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还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就从伊欧死掉以后吧。”

  我身子一震。母亲跟以前一样直率,所以基尔兰小时候常被弄哭。不过也因为这份直率,水泡才能化为茧皮。我欠母亲这一个答案。我从伊欧死后开始交代,最后停在我对首席执政官做出承诺的时候。

  我说完时,茶也喝光了。“真是个精彩的故事。”她说。

  “故事?这是真的。”

  “其他人不会相信的。”

  “你总会相信吧?”

  “我是你妈妈啊,”她拉起我的手,弯曲的指头从我手背上的色族纹章摸到前臂,碰触着军服上的金属徽章,发出窃笑,忽然淡淡地说,“以前我就不喜欢伊欧。”

  我猛转过头。

  “不太适合你。心机太多,又会隐瞒……”

  “小孩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我说,“伊欧告诉迪欧的,我也听说了。”

  她靠过来,抓起我的手,吻了一下我的指节。母亲并不懂得安慰人,即便此刻也表现得有些生硬,但我不介意。就跟父亲一样,我也爱她。母亲的一言一行完全发自内心,毫无虚假欺瞒,她说爱我,我就知道她是全心全意爱着我。

  “当然你也知道,伊欧心肠并不坏,”她退后了些才能望进我眼中,“她是真心爱你,对我而言这其实就够了。但我担心她会推你去打仗,她的性子太好斗了些。”

  这跟我记忆中的伊欧不大一样,可是我想母亲说得也没错,至少我没办法说她错。每双眼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样。

  “不过,妈,伊欧没说错。就是关于金种的事。”

  “我是你妈妈,我不在意什么对不对,我只在乎你。”

  “还是得有个人推动改革,”我说,“得有人打破枷锁。”

  “所以那个人必须是你?”

  她为什么质疑我?“对,是我。不是我太天真,我真的可以带大家离开这里,不再受到奴役。”

  “离开这儿?那要去哪里?地表吗?”母亲说得很顺,仿佛并非几分钟前才知道火星真实的模样,说不定真的不是。“去地表以后我们能做什么?大家只知道这座矿坑,我们会的也就只有开矿和养丝。如果按照你说的,一颗火星就有好几百万的红种,地表上有足够空间给这么多人住吗?有那么多工作可以做吗?所以说,就算大家知道了,其实多数人也不愿意上去,还是继续当矿工,子子孙孙都一样,差别就只是少了些贵族而已。这些事情,你考虑过吗?”

  “当然。”

  “有答案吗?”

  “没有。”

  “男人啊,”她揉揉右边太阳穴,“你爸也一样,看都不看就往外跳。”可是她的表情让我知道她真正的心情。“地狱掘进者总以为是自己撑起整个部落,错啦,其实都是靠女人。”她指指周围,“你看到的每样东西都是女人做出来的。你总该知道怎样改造这个世界吧?有想法了吗?”

  “不,其实没有,”我回答,“我还没有答案。”答案在野马那儿,或者伊欧那儿,甚至就在母亲这里,“没有人能回答所有的问题,你问我的事需要成千上万颗聪明脑袋一起想办法,但这就是重点所在,也是我要做的事情。我擅长的就是帮那些聪明人摆脱束缚。所以我才会在这儿,这是我存在的意义。”

  “你变了不少呢。”她说。

  “我知道。”我从地上抓起一把沙子,在手掌里揉开。沙子在这双手掌上看来不太搭。“你觉得……人可能同时爱上两个人吗?”

  她还没讲话,楼梯上就传来脚步声。母亲回头察看。

  “奶奶?”是孩童睡意浓厚的声音,“奶奶,戴尔不在床上。”

  站在楼梯口的小孩睡衣都垂到了地板。是基尔兰的女儿,看起来才三四岁大,是我离开不久后出生的。有张鹅蛋脸,红发浓密——与伊欧一样的铁锈色。母亲回头望我,担心需要解释,不过我听见动静时就已启动幽灵斗篷。

  “嗯,他大概溜出去调皮捣蛋啰。”母亲说。

  我悄悄捏了她的手,躲到门口。该走了,但我却驻足在那里。小女孩慢慢地一步接一步走下来,揉揉眼睛。

  “你刚刚在跟谁讲话啊?”

  “只是在祷告呀,乖。”

  “跟谁祷告呀?”

