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克塔维亚将人类往灭亡推进。改革派和阿瑞斯之子,每一秒钟都带着人类下坠千里。我们必须挽救人类。你要帮助我。”

  他真心相信自己是在为了人类奋斗。这份情操其实相当高贵。但也因此更加该死。

  我们并没有主动说过愿意臣服,他凭什么认为红种、棕种该为了理念上的至善而操劳致死?又凭什么认定粉种就该当泄欲工具?黑曜种与灰种都只是战争中的棋子?他凭什么自以为能为我和我的家人决定什么是好?他根本没有这种权力。他无权闯进我的世界,夺走伊欧的性命。如果他认为强者做的一切都正确,那他妈的我现在也可以砍下他的头。

  不过我还是走到他面前,跪下来,握起他的手,吻了那枚戒指:“就照主君的意思吧。”奥古斯都冷酷的双唇弯出一个掠食性动物的狞笑:“该改口叫我父亲了。”

  “别一副得意洋洋的蠢样。”洛恩对我说。

  我们站在城塞花园的白色步道上,微风吹过,树上挂着铃铛,发出清脆声音。这次场面小了很多,与月球上那种排场差别很大,只在布满常春藤的树干下摆些小桌。粉种收走了桌上的宴食,圣痕者在步道或草地上拿着香槟谈笑。不难察觉胡狼那双隐形的手在后面操弄。他的品位确实不差。

  这次晚宴露面的名人比凯旋仪式更多,因此,我与奥古斯都必须更勤于交际应酬。幸好他们如我所料,会按照地位高低顺序,轮流过来见我,只是我很快就对不停握手感到厌烦,溜到旁边一棵细瘦的白树下找洛恩。他双臂在身前交叉,一脸阴郁,对着手里的香槟杯皱眉,忽然把它丢进灌木丛里。

  “我也讨厌这种场合,”我告诉他,“奥古斯都说我拿到凯旋面具后还得与一些领主打好关系,但我只想赶快去睡觉。”可惜野马不在,我开心不起来。

  “看来是一个人睡呢。那女孩呢?”他眯着眼睛张望,“好一阵子没看见了。”

  “我也不知道。”有其他人注意到吗?

  “呵,”洛恩的喉音低沉,“小两口吵架?我没什么好劝的,只能说,放下尊严。只要你留得住她,绝对值得。”

  只要留得住……

  “真是没一句正经话,”我答应着,“但你肯出席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笑着朝胡狼点点头。胡狼正和洛克及几个木卫三的政治官不知在说什么。“那可是你这位朋友的功劳,尽管我带兵帮忙,夺下这星球,奥古斯都却不知怎么忘了邀请我。礼数这种事,这年头好像也得条件交换才会有。说到这个,你觉得我得待多久才不算失礼?”

  “还不到九点,你不帮忙颁面具给我吗?”

  “有想过,但又觉得太麻烦。不介意的话,我找了你朋友洛克帮忙。应该说,是他主动和我提的,应该差别不大。”

  “不,不介意。说不定这样比较好。”能让洛克多参与是好事,不然我没太多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能够当众展现友谊,算是个不错的起点。

  洛恩往树干一靠:“我这把老骨头可不喜欢熬夜。我去检查一下安全状况,省得要和这些油嘴滑舌的家伙浪费口水。”他抬头望向划过天空的镰翼艇。

  “那种工作留给别人去做吧。”一个粉种端来威士忌,是我特地叫的。洛恩最喜欢的牌子。他闻了气味,面色缓和:“每次见你都是打打杀杀,你既然是我师傅,就该赏脸留下。我还多准备了两瓶乐加维林威士忌给你。”

  “又是这招,靠两瓶酒就要跟我多练两小时?早知道当初我该开口多要些。哈!”

  他拿着威士忌慢条斯理地走开,到树林里和孙子孙女玩捉迷藏。送酒给他的粉种走回人群,我忽然觉得那姿态有些熟悉。

  一个女人挽住我的手,我高兴地转身,结果见到维克翠。还好她没察觉我眼里的失望。

  “我也希望紫种在面具上画的不是飞马而是狮子。”她看着我的表情笑道,“没错,大家都听说喽,戴罗·欧·奥古斯都,”维克翠装模作样抖抖身子,“一定很多小姐想贴上来。”

  我眼珠子转了转:“够啦,别提了。”

  “你咬我啊,”她手往我后腰一摆,“真可惜你已经有对象。”维克翠又往一群年轻的圣痕者微微点头,对方来自气体巨行星。她凑近:“但逢场作戏无所谓吧?”

