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崔格低声警告,“丢掉锐蛇。”
维克瑟斯照做。
“他妈的,你到底想怎样?”赫莉蒂火大地质问,边喘气边扶起我。我头晕目眩,一边道歉,一边觉得自己很傻,稳住脚步后望向维克瑟斯。他一脸错愕,我腿还在抖,得抓住升降梯的栏杆才不会摔倒。药力未退,心脏激烈跳动——我居然想找人对打,也太蠢了。要他们开启干扰信号也很蠢,这座堡垒的上上下下都受绿种人监视,一定会察觉到异样,要是派其他灰种调查,不要多久就会找到筛检室那边的死人。
我努力集中散乱的思绪,组织起来,挤出一句话。“维克翠还活着?”崔格稍微将枪口向后,停在维克瑟斯齿前。他可以讲话了,但没出声。“你知道他是怎么对付我的吗?”我又问。僵持一阵子后,维克瑟斯终于点头。“那……”我笑了,笑声仿佛冰层的裂缝那样不断扩大、碎往四面八方,直到我咬住舌头让自己停下。“你居然还有胆子要我再问一次?”
“她还活着。”
“收割者……会有人过来的。干扰场太显眼了。”赫莉蒂看着天花板的小型摄影镜头,“现在来不及改变作战计划了。”
“她在哪里?”我甩动自己的锐蛇,“在哪里?”
维克瑟斯咬牙回答。“地下二十三楼,二一八七号牢房。戴罗,你还是别杀我比较好,等会儿可以将我关进那房间,然后让我告诉你出去的路。”他脖子的皮肤底下有肌肉血管在抽动、隆起,仿佛藏在沙里的毒蛇,完全没有体脂肪。“两个禁卫军士兵能带你逃到哪儿?这山里、外头城里,甚至太空轨道都驻扎了军队,总共三十个圣痕者,南阿提卡完全在骨骑的控制中。”他对着自己制服领口上那小小的鸟类颅骨标记撇撇头,“你还记得都是些什么人吗?”
“别理他。”崔格语气一冷,作势要扣扳机。
“噢?”维克瑟斯冷笑。因为看穿我的弱点,他重燃信心。“那你这个锅盖头能拿一个奥林匹亚骑士怎么办?——噢,说错了,是两个锅盖头。”
赫莉蒂闷哼一声。“学你啊,金毛。落荒而逃嘛。”
“去二十三楼。”我对崔格说。
他按下按钮,我们偏离原先的逃脱路线。崔格从通信仪调出地图,赶忙跟姐姐研究一番。“二一八七……在这里。我们需要密码,而且那里有摄影机。”
“从那里撤退太远,”赫莉蒂抿嘴,“过去就是自寻死路。”
“维克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回答。我一直以为她死了,但看来她奇迹地从妹妹的枪下捡回性命,“不能丢下她。”
“你没有选择。”赫莉蒂还是这么说。
“永远都有选择。”可是就连我听了都觉得不大有说服力。
“拜托你先照照镜子好不好,你这身体能打吗?”
“赫莉,别跟他争。”崔格开口。
“那个金毛女又不是我们的人!我干吗为她送死?”
但维克翠本来要为我而死。关在黑暗中的那段时日我常想到她。我还记得在胡狼办公室内送了她潮土油香精,那双眼中闪烁的喜悦就像个孩子。“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洛克背叛后,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个。死了好多人,维克翠也被开枪打中背部,然而她一心只想着维护我们的友谊。
“不能抛下朋友。”我只能重复这句话,完全刚愎自用。
“我愿意追随你,”崔格慢慢回答,“收割者,无论你到哪儿,我都会效命。”
“崔格,”赫莉蒂低声道,“阿瑞斯说过……”
“阿瑞斯无法力挽狂澜。”崔格朝我点点头,“但他可以。他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就算错失逃走的机会?”
“那再制造机会就行了。我们的炸药够多。”
赫莉蒂目光呆滞,下颚咬得很紧。我懂这种神情。在姐姐的心里,崔格是一起长大的小弟,不是冷血的士兵,不是猎犬。
“好吧,要走就走。”她无奈地说。
“不过这个圣痕者要怎么办?”弟弟问。
“输入密码就留他一命,”我回答,“有任何轻举妄动就收拾掉。”
我们一行人进入十九楼,我又蒙上了头套,由赫莉蒂扶着,维克瑟斯假意带头,伪装成押送人犯的队伍。崔格跟着走,枪不离手。走廊上很安静,脚步声一直在回荡。隔着头套我什么也看不见。
“就这儿。”到了门前,维克瑟斯说。
“输入密码呀,混账。”赫莉蒂使唤他。
他乖乖照办,门“唰”一声滑开。巨大的噪声袭来,扩音器播放出令人精神错乱的噪声。天花板结冰了,所有物品都覆盖白霜,灯光刺眼,难以直视。那个憔悴的囚犯倒在角落,像胎儿那样蜷缩成球,脊骨朝向我们这边。她背上有许多烫伤与鞭刑疤痕,淡金乱发散在脸上,勉强遮蔽强光。若非我见到脊椎顶部和肩胛之间有两个弹孔,就算见了面也认不出是她。
“维克翠!”我大喊着,但被噪声盖过,她根本听不见。“维克翠!”我又吼了一次,那些噪声停下,换成了脉搏的声音。他们是用声光对感官加以折磨,跟我的待遇恰恰相反。这回她听到了。维克翠猛然转头,金瞳从乱发后瞪来,我无法判断她还认不认得我。从前那个即便赤身裸体也霸气十足的维克翠已经崩溃。她太脆弱惊恐,只想藏起来。
“去扶她,”赫莉蒂将维克瑟斯推倒在地,“我们快走。”
“她瘫痪了……”崔格观察着,“……的样子?”
