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纳是朋友,我也承诺要解放他的同胞,不能苟且偷生,一走了之,否则他岂不是白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前进。”

  “但是黑曜种……”

  “我们需要黑曜种,”我又说,“没有黑曜种支持,无法与金种军团抗衡。这不是你加入我们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错。”野马没有刻意争辩,“那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说动艾莉娅?”

  “这就需要你的协助了。”

  几小时以后,有人带我们到了巨大的谒见厅,整个空间高挑宽敞,像是专为巨人设计。墙壁上挂着海豹油灯,吐出一阵阵乌烟。背后大铁门“轰”一声关上,剩下我们面对宝座上的人影。她是我见过最高大的人类,那远望睥睨的姿态仿佛一尊雕像。我们被上了镣铐,步伐笨拙,踩过湿滑黑色地面,来到女武神山锥之王艾莉娅·雪雀面前。

  她膝上放的是儿子的遗体。

  艾莉娅低头望着我们,体格跟拉格纳一样魁梧,但已经年迈且布满皱纹,如同原始丛林中最古老的神木,持续汲取土壤里的养分,茂密宽广的枝叶却遮蔽天空与阳光,使得矮小的新生树木难以生存、枯黄凋萎,而巨木仍只顾着向更高处伸出树枝,树根在地底抓得越来越深。南极凛风为艾莉娅的面部铸造出一层茧皮面具;她长发干燥粗硬,泛着脏雪的色泽;身体底下是层层叠叠的兽皮垫。女武神山锥的宝座是一具狮鹫肋骨,其体形之庞大,可以想见是雕塑史的巅峰。它的颅骨在艾莉娅头顶上静静俯瞰,翼骨张开十米宽,连接了大厅两侧。女王戴着黑色玻璃宝冠,战功彪炳的甲冑平日以大锁锁在脚下,那双干瘪的手掌染上血红。

  身处原始社会,我很清楚该对宝座上的女王说些什么,却压根儿想不出该如何对于一名抱着儿子尸体的母亲开口。尤其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觉得我是针叶林里蠕动的蛆虫。

  对艾莉娅而言,我说不说得出话都无关紧要。她一开口,话锋就极其锐利。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传来异端邪说,说想推翻统治深渊中无数星辰的诸神。”她的声音犹如一只年迈的鳄鱼,更重要的是,她不操使黑曜种方言,却讲了金种语——而且是雅言。对南极大陆的居民来说,这是神圣的语言,只有少数人能习得,一般都是与神明沟通的巫医——或叛徒才会。艾莉娅的金种语很流利,野马吓了一跳,我倒还好,因为我很清楚低位的人要怎么往上爬。她这一口金种语印证我之前的臆测。果然,受主子宠爱的奴隶不可能只有伽玛部落。

  “异端邪说出自居心叵测的假先知,用了一个寒暑慢慢撕裂我的部落,并且蔓延到龙脊、血篷、响穴等部落。遭受蒙骗的人竟对自己的同胞另眼看待。”她身子向前一探,鼻上许多黑头粉刺,眼睛周围纹路很深。

  “谎言指称,污印之子将会回归,带来一个能指引大家离开的男人,他是黑暗中的晨星。可是我亲自调查过,确认幕后并非神明授意,全是邪门歪道,所以下令通缉,亲手捏碎散布谣言的人的骨头,扒了他们的皮,晒在山上任虫鸟啄食。”原来,我们在山顶看见的七具垂在铁链的尸体是拉格纳派回来的朋友。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子民。我爱我的子民,尽管不一定出于我腿间,却都在我心中。我深知谣言全是虚假,承袭我血脉的拉格纳不可能回来。他若返回故乡,等于打破他对我、对同胞的誓言,违逆在阿斯嘉眷顾我们的神明。”

  艾莉娅低头看着儿子。

  “但我却陷入了这场噩梦,”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回才睁开,“你凭什么将女武神山锥最英勇的战士带回来,还把他害死?”

  “我叫戴罗,来自莱科斯,”我回答,“这位是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以及赫莉蒂·泰·中村。”艾莉娅完全不搭理赫莉蒂,视线扫向野马。野马的身高也有将近两米,但在偌大谒见厅内仍显得像小孩。“我们是与拉格纳代表崛起革命回来这里拜访您。”

  “崛起革命,”艾莉娅语气厌恶,“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她望向我的头发,那神情绝不是凡人对神明该有的模样,不知道她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算计。“你是拉格纳的主人吗?”

  “我是他的兄弟。”我纠正她。

  “兄弟?”艾莉娅语带嘲弄。

  “我从另一个金种手中将你儿子抢来。那时他宣誓效忠,将污印交予我,而我给他的代价是自由,于是我俩成为兄弟。”

  “他……”艾莉娅声音一哽,“他是以自由之身死去?”

  拉格纳母亲的语气中透露出更深一层的意味,野马也察觉了。“没错,而且他派回来的朋友,也就是被你曝尸荒野的那几个人,他们真正想要说的是:我揭竿起义,反抗金种统治,反抗夺走拉格纳和许许多多孩子的金种暴政。他们会证实拉格纳是我最得力的将领,他是个好人,曾经……”

  “我知道自己儿子是怎样的人。”艾莉娅打断,“他还小的时候,我陪他在浮冰中游泳,教他描述雪和风暴,骑狮鹫带他见识世界的背脊。冲向天空时,拉格纳抓着我头发,开开心心大声唱歌。我儿子一向无所畏惧。”看来母亲与儿子的记忆有点儿落差,“我很熟悉自己的儿子,不需要外人来介绍。”

  “那么,女王,请你扪心自问,为什么拉格纳选择回来?”野马开口,“为什么他派人回来通知,而且又亲自返乡,即使知道这么做代表背弃对你和族人的承诺?”

  艾莉娅没有立即回答。她望着野马的眼神闪出一股饥渴。

  “兄弟?”她冷笑,再瞪向我,“我倒是好奇了,你都是像利用我儿子这样,去利用你所谓的‘兄弟’吗?带他回来,不就是拿他当开启这片冰原的钥匙吗?”艾莉娅左右张望,我也转头查看,这才注意到那面高达十五人身长的石壁上刻上了黑曜种的史诗场景。以前我从未见过黑曜种的工匠,我在金种社会中遇到的都是战士。“你想拿我的母爱当筹码,这是凡人才有的劣行。我嗅得到你的野心和阴谋。呵,你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我就算不明白深渊之中发生了什么,还是熟悉这片冰冷大地,明白人心之中藏着毒蛇。

  “我亲自审问那些异端分子,所以很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你本来是个比我们更低贱的畜生。红种。我见过你们红种,长得活像个小娃娃,躲在底下古灵精怪。但你窃取了太阳之子阿萨神族的肉体,自称可以打破枷锁。事实上,你会带来枷锁,要我们屈从听命,利用我们的力量壮大自己。每个凡人都存着这种心思。”

  她上半身前屈,伏在我死去的朋友身上傲视着我。我在瞬间意识到女王想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以及拉格纳为何会认为必须杀死母亲、夺取王位,野马则认为非逃不可。艾莉娅只信服力量,现在,她看不到我的力量在哪里。

  “你或许听过不少他的背景,”野马再开口,“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居然敢随便出言嘲讽?”

