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由我们杀死。”拉格纳说。

  “趁着他们还在整顿时先下手为强。”我提议,“现在动身,全速逼近,也许可以趁风暴还没离开就找到对方。这是唯一的机会。”

  拉格纳与赫莉蒂附和。黑曜种打包行李,灰种检查步枪弹药,只有野马看来犹豫不决,似乎还有话想说。“怎么了?”我直接问她。

  “如果真是卡西乌斯……”她缓缓地说,“我不太确定,但假如不止他一个呢?如果艾迦也跟他同行呢?”

  

  第二十八章 宴 会

  

  我们沿着崎岖山路往上走,不久后风暴笼罩,除了身边的伙伴我们谁也看不见。铁灰色大雪咬着每个人的身体,遮蔽了天空、地上的冰层及内陆的山势。大家只能低着头,从海豹装帽檐底下眯着眼睛看路。粗糙的冰块摩擦靴底,风声猛烈,仿佛大瀑布。我弯腰驼背,一步一步前进。为了避免在暴风雪中走散,我、野马、赫莉蒂按照黑曜种习俗,拿绳子串在一起。拉格纳去前面侦察,而他是怎么看清地形的,我就不知道了。

  回来时,他在岩石上大步跑跳,看来十分轻松,招了手示意我们跟过去。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很难。我们三人眼前的世界狭小艰苦,而且一片灰白,仅有的掩蔽就是耸起的山肩,不过还得小心手套不被黑色岩石刮破;要是站不稳就会被狂风吹落峡谷,甚至掉进无底深渊。可假如我们停着不动,就会冻死。所以赫莉蒂与野马也从未放慢速度。众人艰苦挣扎了大概一小时,拉格纳指引我们进入山径,里面的风雪稍微弱一些。敌船就在下方,被岩石给刺穿了。

  我见状感到同情。它有鲨鱼似的线条,尾翼的造型是星光散射。这是木卫三造船厂出产的知名高速赛船,船匠总会亲手漆上代表骄傲与勇敢的大红色和银色。可惜全成了烧焦残骸,还被戳出一个大洞。无论船上是卡西乌斯还是其他人都很难全身而退。船身后三分之一的部分折断,滚落山丘,两边目前都没看见人影。赫莉蒂以步枪瞄准镜观察,依旧没找到生还者或任何动静。

  “有点儿奇怪。”野马蹲在我旁边,手上的锐蛇刻了她父亲的样貌。

  “风向于我不利,”拉格纳开口,“闻不到气味。”那双黑眼继续扫视四周,每块石头都不放过,就怕有敌人埋伏。

  “被步枪狙击太危险,”我感到背后风雪又渐渐变强,“得尽快接近。赫莉蒂,你在原地支援。”闻言,她在积雪上挖了个小壕沟,裹着电热毯躲进去。我们帮忙将雪盖上,只留下瞄准用的小洞。拉格纳下山坡去调查飞船后半截,我与野马则到前面一探。

  她和我穿过斜坡,风雪变强后,我们必须接近到十五米才看得见船身。最后这段距离我们是匍匐前进,在后侧找到被拉格纳用飞弹轰出来的锯齿状大洞。心里原本顾忌里面会有一群金种和善战的色族准备拿下我们,但飞船看来就像癫痫发作后倒地死亡的人,灯光忽明忽暗,里面空间不小,但没什么东西,尤其灯熄灭了,更是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在黑暗中前进,到了中段,听见某种液体滴落的声响。血。我们不必看见,只要鼻子一闻就能肯定。座舱那边死了十个左右的灰种,都是坠落时被贯穿船壳的岩石给打死的。野马跪在一具遗体前面,检查他的衣着。

  “戴罗。”她拉开死者衣领,指着刺青。即便人死了,数字墨水也还没凝固,浮出十三军团的标志。果然是卡西乌斯的人。我使着锐蛇,拇指按下按键,启动全新设计。锐蛇在手中扭动,从甩刀变成较短的宽刃剑,适合狭窄拥挤的战场。

  我们继续深入,还没察觉有生命迹象或卡西乌斯的下落,只有强风灌进船体内。我们踏在原本的船顶,头上是先前的甲板,气氛十分诡异,座椅与安全带垂挂下来,好像一条条的肠子。灯光又亮起,到处散落破损的通信仪、餐盘和一包包口香糖。金属舱壁的裂缝渗出污水,不久后电力又断,野马拍拍我手臂,指向舷窗。窗外雪地上有拖行的脚印,就着微弱光线还能看到血迹斑斑。她打手势问:是熊吗?我点点头,猜测应是剑背熊发现船骸,将使节团尸体拖出去当作今日大餐。一想到高高在上的卡西乌斯落到这种下场,我不禁打了寒战。

  更里面传出了奇怪的吸吮声,我们试图找出来源,朝座舱前方迈步,但恐惧感越来越强烈。院训时,大家都听过人类啃生肉是什么声音,但再次亲眼目睹,就连我也觉得恶心。金种被倒吊,困在安全网带上下不来,腿也被折弯的金属板卡住。死者下方蹲了五个怪物,仿佛是从梦魇中走出来,全身覆盖粗糙毛皮,看得出曾是洁白的,现在却沾满血块与秽物。怪物正在啮噬尸体,虽然头颅大如巨熊,眼珠却是黑色,而且隐隐透露是有智慧的生物。再加上他们不是四脚爬行,而是两脚站立。最魁梧的那只转过身,飞船的电力在此时恢复,照亮了那身苍白却偾张的肌肉。他们肩上披着熊皮,涂抹海豹油脂御寒,溅了满身的暗红色血水,全都来自被扒皮的金种。

  其实他们是黑曜种。那男子比我还高,持着铁制弯刀,穿着人骨和筋络绑成的胸甲,顶着熊头当头盔。热气从熊的口鼻下方喷出,那人张嘴露出黑牙,喉咙缓慢平稳地发出战号。其他人看见我和野马的眼睛后叫了一句话,但我听不懂意思。

  “咻”一声,电灯又暗下。

  带头的食人族踏过凌乱走道朝我们冲来,其他人跟在他背后。黑暗中人影乱窜,我甩出亮白锐蛇削断他的铁刀和胸甲,直接砍进心脏;接着脚跟一扭,避过他的冲撞。壮汉收不住步,直朝野马跑去,她灵巧侧闪,劈下敌人首级,黑曜种的身体扑倒在她背后,不断抽搐。

  随着一声吼叫,另一个食人族掷出长矛,矛尖是凹凸不平的铁块。我压低身体,左手一扬,将铁矛弹上天花板,钉在野马头顶。我才起身,黑曜种却从背后向我一撞。他的体格不差我多少,力气却更大,与其说是人,反而更像野兽。他像疯子一样施展怪力,将我按在舱壁,磨尖的黑牙一口咬下。灯光亮起,我正好看见这人嘴边生满脓疱。然而我双臂遭到钳制,眼看对方要朝我鼻子咬来,我连忙别过脸,免得立时少一块肉。可是他的牙齿还是咬中我下颚,疼得我发出惨叫,鲜血染红脖子。这个野人的下一个目标是脸颊。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被生吞活剥了。灯光熄灭前,我见他以右手挥刀,想割开海豹装,钻过肋骨,挖出心脏,幸好布料纤维够坚韧。