“不妙,这样就得用扛的。”
崔格想上前,但我伸手按在他胸口,拦住他。就算是现在这个状态,维克翠也很有可能撕下他手臂。我才刚逃离黑暗深渊,明白那种混沌的情绪。我缓慢接近,心中恐惧渐渐退居意识之后,取而代之的是无法遏制的愤怒。她的亲妹妹居然做得出这种事。然而,追根究底一切都是我害的。
“维克翠,是我,戴罗。”她没有任何回应,看不出有没有听懂。我蹲下来。“我现在就带你出去,让我们……”
她忽然伸手扑来。“摘下面具!”她吼道,“摘掉!”赫莉蒂赶紧上前拿电击棒往她背上一敲。维克翠抽搐着,不过电击无法完全将她制伏。
“趴下!”赫莉蒂怒喝一声,但维克翠却对准她穿了强化护甲的胸口出拳,女灰种向后弹出几米,撞上墙壁。崔格举起双手的两用多功能卡宾枪,朝维克翠大腿打了两发麻醉弹,维克翠很快安静下来,倒地喘息不止,眯眼注视我片刻后才昏迷。
“赫莉蒂——”我担心地问。
“什么钢铁金种不怕火炼,”赫莉蒂喘着大气站起来,护甲胸前多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凹洞,“这妖精真能打,”她看着凹陷,发出赞叹,“这护甲可是为了要挡住磁道弹而设计的呢。”
“裘利家族的基因吧,”崔格喃喃地说,“还好关在这里,没有足够的热量。”他将维克翠抬到自己肩上,随姐姐回到走廊。赫莉蒂招手要我赶快跟上,维克瑟斯还趴在地板,但如我承诺过的,留他一条命。
“我们迟早会找到你,”他抢在我关门时坐起来嚷嚷,“你心里有数,叫那个矮子塞弗罗好好等着,巴卡家的老头死了,儿子也别想逃。”
“你说什么?”我怒吼。
见我又冲进牢房,维克瑟斯眼神忽然充满恐惧。多年前,当我躲在暗处,见到莉娅被安东尼娅和维克瑟斯施以暴行时一定也是这种感受。还有,花园宴会上每个死去的朋友也是这么害怕。现在若放过他,以后他还会杀更多人。一时心软,祸患无穷。
锐蛇弯成甩刀状。
“饶了我——”这种时候他就知道哀求。那薄如刀削的嘴唇颤动,我看见了他内心深处的孩子。
维克瑟斯立刻意识到自己铸下大错,看来还有某个人在某处关怀着他,将他看作睡在摇篮里的可爱孩子。
要是我们都能停在那时候,该有多好。“戴罗,放了我,你不是冷血无情的人,你跟提图斯不一样。”
牢房扩音器发出的心跳声更大。维克瑟斯被白光笼罩。
他要我怜悯他。
可惜,我的恻隐之心已经埋于黑暗之中。
红种的英雄诗歌赞颂慈悲和荣誉,要饶恕敌人,就如我曾纵放胡狼。只有宽恕能够保有自己的纯洁,歹毒者自会承受苦果。若让他们披上黑衣,趁我掉头时捅来一刀,那时我就有权转身反击,毫无罪疚地杀了对方。只不过,我们并非歌谣里的人物。这是战争。
“戴罗——”
“替我传个消息给胡狼。”
锐蛇划破维克瑟斯咽喉。我看着瘫软在地、生命急速流逝的他,体悟到维克瑟斯会如此畏惧,是因为彼岸将是一片空无。他发出咕噜声,那是临死的泣涕,但我毫不后悔。
然而房间内发出的心跳噪声是遮掩不了走廊的警钟的。
第五章 C计划
赫莉蒂开口:“早说过我们没时间了。”
“别紧张。”崔格回答。
我们回到升降梯,他先将维克翠放下,取出备用的黑色雨衣给她,让她能有点儿尊严。我紧紧握拳到指节发白,维克瑟斯的鲜血玷污了刀上几个孩子在隧道嬉闹的景象,又流过我父母的轮廓,最后沾上伊欧的秀发。我用身上的囚服抹干净,暗忖着自己似乎快要遗忘夺人性命有多么简单。
“为活命自私自利,活该这样孤单死去。”崔格淡淡地说,“明明就那么聪明,我还以为他们不会那么混账。”他望向我,拨开落在眼前的头发,露出燧石般闪耀的眼珠。“抱歉,话说得太狠了。假如他是我们的朋友……”
“朋友?”我摇摇头,“那种人才没朋友。”
说完,我弯下腰,给维克翠顺顺头发。她靠着墙熟睡,有些营养不良、双颊凹陷,连嘴唇都变得更薄,着实令人心疼。不过即便是这样的维克翠,也有种颇戏剧性的美丽。我不禁想象,无论敌人如何虐待,她看来还是坚强勇敢,掩饰着那颗柔软的心。只怕那颗心是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好吗?”崔格问。我没有回话。“你女朋友?”
