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时要面对的是恐惧。恐惧着一道关上的门。

  每天早上都一样。陶盘在金属水槽里发出铿锵声,父亲的塑料椅刮过石头地面。他们站在门口交头接耳,随后是一阵沉默。我猜想那大概是一个长长的吻。最后他们互相道别,前门打开,生锈的铰炼嘎嘎响。无论我怎么祈祷,门总是会关上。

  我靠着野马,亲吻她的额头。力道比预期重了些,她微微转醒,模样像是夏天的猫儿打盹后舒展四肢。她还没睁开眼睛,就往我这儿蹭来。

  “你醒啦,”她模模糊糊地说,睫毛搧了搧,骤然坐直,然后退开,“对不起,我睡着了。”她望向自己平常坐的椅子。

  “没关系,留下来,拜托,”我都忘了我们彼此应该冷淡以对,“过了多久?”

  “距离我们进攻吗?一星期,”她将散乱的头发拨开,“真高兴你回到我们身边了。”

  “我们失去了哪些人?”我试探地问。

  “失去了哪些?”她略显笨拙地伸出手指计算伤亡,沉默蔓延开,死伤数字之沉重,压得我呼吸困难。

  “你父亲?”我问。

  “你不知道啊?”她笑得有点儿别扭,发出有些轻率的叹息,想让自己放松一点儿。野马的身子朝我靠来,仍小心翼翼不碰触到我。“要交代清楚真是说来话长。”

  “我想你可以的。”

  “我父亲没死。防护罩解除时,已攻进城市内部的部队里有几个金种,他们率领猎犬部队把他救出来。看来我哥的手腕真是高明,奥林匹克骑士想将我父亲带去给奥克塔维亚时,囚禁他的地方已人去楼空。

  “现在全息频道都说洛克是‘尼尔逊再世’。他成功俘虏贝娄那舰队中八成战舰,”野马语气一沉,“也就是说,他身为舰队作战指挥,至少可以拿走其中的三成,其余的才归奥古斯都家族。”

  “技术上来说,他的舰队比我大了。”

  “已经有风声怀疑,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变节……”

  “胡狼又在玩那游戏。”我打断野马,笑着说。

  “他永远不会停。”

  “我不认为洛克会对我出兵,”我说,“你怎么看?”

  野马耸耸肩:“权力能带来机会。我先前提醒过你,要和他修补关系。”

  “洛克是我们的盟友,往后也是。你明白他的个性。”

  “他和塞弗罗一样常来看你,”她缓缓露出笑容,“昨天晚上还在这儿睡着了,被我赶回去。但我得注意他对我们构成的潜在威胁,这是我的工作。”

  我们,我注意到她的用词。

  “你的工作?”我问,“是指?”

  “我指派自己当你的首席政治官。”

  “这样啊。”

  “对。派系斗争是非常棘手复杂的事,你这种单纯性格不适合,就像绵羊被狼请去宴会,还以为人家真的很看重你。”

  “我最需要提防的会不会其实是你?”

  “唔,”她左眉一挑,“那我只能说你已经一败涂地。”

  我笑了笑,问起塞弗罗的状况。

  野马假装东张西望:“咦,他没睡在床尾呀?应该去找他父亲了。其实我也刚去轨道上见卡珐克斯,昨晚才回来。狄奥多拉说塞弗罗与他父亲用餐过后没多久就出去了,原本我还以为他们父子关系不好。”

  “确实。”

  “不知怎么忽然热络起来了?”

  我耸耸肩,暗自怀疑塞弗罗究竟是何时得知他父亲的另一个身份。从之前的反应判断,他知道的似乎不比我多。只是,这会不会又是谁设下的阴谋诡计?

  “洛恩呢?”

  “和维克翠那个妖女在一块儿。”

  “维克翠又怎样了?”

  “是说她和所有会动的东西眉来眼去吗?是没怎样。”

  “等等,意思是她也和你暧昧吗?这故事我倒想听。”

  “贫嘴,”野马本想伸手打我,但笑容和手收得一样快,“洛恩把维克翠收到自己的派系里,看样子他觉得与裘利家族结盟没什么大问题,维克翠的母亲也同意了。现在火星三大家族联合起来,以奥古斯都为首,采取三头政治模式,对抗最高统治者。气体巨行星那边的执政官正赶往爱琴城参加高峰会,改革派不久之后也会到场。你的预测没错,只要拿下火星,就有机会与奥克塔维亚一拼。现在已经不是一场单纯的战争,而是太阳系内战。此外,这场仗影响也比想象中深远,我父亲居然点头同意让改革派也有发言权。这……是个大突破。”

  我还记得奥古斯都说过什么。“你相信他吗?”