  艾莉娅皱起眉头。她的确不知道野马的身家,也不愿惹怒正牌金种,当然前提是她得相信野马是货真价实。女王一眨眼,镇定下来。“太阳之女,我并未针对你提过只言片语。”

  “怎么没有?你方才说戴罗心怀不轨,利用你们族人,岂不暗示我也是共犯?好像觉得我出现在这儿也是不安好心。”

  “那么你存的是什么心?为何与这畜生同行?”

  “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值得我追随。”

  “结果呢?”

  “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经有好几百万人支持他。你有听懂这数字吗?艾莉娅?有没有个基本概念?”

  “算术我还懂。”

  “你问我存的什么心,”野马继续说,“我就解释个一清二楚。我和你一样,是个将军,也是女王,子民多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拥有往来深渊的船只,每艘船上的船员都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还要多,船上大炮可以劈开这里的山脉。但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天神,阿斯嘉那些人也一样不是天神。他们和你我一样,是有血有肉。”

  艾莉娅缓缓起身,轻而易举地抱起儿子尸首。她将拉格纳放在旁边的石头祭坛上,从小瓮倒油,沾湿布巾覆盖他的脸。隔着那块布,她亲吻儿子,并低头凝望。

  野马继续催逼。“这片土地了无生机,只有寒风、冰雪和岩石,但你们活下来了。山林里有食人族出没,周边部族虎视眈眈,你们还是活下来了。你宁愿将儿子女儿卖给口中的神明也要活下来,那么艾莉娅,告诉我,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活着只是为了服侍别人,只为了某一天家破人亡,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我也眼睁睁看着家族分崩离析,朋友一个个死在眼前。我的世界破灭,你也一样。不过,如果和我连手,按照拉格纳的遗愿,协助戴罗的革命……就有可能创造新世界。”

  艾莉娅转头看着我们,似是不知所措,不过还是踩着缓慢沉稳的步伐来到我们面前。“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倘若是你,会更害怕哪一个?——是神,抑或是拥有神力的凡人?”这问题悬在两人中间,化作一道言语无法跨越的鸿沟。“神不会死,不会感到恐惧。而凡人……”她藏在脏牙后的舌头咂了一下,“凡人恐惧着即将到来的黑暗,所以会拼尽全力战斗,只求活在光明之中。”

  女王萎靡的声音令人心里发寒。我和野马当下明白:她早就知道了。艾莉娅知道所谓的神明都是人类的伪装。恐惧像泡沫一样在我心里膨胀。我真是太傻了,不远千里而来,自可以为她揭开蒙住眼睛的那层纱,结果艾莉娅不知何时早已看清真相。是在她成为女王后金种特地拜访吗?或者是她自己想通的?是在卖掉拉格纳之前还是之后?其实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艾莉娅自愿活在谎言中。

  “有别条路可走。”话虽如此,我依旧十分无奈。恐怕在我们踏进谒见厅的那一刻,艾莉娅就已经做出裁决。“拉格纳看见了,他相信在新世界里,你们的族人可以离开这片冰原,主宰自己的命运。与我合作,就有可能创造那个世界。我能赋予你们力量,如你们的祖先一般穿越星河、隐蔽踪迹,靠靴子在云朵间飞翔;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新家,前往空气和身体一样温暖的地方,生活在绿地上,而不是无尽的白色之中。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像你儿子一样成为我的战友。”

  “不,矮人,你无法对抗天空、河川、大海与山脉,就如同你无法与神为敌。”艾莉娅回答,“我有自己的职责。我必须保护族人,所以我要将你们铐起来送去阿斯嘉,交给神明审判。部落将会延续,我的位子由赛菲继承,至于儿子,就埋葬在他出生的这片冰雪中。”

  

  第三十二章 无人之境

  

  从山锥起飞时,天空的颜色仿佛死人指甲底下的血污。我们趴在脏兮兮的毛皮座鞍上,整个身躯被铁链缠住,变得和行李一样。对流层底部的气流迎面冲来,我的眼眶湿濡。狮鹫振翅,肩膀纠结的肌肉在天空拍动,我侧着脸看见狮鹫骑士时不时会隔着面罩仰望一颗微弱光点。是火卫一。暮色被白黄相间的光线撕裂,战争还没有结束,塞弗罗手上还有船舰。不过剩下多少呢?够支撑吗?我暗自为他、维克翠以及所有号叫者祷告。

  一如野马所言,光用讲的没办法与艾莉娅沟通,于是我们沦为囚犯,即将被送到阿斯嘉。女王要献上祭品,确保族人未来的安宁。至少艾莉娅是这么对赛菲解释的。那名从不说话的女儿拉着铁链,在艾莉娅身旁护卫的协助下将我、野马与赫莉蒂拖到狮鹫兽栏。她自己的部下已在那边守着。

  几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空中,俯瞰着天神年少轻狂时造出的大地。地形奇伟,但锐利无情,因为放逐火星南极原本就是惩罚。金种统治太阳系两百年后,黑曜种的祖先胆敢造反,于是被丢进冰天雪地、接受试炼。根据品管会统计资料,此后他们只有不到六成的人能活到成年。

  由于所有精力全消耗在求生,黑曜种失去发展文化或社会结构的机会。第一次黑暗时代的游牧民也承受同样的苦。有农业才能进步,逐水草而居者则倾向掠夺与战争。

  冷酷荒原上还有零星生命迹象,例如漫无目的的原牛群,或山脊上看到的一些火光。那些光线来自峡谷,黑曜种在岩洞设门筑城、囤积粮食,否则难以度过漫长严寒的永夜。飞了好几个钟头,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体力早已不支。我们从躲在飞船残骸与拉格纳一起吃意大利面那时起就没合过眼。其实根本没过多久,但人生的巨变怎会如此剧烈?