“不是。”我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胡须,有些厌恶这种搔刮的触感——而且很臭。丹托怎么只剃了我的头,没刮胡子呢?“而且我也不好。”
我在心中找不到希望,找不到爱。
从维克翠和我的遭遇中,我只能找到怨怼。
我怨恨自己现在的模样。我一再从崔格的视线中感受到他有多失落。这个男孩想找当年的收割者,但我形容枯槁,不成人形。指尖滑过肋骨时,根根分明、那般脆弱。我给这对姐弟,给所有人承诺了一个太美好的将来,对维克翠尤其如此。她拿出最真的一面,但我和那些将她当作工具的人有何不同?我就是她母亲教她严加提防的那种人。
“我们现在只需要一样东西。”崔格又开口。
我正色,抬起头。“复仇吗?”
“冰啤酒。”
笑声脱口而出,音量大得我都吓了一跳。
“该死,”赫莉蒂嘀咕着,手指在面板上按不停,“该死、该死……”
“怎么了?”我问。
我们目前位于地下二十四、二十五楼之间。她用力按按钮,但电梯飞速上升。“敌人取得操作权限了,这样我们到不了地底机库,而会被他们逼到——”赫莉蒂呼了口气,朝我望来,“——一楼。该死、该死、该死!走出去就是猎犬部队和黑曜种……说不定金种也会亲自出马。”她停顿,“对方知道你在这里。”
绝望带来的闷痛从腹部扩散。我忍着没讲话,心想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捉回去,要是走投无路,我就杀死维克翠,然后自戕。
崔格挨到姐姐身旁。“黑不进系统?”
“你他妈什么时候看我学过黑系统了?”
“要是伊法瑞在就好了,他就会有办法。”
“真抱歉哦,我不叫伊法瑞。”
“爬出去如何?”
“想被碾平你就爬出去啊。”
“所以只剩一个办法啦,”他伸手探进口袋,“C计划。”
“我讨厌C计划。”
“由不得我们,小妞,干活吧,快准备。”
“C计划是?”我悄悄问。
“高调路线,”崔格启动通信网络,屏幕闪过许多代码,最后连上一个加密频道。“流寇呼叫冤魂,收到请回答。流寇呼叫——”
“冤魂收到。”一个声音幽幽飘来,“请求安全代码,请回答。”
崔格盯着自己的仪器显示屏。“一三四三九二八三,请回答。”
“代码确认。”
“需要立即提供脱出管道,已救援公主与另一人,目前为二级警戒。”
对方沉默一阵,但随后而来的回答即使充满杂音,依旧能听出语气欣慰。“回报太晚。”
“杀人这种事哪可能准时?”
“十分钟内抵达,保护公主的安全。”联机中断。
“该死的!根本是业余货色!”崔格咕哝道。
“十分钟。”赫莉蒂说。
“还有更惨的。”
“什么时候?”他没回答,姐姐又叹道,“早知道直接去机库就对了。”
“我该怎么配合?”空气中弥漫着恐惧,“我能帮什么忙?”
“别死就好。”赫莉蒂脱下背包,掏出一个不小的塑料盒,转开盖子。盒里有个金属圆筒,中央有颗水银珠在旋转。我都看呆了。要是殖民地联合会发现赫莉蒂带着这种东西走来走去,她根本休想见到隔天的太阳。这玩意儿可是大忌。我又望向电梯墙壁的仪表板:还剩十层楼。她拿起遥控器。剩八层了。
卡西乌斯会在一楼吗?艾迦?还是胡狼?不,他们这时候正在船上进行晚宴,胡狼继续过自己的生活,谁会察觉警报和我有关?即便他们发现,也没办法第一时间赶到。可是,就算心里知道他们不会在场,我还是吓得要命。一名黑曜种就算赤手空拳也能轻而易举将这对灰种姐弟撕成碎片。崔格明白自己的处境,他闭上眼,在胸前点了四下(是一个十字),赫莉蒂看着弟弟的手势,但没有照做。
“我们是专业的。”她淡淡地对我说,“所以呢,先把你的尊严摆到一边,躲在我们后面,别妨碍我和崔格。”