  “你只是想看我脸红,是不是?”

  她从我头顶摘下桂冠,戴在自己头上,装出傻呼呼的模样行了屈膝礼:“居然被发现了。话说回来,那匹野马怎么不见了?”

  “怎么每个人都爱探人隐私?”

  “戴罗。”洛克走来,手中拿着象牙盒子。看那大小,里面应该装的是凯旋面具。他穿上军事执行官的黑色制服,身材线条利落,头发往后梳齐。“我想该颁面具给你了。但你知道典礼在哪儿进行吗?这次流程有点儿乱。”

  维克翠皱眉:“城市的管理团队还七零八落。贝娄那占了这儿一个月,阿德里乌斯只好重新调查每个粉种,找找有没有奸细。经过阿提卡城那件事后,他更小心了,今天晚上到处都安排了卫兵。噢,糟糕,要开始了。”她把桂冠重新放上我头顶,将我拉到空地,金种已经围在旁边。塞弗罗从里头挤出来,拦下我的路。

  “戴罗,”他语气急促,但还是看了看维克翠,“走开啦。”她做了个鬼脸离去。

  “你喜欢她吧?”我逗他,“我看得出来。”

  塞弗罗没理我。“他没到。”

  “费彻纳?你有没有用数据终端联络?”

  “信号不通。那混蛋之前说已经出发了,要是人没到,代表出了很严重的状况,我得查一查。”

  “快去,”我抓住他手臂,“带拉格纳一起去,提高警觉。”

  “我一直都很小心。”

  我目送他离去,心里有股奇妙的感受,感觉像是自己的影子飘开,从此踏上不同的命运之路。仔细想想,说不定最后他会比我更重要。塞弗罗才是真正融合两个色族的下一代。

  我穿过人群与树林,枝头挂着灯,场地浸沐在温暖的白色光线下。没有白种主持,晚会走的是温馨随兴的风格,凯旋仪式有多高调,现在气氛就有多低调。大家为我让出一条路。我踏上卵石步道,洛恩带着孩子在海豚喷泉旁坐着,奥古斯都招手唤我,他身旁有尊拿着天秤与宝剑的盲眼少女雕像,雕像表面覆盖藤蔓。胡狼也走过来。

  “我们好像要变兄弟了。”我先开口。

  “哈,谁说人不能选择家人呢?”他漫不经心地看着数据终端,“你总比卡西乌斯那个王八蛋好,幸亏没让奥克塔维亚的奸计得逞。”

  “有状况吗?”我问。

  “还不就是麻烦的订单,”他抬起头,“抱歉。这儿可是火星,一切都好,只可惜我妹不在。”

  “你还是没她下落吗?”

  我摇摇头。每次有人提起,我就觉得与野马的距离更远了些。但我心里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觉得她可能会露面,故意大摇大摆走进来,让我不再担心。只不过,有些幻想是不会成真的。

  “抱歉,先生女士!”奥古斯都打断场上众人的聊天低语,“谢谢各位。”他清清喉咙,开始致辞,先欢迎宾客到访,还特别向海卫一的女执政官点头致意。“虽然我们在这儿饱餐、杯觥交错,但这样的夜晚并不会持续下去。”他的目光在众人头顶扫过,与湿暖空气相比,他的声线显得特别干硬。树影间有许多萤火虫闪动光芒。

  “大家都明白这只是开始。战争需要我们投入更多的资源与心力。不过我们也无须立刻忘却几周前的精彩的胜利,那是意志、忠诚与力量的完美结合。

  “壮丽游行是给外人看的,宁静时刻则属于我们自己。”奥古斯都指着自己脸颊上的疤痕,“在此,我们放下偏见,为我们意志的展现举杯喝彩。虽然胜仗不是一人所为,但发动铁雨的是谁,想必大家都知道,戴罗·欧·安德洛墨德斯,我们敬你一杯。”

  “收割者万岁!”洛恩故意大叫,语气中没有讥讽。

  众人高举酒杯,空地上弥漫窃窃私语。我看左边一眼,只有胡狼,没有野马。我不禁觉得失落。尽管脸上挤出微笑,我却觉得相当虚假,暗忖这一切不久就会崩溃。维克翠好像察觉了我的情绪,朝这儿晃晃酒杯,眨眨眼睛。

  奥古斯都对洛克招手,他捧着象牙盒走来,一手按着盒盖,先不让我打开。“我们经历了很多,”洛克的声音很平静,“见到你的第一个晚上,你坐在马尔斯城堡的地板上,看着自己手上的血迹,还记得我那时候说了什么吗?”