  眨眼间,制住我的食人族松手,身子扭动倒地。野马从他背后斩断了脊椎。

  下一瞬间,一道影子射到我面前,野马被弹得两脚离地,左肩插着箭羽。她发出哀号,在地上翻滚,但我无暇查看她的伤势,先朝剩下三个黑曜种杀去。其中一人又架箭拉弦,第二人握着巨斧,第三人的武器是又大又弯的兽角,从熊盔口中抽出来的。

  飞船外面响起慑人怒号。灯光暗淡。

  黑暗中又窜进一道影子,接着黑曜种打成一团,血肉横飞。光线一恢复,只见拉格纳站在前方,一手扣着人头,另一手的锐蛇刺进敌人胸膛。第三个食人族手中的弓已断,他赶紧掏出短刀往拉格纳一阵乱砍,但拉格纳出手还击的瞬间削下了女子手臂。女野人翻滚闪避,表情阴毒,似乎无惧痛楚。拉格纳再上前,一剑劈落她头盔。女子相当年轻,脸颊涂白;鼻孔因为被割开,相貌恍若毒蛇,两眼底下有仪式留下的一条条疤痕。不管怎么看,她最多只有十八岁。她瞪着拉格纳的魁伟体态,说了一串话。即便以黑曜种的标准来看,拉格纳也十分威武,而且女子注意到了他脸上的刺青。

  “Vjrnak.”对方的语气并非恐惧,而是狂喜,“Tnak ruhr, Ljarfor aesir!”她闭上眼睛,被拉格纳斩首而死。

  “你没事吧?”我跑到野马身旁,她已经起来了,但箭还插在锁骨下。

  “刚才她说什么?”然而野马却一个劲儿地问,“你的纳贾尔语比我好。”

  “方言我也听不太懂。”喉音太重了。

  但拉格纳当然懂。“污印,杀了我吧,我会转生为黄金之女。”他解释,“噬人找到什么吃什么,”说到这里,他往死去的金种撇了一下头,“他们相信只要吃下神的血肉就能变成神。之后会有更多聚集过来。”

  “他们不担心暴风雪吗?”我问,“还是说他们的狮鹫可以在这种气候下飞行?”

  拉格纳噘着嘴,一派不屑。“这些畜生没有狮鹫,应该会先躲起来。”

  “船另一边呢?”野马追问,“有没有补给或生还者?”

  他摇摇头。“只有尸体和炮弹。”

  我请拉格纳先去带赫莉蒂过来会合,然后与野马留下来,想继续搜索物资。但他都已经走到外头的雪地,我却还面对倒地不起的食人族,震惊到无法动弹。虽然这些金种是敌人,但眼前的惨况使得生死太过廉价,也太过讽刺,仿佛现实只是某种扭曲的恶意。当然,如果一开始不是金种以恐惧和暴力维护统治权,世界就不会是这样。他们被自己养大的野兽生吞活剥。

  野马站在一旁观察黑曜种遗体,肩上的箭伤疼得她频频蹙眉挤眼。“你没事吧?”她发现我沉默不语,开口询问。我指着一名金种指头上裂开的指甲。

  “被剥皮的时候他们还没死,只是困在椅子上。”

  野马点点头,神情哀戚。她伸出手,从黑曜种身上找到了六枚院训戒指。两枚普鲁托的柏树,密涅瓦的猫头鹰,朱庇特的闪电,黛安娜的牡鹿,以及我拿起来的最后一个:马尔斯的狼首。“找找看。”野马说。

  我抬头看看挂在座位上的那些金种,许多人的眼睛舌头都不见了,但即便惨遭毁容,我也可以肯定他们不是我们的老友。野马与我调查完上下颠倒的船舱,也进去几间小寝室看看。她在一个衣柜里面发现华美的皮箱,装了些手表和镶了珍珠的银耳环。“是卡西乌斯的船没错。”她开口。

  “是他的手表?”

  “是我的耳环。”

  进了卡西乌斯的房间,不必面对血淋淋的尸体,我趁机替野马取下扎在肩膀的箭矢。我先折断箭尾,把她往墙壁一压,抓住末端一拔。她没有出声,但身子一蜷,蹲在地上,显然疼得受不了。床垫也掉下来了,我坐着陪她,野马受伤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碰。

  “包扎吧。”等她能起身后,她说。

  我拿机器给她,在前后及锁骨下的伤口贴上敷料。这么做可以止血,并加速组织再生,但依这种伤势程度不可能毫无知觉,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野马的动作也不会太灵活。我为她拉好海豹装,盖住露出的双肩,她自己拉好拉链,也帮忙我处理下颚的伤。空气中弥漫着她的气味,我们的距离很近,雪在她的发丝之间融化,水气飘进我鼻子。野马包扎我下颚,还抹了一层微生物软膏,药膏渗到毛孔内,一收紧就形成抗菌薄膜。她的手滑到我颈后,指尖探进头发,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后来直到赫莉蒂与拉格纳来会合她都没有开口。听见赫莉蒂呼唤,我掐掐她没受伤的肩膀,转身出去。

  船上装备大半都不见了。有些箱子本该装了光学组件,但不晓得被谁拿走。兵器库在飞船坠毁时裂解,散落山区各地,货舱舱壁也开了洞。其余东西不是摔坏就是被那些黑曜种拆掉,只留通信机组发出噪声。

  拉格纳依据现场状况分析,卡西乌斯带着约莫十五个幸存者在几小时前离开,物资当然也全被扫走。几个噬人可能是飞船坠落时就在附近,否则卡西乌斯应当不至于留下同伴被吃。野马赞成这个推论,因为她在驾驶舱又找到几个噬人的尸体,换言之,卡西乌斯和剩下的护卫队自己也是急于逃难。第一批尸骸几乎被雪掩埋,才死不久的人则被我们搬到船外,以免比噬人更棘手的猛兽闯进来。

  搜遍飞船后,我要大家进入厨房,请野马与赫莉蒂拿维修工具的焊炬分别将两边入口封死。虽然船上找不到武器和防寒装,至少储水是满的,而且没有结冻,食物库也还留有很多存粮。

  舱壁隔绝酷寒,一时半刻也算得上舒适。两盏紧急避难灯散发琥珀色光芒,厨房浸沐在柔和的橘光中,更显温暖。赫莉蒂将就着时有时无的电力煮了番茄肉酱意大利面,拉格纳和我研拟该如何前往女武神山锥,野马整理翻出来的干粮,塞进储藏室找到的军用背包。

  赫莉蒂端了面给我和拉格纳,我尝了一口,舌头差点儿烫伤,但也是在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有多饿。拉格纳没讲话,手肘却轻轻挤我一下。赫莉蒂也盛了一碗给野马,还对她微微颔首示意。野马对我微笑,四个人安安静静地填饱肚子,只有叉子与碗的刮擦声。外头风势没减,船身螺栓被吹得嘎吱作响,小圆窗玻璃覆盖一层灰雪,但朦胧之中能看到不知什么生物把我们先前运出去的尸体全拖走了。

  “在这种地方长大是什么感觉?”野马问拉格纳。她盘腿靠墙坐着,我躺在隔壁,中间摆了背包隔开,两人底下有拉格纳搬进来铺地板的垫子。我吃了第三碗面。

  “总之就是家乡。以前我并不了解外面的世界。”

  “现在了解了,不是吗?”