  “跟一个很爱你的人喽。”母亲轻轻点了小女孩的鼻尖。

  “爸爸吗?”

  “不是。是你叔叔。”

  “戴罗叔叔?他不是死掉了吗?”

  母亲抱起小女孩:“你知道吗,小伊欧,就算人死了,也听得见我们的声音哦。不然我们为什么要唱歌呢?其实就是要让他们知道,就算他们不在身边,我们还是能过得快乐啊,”她边哄着我侄女边走向楼梯,上去前回头朝这儿看了一眼,“他们也希望我们都能幸福。”

  

  第五十章 深 渊

  

  野马走了。我希望她会进来,但这或许是奢望。当然了,我真是笨蛋。本以为在她眼中这场景能替我增添一些人性,看见我与母亲的会面能使她感动落泪,了解我们没什么不同。

  罪恶感迅速盘踞我脑海。我给野马看的是自己接受雕塑的记录,我期待……期待什么呢?期待她看完就进来吗?期待火星首席执政官的女儿与我和我母亲一起坐在地板上?我回来这里根本就是因为懦弱。我让全息影像代自己解释,也是因为懦弱。我不想亲眼目睹她明白我真实身份时的各种反应,也不想面对她眼中浮现出背叛的神色。四年了,满满的欺骗,而且是骗一个除我之外不肯相信其他人的女孩。四年后我才说出真相,而且人居然还不在场。这不是懦弱是什么?

  她走了。

  我看看数据终端。野马进入罐子见我前,塞弗罗坚持要在她身上设置辐射追踪。讯号已在三百公里外,移动相当快速。塞弗罗开船追去,等我进一步的命令。

  拉格纳与塞弗罗通过通讯器叫我,我没有响应。他们等着我下令射杀野马,但我不会,也办不到。他们不懂。

  没有了她,这一切对我还有何意义?

  我穿过部落小镇,走下旧矿坑,想借由寻找过去来忘记当下。我孤独地站在那儿,听着矿坑深处的声音,风钻过大地,唱起哀悼的歌。我闭上眼睛、双脚踩着松软的泥,低头望进延伸至世界最底层的矿井。小时候,我们会这样测试自己是否勇敢,面对着祖先挖出的洞,静静等待。

  我举起左臂,数据终端挂在手臂内侧。我犹豫一会儿,呼叫了野马。

  响了。就在我背后。

  我一愣,热熔枪启动的声音同时传来,温暖的黄色光线在后头,照亮巨大隧道的某块区域。

  “把手举到我看得见的地方。”她的声音回荡在矿坑里,语调冰冷得我几乎认不得。我缓缓将手举高:“转过来。”

  我转身。

  在灯光下,她的眼睛如同猫头鹰,站在十米外的高处,脚下是倾斜松动的土壤。一手是灯,一手是热熔枪,枪口指着我的头颅,手指轻轻抵着扳机。她指节白了,面无表情,眼底藏着无穷无尽的哀伤。

  塞弗罗猜对了。

  “他妈的,你这大白痴,她会朝你脑袋开一枪。”之前在穿梭机上,塞弗罗就这么告诉我。有时我不禁怀疑,他愿意加入这场革命只是因为可以学红种骂粗话。拉格纳在旁边一直没讲话。

  “那你和你父亲为什么一直帮我?”我问。

  “因为我们就是这样的人。”

  “这得让她自己做决定。”

  “要她把你看得比整个种族更重要?”

  “你们就是这样。”

  “噢,别胡扯,难道我是金种小公主?”他高高举起手,“她一辈子都在这种高度,在空气清新甜美的地方。”塞弗罗放下手,“我一出生就是矮子精,还有个肥嘟嘟的老爸。你女朋友从来没有吃过苦,平常能把话讲得很好听,但等到真有人想把她的王宫和花园拆掉……你就等着看她翻脸。”

  “你是红种。”野马问我。

  “我以为你离开了。”

  “只有追踪装置离开。”她扭动下颚,“塞弗罗手脚很利落,什么时候装上的我都不知道。至于你,你不可能告诉我这种事情时还……还不做点防范。我只是将衣服都丢在穿梭机上。”

  “为什么回来?”

  “不对,”她打断我,“是你要回答我的问题,戴罗,戴罗是本名吗?”