  “戴罗,我相信,”野马的笑容充满希望,“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真心这么相信。”

  但我没把握:“那……”

  “卡西乌斯吗?”她淡淡猜道,“他父亲被忒勒玛纳斯父子杀了,他自己在围墙上和拉格纳决斗。目前消息是他的兄弟姐妹都确认死亡,可是他和母亲下落不明。”

  我察觉她语带保留:“你担心他?”

  “既然是敌人,”野马语气没有起伏,“他的安危当然不在我考虑之内。”她盯着我的双眼,“你担心他吗?”

  “不确定。”我想了想。

  “真是够了,你有时真是温柔得莫名其妙。你该不会后悔当初砍断他手臂吧?”

  “我比较后悔杀死朱利安。”

  “我们都有不光彩的过去。”野马思考片刻,“你别忘记,在入学式里我也同样杀了人。你见到的每一个圣痕者,包括洛恩、塞弗罗、卵石、塔克特斯、奥克塔维亚、戴克索,大家都从同一个起点出发。有时我觉得,要后悔的话哪里后悔得完?”

  她也在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我也成了她后悔的事吗?

  “我想要更厌恶卡西乌斯一点儿,”我缓缓道,“我是认真的。每次想到他,我还是想砸东西、砸窗户之类的,如果能砸他那张丑脸最好。”

  “丑脸?”野马狐疑。

  “太帅了看不顺眼。”

  她一笑,改口问:“但又没办法一直恨下去,是不是?”

  我点点头。就是因为恨,卡西乌斯一家才与奥古斯都争斗不休,结果还是落到这般田地。“无论他去了什么地方,我都同情。”

  “先前我说过我不相信我哥,”野马带出新话题,“那是认真的。我知道你和他有私下往来,他动用资源帮你造神,可是这种关系应该要结束了,你现在没亏欠他什么,只要表面上客气、别在公开场合羞辱他就好,不要再私下会面,或承诺他什么好处,与他切割干净。你已经不需要靠他帮忙,有我就好。”

  这女孩,要是可以介绍给我妈、基尔兰和莉亚娜认识,该有多好。他们应该会很欣赏这种刚烈脾气吧?想到这儿,我有些哽咽。应该连伊欧也会喜欢她。

  “你不属于我。”我回答。

  “戴罗……”

  我的心里一阵纠结,情绪的弹簧仿佛终于冲开:“我躺在河底的时候……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迟疑着,好像想靠近,又因为以前彼此讲过的那些话而却步。“你明知道我不会准你死,”野马试图用笑话带过,“就连塞弗罗、号叫者也都不会原谅你的哦,谁都不会。戴罗,你有很多朋友,大家都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一面颤抖一面深深呼吸,闭上眼睛,不让自己被罪恶感淹没。眼泪静静涌出,从眼角流下。“戴罗,别哭,”野马柔声说,靠过来轻轻抱住我,“没事的,都结束了,我们很安全。”

  我还是啜泣不止,胸口发疼。

  她错了。事情还没结束。眼下,我能看见太阳系陷入战乱,对我,或对我们而言,没有别的未来可选。然而,我已经以这般姿态被拼凑过几次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撑不下去,四分五裂,或最后化为尘埃,什么也不剩。我哭个不停,连气都换不过来,心跳重得像雷鸣,双手不停颤抖,情绪全部涌出。野马的体重不到我的一半,但她温柔地抱着我,等我哭到乏力,躺回床上,脉搏渐趋平缓,与她一致。

  我们躺下来,想必超过一个小时。她开始吻我肩膀、脖子,嘴唇顺着脉搏滑行。我举起手,想推开她,但野马拨开我的手,单手捧起我的脸。

  “让我进入你心里。”

  我的手掉回床铺。野马开拓了一条温热的道路,进入我口中,两片上唇磨蹭时共享了泪水的苦涩,她的舌尖将暖意送进我的身体,手抚过我的脖子,指甲嵌入皮肤,她揪着我的头发,轻轻拉扯。悸动扩散全身。