  他另一手搭上我的右腕,那分温柔像是来自过去,来自我们手上没那么多硬茧与疤痕的时光。

  “当然。‘如果你被抛进深渊,却拒绝游泳,你会被淹死,所以继续游吧。’”我说,“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们真的走了很长一段路。”他的视线扫过我脸上的细纹与瑕疵,我歪着头,好奇他到底在寻找些什么。“之前我愿意付出超过你答应给的百倍的代价来保护你。”

  “我明白,洛克。”

  “也愿意为你死上千回,因为你曾是我的朋友。”

  曾是。他声音里的某种古怪使我不禁左右张望。洛克背后是维克翠对着安东尼娅与骨瘦如柴的母亲讲笑话,洛恩从一个很矮的粉种手上拿了几盘蛋糕给孙子孙女。那个粉种转身,我全身一僵。尽管不到半秒,但那动作太利落,也太傲慢,根本不可能是粉种。我看过那个动作,也认得那个人,是学院训练中最初投靠提图斯的暴力分子,维克瑟斯。一定是他。我的目光射向方才端威士忌给洛恩的粉种,发现那是莱拉丝,也就是当初听命于胡狼、头发绑上人骨的女子。莱拉丝之前投靠贝娄那家族,这两人都利用面具假扮粉种,埋伏在会场。

  饿狼扑羊。

  我想抽身,想要大叫,却意识到洛克的手紧紧扣住我,意识到他正与我道别。戒指上的细针刺进我手腕,触感很轻,如同他在我脸颊留下的吻。

  “这个吻留给你,他妈的骗子。”这几个字粉碎了所有谎言。

  洛克的神情比我们身后的大理石雕像还冰冷。他退开一步,掀起象牙盒盖。银铰炼嘎嘎响起,我的世界划下句点。奥古斯都看见盒里的东西,吓得发出一声低吼。在一尺外的胡狼眼中浮现压抑已久的愤恨,对我露出冷笑,仰头如野兽般发出疯狂与嘲弄的号笑。

  

  他为终局揭开序幕。

  

  维克翠想抽出锐蛇,但安东尼娅退开一步,从侍者的碟子上拿了热熔枪,朝姐姐的背脊射出两发子弹,再对准母亲脖子射击两次。

  “阿寇斯!”奥古斯都甩出锐蛇,“动手!”

  “号叫者!”洛恩将孙子孙女推到一旁,“保护收割者!”

  太迟了。洛恩刚起身,莱拉丝藏在碟子底下的脉冲匕首已从后方朝他咽喉划去。洛恩及时伸手格挡,四指落地。他身子微微一侧,染血的手扣住莱拉丝的手腕,匕首的嗡鸣对上他的闷哼,混乱扩及整个会场。

  毒液则扩及我全身。

  我瘫软在地。

  腿撑着象牙盒。

  背靠盲眼少女雕像。

  我动弹不得。

  胡狼轻巧地在战局间穿梭,仿佛冰层上的爬虫。他睁大眼睛看着身边的杀戮,注意到莱拉丝迟迟砍不断洛恩喉咙,两人继续对峙。洛恩还从地上捡起碎玻璃,准备捅她大腿。胡狼弯下腰,看看洛恩,拿刀插进他腹部。

  “看来他们误会了,你的肚子不是石头做的。”

  洛恩的脸因恐惧而扭曲。胡狼抽出刀子,师傅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接着望向他的孙子孙女,努力想要起身,挤出最后一丝怒火,但身体已经无法负荷,连开口说话都办不到。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岛、那头狮鹫,听不到孙子孙女的笑声,更别想如我所承诺那般与莱森德团圆。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我将洛恩从想要却要不到的独善其身拖出来。胡狼收刀,莱拉丝慢慢地锯着,洛恩的眼睛失去生气。

  我发出呻吟。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我从嘴角垂下唾液,维克翠爬过来,浑身是血。在一片混乱中,洛克如一具石像般旁观。

  远处传来脉冲武器攻击的声音,雷声窜过,黑影从天而降,穿过屏蔽力场。对方搭乘幽灵船只前来,完全没被察觉。这里的巡逻呢?

  一群黑曜种降落在空地中间。禁卫军。随着咚咚咚的脚步声,他们开始追杀逃往花园的幸存者,一个不留。安东尼娅负责指挥,将各家族斩草除根,许多历史超过五百年的血脉就此断绝。有些被留做人质。莱拉丝与维克瑟斯笑得猖狂,摘下电子面具后露出原本的金发。艾迦华丽地降落在他们背后,灯光打得护甲灿烂辉煌。她环视四周,阴郁的表情中透露出满意。但她不是我注意的焦点,因为她身旁还有一个熟面孔。卡西乌斯。

  “弗吉尼娅呢?”他问。

  “失踪了。”胡狼回答。

  “有人警告她?”