  “我母亲取的,纪念外公。”

  “所以你真的是红种。”

  “我出生在刚才那间屋子里,十六年后才第一次看见天空。对,我是个红种。”

  “我懂了,”她迟疑一阵,“然后我父亲杀了你妻子。”

  “对,他下令处死伊欧。”

  “你在山洞里对我唱歌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些?这个地方、接受雕塑的过程、整个计划,都藏在你的心里与回忆里。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人,”野马摇摇头,不打算听我的答案,“后来呢?伊欧的丈夫应该也被吊死了,你应该已经死了。你是怎么逃走的?”

  “你知道为什么连我也会被吊死吗?”

  她等着我自己解释。

  “因为谋反罪被处死的红种尸体不可以下葬,要挂着腐烂,让大家记住异议分子的下场,”我伸出拇指戳自己胸口,“但我却把她解下来埋葬了,所以我也得被吊死。只不过,这次我叔叔准备了血花油,能让心跳减缓到像是死了一样。他偷偷把我解下来,交给阿瑞斯之子。”

  “然后他们……”野马拿起全息影像方块,光线照得她脸色苍白,“对你做了那种事。”

  “原本的我,皮肤比蓝种还苍白,也比塞弗罗矮一个头。力气输给灰种,对外面世界的了解比在花园里受训练的粉种还少。他们看见我,还有我这个种族最好的一面,并重新铸造,成为你们之中最好的样貌。”

  “……这怎么可能?人口质量控制委员会有那么多测验,”她语气稍微不那么冰冷了,“测谎、DNA分析、身家调查等,”野马终于想通,笑了出来,“难怪你会来自什么奇怪的安德洛墨德斯家族,正好有债台高筑的双亲,要去小行星赌一赌能不能靠采矿致富。”

  “然后矿区被银种买下,他们返航时宇宙飞船却失踪了。”

  “被阿瑞斯之子击坠,更改文件记录,甚至真的买下矿区,方便把你的故事写完整。”

  “或许吧,”其实我并不清楚舞者怎样处理这件事,“那些朋友有自己的办法。”

  “不过你怎么撑得过雕塑手术?”她小声地问,“就生理学来说,应该做不到。雕塑师在你身上做的……没有人可以承受。纹章连接到中枢神经系统,强行移除前额叶的植入物,应该会导致精神病。”

  “那位雕塑师才能过人,他不只为我摘除植入物,还帮另一个人设计手术过程,只是没有自己操刀。”

  “另一个人?所以有两个。是塞弗罗吗?”她乱猜,“所以你们才走这么近?”

  “不对,是提图斯。”

  “提图斯?那个屠夫?你和他是一伙的?”

  “没有。我一直到击败你们分院后才得知他的身份。阿瑞斯确实以为我们可以联手……”

  “结果提图斯是个禽兽。”

  “被金种逼的。”

  “所以就可以原谅他的所作所为?”

  “别讲得好像你真明白他遭遇过什么。”我忍不住情绪上来。

  “我明白啊,戴罗,我没有转头不看。我读过政策,看见了你的同胞过着怎样痛苦的日子。但这和任意杀人、强奸、动用私刑是两回事。”

  “可是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提图斯会有那些行为,都是因为心里有恨,误以为自己活下来的目的就是要复仇。若立场调换,我说不定也会和他一样。”

  野马的目光搜寻着我的眼睛:“那为什么你没有?”

  “因为我的妻子,”我抬起头,“也因为你。”

  “别再说这种话,”她声音中充满懊悔,退后一步,摇摇头,“你不可以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可以?你一直想知道我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现在我不是让你看见了吗?”

  “戴罗……”

  “提图斯心里藏的是痛苦。他的生命里只有痛苦。但我不一样,伊欧梦想着一个新世界,我们的孩子可以在那里过得自由。我差一点儿失去那个梦想,不过我遇见了你。”我上前一步,“因为你,我没有变成怪物。你还不懂吗?”我挥着手,想压抑心里的绝望,“在我身边的是几百年来奴役我们的人,我本来以为所有金种都是冷血无情、自私自利的刽子手。那时候,我也只想报仇。但是你出现了……你让我看见金种也有善良的一面。洛克、塞弗罗、奎茵、帕克斯、号叫者们,大家都证明了这一点。”