  他浅笑回答:“像座游乐园吧。外头世界很大,却又很小,人活在一个一个的箱子里。办公室、车辆、船只。我们的世界很小,却也无边无际。”拉格纳说起往事,逐渐沉迷其中;起初他有点儿犹豫,后来才意识到我们是真的想听,真的关心,于是便说起自己小时候喜欢下浮冰游泳,还有性格很别扭,脑袋不大灵活,只有块头特别大。有一次被别家男孩欺负,母亲带他飞上天空。那是拉格纳第一次乘坐狮鹫,他在后座紧紧抱住母亲不放。当下他体悟到:只有凭借双手和意志,人才不会在翱翔中坠落。“她越飞越高,空气变得稀薄,寒气传进骨头。她一直等着看我何时衰弱放手,没察觉我偷偷将手腕绑在一起。那是我最接近死后回归万物之母的一次经验。”

  拉格纳的母亲艾莉娅·佛勒洛,外号雪雀,在族中是传奇人物,以其对神明的崇敬闻名。虽是流浪者的女儿,她却成为女武神山锥的英勇战士,一次次成功劫掠其他部落,提高自己的名望。爬到高位后,虔诚的她奉献了四个孩子服侍神明,只留赛菲在身边。

  “听起来跟我父亲很像。”野马淡淡地说。

  “怎么都这么可怜啊?”赫莉蒂咕哝着说,“我老妈可是会做饼干,还会教我怎么拆气垫式担架的人呢。”

  “那爸爸呢?”我问。

  “烂,”赫莉蒂耸耸肩,“但是很无趣的那种烂。在每个港口都有老婆小孩,军团士兵都差不多。我遗传他的眼睛,崔格比较像我妈。”

  “我不知道自己的第一任父亲是谁。”拉格纳指的是生父,因为黑曜种是一妻多夫制,和七个男人各自生小孩并不奇怪,然而,只要与女人发生关系,就有必须保护妻子所有儿女的义务,即便不是自己的血脉也一样。“我出生前他就去当奴隶了,母亲也没再提过他名字,连是生是死也不知道。”

  “应该查得到,”野马说,“得从品管会的记录搜索,有点儿烦琐,但可以做到。假如你想知道,我们之后就把数据找出来。”

  拉格纳听了有点儿惊讶,但缓缓点头。“嗯,我想知道。”

  赫莉蒂再望向野马的神情已经和几小时前刚离开火卫一时不一样了。而我则是内心一阵激动。我见证了四个不同世界彼此交融,却如此自然无碍。“我们认识你父亲,可是你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单看外貌好像有点儿严肃。”

  “你说的其实是我继母。她不喜欢我,应该也不怎么欣赏阿德里乌斯。我还小的时候亲生母亲就走了,她是个性格和善、有点儿淘气的人。但她内心有着深深的悲伤。”

  “怎么说?”赫莉蒂追问。

  “赫莉蒂——”我想打断。野马的母亲是连我过去也没深究的话题,她总不愿多谈,似乎想将秘密锁在灵魂深处,永远与外界隔绝。然而,今晚似乎是例外。

  “没关系。”她自己开口,抱着双腿开始说,“我六岁时,母亲又怀了一胎,是个女孩。医生检查后说胎儿有些状况,建议手术分娩,可是我父亲却说,如果小孩熬不过生产,代表不配活下来。明明我们就可以往来不同星球,甚至改造生态,他却让我妹妹死在母亲子宫里。”

  “搞什么?”赫莉蒂忍不住嘀咕,“做细胞疗法不就好了吗?你们家又不缺钱。”

  “为了维持血统纯净。”野马解释。

  “神经病。”

  “我家就是这样。后来我妈变了个人,就算大白天也能听见她在哭,或一直凝望窗外。有一天晚上,她说要去卡拉格莫走走。那是结婚时我父亲送她的庄园。当时我父亲留在爱琴城工作,结果我母亲就没再回家了。找到时,她已经摔死在海边悬崖。我父亲坚持她是不慎跌落。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不会改变说法。”

  “很遗憾。”赫莉蒂叹道。

  “令人难过。”

  “所以我才要与你们同行。我想你们一定都有疑问。”野马解释,“我父亲是个伟大又刚强的人,但价值观不对,他太残酷。如果我有可能成为与他不同的人,”她和我目光交会,“我一定会那么做。”

  

  第二十九章 猎 人

  

  醒来后风暴停歇,我们从舱壁拆下一些隔热板把自己包起来,再次进入外面那片荒芜。蓝黑色天空中一片云也看不见,太阳凝在地平线,像一团熔化的铁水,我们就朝着那里前进。秋季剩下的日子不多。一路上大家都在盘算如何生火,借着火光,也许能与女武神山锥派出的斥候取得联系,然而,这么做也容易成为噬人的目标。于是我们东张西望、提高警觉,既要担心食人族,也要戒备卡西乌斯——甚至艾迦——带着特勤部队偷袭。

  中午时分,我们找到了线索。岩壁凹龛足够容纳十余人,外头积雪被踏乱,看来有人曾经在此扎营等风雪过去。篝火旁边堆着许多石块,其中一颗以锐蛇刻字:per aspera ad astra. 颠簸路途通繁星。

  “卡西乌斯的字迹。”野马说。

  搬开石块,我们发现这里埋了两个蓝种与一个银种人,因为身体太虚弱,过夜就冻死了。纵使身处这种环境,卡西乌斯仍旧坚守骑士精神,为他们行葬礼。我们将石块盖回去,同时,拉格纳顺着小径先做探查,他的速度远非我们能及。我们跟着走了约一小时,远处传来轰隆声,接着是一发脉冲波。片刻后,拉格纳回来了,眼神极其兴奋。

  “我沿着他们的脚印。”他说。

  “你找到什么?”野马问。

  “艾迦和卡西乌斯带着一堆灰种和三个圣痕者。”

  “艾迦真的也在?”我问。

  “没错。他们想要步行穿越山脉,朝阿斯嘉移动,但被一支噬人部落锁定,路上有很多尸体,死了好几十人。噬人刚才发动伏击,没有得手,不过有更多人朝那里会集。”

  “他们装备如何?”野马问。

  “没有重力靴,只有虫皮甲和背包。脉冲护甲没电了,被留在北边两千米外。”

  赫莉蒂遥望地平线,手已搭上腰间那把崔格的遗物。“追得上吗?”