  号角声将我惊醒。拉格纳死了。我脑海中最先冒出这个念头。

  我并不是初次在哀痛中醒来。

  又是号角的声响回荡,赛菲的狮鹫队伍缩短间距,变得集中,升入了色如灰烬的云层。她在前座俯身,拉着狮鹫朝上空一片暗影飞升。钻出云海后,阿斯嘉飘浮在暮光中。那也是被天神切开的巨岩,徘徊于深渊和冰原间的天空,由阿萨神族掌管。奥林帕斯的存在是为了歌颂金种英明神武,阿斯嘉的存在却是要持续恫吓一支已被征服的种族。

  那道仿佛毫无支撑、岌岌可危的石阶从下方山脉伸出。污印之道。要想获得天神宠爱、为部落带来荣耀与赏赐的黑曜种,必须登上这条阶梯,觐见带来死亡的万物之母,并成为她的奴仆。阶梯下方是堕落谷,满布其中的尸体积上霜雪,化作一个个白色小丘。这里太过寒冷,蛆虫不生,只能等乌鸦吃光死者血肉才会见骨。污印之道寂寥艰险,但黑曜种要上阿斯嘉别无他途。

  即便是黑曜种,来到这个地方也会畏惧。我能感受到赛菲的情绪,她不可能上过这道阶梯,因为一旦成为污印就不会留在山锥或任何部落,必须去服侍金种。而艾莉娅也不会让自己女儿接受考验,总得留一个女儿继承王位。

  阿斯嘉与奥林帕斯另一个不同处在于戒备森严。狮鹫接近到两千米内,将会被高频率电磁波震碎鼓膜,人类或其他生物想要靠近,也会受到强力脉冲防护罩攻击,皮肤和器官的水分经过分子振荡、沸腾燃烧。看在黑曜种眼中全是黑魔法。不过,归功于贾王和他的黑客团队,此时防御机制完全停摆,监视摄影系统与无人机都没侦测到我们,和卫星频道一样,重复播放着三年前的影像。只不过,若要见到众神,还是必须穿越污印之道,才能进入影口神殿。

  我们降落在阿斯嘉下方的凶险山顶,污印之道由此处连接地面。黑色神殿坐落阶梯彼端,乍看像个老妪,欲强占世间万物。然而随时光流逝早就风化凋零。

  我被女武士拉下狮鹫摔落冰层。双腿太久没动都麻掉了。女武士在一旁看着野马拉我起身,她悄悄对我说:“是时候了。”我点点头,任女武士押着我与赛菲一起进入神殿。神殿正面基座上有三百三十三张石雕面孔,它们受囚于此无法脱身,眼神惊恐绝望,口中吹出狂风。我们钻过黑色拱门,风雪铺满石砖。

  “赛菲,”我开口。她慢慢转身望向我,头发上那些兄长留下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可以和你私下谈谈吗?”旁边的女武士一直等到领袖静静点头,才将野马与赫莉蒂先带出去。赛菲朝神殿深处前进,我身上还系着铁链,只能尽力跟上。到了露天小庭院后,我冷得浑身打战。在诡异的紫光下,她的眼神射向我,耐心等我开口解释。直到此时,我忽然察觉原来不只是自己对她好奇,赛菲也同样想了解我。这个发现给了我一点儿信心。她的双眼澄澈清透,想必也能穿透人心、甲冑乃至于谎言和事理的裂缝。野马对女王的判断正确,艾莉娅听不进去,但我是与她面对面才察觉这点,只能随机应变。事实上,纵使雪雀妥协,野马也不敢全盘信任。我可能会得到一个将领,却又失去另一个。但要是换成赛菲……赛菲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们去了哪里?”我问,“你有想过这件事吗?部落同胞将生命奉献给神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你不会相信人家告诉你的那些傻话。什么以战士资格升天就能服侍神明、得到荣华富贵之类的。”

  我等她回应,但她一如往常,什么也不说。要是无法在这里打动赛菲,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野马都认为有机会,至少机会比面对艾莉娅大得多。

  “假如你真的信服神,就不会在拉格纳升天侍神后发誓成为静者。其他人喜不胜收,只有你哀伤哭泣。因为你知道真相……不是吗?”我朝她走近,赛菲比我高一些,肌肉比维克翠更结实,无血色的面孔几乎与头发同色。“你早就察觉到那丑陋的真相。离开冰原的人不过是沦为奴隶。”

  赛菲眉头紧蹙,我趁势追击。

  “你哥哥是污印,山锥之子、威武的巨人,他进入天界服侍神,却被当作斗犬对待。金种逼他去斗技场,赛菲,他们拿他的性命来赌博。那个教会你冰和风的名字、当代最厉害的山锥武者,竟成了别人的玩物。”

  她抬头仰望黑紫色夜幕上的星子闪烁。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一边凝视天空,一边想象兄长的生活?她要对自己说多少谎才能睡得安稳?现在她得知了拉格纳承受的苦痛,再去回想之前的每一夜,煎熬更是加倍。

  “卖了他的人正是你母亲,”我把握机会,“她卖了你的兄弟姐妹和父亲,每个离开的人都变成奴隶,就像我的同胞一样。你应该听过拉格纳派回来的先知是怎么说的。我也曾经是奴隶,但我选择挺身而出,抵抗主人。你哥哥与我一同奋战,回来是为了带你们一起走,解放黑曜种受到的桎梏。他为此而死,为你们而死。即便是这样你都不相信他的遗言吗?你对他的爱只有这样吗?”

  赛菲将头撇过来,眼球布满血丝,沉睡已久的怒火苏醒。她可能是在许多年前就明白母亲的所作所为,不知道在这二十五年间听过些什么,母亲是否曾吐实。毕竟身为下任女王,就得继承这重担,理解族人真正的处境。此外,赛菲说不定根本就听到了我们与艾莉娅的谈话,此刻她的眼神让我更相信这点。

  “你把我交给金种,就是默认他们的统治,你哥哥的牺牲也白费了。假如你喜欢现在的世界,那就随你。但要是你认为世界太扭曲、太不公平,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可以揭发你母亲不肯说的真相,让你看看所谓的神究竟是什么。让我帮助你纪念你的哥哥。”

  赛菲瞪着飘过地板的雪花,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最后她谨慎点头,从斗篷内掏出铁钥匙朝我走来。

  污印之道冰寒刺骨,骤雪狂风,曲折蜿蜒地蹿入云海内。但除此之外,只是很普通的一条路。上去时我们已经卸去铁链,伪装成山锥女武士,戴着骨头制成的蓝色骑乘面甲,穿上毛皮斗篷,靴子对我来说太大了。这身装备是由三个正牌的武士出借,她们和狮鹫留在神殿下面。赛菲带头,还有另外八人尾随。走到顶端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十分酸痛,不过飘浮于空中的山头耸立黑色玻璃建筑,金种就在眼前。一共有八座塔楼,分属不同神祇,它们如轮辐般包围中央的玻璃金字塔,并以距离崎岖雪地二十米高的窄桥相连。然而,在金种居住区前面还有另一座神殿阻挡,形状近似一张呐喊的大脸,规模和当初的马尔斯城差不多。神殿前方有个方形小庭园,园子中心矗立一棵黝黑多瘤的树木,树枝冒出残火、火舌绽放白花,但花没在燃烧。女武士窃窃私语,担心遭到魔法暗算,赛菲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花,皮手套边缘确实遭火焰烫黑。小白花状似泪滴,遭人碰触后转变为血红色,盛开后瞬间凋谢,化为灰烬。我也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更不在意金种的小把戏。我冷得要死,懒得理。前面雪地冒出血红色脚印,赛菲等人吓傻了,立刻伸出双臂,勾指如爪。这是抵御恶灵的手势。

  “只是将血埋在石头里而已,”野马说,“不是真的脚印。”话虽如此,那足迹不断延伸,指引我们通往巨神之口,女武士看见后惊愕惶恐,面面相觑。赛菲走到神殿入口跪下膜拜,我们三人只能照做,鼻尖还得触地。神口开启后,一个干瘪老头晃出来。此人蓄着白胡,紫色眼珠因年迈而混浊不清。

  “发什么神经?”他大声咆哮,“又不是乌鸦,快入冬了还跑来!”老人走下阶梯,每一步都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嗓音和脸上的皱纹一样深沉。“这时候该在山上的只有结冻的血与骨才对。难道你们偏要挑今天接受污印试验吗?”