  “证明了什么?”她问。

  “证明了问题的症结不是色族间的抗争,不必把你们看成金色,也不必把我们看成红色。我们都是人类啊,野马。人人都可以改变,可以成为自己想要的模样。几百年来,这个社会想抹煞这种可能性,想要隔离人类。但这是不可能的。你就是个活生生的证据。你和你父亲不一样,我可以在你身上看见爱,看见喜悦,还有仁慈。当然也有些暴躁,有些瑕疵。我也一样,我妻子也一样。人性种种一直都存在我们身体里,因为我们都是人类。你父亲要我们忘记这个真理,联合会则要我们活在外界强加的规则下。”

  我再上前一步。

  “你曾经说过,是我给你希望,使你相信我们可以用自己的方式结束学院训练,开创更有意义的人生。后来你说,我接受你父亲的条件交换,进入研究院学习,等于背弃了自己的理念。事实上,我从未背弃理念,一刻也没有。”我继续靠近。

  “戴罗,你会毁掉我们一家。”

  “确实有这可能。”

  “但他们是我的家人啊!”野马大叫,五官扭曲,“我父亲吊死你的妻子。人是他害死的,你居然还可以那样看着我?”她抽了一口气,“戴罗,你到底想怎样?告诉我,你是要我帮你杀了他们吗?你要我帮你毁灭我的同胞?”

  “我没有这样想。”

  “你根本不懂自己在做什么。”

  “我不打算毁掉任何一个族群。”

  “你有!”她说,“怎么会没有?看过我们怎样对待你的同胞,经历过我父亲对你做的那些事。”野马解开一颗外套的扣子,好像这样才能呼吸得顺畅些。热熔枪在她手里晃动,扳机上的手指紧绷。“你要我怎么办?我不扣扳机就会有好几百万人丧命。”

  “你扣扳机的话,就是接受数十亿人要继续当奴隶的现况。想想那些还未出世的孩子。而且,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另一个人崛起。或许是十年后,或许五十年、一千年,无论如何,也不计任何代价,枷锁一定会被打破,你们无法阻挡,这是历史的趋势。对你而言,该祈祷的是不会由提图斯那样的人站上我现在的位置。”

  她将枪口对准我右眼。

  “扣扳机,你就一起死。”拉格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拉格纳,住手!”我吼道,但根本看不见他躲在什么地方,“住手,不可以伤她!”显然拉格纳没有按照我的命令,去追踪野马身上的讯号。刚才的对话他听到多少?

  “别轻举妄动,”野马立刻身子一闪,背靠墙壁,“他也知道?拉格纳,你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收割者信任我。”

  野马把灯丢到地上,抽出锐蛇。

  “他不是来这里杀你的,野马。”

  “污印懂什么?”

  我高举双手:“拉格纳没有要动手。你说是不是,拉格纳?”

  没回应。我用力吞了一口口水。情况失控了。“拉格纳,听我说……”

  “收割者,你不可以葬身在此,你对所有人来说都太重要。奥古斯都小姐,你还有十秒。”

  “拉格纳,拜托!”我哀求,“请你相信我!”

  九。

  “兄弟,在河边那一次我相信你,但结论而言,你并不是不会犯错。毕竟你是凡人。”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靠近矿坑顶端。拉格纳没说错,进攻爱琴城时他彻底信任我,我却带大家步入陷阱。能活下来完全是运气。

  野马苦笑,看来准备决一死战。“看吧,戴罗,你挑起这场战争,放任像他这样的野兽出栅,最后只会带来无穷尽的复仇。”

  七。

  “不是为了复仇!”我努力镇定,“是为了正义,是以爱去对抗一个建立在贪婪与残酷上的帝国。还记得学院里发生的事情吗?我们解放了本来该沦为奴隶的人,并敞开心胸信任他们。那就是我学到的——信任。”

  五。

  “戴罗,”她语带哀求,“你怎么会这么傻?”看来她心意已决。

  四。

  “怀抱希望并不是傻,”我将自己的锐蛇、数据终端丢到地上,跪了下来,“假如连你也不能改变,那就没有人可以改变。果然是这样,你开枪吧,就让世界照原本的轨道运行下去。”

  三。

  “你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戴罗。”

  “二。”

  “别废话了,拉格纳,”野马挥动锐蛇,在坑道里刮起一阵可怕的嗡嗡声,“要取我性命尽管来,畜生,让戴罗看看你这种东西活在世界上的意义。”