  “他们带着太多补给品和食物饮水,而且有人受伤,所以有机会赶上。”

  “可是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来南极?”野马插嘴,“我们不是为了狩猎艾迦和卡西乌斯,最重要的应该是带拉格纳抵达女武神山锥。”

  “艾迦杀了我弟弟。”赫莉蒂说。

  野马一脸错愕。“是你提过的崔格吧,原来如此。但我们还是应该先将复仇放一边,对方超过二十人,我们没有胜算。”

  “问题是,要是他们先抵达阿斯嘉怎么办?”赫莉蒂说,“我们就完了。”

  野马似乎还是不同意。

  “对付艾迦你有把握吗?”我问拉格纳。

  “有。”

  “这是一次好机会,”我游说野马,“若不趁现在,还能找到更好的时机吗?他们既没武装又没军团做后盾,连身为金种的那份傲气也没了,此时此刻对我们是最有利的。塞弗罗之前说过‘能杀敌就要杀’,我想这次我会同意那个疯子的理论。如果能除掉艾迦,最高统治者就在一周内折损两个御史。至于卡西乌斯,他是奥克塔维亚对火星政权和各大家族的窗口,只要把你与奥克塔维亚的交易说出来,就能破坏他们之间的信任,等于是切断火星和殖民地联合会的牵连。”

  “分化敌人吗……”野马考虑再三后回答,“好主意。”

  “该叫他们还债了。”拉格纳接着说,“洛恩、奎茵、崔格。要想猎捕我们,就得尝尝变成猎物的感受。”

  我们根本不可能跟丢。一路上都是尸体,好几十个噬人倒在狭窄山径上,被脉冲波烤焦,还冒着烟。虽然他们偷袭,但似乎没想过金种手上会有多大火力,周围山坡的岩石被轰出一个个坑洞。雪地上还有原牛[18]留下更深的脚印。它们类似野牛,体型巨大,毛皮粗厚,是黑曜种惯用的坐骑。

  沿着路出去,高山树木覆盖丘陵,途中坑洞逐渐减少,而且还找到弃置的脉冲手套、步枪和一些灰种遗体。他们身上扎着箭矢或斧头,黑曜种死亡的位置也越来越靠近金种的形迹,而且可以看到锐蛇剑伤。数十人断了手脚,或是被斩下头颅。但卡西乌斯的队伍就要弹尽援绝,于是奥林匹亚骑士必须进行肉搏战。话虽如此,呼啸的风中依旧传来几千米外的枪战声响。

  之后,我们遇上一些身负枪伤、不断呻吟的黑曜种,拉格纳停下脚步——因为发现一个重伤的灰种。那人还活着,只是撑不了多久。他腹部嵌进一把铁斧,望着异乡的天空喘大气。拉格纳蹲在他面前,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孔,灰种看清楚后眼睛一亮,似乎认出他来。

  “闭上眼睛,”拉格纳将弹匣空了的步枪塞回对方手中,“想着自己的家。”灰种照做,拉格纳手掌一转,拧断他颈部,再为他调整好头颅位置。山里响起尖锐的号角声。“他们要撤退了,”拉格纳解释,“想成为神的代价太大。”

  我们加紧脚步,察觉右侧数千米外树林边缘正有群骑乘原牛的噬人经过,打算返回高山上的营地。由于我们藏身针叶林内,没有被他们发现。赫莉蒂以步枪狙击镜监视,确认噬人都消失在山丘彼端。“他们带走两个金种,我不认识,不过都还没断气。”

  天气仿佛变得更冷了。

  一小时后,我们找到猎物。雪原凹凸不平,而且有许多裂谷,左右被森林包夹,艾迦和卡西乌斯在低处行走。他们已经折损太多灰种,宁可暴露行踪也不回危机四伏的林子。现在他们身边只剩四人,三个金种一个灰种,身上是黑色虫皮甲搭配皮草,还有杀死噬人后剥下来的保暖衣物。大多人葬身树林深处,他们不得不全速逃命。我们分不出艾迦和卡西乌斯,因为两人都戴了面罩,披着斗篷的体形也大同小异。

  起初我打算着要找地方伏击,取得战术上的优势,却想起飞船上的光学仪器都被带走,因此不得不假设艾迦与卡西乌斯的装备中有热感知仪器,就算我们躲在积雪底下也能侦测到,即便躲在原牛或海豹肚里,也不能轻易得手。既然如此,我便要拉格纳带我到前方的必经之路,直接阻断对方的行进路线,转移注意力。

  我跟在拉格纳身边,凛风刺得肺叶发疼、不停咳嗽。敌队终于来到计划地点,他们穿着手工的简易雪靴,背着食粮,看来颇重。他们又组了一个雪橇,拖着各种求生用具,这些都是火星军团士兵必修的求生技能。四人穿戴黑色光学面镜,加装抗光镜片,所以遇见我们时气氛很怪异,完全看不到脸上表情。有种对方早就等着我们杀出来挡路的感觉。

  我转着眼神,迅速判断局势。卡西乌斯因为身高很好辨认,剩下两人哪个是艾迦?两名金种都很高大,但也都比卡西乌斯矮。最后,我注意到师父的遗物挂在她腰上。

  “艾迦!”我暴喝一声,摘下海豹装的绒帽。

  卡西乌斯也解开面罩,满头大汗,脸颊涨红。只剩他有脉冲手套,但根据先前我们算到的死尸数量,手套电力必然所剩无几,于是三人齐声甩出锐蛇。剑刃沾的血结了冰,看起来就像红色长舌。

  “戴罗……”卡西乌斯相当震惊,“我明明看见你们沉船……”

  “你忘了我们一起游过泳吗?”我望向他背后,“艾迦,你打算把领头羊的位置让给卡西乌斯吗?”

  她闻言才上前站在卡西乌斯旁边,解开腰带与雪橇的挂钩,也取下虫皮甲面罩,当她那张黝黑的脸面与光头露出时,冒出一股热气。艾迦回头看看经过的山谷与周遭的岩石、树木、雪原,一定怀疑我在某处安排了伏兵。她无论如何忘不了木卫二的教训,却又不知道我带了什么人,有多少大难不死。

  “怪物和疯狗,”她咕哝着,先瞪了拉格纳才看向我。艾迦身上的虫皮甲一点儿刮痕也没有,难道被那么多黑曜种袭击她真能毫发无伤?“雕塑师把你重组得挺好的啊,锈铁。”

  “好到可以杀掉你的姐妹了,”我回话时忍不住要尖酸刻薄,“可惜不是杀掉你。”艾迦没答腔。在不断回放的记忆中,我究竟看着她杀死奎茵几次?看着胡狼与莱拉丝夹杀洛恩后,她夺走洛思的锐蛇几次?我指着剑。“那不是你的东西。”

  “你活在这世上是为了服从,不是让你讲话的。畜生没资格跟我攀谈。”她仰头望天,火卫一在东方地平线闪耀,周围有许多红白光点,代表太空战争已然揭开序幕,也就是说塞弗罗擒下了船舰。不知道有多少呢?艾迦皱眉,与卡西乌斯交换眼神,一脸担忧。

  “我等这一刻很久了,艾迦。”

  “啊,这不是我父亲最疼爱的宠物吗?”她打量拉格纳,“这个污印让你以为他很驯良吗?他有没有告诉你,以前他要是在竞技场打了胜仗最喜欢什么奖励?掌声结束后,他会清洗干净受伤的血迹,我父亲就赏他几个年轻粉种发泄兽欲。他可贪心了,人家都很怕呢。”艾迦口吻无起伏又冷淡,像是对于这冰天雪地和我们感到厌烦,觉得“要打就赶快打一打吧”。杀了那么多黑曜种,这女人对于血腥仍没有厌倦。“看过黑曜种发情的模样吗?”她继续说,“要是看过,你就不会急着给他们解开项圈了,锈铁,他们的欲望大到你难以想象。”