  “是有人惹火她。”

  维克翠用最后一点儿力气爬到我脚边,身体在地上留下长长血渍,嘴唇也染上一片猩红。她碰了我,但我根本感觉不到。

  “我不知道,”她低声说,“我真的不知道。”

  艾迦在洛恩身边弯腰,取走他的锐蛇。洛恩根本来不及取出武器。卡西乌斯走来,停在我脚边,单膝跪下看着我。

  “他动得了吗?”他问洛克,“诗人?”

  “动不了。不过听得见。”

  “戴罗,你杀光我家人,一个都不剩。即使不算上朱利安,其他小孩又怎么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会把塞弗罗、野马都抓出来,你们谁也别想逃。”他的新手臂按在涂了珐琅的锐蛇握柄上。

  “你不能杀他,”洛克从卡西乌斯背后开口,“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洛克直接按着他肩膀,“卡西乌斯,最高统治者的命令非常明确。”

  “要解剖是吧。”卡西乌斯喃喃道。他又看着我,神情已经完全找不到过去称兄道弟的那段时光,仿佛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会演变成今天这种局面。朦胧中,他抓起我的手,有一瞬间我还以为他要和我握手,但他是要扯下我的戒指。那是我杀死他弟弟后获得的狼戒。没了它,我的手上空无一物。

  卡西乌斯重新站在我面前,不再像是雄伟的猎鹰,反倒像是长得漂亮的兀鹰。“朱利安、莉娅、帕克斯、奎茵、野草、鸟妖、腐背、塔克特斯、洛恩、维克翠,他们都被一个奴隶害死,真不值得。”说完后,他将我交给洛克。

  周围安安静静,只剩下断续的啜泣及警笛的声音。维克翠在我身边看着卡西乌斯离去,自己的生命也慢慢流失。她慧黠的眼珠转向我,写满迷惘。

  “动作快点儿,”艾迦在大屠杀的中心慢条斯理地说,“人家知道我们在这儿,快点儿把你老爹绑了带走。”

  胡狼点点头:“稍等一会儿。”

  奥古斯都被三个侍者模样的人压在几米外的地上。三人看见胡狼走近,抬起首席执政官。胡狼踩过洛恩的遗体。

  “你不喜欢这面具吗,戴罗?”他喊我,“这是我为你特制的,你在阿提卡城就已经被我看穿真实出身了。”

  胡狼转头望向首席执政官:“您觉得如何呢,父亲?我的精心策划会不会有辱您的名声?”

  “你这禽兽,”奥古斯都往他脸上吐口水,“你干了什么好事!”

  “您没有以我为荣?”胡狼用手抹去口水,看了一眼,“可恶。”

  “儿子,快住手,你会毁了我们家。”

  “阿德里乌斯……”艾迦不耐烦了,“该走了。”

  胡狼上前:“现在倒叫我儿子了。”他咂咂嘴,替父亲拉好外套,“你把我绑在石头上风吹、日晒、雨打的时候,有把我当成儿子吗?整整三天三夜。我还只是个婴儿,连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都还不能接触调查的岁数,结果你居然觉得我太瘦弱,比不上强壮的克劳狄乌斯。话说回来,我让卡努斯打倒他的时候,你还觉得他很强壮吗?”

  奥古斯都双唇颤抖:“什么?”

  “我花七百万买通卡努斯·欧·贝娄那和六个粉种,去凌辱克劳狄乌斯的女友。我早就算准以他的脾气会跑去要求决斗。当然啦,最可笑的是……我用的是你的钱。我跟你要一笔钱,说想投资自己的未来。我可没说谎,”他蹙眉道,“父亲,你真以为十岁小孩会注意股票市场?可惜你根本不关心小孩。”

  “你害死克劳狄乌斯,”奥古斯都声音衰弱,无力反抗,身子软在那三人身上,因巨大的悲伤而不停发抖,“你杀了我儿子……”

  野马知道了一定也会心碎。

  “我也是你儿子,”胡狼嗤之以鼻,“是个听你话、崇拜你的儿子。我怕你,又服从你,你要我学什么,我都乖乖去做,你要去哪里我就乖乖地跟去。我的一切都依附在你的意志底下,但你却始终认为我不够好。”