  沉默不断蔓延。

  “一。”野马暴喝一声,自己将灯踩碎,所有色彩都消失了,只剩黑暗。但寂静比矿坑更深更远,直达火星内核、深入永恒,直探只有逝者才能抵达的地方。

  拉格纳出声打破沉默。

  “我为自己的姐妹而活。”

  没有热熔枪的闪光,也没有锐蛇破空的声响。没有一丁点动静,只有那句话在寂静中盘旋。

  “我为了自己的兄弟而活。”

  从拉格纳身上出现些微光芒。他上前的模样仿佛迷路的朝圣者,护甲接合处亮着白色光线。他根本没拿武器。野马一脸困惑,但仍紧绷。

  “我的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女武神山锥的子民。我生于龙脊之北、堕城之南的火星极地。我是艾莉娅·雪雀的儿子。”

  他双手靠在身侧,从野马身旁穿过。

  “自从带着泣日徽章的人从星空而降,将我家族带往锁炼群岛,我的身躯为金种得到四十四道疤痕。其中七道是接受纳果格训练时同族留下的。”

  拉格纳在我身旁一起跪下。

  “一道疤得自我母亲。五道疤来自守着女巫隘口的怪物。教我何谓爱情的女人给了我七道,我的第一任主人给了一道。为了取悦她和她的客人,我进入斗技场,与很多人或野兽对打,多出十五道疤。为收割者而留的,是九道。”

  他身躯的重量压得大地仿佛也发出叹息。

  “为了金种,我亲手葬送了三个姐妹、一个兄弟和两个父亲。”他停顿一下,语气带着哀伤,“可是……却从未为我同胞留下任何一道疤。”

  在护甲的青白色光线照耀下,拉格纳的双眼如鬼火闪烁。

  “现在,我要寻找生命的意义。”

  他闭上眼睛,无惧于眼前的金种。他的信念坚定,和我一样,和伊欧、塞弗罗、舞者以及很多很多人一样。

  我与野马目光交汇。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了。我想,这感受或许与第一批来到火星的祖先相同。回首时,在浩瀚宇宙间望见地球。野马让我感觉有个家,有份爱。我蛊惑了她。我早就明白这是注定的结局,可是我却像个孩子,在绝望中祈祷未来能改变。

  “你为何而活?”我问。

  

  第五十一章 黄金之子

  

  今天要为我举办凯旋仪式。

  天气晴朗,蔚蓝中还找得着几颗星子。挺立的我一身金黄,紫色绶带横过胸口。我没戴头盔,因为仪式中会获得桂冠,还有紫种精心制作的凯旋面具,作为表扬。

  战车在我脚下,木轮毂碌碌碾过地面,碾过玫瑰与血花,还有从大道两旁摩天楼窗户洒落的各色花瓣。民众有的高举双手,有的低头望,脸上都堆满微笑。各种色族的人都有,还围到街道上,挤得水泄不通,朝着为我开道的游行队伍欢呼喝彩。有扮装花车、喷火秀、华丽舞群,甚至还有狮鹫、幼龙和蝎斑马之类怪兽,加上少数贝娄那家族幸存的俘虏,还有插在长枪上的贝娄那将军,及其兄弟姐妹的头颅。在奥古斯都所有严谨的特质里,最明白盛大场面的力量。镰翼艇和运输机在天空来回飞行。然而他也明白残酷的力量。苍蝇在那几颗头颅周围飞绕,不时干扰拉车的四匹白马。这辆战车沿着大道前进,目的地是城市前方白色石头垒起的马尔斯广场。

  我朝群众挥手,高举镰刀。他们陷入疯狂。父亲抱起孩子,指着我说,在遥远的未来,要告诉下一代子孙自己见证了今天。许多人抓起无花果的叶片往半空扔撒,不停叫好,也有人爬上广场的雕像或石碑,只为了把我看得更清楚。

  “但你还是个凡人。”洛克在我耳边说。他按照传统,骑马跟在旁边。

  “而且是个王八蛋。”塞弗罗从另一边大叫。

  “嗯,”洛克一本正经地附和,“没错。”

  我真希望野马也在场。她宁静的力量可以支持我承受这么多目光、这么多喝彩。人群里也有红种,他们叫着笑着,完全被联合会建立的这套娱乐机制驯服,真心相信战争带来光耀,而光耀归于金种。数百万人观看我在铁雨作战中被录下的影像。摄影机被电磁脉冲破坏后当然就没画面了,但费彻纳保留了我杀死卡努斯的那一刻。