  拉格纳上前,一手一把锐蛇,而且还解开了从噬人那边捡来的白色皮草,任其飞落身后。四周只有风和血,苍凉到一种荒谬的程度。在这里,我们没有军队船舰,能够保护性命的只有手中的金属。火星南极仿佛正在嘲笑人类的渺小与自以为是,随时能捻熄我们胸口那簇微弱的生命之火。然而,对我们而言,生命并不只是这副脆弱的肉体。

  拉格纳前进。这也是给野马与赫莉蒂的暗号。她们正躲在树林中。

  别打歪了,赫莉蒂。

  “艾迦,你父亲花钱买我,羞辱我,将我养成禽兽,而不是人。我心中的纯真不再,失去一切希望,也忘了自己名叫拉格纳。”他指着胸膛,“不过今日、明日,直到永远,我都叫作拉格纳。我是女武神山锥之子,静者赛菲、莱科斯戴罗和塞弗罗·欧·巴卡的兄弟;我是提诺斯之盾,只追随自己的本心。而你,邪恶骑士,待你心跳停止,我会将它挖出来喂给狮鹫——”

  卡西乌斯的视线射向他左侧的山岩与矮树,眯眼注意到一片石堆,底下又堆着断枝。毫无预警地,他出手推了艾迦一把,艾迦脚步蹒跚,但是原本站立处背后的灰种脑袋碎裂,血液脑浆溅洒在雪地。赫莉蒂的步枪声响回荡不绝,更多子弹朝卡西乌斯和艾迦落下。御史毫不留情地闪到另一个金种背后,拿那人当肉盾。他被击中两发,虫皮甲强化纤维开洞。卡西乌斯翻滚后顾不得电力,一发脉冲波轰得山壁发出红光,轰然爆炸,积雪蒸发为水汽。

  同时间,有人拉弓射箭,艾迦也听见了。她反应极其敏锐,立刻一个回旋以毫厘之差避开野马从树林发动的奇袭。卡西乌斯也向那里开炮,一时间树木飞散、岩石熔解。

  我无法判断她们是否平安,也不能分神兼顾。我和拉格纳利用混乱场面朝两人冲去。随着距离拉近,视野缩小,我手中锐蛇化为甩刀。卡西乌斯的手套还在发光,一转身我却来到面前。然而他手套能量不足,威力大减,我只压低身子,撑着地面闪过,接着以莱科斯的舞蹈动作弹起;他再轰一股脉冲波,只是连番炮击后电力已然耗尽。

  拉格纳将锐蛇当飞刀朝艾迦掷出,刀在空中画圈旋转。剑刃到了面前,艾迦竟不闪避,只是微微后退。那个当下,我心想她必死无疑,没料到艾迦却转头过来,右手握着剑柄。

  她居然接住了刀。

  恐惧感从心底涌出。我想起洛恩曾给我的忠告。“勿逆水而行,勿与艾迦为敌。”

  四人成对厮杀,鞭子长剑相互击打、铿锵作响;锐蛇在半空弯折变化,快到肉眼跟不上。艾迦斜斜朝我两腿劈出一剑,我以同样招式还击,拉格纳与卡西乌斯则瞄准彼此咽喉突刺,想要立分高下。两边都采相同策略。于是乎,开战不到一秒,四人几乎就要将对方就地斩杀,我们都只差那么一点儿。

  双方后退,拉开距离,四人嘴角皆微微扬起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剑斗中,我们找到共通的语言。那是接受雕塑前舞者说过的人性之恶,也是洛恩后半辈子愤世嫉俗的缘由。

  这股诡谲静默由我打破。我朝卡西乌斯右侧接连使出一连串猛烈突刺,用意是要拆散他和艾迦,让拉格纳可以与御史一对一。卡西乌斯背后,野马爬出乱石堆,持着黑曜种的巨型弓箭跑近。还有五十米远。我的锐蛇化为鞭形,连两招扫向卡西乌斯的腿。他往我头上砍来,我再收缩架住。长剑打在锐蛇刀弧,我手臂一震,察觉卡西乌斯不仅力气比我大,动作也比上回决斗更迅捷。尤其能看得出他针对弧形刀刃下了一番苦功。他一定接受了艾迦的特训。我慢慢被他逼退,脚步踉跄,还摔了一跤,从他胯下空隙瞧见御史与污印的战况:艾迦一剑刺中拉格纳的左大腿。

  又一支箭破空而至,虽然击中卡西乌斯背部,却未能刺穿虫皮甲,只是,冲击力使他也乱了节奏,回过神才施展出一套八招的剑艺。我猝然后退,那把长剑削过原本我的脑袋所在的位置。我整个人往雪地一躺,距离一条大裂谷只有几厘米之差。在连忙起身的同时,我举起锐蛇格挡卡西乌斯由上而下的重劈。要是踩空就完了。我用力往后一蹬,发挥最大敏捷度闪过他的攻击蹿到对面。另一头的艾迦钻到拉格纳剑下,旋身撕裂黑曜种脚筋,看来拉格纳也露出了败象。

  卡西乌斯从裂谷边缘追来,意欲将我从肩膀到腰部斩成两截。我挡了这招,又抓起地上石块扔过去,利用空当重新站好。他一剑劈下,却是佯攻,手腕一扭转向我膝盖,这次我惊险躲过,卡西乌斯也趁机甩出鞭子勾我双腿。扯倒我后,他上来对准我胸口一踹,肺里空气全被挤出。我被卡西乌斯踩住手腕,无法挥舞武器,他一脸肃穆,似乎打算一剑穿心赐我个好死。

  “住手!”野马喝道。她在二十米外瞄准卡西乌斯,拉满弓弦的手微微颤抖,“不要逼我。”

  “休想,”卡西乌斯回答,“是你得……”

  “咻”一声,箭矢飞来,他扭动锐蛇想弹开箭。然而,他没有艾迦那样超凡的反射能力,锯齿状的箭镞贯穿咽喉,从后侧伸出,羽毛搔弄着他俊美的下巴,没有见血,只听见皮肉与液体的咕噜声。

  卡西乌斯往后一躺,重重倒下,口中发出干呕,肢体抽搐,不受控制,锐蛇乱劈,双腿乱踹,另一手紧紧抓着箭身。他吸不到空气,眼珠和我相隔只有几厘米。野马跑过来,我赶紧起身逃离,拿回武器对准卡西乌斯。他的四肢不断颤动。

  “我没事。”卡西乌斯身下涌出血泊,挣扎求生却不可得,“去帮拉格纳。”

  隔着卡西乌斯,我们看到污印勇士和艾迦打到山谷边缘,地上处处鲜红,然而,受伤的只有拉格纳。尽管如此,他口里依旧哼着豪壮战歌,数度逼退对手,利用两百五十千克的体重压制御史。双方剑刃摩擦出火光,艾迦闪了又闪,不敢与来自女武神山锥的黑曜种勇者正面冲突。她双臂发抖,双脚无空歇息,尽了全力和拉格纳维持安全距离,但同时身形又如柳枝摆荡。黑曜种的战号越发昂扬。

  “不妙,”我低声吩咐野马,“射箭。”

  “两人太靠近了——”

  “没关系!”