  奥古斯都猛摇头,但力气抵不过禁卫军的磁力手铐。他抬起头,看着自己创造出的怪物:“我应该趁你还没长大就把你掐死。”

  “别这么说呀父亲……”

  “你不是我儿子。”

  阿德里乌斯的脸抽搐了一下。在那沉默的一瞬间,我觉得自己看见他内心最后一丝人性泯灭。奥古斯都那六个字释放出某种可怕的怪物,仅存的阿德里乌斯完全粉碎,只剩下胡狼。

  “挥别希望,也就挥别恐惧;挥别懊悔,我之中所有的善都已消失。”他引述《失乐园》的句子,仿佛对已经缓缓消失在远方的另一个自我低语,然后懒懒地将热熔枪对准奥古斯都的额头:“恶,即为我的善。”

  “住手!”艾迦冲上前,“阿德里乌斯!我以最高统治者的名义命令你……”

  胡狼往他父亲头上开枪。

  害死伊欧的凶手倒地,但我觉得心里非常空虚。一条生命的逝去,又招致下一条生命逝去,反复循环。舞者当初警告过我,野马也提醒过,千万不要信任她哥哥。我的朋友一个个死去,最后也轮到我。一切肇因于他们信任我,我却无法对抗邪恶。

  谁有办法呢?

  “你这条笨蛇!”艾迦咆哮,“最高统治者要拿他去招降外缘区!看你干了什么蠢事!”她看看天空,黑暗中爆出火光,有人穿过大气层,脉冲武器往城市地面攻来。禁卫军终于遭到奥古斯都与洛恩势力的反击。

  “我已经给你们这个大礼了,”胡狼朝我扬首,“别再啰唆,”他看看数据终端,指着天上的火光,“忒勒玛纳斯父子正要打过来,你想和他们玩的话请便,我要走了。”

  卡西乌斯附和:“洛恩与奥古斯都死了,他们迟早溃不成军。”

  艾迦下令禁卫军回穿梭机,部下过来抬我,维克翠抓在我腿上的手落下,两眼已经合上。

  “洛克,”我对抗着药效,挤出声音,“兄弟……”

  “不,不对,”他没有变成怪物,还是原来那样沉静,只是悲伤得可怕,“你是红种的小孩,而我生为金种。我们是兄弟的那个世界已经不在了。”他走过来,弯腰伸手打开我腿上的象牙盒子。

  “而在这个世界,金种的地位不会动摇。”

  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我万念俱灰。伊欧的梦已支离破碎。

  过去、未来,都在此刻毁灭。

  塞弗罗、野马,无论你们去了哪里,千万别回来。这里太多痛苦、太多悲伤,伤口永远无法愈合。我们唯一的希望,也就是在我放弃一切时给我重生与复仇机会的阿瑞斯,已被敌人砍下脑袋,装在盒子里。

  我们输了。

  致 谢

  《魔戒》里我最喜欢的台词,是佛罗多终于忍不住要放弃他的使命,但山姆对他说:“快点儿,佛罗多先生……虽然我没办法替你背负重担,但我可以背你。”

  有时,写作是一种漫长的使命。你会迷失方向,翻山越岭,却发现自己犯下错误,必须双倍路程折返,通过一条更加凶险的道路。路上往往没有巫师能引导着你。而且,除非你用魔法变出来,不然是不会有路标的。一切皆取之在你——而这往往会令人气馁(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然而,虽然我的朋友、家人无法引导故事走向,但他们能用爱与友谊带我走过,因此我感到相当幸运。

  能够找到Del Rey这样完善的一家出版社,我再幸运不过了。在创意上,我从未感觉受到限制。除了想获得一个能落于纸上最棒的故事之外,我没怀疑过他们还有别的要求。大卫·芒什、乔·斯卡洛拉、特里西亚·纳瓦尼、斯科特·香农、戴夫·史蒂文森,就我个人而言,你们都是全世界最棒的圣人。

  现在来说说我的编辑,迈克·布拉夫。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夸张的烂梗探测器、黑曜种狂热粉。这个故事惨无人道的风格、发不尽的便当,还有莉莎·道森和哈威斯·道森——谢谢你们赌了一把为我代理,还有乔恩·卡西尔,感謝他在电影版权上的耐心和全心守护。

  同时也感谢乔尔·菲利普斯超美的地图和威士忌之夜;内森·菲利普斯,你就像我的弟弟(虽然我从未有过弟弟);塔玛拉·费尔南德兹,感谢你超龄的智慧;贾勒特·普赖斯,谢谢你让洛杉矶有家的感觉;特里·布鲁克斯,谢谢你花时间阅读一名年轻作者的第一本作品;斯科特·席格勒,你非常大方地给我称赞;还有乔什·布鲁克,谢谢你每一顿早餐后的恶作剧。