  强装的抵抗无法坚持,觉得自己背叛伊欧的罪恶感被内心的混沌掩盖,甚至抹去了红种与金种之间的隔阂。我是个男人,她是我想要的女人。

  我的双手自然朝野马迎去,拉近她的胴体,手指从她修长的腿滑到腰部曲线,一直压抑着的渴望终于爆发。我身体滚烫,想要她想得发痛,我心里只有她,忘记所有束缚、所有哀伤。这就是我需要的。我不想再逃,至少这次不逃了,因为我曾差点儿再也见不到她。

  我缓慢但肯定地解开她的衣裳。布料触感像是湿透的纸,她的肌肤那样光滑,仿佛晒过太阳的温润大理石。她拱起背,肌肉结实紧绷,灵活地与我纠缠。我的指尖抹过她的腰际,她扑进我怀中,呼吸与心跳同样急促,下半身将我箍在床上。

  对野马来说,已经过了一星期。但是对我而言,几分钟前我还跪在金属地板上自己的血泊中,等着被人砍下脑袋。用这双颤抖的手臂埋葬伊欧时,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再有此刻的感受,不可能再与心爱的女人相伴。不过,如果我苟活在这个冷酷的世界,却他妈的连唯一的温暖都不能拥抱,那还有何意义?

  

  第四十四章 诗 人

  

  我与野马慢慢走在石造长廊上,窗外可看见许多卫兵巡逻,不仅是保护我们,也是要看着我们。雨轻轻洒落,从打开的门里飘出咖啡、培根的香味,以及欢笑声。

  “什么叫作我没办法变得有趣啊?”洛克不大高兴。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戴克索干脆地回答,“你当然可以尝试,可是你就是太……学者性格。”

  “好吧。世上第一个木匠是谁?”

  “这是笑话吗?”戴克索问。

  “应该是吧。”

  “诺亚?”卵石乱猜。

  野马与我在房间外头等着,互望一笑。

  “拿撒勒的耶稣?”

  洛克笑了笑:“你脑袋就这么简单吗?”

  “早知道会被人取笑我就不猜了。”

  “帕克斯说你比他聪明,”蓟草开口,“这样就太令人失望了,戴克索。不行啦。”

  “唔,两个人比较起来也许——”小丑才开口就被卵石打了头,“噢!”

  “别聊太多帕克斯的事情啦,”卵石说,“大个子很多愁善感呢。”

  “所以大家都不想知道答案就对了?”洛克轻描淡写,“好啦,我懂,反正你们都觉得我很无聊。”

  “我们很想知道啊,”蓟草改口,“快说。”

  “世上第一个木匠是谁?”洛克重复问题。

  “不用从头开始啦!”卵石叫。

  “这样比较有气氛啊,”洛克叹气,“是夏娃。”

  “夏娃?”戴克索不解。

  “因为……”洛克解释,“她可以让亚当放他的香蕉。”

  众人发出哀号。

  “烂透了,”卵石惨叫,“真没想到我会怀念塔克特斯!”

  尖锐的笑声忽然传来,是戴克索,他笑起来和帕克斯很像。“夏娃!居然是夏娃。放香蕉,啊!”巨人的体内仿佛藏了一只淘气的精灵,就等着这一刻跳出来哈哈大笑,不过这精灵还真难引诱。

  “看来戴克索被他搞坏了。”卵石跟着嘻嘻笑。

  “你们闻到没有?”小丑问。

  “培根吗?”戴克索乱猜着,拿了一片放进嘴里。

  “不是啦,”小丑继续说,“是想自杀想疯了的人,丢下朋友结果却被人剁成肉块,夺了一颗星球后又死而复生。”

  戴克索抽抽鼻子:“味道挺怪的。”

  “唉,戴罗,亲爱的,”小丑叫道,“你躲在门后面对不对?”

  野马硬把我推出去。

  “你这爱偷听的精灵种!”戴克索立刻起身,给我一个拥抱,出乎意料的轻柔,头顶上的金色天使刺青与机敏的双眼在晨光下闪耀,“真高兴还能再见面,朋友。”

  人人都和我寒暄问候,我从来没有被这么多金种拥抱过。不过洛克的动作很机械化,只是形式而已。我们之间的鸿沟还没有填补上。

  他们继续斗嘴,我吃了早餐,大家在嬉闹中消磨大半天。我们很久没有这样无所事事了。我几乎都要忘了该怎么放空。野马亲了我耳朵三次,也叫我要放松三次,我好不容易算是听了进去。进图书馆听音乐时,她透过窗户看见洛克在外头草坪,用手肘推了推我。

  “去吧。”

  洛克看着一棵老榆树,树下有人在喂食两头鹿。我走到他身旁,他没转头。空气里有刚剪过的青草味,也嗅得到山丘另一边的大海。

  “这里很像野马长大的地方,”我先开口,“虽然狂野,却又宁静。”

  “我小时候住在都市里,”洛克说,“不过只要我母亲出门,教师就会带我到乡下,次数其实不少。我母亲觉得这种地方没什么好东西,都市里头那些繁忙的事物更重要。但我们战斗为的就是眼前的这些,不是吗?”