  “不。”我尽量将纳贾尔语说得地道。接受污印试验对我们没有意义,只有等到接受面纹时才能见神,而且,拉格纳那时的考验相当特殊,我未必有能耐通过。想与神会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引他们出来。

  “不?”老紫种一头雾水。

  “我们想求见天神。”

  身边这些女武士随时可能变节,只消开个口就能让我们完蛋。我的肩上感到沉重的压力,到现在还能保持理智是因为野马跟我一同跪在这萧条山峰上,执行计划。因此可以判断我应该不是在发神经。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你们真的是神经病!”老紫种不耐烦起来,“天神来来去去,有时在深渊,有时在海底,而且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见凡夫俗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能博得他们宠爱、受到天神关注的只有污印,只有生于黑暗夜色的冰霜儿女才有资格。”

  麻烦死了。

  “镶着星辰的铁船从深渊坠落,”我继续说,“它拖着火焰掉在地上,卡在女武神山锥附近,整个天空都被染成血红色。”

  “船?”不出所料。这件事一定能引起老人的注意。

  “铁和星星做的船。”我重复一次。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眼花?”紫种相当狡狯。

  “我们亲手碰过了。”

  他无言以对,狂躁眼神下的心思快速流转。我猜老人知道通信系统失灵,主子不知道飞船坠落并不奇怪,而且贾王中断网络前最后播放的画面是我在火卫一的演讲。老紫种是个演员,被流放到这种不毛之地后装模作样吓唬野蛮人,此刻却掌握了主子也没有的情报。从他表情判断,这老头已经想透了自身立场,明白能利用这机会讨主人欢心,贪婪全写在那双微闭的眼中。这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可悲可叹。人类总因贪心而愚昧。

  “有证据吗?”他问得殷切,“谁都可以胡诌说看见神船坠落。”

  赛菲对我的诈术仍有保留,但她也不屑那名跑腿的祭司,直接从行囊取出我的锐蛇。黑曜种用海豹皮裹好,搁在地上,还是鞭子的模样。紫种大喜,自口袋掏出一块布就想捡走,赛菲立刻抓起海豹皮抽回来。

  “这是神器!”我吼道,“卑微凡人不可碰触!”

  

  第三十三章 神与人

  

  祭司带我们穿过巨神之口,一行人在山壁内部神殿前厅的黑色石板跪下等候。

  神口在我们背后“嘎吱”一声关闭,房间中央冒出火柱,冲向缟玛瑙屋顶。

  里面很空,有许多侍僧走来走去、轻声诵念。每个人都穿着黑色麻衣。

  “冰霜的儿女——”黑暗中终于传来一阵神圣的嗓音。不过很显然是类似魔盔的合成效果音,多层音轨接合,营造听觉上的假象。那名没露面的金种女子连腔调也懒得调整,和我说起黑曜种语言是差不多程度,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口吻依旧高高在上。“你们有事禀报吗?”

  “是的,太阳之女。”

  “说说你们看见的船。”另一个声音传来。是男性,傲气少了些,比较活泼开朗。“孩子,你们可以抬头了。”

  我们还是跪着,装出戒慎恐惧的模样,慢慢将视线从地面移向金种。有两人穿着甲冑,解除了斗篷上的匿踪功能,距离我们很近。大厅昏暗,只有火柱照明,光影在他们的金属面罩上跳动,乍看确实极具威严。男人有斗篷,女人看似来不及披,急急忙忙来听我们的情报。

  女子的造型是弗蕾亚,男子的造型则是洛基,盔甲是狼状。虽然动物可以嗅到恐惧,但人类是不行的——不过,若是杀过很多人,也能在静默中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振动。我察觉到了——是赛菲。她心里正在想,原来神明真的存在,拉格纳和我们都错了。不过她没有开口说话。

  “那艘船冒出火焰,穿越天空,”我低头装出嗫嚅的模样,“它发出凶猛的嘶吼,坠在山上。”

  “这样啊,”洛基沉吟,“孩子,船是完整的还是裂成很多片呢?”

  声称看见飞船坠毁原本就有风险,但大战当头,其他诱饵都很难吸引他们放下全息显示、安保系统与灰种戒护出来见面。阿斯嘉的神都是圣痕者,金种社会遭逢剧变,他们却困在城墙里出不去。在很久以前,这可能是相当光彩的职位,不过后来却成了变相的流放。不知他们是犯了什么过错、惹怒了谁,才落得在冰天雪地里给贱民当保姆。

  “启禀太阳之子,船身散落在山丘。”我一直盯着地板,以免他们突然想起要我取下面罩,暴露相貌。态度越卑微就越不会引起敌人注意。“就像渔船被海怪撞翻,铁和人都碎了,掉在积雪上。”

  我猜黑曜种大概会这么比喻,看来似乎蒙混过去了。

  “人碎了?”洛基追问。

  “是。人,脸很嫩,像火光下的海豹皮。”我得多找些合适的词汇,“眼睛像烧热的煤炭……”而且不能迟疑太久,拉格纳会怎么形容呢?“头发如两位的脸,金光闪闪。”

  隔着面罩看不出金种反应,但他们可通过对讲频道私下沟通。

  “祭司说你们拿了神的兵器。”弗蕾亚的语气很明白了,于是赛菲又取出那个海豹皮包裹。她很紧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如承诺的那样揭穿神明的假面。她双手微微颤抖。两名金种走近,清楚看见他们身边脉冲防护罩的模糊波纹,这时要是迎上去碰会被烤焦。他们毫无畏惧,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再靠近一些啊,你们这些笨蛋。

  “为什么没有交给族长?”洛基问。

  “或巫医?”弗蕾亚似乎也觉得奇怪,“污印之道漫长艰辛,只为了将这武器带来……”

  “我们是流浪者,”野马开口,弗蕾亚低头观察那柄剑,“没有部落也没有巫医。”

  “是吗?小女孩?”洛基站在赛菲面前,语气变得锐利,“那她脚踝上怎么会有女武神山锥的蓝色刺青?”他的手悄悄滑向大腿上的锐蛇。

  “她被部落驱逐,”我回答,“违反誓约。”