  而我的父母——我亏欠你们太多了。你们在我手中放了一把铲子,而不是电玩控制器。在树林里挖东西是我受过最棒的教育,我没有见过比你们更真诚、更良善的灵魂。我希望能成为像你们这样的人。我的姐姐布莱尔,谢谢你让我更有智慧,让我知道惹毛很有耐心的女人会遭到什么“难以想象”的生命危险——哦,还有,谢谢你当我的忍者杀手。

  最后一定要感谢亚伦·菲利普斯。要是没有他,就不会有《火星崛起》和《黄金之子》。从在德国念书认识开始,我们就是真心至交,他看着我创作了十五个故事,完成了六本书,然后在七年间被经纪人拒绝上百次。当一切陷入黑暗,他鼓励着我,并激励我继续我的使命。能够看到他也慢慢成长、成家,成为一如山姆卫斯·詹吉那样沉稳而真诚的人,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一想到四年前,我在西雅图的父母家的车库上写出《火星崛起》,我就觉得非常诡异。想到我当时质疑着是否只有我朋友才会读它,更加诡异。所以我要谢谢各位读者,谢谢你们与我一起踏上这趟旅程,谢谢你们让我过着实践梦想的人生。从父亲在我还小时读《霍比特人》给我听开始,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而且我也明白,专属于人的魔法是在字里与行间、在故事寓言中、在那些消逝的传说里——或者只是尚未被书写到纸上。

  [1]古罗马以及中世纪的制图者会以此句注记地图,标示出未知或有凶险的地区。——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注)

  [2]出自卡夫卡的《变形记》。

  [3]出自弥尔顿的《失乐园》。

  [4]意即“纷争”。

  [5]莎士比亚《亨利五世》的经典台词。

  火星崛起3:晨色之星

  献给姐姐,她让我懂得聆听。

  黑暗中,我升上天空,远远离开底下的花园。那片以亲友鲜血灌溉的美景。杀死我妻子的金种躺在旁边冰冷的金属台上,被自己的儿子了结了性命。

  秋风拍打着我的发梢,引擎嗡嗡响;一条条亮橘色火焰划破远方的夜幕;有人穿越大气层,这代表忒勒玛纳斯家族率众试图登陆来救我——别来比较好,就让我被黑暗吞噬,任兀鹫啄食这具麻痹瘫痪的身躯。

  敌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一群长了天使面孔的高大恶魔,个头最小那人靠过来弯腰轻抚我的头,望着他断气的父亲。

  “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他对我说,“无人哀号,无人怒吼,只有沉默。”

  叛徒洛克坐在角落。我们曾是好友,我以为他有不同于色族的宅心仁厚。此刻洛克别过脸,我看见了泪光,然而他的感伤并非因为我,而是为他自己。他缅怀着自己所失去的,还认为一切都是我造的孽。

  “阿瑞斯不会来救你,野马也不爱你,是不是很孤单呢?戴罗。”胡狼的目光遥远、寂寥。

  “就跟我一样,”他拿出一副没有眼缝、口鼻凸出的面罩套到我脸上,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结局就是这样。”

  为了击溃我,他杀死我在乎的人。

  但只要还没全部毁灭,就有希望。塞弗罗、拉格纳、舞者,以及还困在黑暗中的族人,甚至每一颗星球上受到压迫囚禁、只为成就金种统治的各色色族。只要想起他们,即便胡狼在我灵魂上留下一个深深的空洞,仍有源源不绝的怒火将它填满。我绝不孤单,绝不沦为他的玩物。

  尽管来吧。我是火星的收割者。

  我明白何谓苦痛。

  我见过黑暗。

  这绝不是结局。

  Ⅰ 荆 棘

  Per aspera ad astra.

  “颠簸路途通繁星。”

  

  第一章 只剩黑暗

  

  黑暗深邃无边,没有一点儿温暖,也见不到太阳或其他行星。我瘫在那里,跟周围紧贴身体的石头一样寂然无声,仿佛瑟缩在狭窄子宫中无法动弹,令人恐惧。我起不来、伸不直手脚,只能蜷成一球,好像只是过往的自己的化石。我双手被拷在背后,赤裸的肌肤磨着寒凉的岩石。

  漆黑之中,我独自一人。

  膝盖与背脊无法伸展、舒缓的日子仿佛无边无际,像过了几个月、几年,也恍如数世纪。疼痛感令人精神错乱,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距离最后看见我的金种朋友倒在草地上血流不止,到底过了多久?距离洛克在我脸颊轻轻一吻,然后彻底打碎我的心,过了多久?