  “土地吗?”我问。

  “和平。以我们所能想象的方式去实现,”他终于转身,“你做的努力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有些人生长的环境里没有和平,”我指着鹿,指着大地,“我也不是生长在这样的地方。从过去到未来,我拥有的一切都必须靠自己去挣。但你说得没错,我是为此而战。我希望自己,还有自己在乎的人,都能活在宁静与安详中。”

  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脸:“也对。”

  “我想向你道歉,洛克。”

  “哦?”

  “研究院训练结束后,我把你看得太理所当然,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不该用那种态度。毕竟你一直都对我很好。”

  “我不在乎你一直是大家的焦点,戴罗,在这一点上,我和塔克特斯不同。我也不像野马,没打算跟你谈恋爱,或像塞弗罗及号叫者那样对你心存崇拜。我单纯只是个朋友,看得见你的光明面与黑暗面,不带批判,也没有预设立场地接受。可你是怎样对我的?像是对待一匹马一样。无论是我或奎茵都不该受到这种待遇。”

  “所以你觉得这段友谊结束了?”我静静地问,很害怕自己会得到的答案。

  “我觉得我们不对等。”听他这么说,我不由得退了一步,心里非常受伤。洛克望着前方,鹿从饲育员手里咬起谷物。“今年,我坐在三个朋友的病榻边,奎茵、塔克特斯,还有你。每一回我都很肯定,我愿意和你们任何一个交换。你呢?你愿意吗?”

  “我也愿意用自己性命换他们回来。”但我知道自己说了谎。虽然我对这几个金种有感情,却同时肩负很大的责任。在真正的任务完成前,我必须留住这条命。

  洛克转头望向我,眼神温暖却悲伤,好像同样也承受了不该有的巨大压力。他跟我和卡西乌斯不一样,虽然以前称兄道弟,但洛克的心地确实比我们都善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会被放进马尔斯分院?我和马尔斯典型的学生截然不同,正常来说,应该会进入阿波罗或朱诺旗下。”

  “奎茵个性还有一些好强。至于你……嗯,我也好奇过。”

  “戴罗,”我一回头,看见塞弗罗穿着制服站在背后,“有急事。”

  “等一会儿,塞弗罗。”

  “收割者,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望向洛克:“去吧。”他走向那头鹿,从口袋掏出一些莓果。

  “洛克——”我恳求着。

  “友谊可在几分钟内建立,也可以在几秒钟内毁灭,却要数年才有办法修补。”他稍稍回头瞥了一眼。

  “之后再聊吧。”

  我目送他离去,至少能感受到一丝希望。我转头抓着塞弗罗的肩膀:“真高兴能看到你。抱歉我刚才——”

  “不要废话了,我不像诗人一样长舌。是阿瑞斯那边的消息,你的朋友——红种、粉种、紫种,都被抓起来了。”

  “谁下的手?”

  “你觉得还有谁呢?是胡狼。”

  

  第四十五章 地狱掘进者队

  

  一大清早,我的船就停在阿提卡城外。这座南方都市坐落于七个山峰上,钢材与玻璃构筑出的棱线像冰凝成的棘冠,沾上雪粉。红色旭日刚从东方升起,七个山头间有大桥连接,城区往下蔓延到山脚。我搭乘穿梭机飞越,橘色旋翼一路融雪,再过不久,底下的大道将会塞满中等色族的车辆。高等色族,如金种银种,则搭乘穿梭机,直接进入山顶的办公室。阿提卡以金融业闻名,是重要的权力中枢,如今则落入胡狼手里。

  在镰翼艇的密集戒护下,我降落在常青树包围的平台,猎犬部队穿着白色战略装备,在一旁待命,带头的金种只有一人。维克翠上前与我拥抱,肩上那袭白色皮草围得很紧,玉耳环被微风吹得叮当响。灰种从外部检视着我的船。

