开说话很吵的笨蛋。”

  “我认为,你离开是因为你觉得联合会病了,不再值得为它牺牲奉献。”

  “狗崽子,别对我吠。”

  “我说中了。”

  “不对,你说错了,”他瞪大眼睛,“我离开联合会不是因为它病了,而是因为它死了。创建联合会是为了维护秩序,每个人都要牺牲,才能维系人类全体的存续。之所以分色族,限制每个人的生活方式,是为了打破人类种族由古到今无法逃脱的循环——繁荣造就贪婪,贪婪引发战乱。金种的职责是引导其他色族,不是以其他色族为食粮。我们出生在世上,是为了打破循环,结果自己却陷入循环。那还谈什么联合会?说什么人类文明的精华与巅峰?它已经腐坏、死亡了好几百年,剩下一群兀鹰和蛆虫在争食。”

  “所以与布鲁塔斯的死无关?”布鲁塔斯是他最小的孩子,与奥克塔维亚过世的女儿是夫妻。

  “那只是意外。”

  “对某些人而言,是相当方便的意外,”我说,“外头传言指出,奥克塔维亚的女儿当时想起兵推翻她。”

  “我对流言没兴趣。”他冷冷地说。

  “你帮我的话,我就能将你的孙子带回来。”

  “莱森德已经被她毒害,根本不是我的孙子。”

  “洛恩,你没有这么冷酷。我见过那男孩,他比较像你,没那么像奥克塔维亚。莱森德本性不坏,你应该为他努力一下。”

  他静静望着落在脉冲护盾上的雨点。

  “你想打倒一个暴君,用另一个暴君取代她。”洛恩的语气有点儿疲惫,“同样的游戏我已经看过上百遍。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服从的是怎样的人?”

  “你好像正打算告诉我。”

  “就算你听不进去,我仍旧把你当徒弟。坐这儿吧,我不想让伊卡洛斯也听到这个糟糕的故事。”洛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示意我坐到对面。我依言坐下,他微微拱着身,转玩手上的马尔斯戒指。

  “奥古斯都家族一直很强盛,我想你也听说过。这段历史可以追溯到火星还只是开采氦-3的大矿坑那年代。奥古斯都家族靠金钱与暴力拿下大半的政府采买契约,他们的影响力随财富日渐壮大,与贝娄那和我们家这几个家族一同成为火星强权。那时的龙头是赛鲁斯家族,首席执政官的位子属于他们,与元老院、几任最高统治者的关系非常好。

  “你的主子当时才七岁,大家直接叫他尼禄。尼禄的父亲与朱卢斯·欧·贝娄那起冲突,唆使棕种下毒,想毒死贝娄那全家。但计划失败,两家的斗争浮上台面。

  “尼禄的父亲集结兵力,对贝娄那家族和赛鲁斯首席执政官宣战。首席执政官没有介入,静观其变。最后,奥古斯都家族被困在爱琴城内,舰队在火卫一周边遭到歼灭或俘虏。

  “赛鲁斯首席执政官将他处死,奥古斯都家只有小尼禄获得赦免,原因是不希望曾参与征伐的古家族就此灭绝。据说那时爱琴城大火,一时找不到水,赛鲁斯首席执政官特别摘了葡萄给小尼禄止渴,后来还收养他。

  “过了二十年,尼禄在大家心中是个正直青年,与父亲截然不同。他向艾奥娜·欧·贝娄那求婚。艾奥娜是朱卢斯的小女儿,最受他宠爱。”

  说到这儿,他望着天空,水珠从针叶林间滴落。“我也认识艾奥娜,儿子常常跟她一起玩。当然,我也认识尼禄,还挺欣赏他,只是我觉得就他的年纪而言个性有点儿冷漠。

  “上一世代的恩怨终于得到圆满结局,火星又团结繁荣了。因此,赛鲁斯首席执政官乐见其成,贝娄那与奥古斯都成为姻亲。

  “那场婚礼相当盛大,我以狂怒骑士的身份代表最高统治者到场致意,心里很感动。虽然尼禄神情严肃,但幸好被他牵着的艾奥娜满脸幸福。当天晚上,贝娄那家的人回去休息时收到一个包裹。打开后,朱卢斯看见女儿的头颅,她的口里塞满葡萄,还加上两枚婚戒。

  “朱卢斯立刻召集儿女,其中一个就是卡西乌斯的父亲。他们飞往火星城市,要求赛鲁斯首席执政官主持公道。毕竟,这二十年里奥古斯都家族是受他包庇才得以延续。

  “然而,坐在首席执政官位置上的不是朱卢斯的老友,而是年轻的尼禄,背后还有禁卫军与两名奥林匹克骑士,其中一人就是我。最高统治者说,赛鲁斯对联合会造成威胁,下令要我采取行动。于是,赛鲁斯家族就此在历史上消失。