  时间并非一条长河。至少在这儿不是。

  在这座陵墓中,时间只是石块,是黑暗,永恒不变。只有两种属于生命的钟摆能用来计算时间流逝:一是呼吸,二是脉搏。

  吸气。怦、怦……

  吐气。怦、怦……

  吸气。怦、怦……

  永无止境。要到……要到何时?到我衰老而死?到我忍不住撞墙自尽?等我咬断插在下腹的导管,不让黄种强迫摄食、排泄?

  还是等到我发疯?

  “想都别想。”我咬紧牙。

  是这样吗……

  “不过是黑暗罢了。”我又吸气,稳定自己的情绪,接着照着固定的顺序以身体碰墙,转移注意力。背、手指、尾椎、脚跟、脚趾、膝盖、头。重复一遍、重复十遍、重复百遍。要做彻底一点儿吗?那一千遍好了。

  是,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原本我以为这还不是最惨的命运,但我终于明白自己错了。人非孤岛,需要有情感,就算心怀怨恨也无妨。人与人会相互羁绊,成为对方有感受和能生存的理由。而如今,我拥有的只是一片黑暗。有时我会忍不住尖叫,有时忍不住狂笑,无论白昼或夜晚——谁还分得清时间呢?我只能大笑,借着笑打发时间、耗费胡狼强灌的热量,身体颤抖到昏睡过去。

  除了笑,我还会哭,会哼歌,会吹口哨。

  我拼命地听。上头有声音,隔着无垠的黑暗之海传来,仿佛渗进这牢笼的枷锁和骨骼,敲打出快逼疯人的节奏。明明很近,却又相隔千里,仿佛全世界就在这片黑暗之外,我却怎么也看不到、摸不着、无法尝尝滋味,无法穿过这层阻隔,返回正常世界,只能永远独困孤单寂寞中。

  我又听见了。锁链、骨骼,就在这监狱里——该不会是我自己发出来的吧?想着我都笑了。

我又是诅咒又是算计。杀!杀光他们!钻孔、撕裂、用火去烧。

  我苦苦哀求,逐渐出现幻觉;接着我说愿意条件交换,又对着伊欧喃喃自语,庆幸她不用体验这种酷刑。可她根本听不到。

  我唱起童年学会的歌,背诵《濒死的地球》《点灯人》《罗摩衍那》以及《奥德赛》[1]。一开始是希腊文和拉丁文,后来搬出已被人遗弃的阿拉伯文、英文、中文、德文,全部都是马提欧通过数据传输灌给我的知识。当时我只是个大孩子,算不上男人。我朗诵着阿尔戈斯人的故事。他四处流浪,却一心想回家,我从中汲取到力量。

  你根本不记得他做了什么。

  奥德修斯是英雄,以木马攻进特洛伊,就像我发动铁雨作战,击溃贝娄那家族的军队。

  然后呢……

  “不!”我吼着,“闭嘴!”

  ……士兵冲进特洛伊,找到了女人和小孩。你猜猜他们干了什么好事?

  “闭嘴!”

  你知道的吧——骨骸、汗水、人肉、灰烬、眼泪、鲜血。

  那片黑暗发出尖锐的笑声。

  收割者、收割者、收割者啊……丰功伟业外头是用鲜血包裹的。

  我究竟是睡是醒?我已经无法分辨。所有念头混杂、融合在一起,我沉进各种画面、耳语和噪声。一次又一次,我拉扯着伊欧纤细的脚踝,砸烂朱利安的脸庞,听见帕克斯、奎茵、塔克特斯、洛恩、维克翠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此庞大的苦痛为的是什么?我终究还是辜负了妻子、辜负了族人。

  也辜负了阿瑞斯,辜负了所有朋友。

  还剩下几个朋友?

  塞弗罗?拉格纳?野马?

  野马?或许她知道你在这里……或许她根本不会在乎……她为什么要在乎你呢?你才是叛徒、才是骗子。你玩弄她的身心与热血。你露出了真面目,于是她逃走了。会不会其实出卖你的是她?如果是这样,你还爱她吗?