崔格转转脖子,关节发出声响。他隔着手套亲吻左手无名指。“靠近点,贴着我身体,没关系的,你不必害羞。”
三层。
赫莉蒂右手拿着气动式步枪,嘴里依旧嚼着泡泡糖;左手握遥控器的拇指随时预备按下。最后一层,电梯速度放慢,我盯着双开门,将维克翠的腿拉到自己腋窝位置。
“我最爱你啰,小弟。”赫莉蒂说。
“我也爱你,小妞。”响应时,崔格的声音微弱,同时也变得紧绷而机械化。
现在的气氛比铁雨作战前卡在星战机甲、从喷射管飞出时更让我紧张。我担忧的不只是自己,还有维克翠和这对姐弟。我希望他们可以活下来。我想问他们南帕西菲卡是怎样的地方,两人会不会捉弄母亲,有没有养狗,街景如何,乡间又……
升降梯“咻”一声停下。
门上灯号闪烁,分隔我们与胡狼麾下精英部队的厚重铁门终于打开。两枚震撼手榴弹当场飞入,黏在墙壁上哔哔叫。赫莉蒂按下遥控器,电梯内的寂静被低沉的内爆音击碎,无形的电磁脉冲自脚底的圆形装置发散;手榴弹发出咝咝声,失去作用,升降梯内外灯光熄灭,在外面守株待兔的灰种持高科技脉冲兵器,黑曜种则穿着面罩自动供氧的重装甲。这个瞬间,他们仿佛回到中世纪。
相较之下,赫莉蒂与崔格虽使用传统武器,威力却丝毫不减。两人窜出升降梯,进入石砌建筑,抓着枪支拱身,活像教堂上神情凶恶的石像鬼。他们大开杀戒,以精准的射击近距离将旧式子弹打入那些毫无防备的灰种体内。对方完全没有掩护。走廊上火光不断,枪声隆隆,我则是牙齿打战、咯咯作响,非要等到赫莉蒂呼唤才拖着维克翠冲向崔格。
三名黑曜种逼近,赫莉蒂抛出传统手榴弹。轰!天花板开了个洞,灰泥尘埃如雨撒落,上层楼的椅子带着赤铜种一同摔进混战。我呼吸困难。我见到一个人向后拦腰折断,身体在地上滚动;有个灰种逃到走廊后面,想找地方躲,赫莉蒂直接朝那女的背脊开枪,对方像是在冰上滑倒的孩童一样向前一趴。四面八方都有人影晃动,又有黑曜种从侧面上前。
我拿了手枪发射,可是瞄不准。子弹从他护甲擦过,那两百千克重的大汉高举离子斧朝我劈来——就算电池失灵,斧刃依旧锋利。黑曜种发出特有的喉音战吼,一阵红雾从头盔喷出。子弹准确地从头盔的眼缝钻入,他前扑滑倒时差点儿撞弯我的脚。崔格立刻对付下个目标。金属子弹再取敌人性命,干净利落的手法像将一根根钉子钉上木头的工匠,动作中不带半分私人情绪,也不追求美感,只是扎实的训练与体能的展现。
“收割者,别拖拖拉拉的!”赫莉蒂一边大叫一边将我拽过战场,崔格殿后戒备,扔了一枚手榴弹,黏到没穿装甲的金种大腿。先前四次步枪射击都没打中他——轰!现在只剩骨头肉块飞溅。
姐弟俩一边奔跑一边换弹匣,穿过第一波敌人封锁线后,崔格将维克翠接过去,我就只能努力不晕倒或跌倒。“右边五十步,上楼!”赫莉蒂低吼,“还有七分钟。”
一楼大厅静得出奇,没有警笛或警示灯,也没有通风口吹出暖气的呼呼声,只有我们的脚步、远方的怒吼,我关节咔咔响及气管咝咝叫的声音。途中经过一扇窗户,外头船舰的黑色轮廓自天际坠落,地平线冒出很多团小火光;列车在磁悬浮轨道上突然停止,仅存的光芒是来自最遥远的两座山峰。那里将有更多配备高科技武器的部队前来增援。但他们不会明白战况为何失控,也找不到问题根源。监视摄影机与生物扫描系统失灵了,就算卡西乌斯和艾迦亲自出马也找不着我们,这是我们唯一的一线生机。
爬上楼梯,我的右小腿抽筋了,无力前进,不禁发出惨叫,几乎摔倒在地。但赫莉蒂撑起我大半体重,以有力的颈项顶到我腋下。三名灰种在楼梯顶端发现我们,赫莉蒂一把将我推开,举起步枪全数歼灭,不过最后一名敌兵开火还击,子弹钻进大理石内。
“对方有备用的气动枪支,”她低吼,“不走不行!不走不行啊!”