  “上面有没有家族徽章?”洛基问弗蕾亚,弗蕾亚站在我面前,伸手要拿海豹皮上的锐蛇。野马发出冷笑,引她注意。

  “女士,就在握柄上。”野马忽然改用金种的语言,虽仍跪着,却取下面罩扔在地上,“那上面有飞翔的天马,是安德洛墨德斯家族的族徽。”

  “奥古斯都?”洛基认出她长相后吓得口齿不清。

  趁着他们震惊的空当,我向前一窜。两人转身时,我已从弗蕾亚手中抢回锐蛇,启动机关,化作甩刀。这个状似问号的印记在山丘和敌人的额头上燃烧,夺走许多金种的性命。而他们也一定在全息频道上看过了我的演说。

  “收割者——”弗蕾亚立刻举起脉冲手套,却被我直接砍断肩膀,劈开下颚。接着我将锐蛇掷向洛基胸口,脉冲波阻碍了锐蛇攻势,剑刃凝在空中半秒,但防护罩随即瓦解。然而力道遭到分散,所以铠甲没被刺穿,仅是卡在表面。洛基毫发无伤,直到野马上前朝剑柄一踹,剑锋贯进洛基的甲冑和身体。

  两个神都倒下。弗蕾亚躺平,洛基双膝跪地。

  “脱下面具。”野马吼道。洛基抓住插在胸膛的剑想要拿出通信仪,但被她拍掉手。“休想。”脉冲护盾失效后,赫莉蒂赶紧过去解下他挂在腰间的锐蛇,我也拿了弗蕾亚的武器。“快点。”

  赛菲与一干女武士还跪着,目瞪口呆,视线离不开弗蕾亚身躯下的那摊血泊。我摘下她的头盔。底下是一个年轻的女圣痕者,皮肤黝黑,有对杏眼。

  “你觉得这看起来像神吗,赛菲?”我问。

  洛基解开面罩,野马轻笑。“戴罗,看看是谁——居然是墨丘利学监!”他有张圆圆胖胖的娃娃脸,入学时本想挑我去自己阵营,但被费彻纳抢先一步。上回相见也是五年前,我带着号叫者攻入学院的奥利匹斯山,他在宫殿内要与我斗剑,但被我以脉冲波击中胸口。那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此时此刻瞪着胸前那柄剑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墨丘利学监,”我说,“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倒霉的金种。你待的两座山竟然都被一个红种给打下来?”

  “收割者,你可真爱说笑,”他疼得发抖,但讶异之余竟又笑开,“你不是在火卫一吗?”

  “抱歉让你失望了,不过我有留个疯子在那边处理后续。”

  “该死、真该死,”他盯着胸口的锐蛇,拱起上半身不停喘息,“怎么会呢……我们居然没发现……”

  “贾王侵入了你们的系统。”我告诉他。

  “你来这里……是……”他吞下要说的话,因为赛菲起身了;她在弗蕾亚前面弯腰查看。赫莉蒂剥了金种的甲冑,女武士的指尖拂过死者脸庞。

  “来带走她们,”我回答,“你没听错。”

  “噢,天哪,奥古斯都——”老学监朝野马苦笑,“你怎么能……你疯了吗?她们是怪物!不能放她们走!你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不能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啊!”

  “如果她们是怪物,我们应当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创造了怪物?”野马改以黑曜种语说话,希望赛菲也能听懂,“阿斯嘉的武器库密码是多少?”

  墨丘利呸了一声。“你这叛徒。就算要问也得客气些吧。”

  野马不为所动。“学监,是不是叛徒以后才知道。要我再问你一次还是直接把你耳朵切成薄片呢?”

  赛菲拿手指沾了弗蕾亚的血尝了尝。“只是血而已,”我蹲在她身旁,“不能治病,也没有神力。她是人。”

  我将弗蕾亚的锐蛇递向赛菲,她起初惊恐不已,难以接受,但片刻后便强迫自己握紧剑柄,身体激烈颤抖,担心忽遭雷击。凡人要是碰触到脉冲护盾就会触电。“这个按钮能缩回鞭子,另一个可以改变形状。”

  她毕恭毕敬地接过后抬头看我,以眼神询问该以何种形态的锐蛇作战。我朝自己的武器瞥了瞥,觉得这么做或许能引起共鸣。确实是有点儿作用。可能是和她们受的训练有关,赛菲慢慢将锐蛇调整为甩刀形式。女武士面面相觑,放声大笑,情绪十分激昂。她们纷纷举起刀斧望向我和野马。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还有五个神,”野马说,“众姐妹,打算怎么招呼?”

  

  第三十四章 弑 神

  

  我们拖着七个神,两个死了,五个当俘虏。我换上奥丁的甲冑,赛菲拿了提尔的装备,野马则化身弗蕾亚。那些东西都是从阿斯嘉兵器库搜出来的。走廊地板染红,赛菲揪着一个男神的头发,其余则由她的部下拽出来。一路发出乒乒乓乓声。

  最后,我们搭乘阿斯嘉的飞船回到山锥,但在此先利用洛基提供的密码找到武器护甲,着装后先收拾剩下几个神。有两人在阿斯嘉的计算机主控室指挥绿种,试图突破贾王的信息封锁,赛菲削掉一人手臂,再打晕另一人。绿种看得心惊胆跳,有两人马上举拳暗示自己支持崛起革命。于是,我们通过他们协助,得以将其余工程师关进贮藏室,并和贾王总部搭上线。

  虽没能联络到贾王本人,不过维克翠传来最新战况:塞弗罗的豪赌得手。火星防卫舰队有三分之一强落入阿瑞斯之子和贾王的蓝种控制。殖民地联合会有好几万精兵被困在火卫一动弹不得。但胡狼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他亲自率领剩下的船舰猛烈反击,并召回派到柯伊伯带[22]的部队回来增援。

  我们利用阿斯嘉的生物探知系统找到另外三个金种,都在较低的楼层。一个女的在训练室练剑,一见我的脸就弃剑投降——当个名人确实是蛮方便的。还有两个躲在观测站,来来回回切换摄影机画面,没多久前才发现屏幕上都是三年前的画面。

  捉到的人犯都上了磁力手铐,并以赛菲那头狮鹫带来的绳索捆在一起,塞住嘴巴。他们看见女武神山锥,一副要下地狱的模样。

  黑曜种从山脉深处蜂拥而出,想要见证这不可思议的光景。以前大家只能远远看着神明,他们总是以三马赫的速度由春雪的天空一闪而过,留下金色光芒。如今我们将神捉了回来,身上甲冑释放脉冲力场,扭曲空气。飞船开炮毁了狮鹫兽栏遮风挡雪的大门。门熔化的场面让我想起当初在和平号上苦战,随后拉格纳便将污印献给我。