  游行就像一场梦境、一场幻觉,我在茫然中前进,不明白身边的景象代表什么意义。朋友在身后、在身边,都是与我并肩作战的人,他们都朝我露出笑容,敬爱着我,追随我奋勇杀敌。先前我觉得一切都值得,现在我却开始怀疑,就算对月球发动战争,然后呢?只是更多谎言、更多死亡、更多难以实现的计谋。

  野马会采取什么行动?在矿坑中,她转身离去。费彻纳得知事情发展,非常忧心,认为野马一如绑着我的断头台,刀刃随时可能铡下。说不定她已经安排好我的死期,眼前一切都是戏。或许奥古斯都早已知道真相。

  胡狼昨晚抵达火星城市,立刻注意到妹妹不在。我谎称我与野马为了首席执政官的事情有争执。

  “不意外,”他轻叹,“但可别让他妨碍你们,就像童年时,他把我和我妹拆散了。”胡狼一派亲昵地拍拍我肩膀,一起疯狂饮酒,到现在我还觉得左眼底下有点儿胀痛。我默默对自己发誓,以后不喝酒了。

  维克翠也骑着马,跟在洛克与洛恩旁边,神情慵懒,享受着阳光与欢愉。她将母亲重新带回奥古斯都阵营,安东尼娅也跟来了。据说她对拿下塞萨洛尼基城有不小贡献,但是必须注意那对母女会不会再度变节,实在麻烦,幸好维克翠忠心耿耿。她往我这儿抛了个飞吻。

  跟在她后面的是号叫者,人数只剩原本的一半。忒勒玛纳斯父子答应会替他们物色新人。这群将领后面是数十位当初率军协助作战的军事执行官与使节,还跟着上万灰种,大声唱着改过词的猥亵军歌,也不管我会不会难为情。殿后的是黑曜种军团,场面极其壮观。这不单是为了我,也是意图昭示新时代到来——太阳系将以火星为中枢,不再归月球管辖。

  费彻纳没露面。他本该到场。抵达城市前方的巨大白色族梯时,我还是没看见他。首席执政官及随侍团队和数十位盟友正在等候,一个身形仿佛骷髅的光头白种手里端着我的桂冠。

  我下了战车,踏上阶梯,将领跟在左右,广场安静下来。我的紫色披风随风扬起,空气中除了玫瑰花瓣外,还有马粪的味道。奥古斯都上前。

  “吾等召唤铁雨。”他大声道。

  “铁雨已然降临。”我回答。我们的声音通过广播回荡全城,熬过铁雨的所有战士齐声高呼。白种祭司走来,她人生中有太多时光用在宣判罪状,面孔显得相当憔悴。那双迷失在历史中的乳白眼珠温和而关切地眨着。

  “火星之子,”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朦胧,“今时今日,你身上的紫色与昔日伊特拉斯坎诸王相同。你与他们同样写下历史,与击败旭日帝国、将大西洋联盟送入海底的祖先同样荣耀。你是征服者,将戴上这顶桂冠,接受众人的喝彩。”

  她将桂冠放在我头上,塞弗罗哼了一声。

  白种主持仪式,词藻华丽,耗掉大半个下午,讲完时已近傍晚。我渐渐明白为什么会需要这种盛大场面、演讲、建纪念碑等等举动,传统之于暴君,就像头上的冠冕。举目所及,每个身上都有徽号和纹章,握着旗杆的金种就等同承认一个腐败政权的正当性,默许人类的分化。但从这过程中,金种会生出错觉,以为自己真的超凡脱俗。胡狼似乎看透了我心思,对眼前的荒谬翻翻白眼。祭司的致词终于到了尾声。

  “Per aspera 穿越困难……”白种的声音抑扬顿挫,身子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奥古斯都扬起一手,纪念夺回火星的水晶碑被重力升降梯抬上半空,在嗡嗡声中升到离地五十米的高处,直到下一次凯旋仪式才会被取代。旧的纪念碑会降至地上,每一座都象征数百万个生命。