两次右转后,我们遇见几个低阶色族,他们望着我目瞪口呆。大理石走廊的天花板挑高,两侧立有希腊风雕像,我们行经胡狼的艺术品宝库,他给我看过约翰·汉考克的《独立宣言》及防腐保存的美帝末任统治者的头颅。
我的全身肌肉好像正着火裂开。
“这儿!”赫莉蒂终于叫道。
我们窜进一条小走廊,找到侧门,冲进冷冽的阳光底下后,我被狂风吞噬。囚服挡不住寒气,我们一行人三步并作两步躲进胡狼堡垒边缘的金属长廊,右边山峦巍巍,却挡不住盖在上面的钢筋玻璃大楼,左手边是一道超过三百米的悬崖。雪花飞舞,凛风呼号,我们快步奔走。长廊沿山壁蜿蜒,伸出一条桥梁,连到一个空无一物的平台,仿佛骷髅手臂托起水泥餐盘,盘上有积雪覆盖。
“还有四分钟。”赫莉蒂拉着我过桥,到停机坪后马上将我往地上扔,崔格也把维克翠放下,移到我背后。结冰的地面是一片湿滑的烟灰色,周边有及腰的垛墙挡住深渊,墙角下雪堆隆起。
“步枪有八十发子弹,那把古董有六发,”弟弟叫道,“然后就空了。”
“我只有十二发。”姐姐丢出金属罐,扬起绿色烟雾,“得想办法守住这条桥。”
“还有六个地雷。”
“快装上。”
崔格跑向另一侧的桥,桥头是扇防爆门,比我们走的维修通路要大上许多。我还在发抖,又被雪地反光刺得眼盲,只能将维克翠拉近一些,靠着墙壁,以免受冻。雪片落在她的雨衣上,飘零的飞雪仿佛卡西乌斯、塞弗罗与我冲进密涅瓦主堡抢人放火后的灰烬。“没事的,”我低声说,“可以撑过去的。”我转头朝垛墙外面瞭望,可以看见底下的市区。好平静——平静得古怪。所有声响和骚动都被电磁脉冲锁起。此时有一片特别大的雪花随风飘来,停在我的指节上。
我为什么会在这儿?矿工的孩子经历几番波折,却在这儿打哆嗦、眺望城市,只希望自己能回家。我闭上眼,祈祷自己能和亲人朋友团聚。
“三分钟。”赫莉蒂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好像在保护我似的用戴着手套的手搭我肩膀。她搜索着空中有无敌人踪迹。“再三分钟就可以走了。就三分钟。”
我好希望自己能相信她,可是雪停了。
第六章 计 划
我眯着眼睛望向赫莉蒂,便见到阿提卡七座山峰被防护罩笼罩,截断云层和苍穹。防护罩的动力机组想必位于电磁脉冲范围外,也就是说——援军来不及赶到。
“崔格!回来!”她呼叫。他正在地底安装最后一枚地雷。
一声枪响击碎冬晨的静谧,回音清脆且冷漠。越来越多枪声了:哐!哐!哐!雪在崔格身边扬起,他迅速往回跑,姐姐探身过来做掩护射击,步枪在肩上震动。我努力挺身,阳光炽烈,我想对焦都很困难。接着,水泥块在我面前炸开,碎片朝我脸上拍打。我压低身体闪躲,吓了一跳后却抖得更厉害。胡狼的部下找到备用武器了。
我再次偷窥,隔着微闭的眼睑见到崔格在回来的半路就不得不与一队灰种交火,对方也拿出气动步枪应战,人从桥对面的防爆门涌出。有两人被他击倒,两人走近地雷时崔格以开枪引爆,人影顿时消失在黑烟中。弟弟继续后退,姐姐以火力支持,除掉一人,但崔格肩膀中了弹。他拿出针筒往大腿一插,起身再战。此时,一枚子弹落在我前方的水泥地,回弹起来后从赫莉蒂腋下护甲缝隙贯进肋骨,发出“咚”的一声。
她的身体跌落,弹雨逼得我只能蹲在一旁。水泥块跃起又砸下,像一场大雨,赫莉蒂吐了口血,气息中传来夹带黏液的咻咻声。
“卡在肺了。”她摸索裤子口袋的药剂。如果没有电磁脉冲,护甲上的医疗系统其实会自动注药,但现在只好人工处理了。我过去帮忙,拆下小型针剂扎进她颈部,止痛药随血液循环,赫莉蒂瞳孔立刻放大,呼吸缓和。维克翠躺在旁边,还没有恢复意识。
枪声停得突然,我小心翼翼地查看,胡狼的灰种部队藏在水泥垛墙及桥塔后方,距离六十米。崔格趁隙换弹匣。一时之间只有狂风呼啸,可是我觉得不对劲——静默是最恐怖的一件事——我抬头望天。是金种。我仿佛能感受到战争的脉动。
“崔格!”我用这副身躯仅存的力气大喊,“快跑!”
赫莉蒂注意到我的表情,哀号着勉力起身,崔格也不顾掩护了,朝我们直奔过来,靴底在结冰的桥面打滑,惊恐之余赶紧爬起来逃命。只是来不及了。他背后那扇防爆门闪出艾迦·欧·葛里穆斯的身影。她穿过一干灰种与潜伏暗处的黑曜种,直逼而来。御史身上是一袭黑色正装,长腿一蹬,扑向崔格。
我无法对此视若无睹,立即开火,赫莉蒂也举起步枪想救弟弟,但我们弹弹虚发。艾迦左窜右移,在崔格只剩十步就能与我们会合时将锐蛇一挥,刺进他胸膛。金属剑刃贯穿胸骨,刺出后血光淋漓。他瞠目结舌,只能发出低鸣,随后在哀号中被高举到半空,像只被孩子拿树枝插起残酷炫耀的青蛙。
“崔格——”赫莉蒂低吼。
我握紧锐蛇想冲过去,却被赫莉蒂一把拉回垛墙后。远处的灰种开枪攻击,幸好只击中周围地板。姐姐的血染红积雪,“别傻了,”她以最后一丝力气将我拉倒在地,“救不了他。”
“他是你弟弟!”