  “后来我发现,尼禄早就和最高统治者的女儿私下达成协议。那个女儿就是你也见过的奥克塔维亚·欧·卢耐,年轻的她说动父亲,将火星首席执政官的位置交给尼禄,并容许他复仇。这举动换来五年后她起兵造反、杀死父亲,尼禄对她全力支持。你现在效忠的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并不知道这段往事,”我淡淡回答,“因为历史是由胜者写下的。”

  洛恩看着我,脸上的线条仿佛变得更深:“戴罗,我不想参战。我亲眼看着一个卫星化为灰烬,只因某人不愿低头。我率领过上百万人的军队,我驾驶战舰,攻击其他星球,那是你无法想象的恐怖场面。你心里或许还以为那场面有种壮丽的美感。你要知道,每个士兵都是人,都有家庭。在战场上,每次都要死个几万人,届时,你连自己最要好的朋友也保不住。

  “啊,”他往山丘上一指,“伊卡洛斯在那儿。”

  我们穿过矮树林与从针叶滑下的水珠找到伊卡洛斯。狮鹫在小森林里找到一块突出的山崖,躺在覆盖其上的青苔,爪子收在身下,翅膀盖在身上睡觉,羽毛沾上水滴,闪烁七彩光芒。鹰头几乎和我的身体一样大,一颗眼睛就差不多等同我的半颗头颅。造出它的雕塑师手艺似乎相当精湛。

  “睡着的时候模样真安详。”洛恩说。

  “它比我见过的所有生物都大。”我藏不住语气中的赞叹。

  “看来你没去过火星或地球的南北极。”

  “你从什么地方买到它的?”

  “火星一群雕塑师造出来当作献给我家的礼物。一切都要怪那个叫作赞吉巴的家伙开了先例。火星北极高山上有跟伊卡洛斯同属的动物,用来恫吓黑曜种,让他们相信世上有魔法。”他上前轻抚那头睡着的巨兽,“你和首席执政官的女儿还在交往吗?”洛恩回头,脸上透露着期盼,“这么做是不是为了她?我听说了她和贝娄那家少爷的事。”

  “跟她和卡西乌斯无关。”

  “无关吗?”洛恩叹口气,“有关我还比较能理解。另外,你的招式很笨拙,使出‘流萤’明明三招就能收拾他。”

  “我不是笨拙,我得营造气氛。”

  “那就是笨拙。表演是紫种的工作,我教过你当个艺人吗?”

  我走到他身边,拍拍伊卡洛斯:“看样子你还是有些在乎我。”

  洛恩沉默片刻,我意识到转折点就在眼前了。

  “希望来世我们能够成为父子,戴罗。如果能早一点儿、在你内心还没被愤怒填满前相遇就好了。我无法将你教育成伟人,而且,伟人是无法得到安宁的。但是,至少我会使你成为正直的人,能够与心爱的女子白头偕老。如今,我能给你的只有机会。伊卡洛斯!”他忽然咆哮。

  狮鹫起身,瞳孔反映出我的模样。它一动,大地就跟着震颤,还摇松了一棵树。它这么做简直比我拔头发还简单。

  我退后一些,还不太明白洛恩的意思。“怎么回事?”

  “看看你的船。”他指着夜空。云层后方,太空轨道上,和平号的灯号闪烁,但它并不孤单,十架火炬船逼近,从木卫二赤道窜出,想必是要夺船。

  “戴罗,城堡里还有一支禁卫军杀人部队等着,带头的是艾迦。她势必会将你拿下,带到最高统治者那里。”

  “你出卖我?”我问。

  “不,他们几天前先到,然后威胁我。我能怎么办?凯兰·欧·贝娄那率领舰队奇袭,待会儿就要将你的船抢回去,我无力阻止。但是,我不希望你死,所以已经准备好让伊卡洛斯带你到另一座岛上。我在那里藏了一艘船,你快点儿逃吧。”

  “我要是逃走,他们不会对你家人不利吗?”

  “有胆子就试试看,”洛恩低吼,“无论你我,每个决定总有后果得承担。”他背对大海,“我想归于平淡。去吧,戴罗,别再来找我。”

  洛恩朝伊卡洛斯扬起手,我看见狮鹫背上装了小鞍——先前说的新玩具原来是这意思。但我不打算逃,只是摇摇头,准备进行下一阶段计划。

  “抱歉,朋友,但我不接受。”

  “不接受?”他转过身。

  “你必须加入我们,”我亮出锐蛇,“无论你愿不愿意。”我通过通讯器要号叫者出动,忒勒玛纳斯父子率领的泰坦队战舰也该上场了。

  洛恩脸色一白,瞪着我制服上的徽章:“不愧是猛狮。”

  

  第二十九章 长者之怒

  