  “维克翠。”我稍稍把她推开,好好看了她一会儿。她露出顽皮的笑容,往我脸颊上吻来,还偷偷掐我屁股一把。我吓得轻轻跳起。她笑得很得意。

  “只是确认一下该在的还在不在,亲爱的,大家都很担心你,我跟着洛恩到处跑的时候只能从洛克那儿打听你的状况。”

  “听说你想谈下另一个联盟。”

  “你想不到吧,维克翠·欧·裘利,外号谈判大师。”

  灰种上前表示他们收到命令,必须搜索我的船。

  “拉格纳。”我叫道。他从船上出来,体型比现场最高壮的灰种还大出一倍。“让这些灰鼠上去搜船吧。他们要找……”

  灰种队长瞥了拉格纳一眼,吞口口水:“只是确认一下没有炸弹,阁下。”

  维克翠带我进入胡狼的新家——位于阿提卡城最高峰的要塞。城区沿山麓延展,从降落场通往要塞的路两侧植满树木。“敌军舰队撤退后,阿德里乌斯很快就拿下这里。他带着一千名猎犬赶跑原本占据这里的贝娄那家族,把对方所有东西都抢了过来——包括银行账户。完全没有手下留情。不过战争就是这样的。”她往西边轻轻点头,“那边有风景不错的山坡,等忙完以后,找几天过去度假吧。你带弗吉尼娅一起,我也会找个男伴。”维克翠与我差不多高,眼神斜斜飘来,“你会不会滑雪啊?”

  我扑哧一笑:“还真没时间呢。”

  我在客厅里见到胡狼。墙壁与地板都是玻璃,地板下面有火焰旋转摇曳,缠绕着靠近窗户的柱子。毛皮地毯上放了几张钢骨和皮革做成的极简风椅子。胡狼弯着身体,背对全息显示器,不知在与谁小声讲话。他招手要我们自己入座。从显示器上,我看见哈莫妮在一个阴暗的房间里,身边站了很多灰种,其中一人弯腰靠着她,手拿某种仪器,不知道在对她做什么。

  虽然这里有火炉,但不管多猛烈的火焰也驱不散我体内那股寒意。

  胡狼结束通话,将资料片交给桑华,等她离去后向我们走来,还先抓了抓后颈。

  “很多事情在同时进行,”他眉头一皱,“麻烦,光是调度粮食运输就得耗掉一百个赤铜种,而且那些烦人的小混蛋居然花一整天争论船舱到该装谷麦还是什锦餐。两个都好!都可以!为什么他们会把事情弄得这么复杂?那群人似乎真的很享受官僚体系和电子表格,真是整死人。”

  “所以我一直说,你要知人善任才会有效率。”维克翠回答。看样子他们已经有过联系,我的进度似乎有点儿落后。

  “我懒得筛选幕僚,”胡狼抓抓头,“数字和明细我还是喜欢自己来。你们两个去把其他星球都拿下吧,这些东西统统交给我。”

  “你人真好,”我笑道,“粮食单别丢给我就好,”我身子往前一探,“听说舰队准备在两周后前往核心区。另外,你这新家挺漂亮的。”

  “我也很喜欢,”他叹口气,“不过我爸知道我把这儿留做己用,还是生气了。他大概想把这座城送给气体巨行星的执政官当礼物。”

  “我认为这是你应得的,”我说,“而你应该得到更多。”

  “没错,”胡狼用仅剩的那只手做了个疲惫的手势,“小时候我和母亲来过这里滑雪,那时我们就常常抬头看着这要塞,说以后要住在这里。可是父亲那时候说,不是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结果你就问,为什么不能?”维克翠替他接下去,看来已经听过这段故事。

  “为什么不能呢?”胡狼兴高采烈地接着说,“假如我父亲想拿回去,那他就自己来处理粮食采购吧。”

  我们都很清楚,他绝对不会真的把时间花在粮食问题上。

  我从粉种手中接过茶。桌上有很多餐点,但我有七小时的时差,而且不能表现出心里的紧张。

  胡狼看我叉起一块甜瓜。不知道他那双污秽的金色眼珠底下藏着什么心机。“戴罗,你经过那样一场大战,伤势都痊愈了吗?”