  箭矢自艾迦头旁几厘米处掠过——太迟了!拉格纳步入御史的圈套,连野马也未看透,但只消一会儿她就会察觉。洛恩教过我,而拉格纳从未学习过正统锐蛇剑艺,所以不晓得有这种招数。一直以来,他都是凭借力量和愤怒作战,因此只使用剑形,不了解鞭形。野马连忙再搭了一支箭,拉格纳像铁匠那样高举起武器重捶,艾迦也执长剑,看似要挡,锐蛇却忽然变形。因为出乎意料,没有敌人的格挡,拉格纳全部的力量都打空。他反应够快,在最后一刻收力,剑刃并未埋进积雪。倘若他面对的是一般对手,破绽就不存在,可惜艾迦是洛恩·欧·阿寇斯门下最厉害的徒弟,早就做好了准备。她横步移动,化鞭为剑,挥出一记回旋斩,招式行云流水。我想起自己与洛恩学艺时,野马和洛克时常去爱琴剧场欣赏芭蕾舞,舞者也有类似的动作,名为“鞭转”。若非看见剑刃染红,血花飞散在雪地,我还以为她没有砍中。

  但艾迦不会失手。

  拉格纳还想转身继续,可是腿支撑不住,往前一跌,海豹装上那道口像一抹血淋淋的冷笑。艾迦又朝他下背出剑,削了脊椎,再刺肚脐。污印勇士倒在裂谷前,锐蛇脱手滑出。我难以置信,怒不可遏,狂喝着举剑杀去,野马跟着我前进,立马射了一箭。艾迦避开,还往倒地压腹的拉格纳肚子上再戳两刀,黑曜种猛烈颤抖。艾迦抽回武器,转身应付我,但忽然瞪大眼睛往后急退,视线凝聚在我头上天空。野马接连放了两箭,艾迦猛然掉头,向后跳跃,拉开距离,站上裂谷边缘那一刻,她脚下的冰层凹陷崩落。艾迦双臂狂扭,却无法保持平衡,与我目光交错,瞬间身子翻倒,头下脚上坠入黑暗。

  

  第三十章 静 默

  

  艾迦掉下悬崖,山壁延伸至无尽黑暗。我跑向拉格纳,野马执弓箭回头盯着山丘和云层戒备。

  不过她也只剩三支箭了。

  “什么都没看到。”她说。

  “收割者……”躺在地上的拉格纳嗫嚅,胸口大大起伏,连呼吸都十分吃力。腹部伤口不断冒出暗红血液。我明白艾迦最后那两剑大可直接夺人性命,但她选择下腹为目标,是为了使对手死得凄惨痛苦。我压着最大的伤口,手肘也红了。出血太严重,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这种深度的伤势就算靠人工肉也无法愈合,连保命都不可能。泪水刺痛我的双眼,视线模糊到什么也看不见。拉格纳的伤口冒出一阵阵热气,我原本冻僵的手指被鲜血暖得麻痒。他失血太多,面色苍白,神情尴尬地连声道歉。

  “说不定是食人族,”野马还是很在意艾迦为何错愕,“他能动吗?”

  “不能,”我无力地叹息。野马低头望着拉格纳,表现得比我坚强。“留在这里太危险。”

  但我没有理会。我失去太多朋友了,再失去拉格纳实在太难承受。是我说服他回故乡,也是我要他和艾迦对战。一直以来,都是我不放过他,我亏欠他太多。如果最后能做的只有这件事,再傻我也不会放弃。我想保护拉格纳,想出办法治好他。要是有黄种在就好了。就算食人族来袭,我得赔上性命也无妨,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可是光想这些根本无济于事,奇迹不会凭空出现。每一次计划都敌不过大宇宙的恶意。

  “收割者……”他又挤出声音。

  “朋友,保留体力,你得尽力撑下来。”

  “她好快。太快了。”

  “反正都死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肯定。

  “我一直梦想可以死得舒服一点儿,”拉格纳颤抖着,似乎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可现在这样不怎么舒服。”

  他的话引出我压抑不住的啜泣。“没关系,”我哭着说,“你不会死。等会儿我们先封住伤口,然后找米琪帮你补起来。我们送你到山锥,叫人过来接。”

  “戴罗……”野马开口。

  拉格纳蓦然瞪着我,目光仿佛无法聚焦。他朝天空伸手。“赛菲……”

  “不,是我啊,拉格纳。是我,戴罗,”我说,“是戴罗。”

  野马焦急地说了些话,我只是不耐烦地说:“等等。”

  “赛菲……”拉格纳依旧指着天上,我望过去,什么也没瞧见,只有几片云朵随海风飘过。我耳边传来卡西乌斯肢体扭动和野马拉弓的声音,依稀看见雪地上赫莉蒂的身影,我终于明白方才艾迦想躲的是什么——三千千克重的猛兽从云层穿出,狮身有翼,前腿和头颅却是老鹰的模样。它生着白羽,黑色鸟喙像钩子,单是头部就有成年红种的大小。狮鹫不仅雄伟,翅膀展开甚至有十米宽;翅下画上天蓝色的尖叫恶魔,降落在我面前时大地为之撼动。它的眼珠是淡蓝色,接近后可看见黑喙上以白色颜料写了符文咒语,背上有个精壮的身形,正拿白色号角吹出哀鸣似的声音。

  隔着云朵传来许多号角回响,又有十二只狮鹫落下,有些在山径雪地,有些在高处山岩。为首者似乎是方才吹响号角的人。那人从头到脚裹着脏兮兮的白色皮草,头盔也是白骨,插了一排蓝色羽毛连到颈后。这群人的身高全都超过两米。

  “是太阳之子。”其中一名女子操起很难听懂的方言,急急忙忙跑到默不作声的领袖旁摘下头盔。那张有许多疤痕与穿孔的脸看来十分野蛮。她先单膝下跪,隔着手套轻触额头以示尊敬。她脸颊上有个蓝色手印图案。“我们在天上看见火光……”女子一注意到我的甩刀,忽然噤声。

  其余人也脱了头盔,察觉我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后快步围上来。原来这群人全是女性,每个人的脸上都印着天蓝色掌印,掌心还有颗小小的眼睛。她们将白长发结成辫子垂在背后,眼皮内双,瞳孔漆黑,鼻梁、嘴唇与耳朵穿了很多环。只有带头那人还没有取下头盔,也并未下跪,只是静静上前。

  “妹妹,”拉格纳又挤出声音,“是我妹妹。”

  “赛菲?”野马问了后盯着对方左大腿挂的一串发黑人舌,应该是战利品之类。她没有戴手套,手背有许多符文文身。

  “你认得我吗?”拉格纳声音粗哑,看对方接近时勉强露出笑容,“一定记得吧。”但那人却只是隔着头盔观察他的伤势,眼睛睁得很大,“我一直都记得你,”拉格纳继续说,“就算这世界不再有光,就算我们衰老消逝,还是记得,”他痛得一阵蠕动,“就算冰原融解,风声沉寂,我也认得你。”她一步一步靠近,我教你四十九种形容冰的词汇……还有三十四种不同类型的风……”拉格纳微笑,“可是你只能记住三十二种。”