  原本我不想以这种方式说服黑曜种,我以为可以好好谈,舍盔甲而穿防寒装也是为了表示我们无意争斗,想尊重黑曜种,希望艾莉娅能明白自己的立场。我相信他们的抉择,愿意为黑曜种挺身而战,就像我对全太阳系所宣告的那样。然而,拉格纳一开始就知道一切都是枉然,我也没有多余时间与黑曜种周旋、破除迷信。倘若艾莉娅真的不肯派兵加入革命,我只好动用武力或耍手段。洛恩也是被我逼得无路可退才点头。要让黑曜种听进我说的话,只有一种语言可行。

  力量。

  赛菲启动手套,脉冲波掠过我头顶,轰向女王禁区的门。老旧铁门被打得弯曲熔解,铰链嘎嘎作响。我们穿过一大群黑曜种,诸多巨人聚集大厅,左右下跪膜拜。这样强大的种族竟因迷信而式微。从前黑曜种士气旺盛的时代,他们曾试图渡海,建造大船、运送勇士出航,却被金种放在海中的雕塑生物覆灭,又或者直接遭遇金种从空中将其烧毁。他们最后一次出海已经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

  进入谒见厅,我们再度与艾莉娅见面。这次她麾下七十七个善战将领都在场,一齐转身瞪来,周围火炉冒着熊熊火焰与浓烟。每个人都高大魁梧,白发及腰,袒露胳膊;腰带上镶着铁扣,背上扛着重斧。灯光虽暗淡,可是黑色眼珠和戒指上的宝石闪闪发亮。但同时他们也因为太震惊,屹立三百多年的大铁门竟一瞬间烧红倾倒,众人哑口无言,也不知道是否该下跪。我上前时,七个天神还被拖在后头,野马和赛菲将俘虏一个个向前丢,又踢了他们的腿。金种软在地上,但摇摇晃晃想爬起来。他们遭蛮族包围,又被乌烟笼罩,竟然还没忘了维护尊严。

  “这是神吗?”我隔着头盔咆哮。

  没人回应。艾莉娅缓缓穿过站立两侧的将领。“我是神吗?”我又暴喝,取下头盔,野马与赛菲也跟着做。艾莉娅目睹女儿穿上天神的胄甲,吓得往后一缩,微微蠕动嘴唇,显然十分恐惧;但她继续上前,走到五名被捆绑塞嘴的金种面前。金种总算站稳了。每个身高都超过两米。然而驼背的艾莉娅还是比我高一个头。她瞪着过往信奉的神明,半晌后又望向她仅剩的女儿。“孩子,你干了什么好事?”

  赛菲没有回话,手里锐蛇却动了一下,引起黑曜种将领注视:女王的孩子居然持有神兵利器?

  “山锥女王,”我的语气仿佛双方未曾谋面,“我叫戴罗,出身莱科斯,与拉格纳·佛勒洛是歃血为盟的兄弟,同时也率领崛起革命,对抗伪装神祇的金种。你们都看见了天上的战火,那就是我的军队。在距离这片冰雪极其遥远的深渊中,有奴隶挺身而出,为公平正义而奋斗。我带着山锥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英雄回来……”我朝金种俘虏挥了一下手,他们以恶狠狠的眼神传达整个族群的怨恨。“但你们的英雄来不及说出真相,告诉你们同胞遭受奴役,就先被金种杀害了。他派回来的先知所言属实,你们信仰的神全都是假的。”

  “骗子!”有人尖叫。是个背和膝盖都挺不起来的巫医。他吱吱喳喳、不断吼叫,直到赛菲作势才肯停下。

  “骗子?”野马低吼,“我进入阿斯嘉,看过那些神明吃饭睡觉,甚至做爱和便溺的地方,”

  她启动脉冲手套。“这不是神力,”接着又以重力靴飘浮在空中,黑曜种都看呆了,“这也不是,都是科技。”

  艾莉娅明白为时已晚,女儿已经找出了真相,族人也难再回头。到头来,我和她只是一体两面。

  本以为不必走上这条路,可惜没能坚持到最后。然而,面对战争时绝不能固执己见,胜利才是首要之务。此外,我猜野马也比较喜欢现在的局面。她一直担忧我会钻牛角尖,放出洪水猛兽却无法控制。如今她体认到我愿意妥协,懂得何时必须展示武力,想必心里踏实许多。她需要能创造未来的人,但也需要能屈能伸、随机应变、可以打胜仗的盟友。

  至于女王呢?她已看到族人的眼神。所有人的焦点都放在我的剑上,剑刃还留有天神的血,因此成了圣物般的东西。艾莉娅还很清楚,我大可指称她是金种的共犯,煽动同胞推翻她。可是我却假装这是双方初次接触,给她台阶下。

  遗憾的是,我挚友的母亲却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径自走到赛菲面前。“我怀你、生你、养你,你就这么回报我?谋反?渎神?你配不上女武神的名号。”女王望向族人。“他们说谎,快点解救神明,宰掉这些邪魔歪道——杀光他们!”

  将领还来不及抽出武器,赛菲一个箭步上前,挥舞我给的锐蛇,斩下母亲头颅。脑袋落地时她眼睛仍是大睁,那副高大的身躯支撑了几秒,慢慢向后倒。赛菲站在女王尸首旁吐了一口口水,转身面对子民。二十五年之后,她第一次发出声音。

  “她早就知道了。”

  赛菲的语调低沉,充满杀意。音量虽小,几乎像是耳语,但却比如雷声轰隆更能穿透大厅。她背对金种俘虏,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狮鹫骨座前面,母亲的宝箱已十年未开。赛菲弯下身子,手指紧扣箱锁,喉咙传出一阵野兽般的鼓动。她的手磨出鲜血,但铁锁终于断开,被抛在地上。掀开箱子后,赛菲掏出一件老旧的黑色虫皮甲,艾莉娅就是穿着它征服白色海湾;接着又拿出红色龙鳞披风,是女王年轻时杀掉的巨兽。然后,她举起母亲使用的巨型黑色双头斧,从反光判断,那根本就是强化钢的铸造品。赛菲拖着斧头,转身走向金种。

  她做了个手势,野马过去扯下金种的口塞。

  “你是神吗?”赛菲讲话的语调与哥哥大相径庭,语气生硬冷漠,堪比严冬暴雪。

  “凡人,你们等死吧。”对方回答,“再不放了我们,阿萨神族就要降下火雨焚烧这片土地。你们应该很明白才对。我们可以融化冰雪、毁灭世界。神的力量不是你们能想象的,身为圣痕者就是掌握千年……”

  赛菲一斧毙了他。血溅到我脸上,但我不为所动。我将人带回来就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何况本来就不能留他们活口。金种自己要塑造神话,就得面对神话终将走入黄昏[23]。野马走到我身边,意味她并不排斥眼前所见,但眼睛却直瞪着金种。她一定想起自己看过太多死亡,我们的责任是让每一条消逝的生命都不会白费。

  我也默默为面前的金种哀悼。死到临头,他们却不畏首畏尾,挺直腰杆,一脸傲气。飘着黑烟的大厅离家很远,孩提时代骑马玩乐的庄园也在千万里外;济慈的诗、贝多芬的音乐、福尔默的发明都恍如隔世。一名中年女金种转头看着野马。“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吗?之前我是你父亲的部属,你小时候我们还见过。都是他那场铁雨害我沦落至此。”她瞪着我,开口念诵埃斯库罗斯[24]的诗。圣痕者时常以此作为战吼。

  起身引领命运之舞!