  “康复中,”我回答,“这没办法靠你的媒体帮忙。立体全息影像上讲得太夸张了,好像我被卡努斯修理过后就忽然一步登天。”

  “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哪。认知的建立与扭曲,这就是媒体!”他的手往大腿一拍,眼中根本没有笑意,“只要你同意,我就将你安然无恙的消息放出去,还可以举办记者会。到时候你可要穿全副护甲,我已经找了紫种为你量身打造,他们还与绿种合作,希望塑造出现代的科技感。”

  “你也知道我不是很喜欢面对镜头。”

  “好了,别抱怨。没有镜头我们会少掉一大半的盟军,也没办法把最高统治者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她那边的组织……气氛可紧绷呢。”

  “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我望向窗外,想起洛克讲的话,“我也很想获得一时半刻的宁静,只可惜……”他们两人走过来,与我一起看着外头的雪花和往山下绵延的都市。“我想我们还没赢得休息的权力。这也是为什么我今天来见你。”

  “我确实也有些好奇。”胡狼回答。

  “他分明想知道原因想得要死。”维克翠替他修正。

  我朝拉格纳点点头。他先前跟在我与维克翠后面进来,还从船上带了两盒东西。“这是给你们两位的礼物。我们的合作……以一种很有趣的方式展开,不过,现在我的努力不仅是为了共同目标,也是为了你们。希望你们能将这礼物看作相互信赖的象征。”

  “要相信污印带来的礼物吗?”维克翠边笑边抬头望向拉格纳,“唉呀,你别像棵大树一样挡到光,到旁边去啦,拉格纳。”

  “拉格纳,你先去外面等。”我吩咐。

  胡狼看也不看拉格纳,强健的肉体从来就无法引起他的注意。

  维克翠弹了一下手指,拉回我的注意力。她拆开盒子,取出水晶瓶。这是对火星进行围城战前,我特地请狄奥多拉帮忙,找和平号上的雕塑师定制的。

  “潮土油香精。”我趁她打开瓶子时说明,厅里立刻弥漫着下雨之前石头会散发的气味。维克翠伸出带着伤疤的手搭我前臂,将水晶瓶紧紧按在胸口。

  “过去都没人会记得这种事。谢谢你,戴罗。”她本来坐着,却忽然起身吻我嘴唇。我比较希望她吻脸颊就好。

  “轮到我了。”胡狼单手拆了包装,嘴角一直往上扬。打开皮盒后,他沉默半晌:“戴罗,你不该——”

  墙上传出尖锐的警报声,打断了他。

  一名猎犬女灰种带着四名部下持武器冲入客厅:“阁下,下层区遭人入侵,我们想将您送到安全地点。”

  “是谁?”胡狼语气恼怒,我与维克翠同时抽出锐蛇。女灰种正要回答,警报却被扬声器里一阵冷笑盖过。灯光熄灭,声音却没停。我们赶到房门边,一只小型金属蜘蛛爬到窗上,玻璃瞬间熔解。我的视觉、听觉骤然被刺耳频率屏蔽,闪光弹的威力摇晃我的身躯。

  一些模糊身影窜进。我猛眨眼,看见他们戴着恶鬼面具,恐怖的脸上双眼放出红光。阿瑞斯之子来了。他们朝灰种开枪射击,将我们踹倒在地。拉格纳从外头冲入,立刻被对方三人以电击手套打中胸膛,像棵巨木那样倒下。一名入侵者在胡狼身边弯腰检视。我的听觉逐渐恢复了。我意识到那人正在逼问计算机系统的权限密码,还将枪口塞进胡狼嘴里,直到他放弃抵抗。

  “是‘碎金’。”他沙哑着声音说。

  我知道躲在面具底下的塞弗罗巴不得扣下扳机,也真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动手,幸好最后他还是按照原定计划,等撑过闪光弹的冲击后,我跌跌撞撞起身,抓了入侵者的武器对他们开火。他们还击,双方当然都故意不瞄准,你来我往一阵,他们从窗户撤退。灰种瘫在地上,维克翠头部擦伤出血,但不久就恢复清醒。胡狼想起身,鼻孔却喷出鲜血。

  我们无言地试着开门。门被反锁了。阿瑞斯之子控制了这座要塞的计算机系统,胡狼将头靠在房门上,突然不断用身体撞门,撞得满脸都是血。我赶紧将他拉开,不然他可能会撞碎头骨。胡狼狂笑,渐渐恢复理智。

  “两次,”他冷笑,“他们已经犯了我两次,”胡狼的身体传出一股兽性的颤抖,“只差一点点。再一两天就可以突破心防了。”