  “……ad astra 抵达星辰!”群众呼吼。

  我留在阶梯上,下方的马尔斯广场随着庆典开始而骚动,金种移往城市,免不了一阵宴会狂欢。

  奥古斯都站在一旁望着我,背景是夕阳照耀着他的城池,我们的影子覆盖在下方的低等色族身上。

  “陪我走走。”他下令。

  护卫跟着我们,靠得很近,我觉得有点儿不自在。一定是他们父女谈过了。他都知道了。这是当然的。我身上有锐蛇,但没有反重力靴,护甲是装饰用的。被制伏之前,我杀得了几个黑曜种?可能不多。

  但我发现奥古斯都要带我去的地方后,不禁暗笑自己太敏感。宝座厅的天花板是整面玻璃,矗立百尺高的大理石柱群,厅内被夕阳照得一片火红,回荡着低沉的嗡鸣;离子锯和七把离子雕刻刀运转时发出细微声响,高出我一倍的玛瑙正在工匠手中浮现形状。

  “都出去。”奥古斯都下令。

  紫种赶紧从架上跳下,带着擅长石艺的橙种与红种工人离开。奥古斯都的随行侍卫也跟出去,广阔的厅堂里只剩我们寂寥的脚步声。

  看来他没打算杀我。

  “他们在为你雕刻王座。”我上前摸了一下那块玛瑙,悄悄吐了口气。宝座底下看得出雄狮的爪形,左边有尾巴蜷曲。

  “戴罗,你破坏了法律,”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居然将锐蛇交给黑曜种。这是我们传承自祖先的武器,你却交给唯一反抗过我们的色族。”

  “你要说的是这个?”我松了口气,“那是不得已。”

  “一位奥林匹克骑士被你的护卫杀死,而且事情传开了。”

  “假如拉格纳没有攻下城墙,我们早就输了,而主君,你还得继续遭敌人囚禁,甚至被处死,所以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孰轻孰重。而且,他是在我授意下才那么做的。”

  “我父亲曾说过,问别人对自己的想法是一种软弱,”奥古斯都双手搁在背后,“但我还是得问,你认为我是冷血残酷的禽兽吗?”

  我转身看他:“毫无疑问。”

  “真诚实,”他看着玻璃顶,“你以为实话可以激荡出与那些鬼扯不同的涟漪。戴罗,我会是那样的人,同样是不得已,因为我必须纠正犯错的人。告诉我,为什么给黑曜种用锐蛇?为什么鼓吹低等色族抬头?为什么赐予一个蓝种控制整艘战舰的大权?明明她只有听令行事的权利。”

  “因为他们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

  奥古斯都点点头,仿佛我的答案不证自明:“我就是为此存在。我知道蓝种可以控制舰队,我知道黑曜种可以运用科技、率领部队。我也相信,只要给予适当机会,反应灵敏的橙种可以成为优秀的驾驶员,红种可以成为士兵,甚至音乐家、会计师。我更相信会有极少数的银种有办法写小说。问题是,我知道代价是什么——秩序是我们存续的重要关键。

  “戴罗,人类在地狱门前走了一遭。金种不是靠运气攀上现在的地位,而是一个不得已的结果。在当初的混沌之中,人类沦为只懂得吞噬星球、不懂投资未来的低贱生物,只顾享乐,不顾后果。即便最聪明的脑袋,也被困在生产一些玩具的经济体系中,不愿投入星际探勘或尖端科技,以革新文明。他们发明机器人,毁坏所有工作伦理,繁衍出一代又一代好吃懒做的蝗虫。各个国家囤积资源,彼此敌视,分化为二十个派系,都持有核武器——但每个派系都一样,被贪欲或狂热思想控制。

  “因此,当我们征服全人类,为的并不是自己的欲望,也不是荣耀,而是种族的存续。我们必须稳定动乱,建立秩序,集中人类的力量完成最崇高的目标,也就是确保我们一定有未来。色族制度是这个目标的基石,一旦阶级出现变动,秩序就会崩溃,到时候就不是追求人类全体的进化,而是人人追求自己的利益。”

  “金种为了自己的利益逼迫其他色族参战。”我往狮爪一坐,奥古斯都依旧站在大厅中央。

  “但也有像我这样的人。”他回答时态度诚挚,几乎把我唬住,“我战斗并不真的因为我想称王、想当皇帝,或者你们以后在史书上随便给我安上的称号。这个宇宙根本不会注意到我们是谁,戴罗,没有一个至高无上的主宰会静静等着,直到最后一个人类咽气,将万物一同摧毁。人类可能会灭亡,这件事大家都愿意接受,却没有人愿意讨论和面对。我们根本不存在,宇宙只是继续运行,不产生任何感伤。