  扬起凡人怨恶之曲……

  吾辈统治大地,掌控生死,

  犯我者报应必至!

  双手洁净无垢,

  便无须惴栗怀忧。

  金种一个个死在赛菲斧下,只剩方才发言的女性。她高高仰起头,嗓音清亮,直视我双眼,显然同样坚持自己理念。“牺牲、服从、繁荣——”赛菲的斧刃划过,阿斯嘉最后一个神明脑袋落地。女武神山锥的公主屹立在尸体面前,身上洒满鲜血,姿态恐怖苍老,但她实现了心中的正义。之后,她弯身持弯曲的短刀挖出女金种舌头。

  野马在一旁看得很不自在。赛菲察觉到,嘴角上扬,走到母亲遗体旁,一手拿着摘下的王冠,另一手执起染血大斧,登上阶梯,坐进狮鹫胸廓骨之间,自行加冕。

  “山锥的子女,收割者邀我们一同对抗伪神。女武神如何回应?”

  赛菲的部属将插有蓝羽的斧头高举过头,口里呼喊黑曜种的死亡之歌。艾莉娅的旧部应和,歌声如滔天巨浪,拍打石头宫殿,我内心也涌起战鼓节奏,血液仿佛瞬间凝结。

  “进击吧!女武神!洁尔妲、萨鲁尔、范尼、罗格米,骑着费迪尔、罗娜、波尔加前往血岸、荒沼、碎脊和巫径,告诉亲人,也告诉敌人:赛菲证实拉格纳派来的先知所言不假;阿斯嘉陷落,天神已死,古代盟约失效。去告诉他们——女武神将远赴战场!”

  他们好斗的天性被激起,情绪慷慨激昂,足以撼动天地。我和野马交换一个眼神,两人有些忧心,不知释放这股力量最后会摧毁谁。

  Ⅲ 荣 耀

  人生说穿了不过就是争一口气。

  那口气代表我们想怎样过活,

  还有倒下前姿态漂不漂亮。

  ——卡努斯·欧·贝娄那

  

  第三十五章 光

  

  拉格纳死后七天,我和赛菲游历冰原各地,前往男性为主的裂脊部落、北方海岸的血族勇士,还有习惯穿戴山羊角监视巫径的女性部族。我们借助重力靴移动,将阿斯嘉沦陷的消息散播出去。

  而场面相当……戏剧化。

  赛菲带着二十名女武士率先接受我与赫莉蒂训练,学会操作重力靴和脉冲兵器。起初她们相当笨拙,甚至有人以两马赫的速度直接撞山。但后来三十人成功随新女王从天而降,左脸是静者赛菲的徽章,右脸画上收割者甩刀,部落见状自然愿意倾听。

  许多部落酋长被我们带到阿斯嘉山上,亲身体验神明是在怎样的地方进食睡觉,也展示了金种的尸体。无论原本是否有些意识到自己被奴役,见到证据后大多愿意加入联盟,少数不肯面对现实,甚至出言谴责的则受子民唾弃。我们要打败的不只金种,也包括像艾莉娅那样的领导者;有两个遭推翻的酋长羞愤难当地跳崖自尽,还有一个女酋长选择在温室割腕。

  有个部落的领袖是名身材矮小、疯疯癫癫的女人。她被我们带到山上的计算机中心,三名绿种人拿出影片,告知她族人正准备谋反。她从我们这里借到锐蛇,火速飞回家乡,两天后马上带着两万兵力投靠我。

  渐渐,我也听到拉格纳的传说,他的故事在各部落传开。大家尊称他为“语者”,因为他道出真相。不只派回先知,更为同胞牺牲性命。同时我也出名了。拜访部落时,靠近山壁便见到有人以火焰画出甩刀,而且我也多出一个外号:晨星。南极的冬季是连绵数月的黑夜。若骑乘狮鹫或外出旅行,都仰赖晨星判断方向。它也是初春天明时自天空隐没的最后一颗星星。

  将黑曜种凝聚起来的并非部落间血浓于水的关系,反倒是我的功绩。部落间征战了好几代,对赛菲或其他领袖都知之甚详,我却像从未有人踏足的雪地那样干净神秘,更能寄托心愿和梦想。野马形容我象征新生。黑曜种社会沉浸于古老传奇与祖先故事,活在过去无法自拔,一个崭新的形象反而引人注目。

  而在汇聚庞大黑曜种力量的同时,我们也遭逢严峻挑战。首先,各部落矛盾冲突依旧,动不动就要决斗厮杀;再者,多数部落接纳了迁居的提议,于是我们必须引导数十万人进入红种的地底小区,以免日后金种进行空袭。这过程不能被胡狼发现,否则将前功尽弃,所以野马留在阿斯嘉负责反间谍活动,借贾王的黑客团队隐蔽行动踪迹,并捏造与前几周状况吻合的假情报回传爱琴城品管会总部。

  这支生力军规模过大,若想迁徙,很难不引起外界注意。身为金种贵族的野马提出了阿瑞斯之子有史以来最大胆的计划:借用贾王商队,出动阿瑞斯之子的军力,以数千飞船和货船在十二小时内带走全部人口。千艘船舰燃烧氦三,穿越南海,在冰原降下船梯迎接几十万巨人。他们穿着毛皮,携带铁制武器,除了战士外还有老人、儿童与伤病者,身上牲畜的臭味尚未散去。阿瑞斯之子负责掩护。平民送进地底,战士直接前往太空轨道。除了她以外,我想不出世上还有谁能在短时间内完成如此浩荡的组织作业。

  攻陷阿斯嘉后第八天,我与赛菲、野马、赫莉蒂押着卡西乌斯前去与塞弗罗会合,监督迁徙计划前置准备的最后阶段。新女王以粗布裹好拉格纳结冻的遗体,也带上飞船。我们在距离海面五米高的空中以音速飞行。她有些不安,紧紧抓着兄长,众女武士则用敬畏的神情望着窗外。飞船从阿瑞斯之子密道进入南方山区地底老矿坑,不少卫兵穿戴厚重的防寒外套和绒帽,正在巡逻,看见我们立刻高举拳头行礼。