  “谁啊?”维克翠问。

  他没回答,我也追问:“你要突破谁,阿德里乌斯?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恐怖分子。他们来营救被我俘虏的阿瑞斯之子。”胡狼的语气相当不耐烦,“其中一个就是在月球上想暗杀我的粉种贱人。戴罗,那件事的幕后黑手根本不是普林尼,是阿瑞斯之子。另一个囚犯则是阿瑞斯的左右手,代号‘哈莫妮’。她们还带着一名紫种,负责雕塑改造人士兵。”

  “你把阿瑞斯之子抓来这里?却完全没告诉我们?”维克翠低吼,开始探查倒地灰种的脉搏。

  “我本来打算查出阿瑞斯的真实身份再说。”

  “你还有什么事情没先告诉我们?”我问,“不是说好要合作吗?”我踢翻一张桌子,“你找上我不就是为了预防这种事?”

  “是我的错,”他说,“我的错,”胡狼吞回血水,朝空窗走去,途中按了一下我肩膀,“你又救了我一次,谢谢。”

  我绷着脸,尽量将戏演得到位。

  “这些人不是红种,”我用酸酸的语气说,“不可能是阿瑞斯之子。他们哪来这种能耐?怎么可能这么利落地对付我和拉格纳,”我顺手将污印从地上拉起,“还有,他们的组织也未免太有钱了,连反重力靴都有。”

  “朋友,你太低估对手了,”胡狼说,“刚刚他们差点儿就能扣下扳机,轰掉我们的头,幸亏你及时起身阻止。”

  “他们怎么可能突破这里的保安系统?”维克翠问,“有没有追踪装置、讯号干扰,或者能追查的反重力靴特征?”

  “我不清楚。”胡狼回答。

  这个原因很简单。阿瑞斯之子披着幽灵斗篷,躲在我搭乘的船壳上,像藤壶那样攀附其上。“最近还有什么人进出?”我问。

  胡狼张望一阵。如我所料,他立刻通过办公桌的通讯器对部属下令。一会儿后,他得到了答案,抬起头:“是桑华,”他低沉地说,“那支小队所有人都死了,只有她不知去向。上次遭到攻击,她也完全没事,”胡狼狂笑,“叛徒就是她。”等到他看见桑华户头多出一大笔钱后,就更容易胡思乱想,将所有线索串起来。然而,真相是桑华确实如猎犬那般忠心,只不过已经死透了。她的尸体与费彻纳、塞弗罗和那几个刚被救走的老朋友一起在穿梭机上,远离胡狼的冬季庄园。

  维克翠又试着开门,我走到胡狼身旁,一起看着那艘船消失在山脉彼端。我压低声音,故意装出凶狠的模样:“放心,只要你我联手,迟早能把那群地鼠一网打尽。我保证会一个也不剩。”

  “先解决最高统治者吧,”他拍拍我的背,“事有轻重缓急。”

  

  第四十六章 兄 弟

  

  我抱舞者抱得太用力,他背上发出一阵啪啪声,慌得只好用力敲我示意。我赶紧道歉退开。在他身边,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办公室是由车库改造,外面的厂房也归阿瑞斯之子所有,里头轰隆轰隆响不停。他们带我从侧门进入,与舞者一起在老旧引擎与生锈风扇间等待。

  舞者退后,上下打量我一阵,锈红色眼珠闪着泪光。我望着他,心中也有点儿讶异,我以前居然会觉得他长得好看。其实他已经四十多岁,以红种的标准而言,算是老人了。他头发掺着花白,年龄与受过的苦难都在脸庞留下痕迹。舞者的右臂还是瘫痪的,腿也依旧是瘸的。笑起来嘴开得大,露出一口不平整的牙。

  “孩子。”他用左手轻轻扣我肩膀,这手的力气恐怕比他其他部位加起来都大。舞者身上有股烟草味,指甲泛黄。“他妈的,你这浑小子真是越来越好看,单这么看就够震撼的了!”他笑了好几声,摇摇头,“抱歉,这段时间一直没给你消息,我找不到办法。我很对不起你,让你被哈莫妮那样利用。出了好多事呢,戴罗。”

  “别道歉了,”我拍拍他后颈,“大家都是兄弟,血浓于水,有共同的记忆,没什么好对不起。只不过,真的真的,别再来一次了。”他点点头:“我家里人状况如何,你有听说吗?”

  “都还活着,”舞者回答,“也都还在矿坑里。我知道,我懂你心情,但是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前,那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不会有敌人想毁掉火星最强大的产业,你明白吧?”