  “可是我不会放任那种事发生,因为我相信人类,我要人类永远繁衍下去。我希望带领人类到太阳系以外的地方,寻找新生命。以一个物种而言,我们几乎还停在幼儿期,我希望可以将人类打造成宇宙中不可动摇的元素,而不只是昙花一现,如微生物那样的东西。正因如此,我才明白正确的人生观是什么,也判断得出你那种年轻人的想法会造成多大危害。”

  奥古斯都的心思确实浩瀚,深度广度都非我能及,或许我是初次明了为什么这个男人能完成以往的种种事迹。他抛弃普通的人性,去除善念,但在杀死伊欧时其实也不存恶念。对奥古斯都而言,他的所作所为不受世俗局限。他的理念在常人不能到达的高度,为了维护人类这个物种,他先抛弃了身为人类的自己。他的冷傲与刚强,和藏在脑中的想法形成相当奇特的对比。

  “那你曾经说过的,曾经做过的一切又如何解释?”我想起奥古斯都的前妻,就是被他塞了满嘴葡萄的那个,“你听从普林尼那种人的建言,轰炸从未犯法的平民百姓,不惜发动内战……这些都是为了挽救人类的未来?”

  “为了保护更高的善,我不惜代价。”

  还有为了保护自己以及自己的利益。“保护人类。”我附和。

  “没错。”

  “太阳系有一百八十亿人口。为了保护人类,你打算杀死多少人?十亿?还是一百亿?”

  “数字与必要行动间没有必然关系。”

  “一百五十亿?”我问。身为红种与身为金种的我,同样感到诧异。

  “必须有人做出选择。”奥古斯都回答,“人类这个种族一天比一天衰败。精灵种只顾享乐,不求进步。圣痕者眼中只看得见权位,连最高统治者都为了篡位,谋害亲生父亲。这样的人必须接受统治。”

  “必须被你统治。”

  “被我们,”他没有眨眼,眼神毫无动摇,“是我们,”奥古斯都又说一次,“先前我没有好好待你,是为你的轻率鲁莽感到忧心。可是我承诺会给你补偿,你也展现出成长与学习的潜力,所以我会说到做到。你不该只是我旗下的军事执行官,带兵打仗的人够多了。你来当我的继承人。我需要……我想要的,是儿子。”

  “你已经有儿子了。”

  “他不过是只汲汲营营、想从我这里夺走权力的寄生虫,他根本不知道这些权力该用来做些什么,即便交到他手上,他也没有任何抱负。他很饥渴,可是那仅是联合会教他的饥渴。”奥古斯都闪过一丝笑意,“有趣的是,我刚才提出的其实是他的主意。他站在你这边。”

  既然我与胡狼私下结盟,我对这个发展并不意外。然而,我知道他的性格,所以我怀疑自己是否得为此付出代价。胡狼将整个计划看成一笔生意,有投资就要有报酬,特别是这样一笔巨大的投资。他居然没有事先告诉我。

  “弗吉尼娅呢?继承人并不一定得是男性。”

  “我希望是男性,也希望你和她一起继承。你是与她匹配的丈夫。”

  “你只是要利用我,”我看穿他的计谋,“借由我、借由婚姻绑住她。我们很清楚你对改革根本毫无兴趣。”

  尽管改革派正千里迢迢赶来火星,期待奥古斯都打败月球联盟,让他们在元老院占有一席之地。

  “改革派是毒瘤。”他说。

  “但你却承诺他们要——”

  “这是为了得到支持不得已做出的承诺。打败奥克塔维亚后我会将改革派全送进监狱,或以谋反罪论处。”

  “野马不可能原谅你。她相信你变了。无论你之前和她讲了什么、答应了她什么,都在她心里燃起一丝希望。”

  或许我们两人都得不到她的宽恕。

  “等你成为这个家族的一员,就可以帮她看得更清楚,戴罗。届时你们应当已经完婚,就算她恨我,也不会因此离开你。这个家族将会,也必须强盛。前提是你必须属于我,听命于我,而不是我那两个孩子。”

  奥古斯都朝我迈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