  对方一直不出声,然而,其余的人窃窃私语说出拉格纳的名字,加上又看见甩刀,似乎都推敲出我的身份了。

  拉格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我将你放在肩上一起看过五次破冰,让你拿自己的缎带给我绑辫子,一起玩你用海豹皮做的娃娃朝老波弗砸雪球。我是你哥哥,泣日家族的人将我带走,同胞被送往禁锢之地,这是我以前告诉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明明受了重伤,他却还有力气说这么多。一切都是因为这里是故乡、是家园,他在这里就像我上了钻爪机。拉格纳的语气与神情吸引赛菲越靠越近,终于双膝跪下,脱了骨盔。

  静者赛菲,艾莉娅·雪雀的女儿,容貌野蛮却又尊贵不凡。瘦削的脸有棱有角,令人联想到乌鸦;她的双眼细小且靠近,嘴唇如薄刀,并因天冷而发紫,总是噘着,仿佛陷入长思;她右侧辫子及腰,左侧剃光的头皮上刻了深青色翅膀图案,外面围一圈咒符。不过赛菲与其他黑曜种相比,最特别也最令她们崇敬的便是皮肤。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疤痕或瑕疵,只有一根铁棒穿过鼻子当装饰。赛菲低头,看着拉格纳的伤口眨了眨眼,眼睑上的蓝色眼纹刺青仿佛正悄悄窥探着我。

  她朝哥哥伸手,没有接触,只是在感受拉格纳口鼻呼出的热气。但这对他而言不够,他抓起妹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让逐渐缓慢的心跳传出去。哥哥眼中涌出了喜悦的泪水,妹妹双颊的蓝色刺青也湿润。拉格纳哽咽地说:“我说过会回来。”

  赛菲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向裂谷边缘艾迦坠落的地方,咂了一下舌头,四名女武士[19]在积雪上绑了木桩和绳索,垂降到山谷里搜寻敌人。其余人留在原地警戒保护领袖,每个人都拿出线条优雅的反曲弓。“得载他过去山锥,”我试着用她们的语言说明,“得去找巫医。”

  赛菲没有看我。“来不及了,”拉格纳的白胡上沾了雪,“让我死在这里就好。死在冰原和荒野的天空底下。”

  “不行,”我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有救。”

  整个世界变得遥远朦胧。他继续失血,但内心的哀愁却被赛菲驱散。

  “死没什么了不起,”拉格纳对我说,但语气无法像他以为的那么肯定,“只要真正活过。”他露出微笑,还想安慰我,然而却藏不了从过去到现在的种种遗憾。“那是我欠你的一份情,可惜……赛菲,这一切还没结束。”拉格纳咽了一口口水,口干舌燥,连讲话也痛苦万分,“我派来的人联络你了吗?”赛菲点点头,躬着身子跪在哥哥面前,白发随风飘扬。

  拉格纳望向我:“戴罗,我知道你希望以德服人。”他改用金种的语言,显然不希望赛菲听懂,“但光用讲的是不够的。”于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路上他都特别安静,而让他埋在心里独自承担的又是什么。若要实现我的计划,拉格纳必须杀死母亲,而他现在准许我接下这份任务。我回头望向野马,她也听懂了,露出一脸心碎。我真傻,竟轻易地以为能为朋友打造出更美好的世界,结果现在他却先走一步。拉格纳痛苦颤抖,赛菲从靴子掏出一把短刀,不愿看哥哥继续煎熬。但拉格纳对妹妹摇头,反朝我瞥来。他希望由我动手。我用力摇头,却怎么也无法从这场噩梦中清醒。赛菲狠狠瞪着我,要我尊重兄长最后的请求。

  “死也要陪战友一起。”拉格纳解释。

  恍惚中,我握着锐蛇,架在他胸口。拉格纳濡湿的眼睛出现一丝宁静。为了他,我必须坚强。

  “我会代你问候伊欧,去你父亲住的往生谷,先帮你盖一栋房子,就在我自己家隔壁。等你到了,直接来找我,”他笑道,不过我没学过盖房子,所以你慢慢来,别着急。”

  我点点头,仿佛我还相信往生谷存在,相信他和我最终会在那里相遇。“你的同胞会获得自由,”我说,“我以生命担保。再见之日不会太远。”

  他笑着凝望天空。

  赛菲慌张地将斧头交到哥哥手里。只有握着武器才能以战士身份死去,灵魂得以进入瓦尔哈拉[20]。

  “不,赛菲,”然而,拉格纳却放下斧头,左手抓起一把雪,右手牵着妹妹,“生命还有更多意义。”他朝我点点头。

  风声呼号。

  雪花纷飞。

  拉格纳继续看着天空,火卫一闪耀冰冷光芒,我静静将锐蛇刺进他心窝。死亡如同夜幕般降临,我无从得知他的世界是在何时失去光芒、何时不再脉动,眼前的一切消失无踪。我只知道他走了,感受到寒冷笼罩、风中呢喃寂寞与饥渴。静者赛菲的黑色眸子一片死寂。

  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拉格纳·佛勒洛,离开了这世界。

  

  第三十一章 白女王

  

  我内心悲痛到麻木,我无法想象塞弗罗要是知道拉格纳死了会有什么反应。我的侄甥没办法再爬到这名亲切的巨人背上,拿他的头发结辫子。我的灵魂碎落一片,永远无法拼回。拉格纳保护我,给我力量,失去他后,我却得爬到狮鹫背上,由女武士载着飞离染红的雪地。巨翼拍打中,我蹿入云霄,初次见识到女武神山锥,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儿震撼和敬畏,只剩一片虚无。

  山锥错综交缠,自极地冰原直冲天际,景色突兀可笑。这样大规模的环境改造需要洛夫洛克引擎[21]持续运转五十年,所耗费的太阳系资源难以估量。不知是哪个发疯的金种想出这种方案。或许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证明殖民地联合会做得到。数十座山尖彼此纠结,仿佛爱恨难分的情侣,周围笼罩迷雾,高处有狮鹫巢穴,中低层是乌鸦和鹰隼盘旋。一面高耸的岩壁上有铁链悬挂七具骷髅,冰层满布血污和动物排泄物。山中居住着唯一能够威胁金种的种族,但我身上的血却来自出身此处的勇士。

  赛菲和其余女武士搜查艾迦坠落的峡谷,除了脚印没找到别的东西,别说尸体了,就连血迹也没有,换言之,赛菲心中那把怒火没得发泄。看来原本她想守在兄长遗体旁至少几小时,然而远处传来鼓声,噬人会聚了更多兵力,想来挑战带走堕落天神的女武神。