  “闭嘴!”我对着自己、对黑暗大吼。

  不要想她,绝对不要想她。

  为什么不?你明明很想念她。

  野马就像其他人一样浮现在我脑海——青葱草地上,女孩骑着马离去,在鞍上转身娇笑,要我追过去。她头发随风舞动的姿态如同夏天农车上的禾草。

  你渴望她。你爱她。那金色的女孩。你忘了那个红种妖女。

  “休想!”我举头撞墙,低语着说,“不过是黑暗……”一切只是黑暗在玩弄我的心智,但我却忍不住想忘了野马和伊欧。除了黑暗外我什么都没了,我不能留恋那些不存在的人和事物。

  额头上的结痂又被撞破了,鲜血汩汩冒出,还很温热,沿着鼻梁往下滴。我伸舌头舔了半天冰冷石块,最后才舔到血。感觉又湿又咸,含有火星的铁质。慢慢来,不要急,让这感官刺激维持一阵子。只有血腥的气味能提醒我自己还是人,是莱科斯的红种,是地狱掘进者。

  不对,你什么也不是。妻子抛弃了你,不愿小孩出世,接着野马也离你而去。你自以为是,但你根本不够好。你太蠢太卑劣,所以现在没人记得你。

  真的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金种女孩,是在莱科斯的隧道里,我跪在拉格纳旁边,开口要求野马背叛自己的同胞、追求更崇高的理念。我相信只要她答应,伊欧的梦想就会开花结果,更好的世界唾手可得。可惜她选择离开。她遗忘我了吗?也把对我的爱一起遗忘了?

  她爱的不过是你的面具。

  “只是黑暗。都是这片黑暗。是黑暗。”我自言自语得越来越急。

  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早该死了才对。毕竟连洛恩都没能活下来。奥克塔维亚想让雕塑师解剖我的尸体,查明红种变金种的秘密,并追查还有没有其他的人;但胡狼和她做了交易,将我留在手上,运到阿提卡城的住处,严刑逼供,想套出阿瑞斯之子、莱科斯及我家人的情报。他完全不透露自己是怎么发现我的真实身份,而我只能求他了结我的性命。

  胡狼应允我的则是这个石头牢房。

  “若失去所有,为了荣誉,应求一死。”洛克曾这么对我说过,“那才是高尚的结局。”然而那个出身豪门的诗人懂得什么生命大道理呢?穷人才体会得到什么叫死亡。奴隶日日与死亡擦肩而过,而我尽管想死,却也怕死。

  因为见识过残酷世界真实的面貌,所以无法相信死后世界那些梦幻的想象。

  往生谷根本不存在。

  往生谷只是父母为了安抚挨饿的孩子编织的善意谎言,他们希望我们接受,现实的一切冷酷与恐怖都有背后的缘由。实际上根本没有那回事。伊欧死了,看不见我为她的梦想奋战,也无法关心我是否在学院中得胜、是否爱上野马。她断气的那天,这一切就化为乌有了。我除了这个世界外一无所有,我们在此开始,也在此结束。能把握幸福的机会就只有这么一次。

  是。但你的机运还没有结束,你可以逃出去。黑暗如此耳语:说,说出来,你知道的。

  没错,我是知道。

  “只要你承认自己崩溃,折磨就会结束。”胡狼将我扔进这地狱时就告诉我了,“到时候你可以在一栋温馨的别墅中度过余生,吃得饱、穿得暖,还有美丽的粉种服侍,日子过得比灰烬之王还要惬意。不过,那句话是有代价的。”

  代价很值得。救救你自己吧。否则没人救得了你。

  “是什么代价呢?亲爱的收割者,代价就是你的家人。”

  他派人前往莱科斯抓来我的家人,也关在阿提卡这座堡垒地底。当然,我们两方被隔绝,我不能诉说心中的爱,也不能为自己无力保护他们而道歉。

  “我会把他们交给这座堡垒里的囚犯,”胡狼说,“也就是那些你认为可以取代金种的人种。只要你亲眼目睹他们身上有着兽性,就会明白自己错得离谱。只有金种才适合统治世界。”

  舍弃他们吧,那片黑暗呢喃,这牺牲很划得来,聪明人都会这么做。

  “不行……不可以……”

  母亲难道不希望你活下去吗?

  不是这样活的。

  谁能碰触到母爱的底线?活下去吧,为了她,也为了伊欧。

  她会希望我这么做吗?黑暗的耳语是正确的吗?我很重要,伊欧是这么说过,阿瑞斯也这么说过,所以他才会在众多红种里选中我。为了打破枷锁,我可以追求更高、更远的事物。逃离牢笼不是出于自私,而是牺牲小我、完成大我。

  这样算是……无私吧。

  母亲会哀求我这么做的,哥哥和妹妹一定也能够体谅。我要救所有的族人,实现伊欧的梦——不惜一切代价。我必须存活下来,这是我的义务。

  开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