“但任务的目标不是他,是你。”
“戴罗!”艾迦站在桥上狂喝,赫莉蒂偷看了一眼。对方手持锐蛇,弟弟的尸首依旧挂在剑锋。
她的面颊失去血色,没有多说什么。崔格的四肢还在蠕动,沿剑身滑向御史的手掌。“拿别人当肉盾的日子也该结束了吧,快点滚出来。”
“别中她的激将法。”赫莉蒂提醒我。
“出来吧。”艾迦又嚷嚷,把剑一甩,崔格飞到桥的这头,滚落下来,砸在两百米底下的岩棚,粉身碎骨。
赫莉蒂发出可怕的哽咽,举起子弹耗尽的步枪往艾迦的方向扣了几下扳机。艾迦见状连忙闪躲,我才知道她没有弹药。我将姐姐拉回来。有个狙击手原本瞄准她胸口,结果打中的是步枪。枪离手时炸开,削断了手指。我们只能背靠垛墙,惴栗不已。维克翠被夹在中间。
“抱歉。”我只能挤出这两个字。赫莉蒂根本没听见,手抖得比我还厉害,双眼已经视线模糊,但没有眼泪,憔悴的面容失去了所有神采。
“会有援军。”她沉默好几秒才又开口,注视着那片绿色烟雾,“一定会有。”血从衣服和嘴角渗出,还没流到脖子就冻结成霜。赫莉蒂拔出靴里的刀,还想站起来,身体却支撑不住,呼吸中卡了血痰,满身都是腥臭。“马上就来了。”
“计划是?”我问。她闭起眼睛,我伸手摇摇她。“援军要怎么来?”
赫莉蒂朝停机坪边缘撇撇头。“你听。”
“戴罗!”卡西乌斯的叫声随冷风传来,他与艾迦会合了。“莱科斯的戴罗,快点出来投降!”他气势万千的声线和此刻气氛实在不符,太过冠冕堂皇,完全不为我们所受的苦痛动摇。我抹去眼角泪痕。“戴罗,你想清楚,你要以什么形象受死。像个男人?还是像只被人从洞里拖出来的老鼠?”
怒气仿佛郁结在我胸中,但我并不打算站起来。以前的我可能会,毕竟那时身上披着金种的甲冑,能击倒害死伊欧的仇敌,就算他们知道真相,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帝国陷入火海,暴政步上末路。
然而此刻我失去了那身盔甲,失去了收割者的面具,留下的只有疑惑与黑暗,又回到最初的自我。只是个孩子。我颤抖着,畏缩着。我躲避着敌人,我知道失败的代价,我真的理解了什么是恐惧。
我也不会让敌人带走自己,再次沦为俘虏。维克翠也是。
“操他妈的。”我自言自语揪着赫莉蒂的衣领、维克翠的手,奋力抵抗雪地的阳光,睁开眼睛。
我的脸都冻僵了,但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拖着那两个女子走出掩护,站在停机坪边缘,任强风拍打。
敌方一怔。
我的模样带给他们不小的震撼。枯槁如活尸,双眼凹陷,脸颊如饿鬼,却蓄着可笑的大胡子,手里还拖着两个人——可悲到了极点。背后二十米处有两个奥林匹亚骑士杀气腾腾守着桥,五十名以上的灰种与黑曜种出了堡垒,在背后待命。艾迦手中滴血的银剑根本不属于她,真正的主人是洛恩,这是死后才被她夺走的。我藏在鞋中的脚趾疼得受不了。
堡垒和山壁如此巍峨,映衬出杂兵的渺小、金属枪支的简陋。我望向右边,几千米外的遥远山头聚集了另一批部队,电磁脉冲影响不到那里。他们穿越云层,正要赶来,还尾随了一架镰翼艇。
“戴罗,”卡西乌斯与艾迦靠近停机坪时再次呼唤,“你逃不掉的。”卡西乌斯瞪着我,眼神难解。
“有防护罩,空路也封锁,没有任何船舰能进来接你。”他看了看从停机坪升起的绿色信号烟雾。
“接受现实吧。”
刮了一阵风后,我们之间有雪花在空中飘。
“解剖吗?”我问,“你觉得我该面对的现实是那样吗?”
“你成为恐怖分子时就已失去人权了。”
“人权?”我抓紧维克翠和赫莉蒂,愤怒咆哮,“所谓人权,是要我亲手绞死自己妻子,看着父亲死在眼前?”我很想吐口水,但唾液黏在嘴唇,“你们有什么权力滥杀无辜?”
“没人要跟你争辩这个。恐怖分子就是得接受制裁。”
“那你这个操他妈的假道学是在跟我聊什么天?”