  后来,她持着斧头站在卡西乌斯面前。如果撇开野马,她是第一次看见没有穿盔甲的金种。手上沾了兄长的血的赛菲似乎想击毙卡西乌斯。假使果真如此,我不会干预,野马看来也是一样。但最后赛菲忍了下来,对部下咂嘴示意,收起武器,爬上狮鹫。有人过来将卡西乌斯绑在右边另一名女武士的坐骑上。虽然那箭没有命中血管,可是赛菲不杀他,不代表他就能活下来。

  我们降落在螺旋状山锥最高点的岩壁凹洞,地上来自其他部落的黑曜种奴隶负责接应。这些奴隶的眼睛都被烫瞎,脸颊涂黄,象征懦弱胆小。背后铁门发出嘎嘎声关闭,寒风被阻绝于外,女武士抢先跳下狮鹫,不待我们反应,直接将拉格纳搬进石城。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闯进狮鹫兽栏,急着见赛菲。他们朝我们乱指一气,即便米琪教过我纳贾尔语,在研究院也特别进修过,那口音还是重得很难理解。我只听出个大概:这群人认为我们是异端,应该铐起来。而赛菲的护卫吼了回去,告诉大家我们是拉格纳的朋友,然后指着我们的头发,说是金种。部落里的人不知该拿我们怎么办,卡西乌斯被一小队人抢走,场景仿佛狗争碎肉,那根箭还插在脖子上,他瞪大了眼,露出很多眼白,被拖行时恐惧得朝我伸长手臂。他的确抓住了我几秒,不过立刻就被六个女巨人拉到一条被火炬照亮的长廊后。其余部落民包围我们,手持巨型铁制兵器,身上的兽毛气味很浓,令人作呕。最后众人安静下来,一名年长但身材结实的老妇出面,额上有个手掌状的刺青。她推挤到前方与赛菲对话。不难想见这位老妇就是艾莉娅·雪雀身边的将领。她用大动作指着洞顶讲了一串话。

  “她说什么?”赫莉蒂悄悄问。

  “在讨论火卫一的情况。她看见战场的光芒,觉得是天界发生斗争,所以认为不该接待我们,要当作囚犯才对,”野马说,“说要将武器交给他们。”

  “休想。”赫莉蒂握着步枪后退,但我扣住枪管往下压,同时交出自己的锐蛇。“啊,这可精彩了。”她叹道。武士取出巨大的铁制手铐脚镣给我们戴上,行动时十分小心,不愿碰触到我们的皮肤或头发。后来卫兵赶我们进入隧道,不让赛菲的手下跟过来。离开时,我察觉赛菲的视线紧紧跟随,神情似是天人交战。

  走下好几道光线暗淡的阶梯,我们被扔进没有窗户的石头牢房。里面空气窒闷,满是尘埃,火炉里燃着海豹油脂。有块石头翘起,绊了我一跤,身上的铁链撞击地面。我心中涌起一阵愤怒无奈。事态转变如此之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找不到方向。目前唯一肯定的就是原本计划并不可行,诸多努力都是枉然。野马与赫莉蒂不发一语地看着我。我满怀抱负踏上旅程,但才第一天就赔上拉格纳的命。

  “为什么不让她杀死卡西乌斯?”赫莉蒂先开口了。我没有回答。

  野马的态度比较柔和。“你还好吗?”

  “你觉得呢?”我语气苦涩。幸好野马不是玻璃心,没有因此生气,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一片好意什么的。她很清楚失去至亲好友的痛。“得重新拟订计划。”我的语调像机器人,拼了命想把拉格纳的身影推出脑海。

  “我们的计划就是拉格纳啊,”赫莉蒂说,“整个计划不就是围绕他想出来的吗?”

  “还有挽回余地。”

  “怎么转?”赫莉蒂问,“连武器都拱手让人了,他们可不像粉种,看到我们会心花怒放。这些家伙不把我们吃了就谢天谢地。”

  “他们不是食人族。”野马解释。

  “你敢拿自己的一条腿赌赌看吗?”

  “关键在艾莉娅身上,”我说,“还是有机会说服她。虽然没有拉格纳帮忙会比较难,不过这是唯一出路。我们要让她明白,儿子战死是为了帮助同胞看见真相。”

  “你没听到他讲的话吗?他都说过光用说的不够了。”

  “还是有可能的。”

  “戴罗,你先休息一下。”野马说。

  “休息?大家在太空轨道上抛头颅洒热血,塞弗罗和敌人交战中,唯一胜算就是我们带军队去救援。我哪来的闲工夫休息啊?”

  “戴罗——”她想打断我,我却连珠炮般继续分析眼前的选项,说什么目标要放在追捕艾迦与阿瑞斯之子合流等。野马忍不住伸手搭住我肩膀。“戴罗,停一下。”我愣住,忘了自己说到哪儿,意识从冰冷无感的逻辑思考掉回悲惨情绪中。我的指甲底下还沾着拉格纳的血,他和我一样,只是想回到家乡,带同胞走出黑暗。然而,我却要他和艾迦决斗,夺走了他的未来。我没有哭,现在没有时间哭了——然而我依旧将脸埋进手里。野马拍拍我肩膀。“拉格纳最后露出了微笑,”她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了爱而奋斗。你让朋友团结成一家人,就像以前一样。于是拉格纳认识你后成了更好的人。不要觉得是你害死他,没有你,他就没有真正活过。反倒是你,必须向前看。”她坐到隔壁,“我明白你一直想相信人性中有美好,不过你回想一下你与拉格纳是经历多少才走到今天,还有塔克特斯或我也一样。所以,你在一天、一星期中能做什么大改变?尤其是在这里……这不是我们熟悉的社会,我们习惯的道德观、价值观也不通用。不逃出去,恐怕是死路一条。”

  “你认为艾莉娅听不进去是吗?”

  “她会想听吗?黑曜种尚武好斗,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力跟他们对抗?就连拉格纳也打算杀掉自己母亲,可见艾莉娅绝不会妥协。你记不记得纳贾尔语里‘投降’是用哪个字?Rjoga是表示‘征服’呢,还是‘奴役’?更何况,要是没有拉格纳领导就将黑曜种从殖民地联合会的控制中解放,你猜会有什么结果?艾莉娅·雪雀是心狠手辣的暴君,麾下每个将领都嗜血。另外,艾莉娅或许根本就在等着我们。就算切断金种的监控网络,难道人家不知道拉格纳的母亲是谁吗?他们早就可以先通知了。最糟糕的状况是,艾莉娅此时此刻就在对阿斯嘉汇报。”

  小时候,当我看着父亲,以为长大成人代表对生命有更多控制权,能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傻傻的小男孩哪里明白变成男人的瞬间也就失去自由,残酷的现实从四面八方进逼、收紧之后化作囚笼;人被责任、时间、失败的计划与失去的朋友束缚。我好疲倦。有人不断质疑我,却又有人听了以前的事情后选择性接受,认为我一定能达成他们的期望。

  赫莉蒂闷哼一声。“想逃出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要这样——”野马出声后立刻挣脱手铐。她刚拿了一小片碎骨挑开锁头。

  “哪儿学会这招的?”赫莉蒂问。

  “院训又不是我第一次念书。”她回答,“换你。”野马拉起我的手,“我想应该可以利用他们开门的瞬间……怎么了吗?”

  我抽回双手。“我不打算走。”

  “戴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