  他挥挥手要我坐下:“其他金种是什么德行我不清楚,但那个塞弗罗啊,可真是个讨人厌的小混蛋。我带着他父亲的指令去外缘区,他一脸要把我分尸的表情,”舞者点了烟,对我眨眨眼,“真没见过这种人。”

  “但他很忠心,”我说,“和你们一样。”

  “不,不!我其实是要说,他骂人他妈的比红种还要粗啊!”

  “塞弗罗骂脏话?”我微笑,“你很快就会习惯。只是他最近特别爱学我们骂‘他妈的’。”

  “这是个很好的词啊,我读过相关研究,”他挺起胸膛,“这句话跟着人类历史传承下来。早期的金种眼珠子还没变色,只是会穿金色军服。那时因为辐射的影响,很多地方都化为荒土,金种从那些地区招募士兵与工人,编制成最初的一批星际开拓者,他们用的粗话混杂过后流传到现在。历史是很有趣的,你说是不是?”

  “哈莫妮可是写了一套自己的历史呢。”我说。

  “没错,就是我已经死了的历史!”他摇摇头,又点了一根烟,把原本的烟头往地上一丢。我捡起来扔进垃圾篮。“你离开后大概过了一年,她开始不受控制。那时我们发现几个元老院议员会去戈尔共海度假,就先设置窃听器,看看能不能搜集到机密。可惜没什么收获,都是些……听了教人难过的垃圾内容。我本来觉得算了,哈莫妮却不这样想。最后那天晚上,她冲进去把人杀光,然后就脱队行动。”

  “也就是说,根本没有猎犬部队进攻总部?”

  舞者摇头:“猎犬部队会追到那边根本就是因为她,也因此害死了马提欧和其他四十多人。哈莫妮那时已跑去月球,我们是靠着阿瑞斯才得救,他率领一队黑曜种与灰种进来,把猎犬全部消灭,抢在增援抵达前溜走。还好及时歼灭敌人,不然他是金种这件事可能会走漏。也就是在那一天,我们终于有机会面对面,他妈的,还真是吓人。”

  “我可能不会这样形容,”转念一想,我被他瞒了那样久,舞者的说法好像也不算太离谱,“知道他其实是金种,你不会有疙瘩吗?”

  “他也没在意我们是红种,他愿意为理念而死啊,戴罗,你说的是什么傻话?这整件事情根本就是他起的头。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摇摇头。

  “既然是他的故事,”舞者的指尖滑过脖子上被坑蛇咬出的痕迹,“就只有他自己有权说。不是什么快乐的故事,和你一样,也和我一样,都是凄惨的遭遇。被夺走了爱之后还剩下什么?不就是恨和愤怒吗?不过,他是第一个发现新的可能性的人,所以才会找到我,找到你,他妈的,还有谁有资格质疑他?”

  门忽然打开,我们转身,看见米琪一跛一跛地进来,模样仿佛半个死人,瘦得像根芦苇竿,比从前还要苍白。他不发一语,晃到我面前,往我嘴上一亲,情意真挚,接着居然像个孩子一样哭了起来。我与舞者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好抱住他,等他哭个够。米琪在我耳边说了好几次“谢谢”。

  他们到底对米琪做了什么?也罢,我知道灰种受的训练就是如何拷问情报。米琪说自己什么也没讲,但我认为有必要调查胡狼得知了什么,尤其他可能会从米琪的实验室做出什么推论。

  我往米琪身后望去,看见费彻纳站在那儿,脸上挂着惨淡的笑。好一会儿,米琪终于退开。“你到月球的时候我一直想警告你,”他满怀歉疚,“想叫你逃走。但要是我多嘴,一定会被她杀掉,而且我担心你会比较相信她。”

  “我会比较相信你,米琪。”

  “会吗?”他哽咽起来,“我说你会来看我,我说,你这孩子不会忘记米琪,结果她朝我吐口水,骂我只是奴隶商人。”米琪低着头,一直流鼻水,模样很憔悴,胡狼的拷问室消磨了他所有意志与理智,“她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个坏蛋,害了很多小男孩小女孩,不管多爱他们,还是会把他们卖掉。哈莫妮说得没有错。你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还愿意照顾这么坏的米琪?”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米琪抬起头,眼里闪烁一丝希望:“你很古怪,以前也干过坏事,但我相信你其实愿意变成好人,想使生命更有意义。大家都一样。不管被带到什么地方,只要是朋友,我就不会放弃。”

  能说出心里话的感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