“因为荣誉至上。唯有荣誉才能传世。”那是他父亲的名言,可惜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传到我这双耳,变得毫无内涵。这场战争也夺走了卡西乌斯的一切,我能在他眼中看见那种虚无。他战战兢兢,始终是为了父亲的期盼,若能重新选择,我想他大概会希望院训时几个人在高地围营火的日子重新来过。少时生活单纯,朋友能交心。然而,纵使我们不愿放手,那段岁月终究洗不掉彼此掌上的血痕。
我听着寒风在谷间呼号,脚跟踩到停机坪边缘。再向前就什么也没了,只剩空气及两千米底下那座都市的模糊轮廓。
“他想跳崖,”艾迦悄悄提醒,“我们必须回收尸体。”
“戴罗……别做傻事。”卡西乌斯虽这么说,眼神却在鼓励我跳下去,暗示我别投降,别接受得在月球被肢解的命运。死也要死得壮烈,他又拿出英雄的披风往我罩来。
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点。
“你觉得自己很光荣?”我恶狠狠地喊叫,“觉得自己是正义化身?你爱的人之中还有谁活了下来?你为何拼命?”怒意渗透我的声音。“卡西乌斯,你是孤军奋战,但我不同。入学面对你弟弟时不是,隐藏在你们之中时不是,被关在黑暗中时不是,此时此地也不是。”我用尽全身力气抓紧昏迷的赫莉蒂,指尖勾进她的护甲内侧,也牢牢握住维克翠的手,脚跟磨着水泥平台边缘。“听听风声,卡西乌斯,他妈的你听听这风声。”
两名奥林匹亚骑士侧着头,但无法理解为何山谷会回荡一股低鸣——当然了,金种的儿女怎么可能有机会听到钻爪机凿穿岩石的声响?又要如何想象我的同伴并非从天而降,而是自行星地核爬出?“再会了,卡西乌斯,”我大叫,“你给我等着。”
两脚一蹬,我拖着赫莉蒂与维克翠飞向半空。
第七章 黄 蜂
我们朝白雪覆盖的都市坠落。此处中央仿佛开了一个火山口,周围有一排排厂房随地面隆起的节奏晃动。接着许多管线从裂口探出,断开的柏油路面喷发蒸汽,气爆如日冕那样向外炸开,烈焰如触手,起伏伸展,就像火星突起六层楼那么高,催生出一头太古巨兽。接着,地面和建筑物的震动停止,钻爪机猝然冲入寒冬——那是一个巨大的金属手掌,指尖有如熔岩,在热气之中抓握,又缩回地壳深处,顺道扯下大半市区。
我们落下的速度太快——太早跳了。地面遽然来到面前。
一阵剧烈的音爆刺进耳朵。
第二声、第三声,最后,钻爪机挖出的深穴涌出一小团军队。从两人变成二十人,再加到五十人。穿着重力靴和装甲的士兵蜂拥而至,来到我左右。他们一身血红,朝天扣下脉冲枪的扳机,臭氧的气味传进鼻中,我不禁汗毛竖立,超高温子弹与空气分子摩擦出蓝色光芒。士兵肩上还有迷你炮筒,轰隆轰隆地将厮杀推向高潮。
阿瑞斯之子的部队中有个甲冑特别鲜艳的身影。他戴着父亲留下的日冕头盔朝我扑来,千钧一发之际,他接过维克翠,没让她撞上大楼屋顶。狼嚎从头盔的扩音器传出,阿瑞斯就在面前,那是我全太阳系中最好的朋友,他没有弃我于不顾,还出动了足以对抗金种帝国的精兵、恐怖分子和反抗军——号叫者。队伍中个头最大的一个却是一身纯白胄甲,胸前与手臂上有蓝色掌印图样。一刹那,我误以为是帕克斯死而复生、前来助我,但那人接住我与赫莉蒂,我便见到蓝色掌印上还有字符,来自火星南极。拉格纳·佛勒洛,女武神山锥的王族,他将赫莉蒂抛给另一个号叫者成员,把我转到背后,方便我搂住他脖子、手指嵌进护甲上的孔洞固定。接着,他飞越弥漫烟尘的山谷和都市,进入坑道,对我吼着:“小弟,抓紧。”
拉格纳向下俯冲,塞弗罗抱着维克翠,位于左侧,其余号叫者包围周边,窜入地面那个张开的大口,每双靴子引擎都发出凄厉吼叫。敌人穷追不舍,战场纷乱嘈杂,狂风击打,脉冲枪将队伍后方的岩石轰得粉碎,枪响锐利刺耳。我用下颚靠着甲冑,牙齿格格敲不停。拉格纳将重力靴的速度逼到极限,身子微微震颤。护甲凸起的部分磨着我的肋骨。在他闪避和加速时,尾椎骨上的电源组件往我腹股沟重重一撞。底下一片黑,我仿佛骑乘金属鲨鱼,潜进怒海深渊;耳膜鼓胀、狂风呼啸。某颗石块砸中我的前额,血流到脸上、刺痛眼睛。我能看见的光线只有靴子和枪。
我的右肩一阵剧痛,敌人的脉冲兵器毫厘之差,没有造成重创,但皮肤起了水泡,还冒出烟来,囚服袖子生出火苗,所幸立刻被风势压下。前方另一名阿瑞斯之子就倒霉了,重力靴被子弹命中,爆炸后整条腿连装甲一起化为铁浆,人在空中旋转扭动、撞上隧道顶端,身体被压成肉饼,头盔一落,直朝我飞来。
一阵阵红色强光闪烁,就算闭上眼睛也抵挡不住。空气中弥漫着烟雾,雾里有股焦味在喉头徘徊不去,那是脂肪被烤熟的酥脆油腻。我的胸口又热又痛,周围是一片哀鸣哭号、哭爹喊娘的声音之沼。还有——黄蜂般的声响在耳边嗡嗡叫。头上有人。我睁开眼睛后,他们从红光中降下,对着我的脸大喊大叫,接着盖了个口罩过来。一条湿的狼皮斗篷从甲冑肩膀垂下,擦到我脖子,还有好几只手压过来,整个世界都在晃动倾斜。