  经过半日地底航程,我们抵达提诺斯。城内进出频繁,数百船舰停泊巨型钟乳石周边码头,空中交通繁忙,我们朝着机库移动途中,所有人都停下手边工作,引颈注目。大家都知道船上不只有我和新结盟的黑曜种领袖,还有已然破裂的提诺斯之盾。一张张啜泣面孔闪过,消息在难民间传开。黑曜种来了。他们来出征,也来居住;来瓜分粮食,来争夺本就拥挤的街道空间。舞者提醒过,提诺斯难民区就像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而我完全同意。

  飞船落地,船梯伸出,许多阿瑞斯之子围过来,全都沉默无语,气氛肃穆。我带头下去。除了舞者、米琪外,我也见到了塞弗罗。他立刻上前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模样憔悴不少,短短的山羊胡没空整理。但他马上抬头挺胸、努力振作,勉励众人要坚强面对,好好迎接提诺斯之盾回归第二家乡。

  “他人呢?”塞弗罗问。

  我回头望向飞船,赛菲与部下抬着拉格纳出来。号叫者抢先过去致上哀悼,小丑向她说了几句话致意,然后塞弗罗也转身。

  “欢迎来到提诺斯。”他看着女王,“我是塞弗罗·欧·巴卡,与拉格纳·佛勒洛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在场诸位都是他的战友。”塞弗罗指向号叫者,人人都披着狼皮斗篷,他取出了属于拉格纳的熊皮。“这是以前他的装备,你允许的话,我希望他能再穿上。”

  “拉格纳的兄弟姐妹,就是我的兄弟姐妹。”赛菲回答后示意部下将拉格纳遗体交给塞弗罗,野马在旁边朝我使眼神。新女王态度如此宽和,是好迹象。若她怀有私心,应会将兄长遗体留在故乡,依照黑曜种传统进行火葬。然而赛菲竟说她明白拉格纳以何处为家——他属于并肩作战的朋友,属于帮他回到同胞身边的人。

  号叫者为拉格纳盖上斗篷,抬着遗体穿过人群;阿瑞斯之子自动让出一条路,但纷纷伸手想要再碰碰心目中的英雄。野马到我身边。“你看。”她朝许多人头发和胡须系上的黑色缎带撇了撇头,悄悄抓住我的小指。虽然只是轻轻一掐,我却忽然回想自己在树林中受她援助那段时光,目送塞弗罗和拉格纳的背影时心中多了一丝暖意。“走吧,”她将我往同个方向推去,“舞者和我要跟贾王、维克翠开个会。”

  “给她找个护卫,”我吩咐舞者,“要你能信任的人。”

  “我没关系,”野马翻了一下白眼,“都能从黑曜种那儿回来了。”

  “那就坑蛇小队吧。”舞者望向野马时眼神不太一样,没有以往那份和善,也因为拉格纳的死显得无精打采,整个人都变得苍老。他招手请纳罗过来,又对着飞船点头。“贝娄那在里面吗?”

  “在座舱,赫莉蒂看着。他脖子伤口还没好,得请维朗尼治疗。处理要谨慎,安排单人房。”

  “单人房?戴罗,空间不够,军官自己都没有单人房。”

  “他可以提供情报,总不能还没审问就被人枪毙吧?”我回答。

  “因为这样才留他活口?”舞者瞟了野马一眼,怀疑与她有关,仿佛我的决策必定受她影响。但事实上她比我还乐意下手除掉卡西乌斯。见我坚持,舞者叹口气:“我会保他无事。”

  转身离开时,野马提醒我:“之后记得来找我。”

  我露出微笑,觉得有她在安心不少。“好。”

  到了米琪的工作室,我见到塞弗罗趴在拉格纳身上。听见亲友的死讯是一回事,亲眼看见他们的遗体遗物又是另一回事。父亲死后,我很厌恶他留下的旧工作鞋,母亲因为节俭不肯丢,总说这样太浪费。后来有一天我偷偷丢掉,被她狠狠刮了个耳光,逼我捡回来。

  拉格纳渐渐散发出尸体的气味。

  由于他的故乡冰天雪地,才能维持死者完好。然而提诺斯电力不足,连地底都市的净水和通风都无法稳定,米琪势必要给拉格纳做好防腐,依据他提过的办法准备丧礼。

  我静坐了一小时等塞弗罗先开口。我很不想待在这里,不愿面对拉格纳死去的事实,或者沉溺在悲伤情绪中。但为了塞弗罗,我得留下来。

  我的腋下发出臭味,浑身酸痛。小迪给我端了一盘吃的来,我只恍惚咬了几口饼干。拉格纳躺在那台子上的景象实在荒谬。他太巨大,脚掌垂在外头。

  拉格纳的气味不好闻,但他神情平静,白胡上残留着仿佛冬莓的一条条鲜红,握着锐蛇的双臂交叉在袒露胸膛。死后,他的手臂、胸肌与颈部的文身更显深刻。其中一个是骷髅图形,他曾经给我与塞弗罗也刻上。那个骷髅看上去也很落寞,即便主人咽气,仍在诉说故事。拉格纳身上的一切都清晰无比,只有伤口例外。那道伤痕在身侧,乍看之下纤细得不像具有任何威力,是一抹蛇的微笑。艾迦在他腹部捅的洞很小。这样微不足道的东西怎么有办法夺走如此宏伟的灵魂?

  我好希望他还活着。

  现在正是所有人最需要他的时刻。

  塞弗罗目光呆滞,手指轻轻拂过拉格纳惨白脸颊的刺青。“你知道吗?他本来说想要去金星看看。”他的声音孱弱得像个孩子,比以前温柔太多,“我找了那边开船度假的全息影片出来,他套上头戴显示器,笑得跟什么一样,好像终于找到了天堂——而且不必死掉就能去。好几次,他大半夜偷溜进我房间拿显示器去看,后来我受不了,干脆直接送他,反正再贵也不过就四百。结果看看他怎么报答我?”我当然不知道。塞弗罗举起右手,露出骷髅刺青,“竟然为了那东西就跟我当结拜兄弟。”他缓缓、轻轻地在拉格纳下颚打了一下,“这傻大个儿看到艾迦干吗冲上去呢?躲开不就好了。”

  留守南极的女武士持续在荒原搜索奥林匹亚骑士下落。一路追到裂谷深处,见到那足迹被某种生物的深色血液遮掩,随后便失去线索。真希望她被怪物拖进山洞慢慢啃食,但我也明白这概率不高。凭她那身武艺绝不会轻易丧命。而且只要她还活着,迟早会想出办法与最高统治者或胡狼联系。

  “是我的错,”我说,“我不该以艾迦为目标。”

  “她杀死奎茵,间接害死我爸。”塞弗罗低声回答,“你被关起来的那年,艾迦还杀死我们好几十人。你没做错,如果我在场,大概连我也会被杀死。大黑也不可能拦住我,”塞弗罗的指节在桌子边缘刮着,皮肤起了皱褶,“他就是这样,永远都想保护大家。”

  “提诺斯之盾。”我感慨地说。

  “提诺斯之盾……”他哽咽附和,“大黑很喜欢这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