  我离开舰队前就已设好陷阱。由于各种机密都会流入普林尼耳中,他早就希望我跌跤。在会议上屈居下风后,他的复仇心会更强。果然,他出手了,决定与最高统治者串通,扳倒“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这个大坏蛋。之后我当然会开开心心地将各种证据呈给奥古斯都看。

  最高统治者的战舰躲在以前用于星球环境改造的废弃太空站后。凯兰·欧·贝娄那脑袋很好,却也因此太容易预测。我的二军规模反而更大——忒勒玛纳斯派出一支特别部队,藏在小卫星后方,利用重力拋物线高速行进,六十秒后夹击贝娄那舰队。夺下船只,交由洛克指挥,我军等于再多出十艘战舰。

  “被你看穿了,”洛恩的音量不变,但语气中有着控诉,他揪着我衣领晃了晃,“你早就算好了。”他明白事态将如何演变。不只是我会胜利,他也将挫败。此战之后,他势必得靠拢一方,而我已经给出最简单的选择。

  “‘若你是狐狸,就扮演野兔。’这是你教我的吧?可惜这场面看起来会像你早就知道我有埋伏,他们会认为你将她的计划泄漏给我,”洛恩松开手,我轻拍他肩膀,“抱歉,朋友,我真的觉得很歉疚。可是你早就卷进这场战争了。”

  他下颚一开一合,不知道该说什么。

  “等我离开,最高统治者一定会再派部队过来。”我继续说,“下一次的目标会是你和你的家人,那些黑色紫色的战舰,会直接从太空轨道炮击木卫二上坐落于群岛、大陆以及南部山区的重要都市,直到一切如全息碎片般沉入海底。你的城堡会灌进海水,变成深海墓穴。唯一可以改变这结果的办法,就是我方取得胜利。”

  洛恩的眼神仿佛想从我身上找到一丝犹豫,但他只看见他当初收我为徒的原因——我是一个与他十分相似的人。换作别人大概会很开心,可是此刻的洛恩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自己的同类。

  “我赌上家人的安危帮你逃走,当初我接纳你、教导你,结果你和别人一样反过来对付我。就像艾迦。”

  “你要我同情你吗?让我来的人是你,洛恩。而且,你说你帮我逃走,却打算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死亡或受严刑拷打。我怎么可能弃他们于不顾?”

  我指向夜空中的火光。泰坦部队已经来到木卫二周边。

  “恨我无所谓,但请与我并肩作战,”我继续对他说,“这是唯一保住你家人的办法。”我朝自己的师傅伸出手,但洛恩甩出锐蛇。

  “我该杀了你。”

  “我可以扫射他吗?”塞弗罗传来通讯。

  “等会儿。”我说。

  “你忘了吗,”洛恩从口袋取出自己的数据终端,“我也可以派舰队消灭你们。”

  “在我打败最高统治者的部队之前,你不可能这么做。”

  “但这样一来她就会知道阿寇斯家的立场,看出是你欺骗我,我家就不用卷进你们的斗争。”

  “那就动手吧,”我对洛恩说,“假如你认为我的动机完全不正确,就派你的战舰攻击。觉得我是禽兽,就在这儿杀掉我,”我靠近他,“但你的灵魂深处早有答案,你很清楚我的心脏是为了什么继续跳动。选择我,或者选择黑暗的一方。”我朝山下的花园点头,十二名黑曜种穿过大玻璃门,每个人身上都有黑紫色的护甲与骷髅头盔。里头只有一个污印,而且那人反倒瘦削,像条昂起身子的蝮蛇。他穿着白甲,上头的颜色仿佛溅洒的鲜血。

  距离不到五十米了。这群人里较矮但衣着较华丽的是变幻骑士。她一身金甲,锐蛇散发星云的色泽光晕,护甲如同打在城墙上的海浪,不断有波纹荡漾。艾迦望向夜空,发现我军奇袭,解开了面罩。

  “看来叛徒不只一人,”她叫道,“阿寇斯家族也谋反了!洛恩,你竟然与这群狮子联手?”

  “阿寇斯家族并未参与。”洛恩朝她高呼。

  “并未参与?”杀死奎茵的凶手就在我眼前,她斜着头,正好让我看见颈部右侧决斗留下的疤痕。艾迦的猫眼扫视树林,担心这里也有陷阱。“看起来不是这样。”

  “艾迦,我和你们一样,都中计了!”洛恩大叫,“戴罗料到你们会来——我不知道原因——可是我并不打算与你们为敌,我只想过隐居生活!”

  “这可不是你能选择的!”艾迦说,“你应该比谁都清楚。要是不站在我们这边,你就是我们的敌人,洛恩。”

  “不,艾迦,不要逼我!我不会参战!”

  “强者不可能置身事外。”我低声说。

  “别以为可以逼我低头,”洛恩狠狠地瞪着我,“我和你们双方都无冤无仇,只想过平静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