“右舷!右舷!”某个人在喊,他好像正泡在水里。
身边倒着一群奄奄一息的人,他们严重灼伤,肢体卡在扭曲的甲冑中。一群体型较小的人涌入,弯腰的模样好像兀鹫。不过他们是在拿锯子帮忙切开金属护甲,拖出里面烧伤的战士,只可惜有些人的护甲完全熔解了。有只手靠到我身上,是一个躺在我旁边的男孩。他瞪大眼睛,甲冑焦黑,脸颊的皮肤年轻滑嫩,却沾满黑灰和血液。那张嘴还没有印上笑纹。男孩的气息越来越短促、越来越短促,最后的唇形念的是我的名字。
然后,他断气了。
第八章 家
我独自站在路上,看不见那些骇人场景,身体洁净轻盈,四周飘着青苔和泥土的气味,脚底踏到地面,却又感觉不到脚下究竟是什么。左右两侧原野开阔,野草随风倒。天际划过闪电,我手上的印记消失了。我沿着弯弯曲曲往两旁延伸的石砖墙走。我是什么时候踏上这里的?远方升起一柱柴烟,我继续前进,觉得自己别无选择。山头彼端有个声音在呼唤我。
噢,坟墓;噢,礼堂。
全都空了,伫立凝望。
我回到同胞身旁,他们都在那儿,
齐聚于珀耳塞福涅的指引下。
时机未至,旅途艰险,
纵然殿后,我仍会抵达终点。
在那里,我们终将见面——
亲爱的父亲,亲爱的母亲和兄弟,
在那边,你们认得我的手,
因为我曾洗涤你们的尸首……
是我叔叔的声音。我来到往生谷了吗?这是死者必经之路?不对,往生谷里面无伤无痛,但我身体疼得要命,腿还像是被针扎了一样。声音从前方传来,仿佛拉着我穿过这片迷雾。父亲死后,叔叔教我跳舞,掩护我进入阿瑞斯之子。他死在矿坑里头,此刻应该徘徊在往生谷间。
我还以为会是伊欧来迎接,不然要是父亲也算合理,怎么会是纳罗?“继续,”另一个声音响起,“维朗尼医生说他听得见,只是还找不到回来的路。”我不断走着,却意识到身体底下是一张床,周围空气冰冷,进入肺后有种锐利的触感。床单柔软干净,我两腿肌肉抽搐,好像不断遭到蜂蜇。每回刺痛都模糊了如梦似幻的世界,意识逐渐被塞回身体。
“要念东西给这小子也该念些与红种有关的吧。紫种写的也太文绉绉了。”
“舞者说他最喜欢这首。”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确实躺在病床上。寝具洁白,手臂连上点滴。被子底下的双腿黏了好多蚂蚁大小的贴片,以电流促使肌肉运动,避免萎缩。病房本身像个洞窟,但里头堆着机械设备和培养皿。
而我在恍惚之中听见的声音果然是纳罗叔叔,当然了,他没去往生谷,还活蹦乱跳地坐在病床旁低头看着米琪留下的旧书。即便以红种而言,叔叔也显得消瘦很多。长满茧的手指小心翻着书页。他变成光头了,前臂、颈后晒得很黑,不过整个人还是很像回收的碎皮组出来似的。掐指算算,纳罗已经四十一岁,只是看起来更老,而且改走凶狠路线:他的大腿枪套里有把电磁枪,黑色军装外套缝上备用的甩刀;这套衣服原本属于殖民地联合会的士兵,但他们将标志拆掉,颠倒后缝回去。红色在顶端,金色成为最底层。
他也参战了。
母亲坐在隔壁,曾中风过一次,所以也孱弱许多。不知道有多少次,我想象着胡狼以钳子蹂躏她的画面,但是这段时间来母亲一直都很安全。她动着手指缝补破袜,动作没有以前那么灵光,年纪和体力都不行了,然而她的身体与精神并不相符。就精神层面上,母亲绝不会输给金种,她的心跟黑曜种一样魁梧。
我看着她坐在一旁,呼吸沉静,专注着手上的工作,我找到了整个宇宙中最想保护的对象。我多希望可以治愈她,给她那些从来没感受过的舒适生活。我明明那么深爱母亲,面对面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表达不出心里的千言万语。“妈……”我低声开口。
那两人猛然抬头。纳罗叔叔傻了眼,母亲伸手拍拍他,轻轻起身靠近,动作缓慢、谨慎。“孩子,醒啦。”
她站在床边,眼中充满关爱。现在我的手比她的头还大,只能小力地碰触那张脸,想确定这不是一场梦。我的手指沿着她眼角的鱼尾纹摸到发鬓。小时候我比较喜欢父亲,因为母亲会打骂管教我,也会一个人偷哭,却又装作没事。如今,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再次听她哼小调、做料理,回到孩提时代安稳的每一夜。
我想重返那种生活。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对不起……”
她在我前额一吻,轻轻靠上来。她的身上有铁锈、汗水和油渍的味道。我仿佛回到了故乡。母亲说,无论如何都会把我当儿子看,所以没什么好道歉。我觉得好安全。有人爱我,全家都在,包括基尔兰、莉亚娜和他们的小孩,大家都想见我。我哭个不停,将独囚时压抑的痛苦全部发泄,比起我能吐出的言语,泪水更为铭心刻骨。母亲再次亲吻我的头,我终于累了。她退开时,纳罗过来搭我的手臂。“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