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才没有奴仆?”

  “是有。但我不打算让他们今天碰到你,而且他们也不是盖娅的仆人。是什么父母会让儿女养奴隶?”他又显露鄙夷表情,“孩子不劳而获,就会以为那是常态。你以为核心区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种乱象?就是因为以前没人反抗。

  “看看你去的学院。性奴隶?杀人?甚至吃人?而且还是对自己的金种同胞?”罗穆勒斯摇摇头,“太野蛮了。我们的祖先不是这么教的。核心区的人对于暴虐已经麻木不仁,忘了武力应当有其存在的意义。暴力是工具,能使人震慑或改变。但他们将暴力化为日常活动,还大力提倡,这样塑造出的文化就是将性和权力视为理所当然。一旦遭到抵抗,就只知道挥剑砍人。”

  “他们也这么对待你们。”我提醒。

  “没错,他们也这么对待我们,”他附和,“而我们也如此对待你们。”罗穆勒斯剥完橘皮,仿佛此刻剥的是头皮。果肉被狠狠掰成两半,其中一片朝我抛来。“我不会淡化自己身份,也不为压迫你们找任何借口。那确实是残酷行径,然而是有其必要。”

  航行时,野马和我提过,罗穆勒斯特别从地球取了古罗马广场的石块回来当枕头。他绝非易与之辈,至少对其敌人肯定如此。纵使当下客客气气,但我们终究立场相左。

  “对我来说也很难不将你看作一方暴君。”我回答,“你躲在这里,自诩比月球人更文明崇高,只因为你恪遵荣誉信念,压抑欲望。”我指向这简朴的房屋,“可是其实这不叫文明,仅是拥有严格的纪律。”

  “这不算文明?秩序不算文明?克制动物本能换取社会稳定不算文明?”他慢条斯理,一小口一小口咬着水果。

  我将橘子放在石凳上。“不,这不算文明。但我今天来也不是找你辩论哲学或政治。”

  “那就好。我还以为我们连这点儿小事都难有共识。”他小心翼翼地端详着我。

  “回到我们最熟悉的主题吧。战争。”

  “人类最古老、最丑陋的朋友。”罗穆勒斯朝门口瞥一眼,确定没有闲杂人等,“但进入主题前,能以个人身份问句话吗?”

  “若有必要就问吧。”

  “你应当知道,我父亲和女儿也在你的火星凯旋式上遇害?”

  “知道。”

  “换个角度,凯旋式就是一切的开端。你明白吗?”

  “明白。”

  “所以跟外面传的一样?”

  “我不愿臆测你所谓的‘外界’和‘传言’究竟是指什么。”

  “听说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猛踩我女儿头颅,直到头骨凹陷。我的消息来源是少数侥幸存活的人之一。我们夫妻想要确认真伪。”

  “嗯,”我回答,“是真的。”

  橘子从他指尖滑落,犹如遭到遗忘。“她死前痛苦吗?”

  我本来不确定自己是否记得他女儿,但那夜的种种在梦中回顾太多遍,有时我宁愿自己的记忆力差一些。罗穆勒斯的女儿相貌并不出众,那晚穿灰色礼服,别有电龙胸针。她想利用水池掩护脱身,最后被路过的维克瑟斯挑断脚筋,在地上爬了一阵子后才被安东尼娅夺走性命。“很痛苦,而且持续好几分钟。”

  “有没有哭?”

  “有泛泪,但没有哀求。”

  罗穆勒斯朝铁门外望去,僻静住处底下的沙漠起了一阵尘暴。我懂那感受。自己呵护疼爱的人遭冷酷现实煎膏炊骨,该是多么心痛。他的女儿在此成长,是众人的掌上明珠。一个人去外头闯荡却落得这种下场。

  “真相往往残酷,”他说,“不过也最重要。谢谢,而我也有一事相告,虽说你得知了恐怕不会开心——”

  “你有其他客人。”我说。他一脸错愕。“门口有靴子,用的鞋油不是为这种环境准备的,所以沾得特别脏。我不会在意,你没有亲自过去沙漠时我就猜到了。”

  “想必你也了解,我不能冲动行事。”

  “当然。”

  “两个月前,我还不赞成弗吉尼娅小姐的和议论调,但麾下也有别人担忧损失过重,所以表达支持。于是她独自离去。我个人不好战,然而战争有其功能,就我分析,若未得到一两次胜利,木星就没有任何优势。换言之,此刻议和就是投降。不过,尽管我自认逻辑推论不错,我方军力却并非同等坚实,截至目前,战况都屈居下风。费毕将军……手腕了得。还有核心区。不屑他们文化是一回事,但我无法否认那里培育的军人及后勤网络极其优秀。我们仿佛在对抗坡上的巨人。如今你来到这里,我也就有机会获得不必战争但能与敌人谈判的筹码,因此不得不审慎考虑该怎么出牌。”

  也就是说,拿我当贡品,和最高统治者换取原本不可能的条件。完全的利己主义。当然,我出发前就明白此行凶险,只是以为罗穆勒斯应该斗志尚存,尤其双方都已经激战一年,总该有些报复心。

  看来这人的血液特别冰冷。

  “最高统治者派谁过来?”我问。

  他望向我,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第四十二章 诗 人

  

  洛克·欧·费毕坐在屋旁的果园里享用咖啡和接骨木口味的芝士蛋糕。远方暮光下,矮火山烟雾袅袅,慵懒一如缠绕于瓷器上的蒸汽。他转头朝那方向望去,正好瞧见我们进来,穿着黑金二色制服的他更显线条修长,仿佛盛夏中发光的麦穗。洛克的颧骨依旧很高,眼神温暖,然而那张脸却笼罩着一股遥不可及、屹立不摇的气势。战功彪炳的他胸前理当别满徽章,不过他认为耀武扬威显得粗鄙,只在左右肩上镶了属于凯旋将军的殖民地联合会金字塔翼章,以及胸前那枚宝冠骷髅,象征扬灰将军授予军权。这才是真正的虚荣。洛克轻轻放下碟子,拿餐巾抹拭嘴角,赤脚起身。

  “戴罗,好久不见。”他口气温文儒雅,连我都差点儿相信彼此仍是挚友。但我要自己千万不能动摇,不能宽恕。就因为他,维克翠险些咽气,费彻纳和洛恩与世长辞。若非我要塞弗罗等人先行离开,与他父亲联络,不知道还会赔上几条人命?

  “费毕将军。”我讲话无起伏,但疏远客套中藏着心痛,对方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哀愁。我希望他有点儿反应,这样一来,也许能重拾友谊。但最后他终究还是敌人的将领,就像我也为同胞而战。洛克在自己的故事里并不邪恶。他是揭开收割者假面的英雄,我遭到俘虏后立刻参加火卫二战役,击溃奥古斯都和忒勒玛纳斯两家族联军。他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崇高理念,就和我一样。他爱他的同胞。若说这么做有什么罪过,就是这份爱太过强烈,因此手段也太过极端。

  野马看着我,表情有点儿担忧。她明白我是什么感受。航行中,她问过这件事情,我说我已经不在乎洛克了。然而她知道,我也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强敌环伺,野马在身边发挥锚点般的作用;即便没有她我仍能处理这场面,但未必可以把持心念,还是容易陷入阴暗愤怒。有这样的人陪伴值得庆幸,否则我也许会失去自我。

  “久别重逢,但我实在无法感到开心,洛克。”她一开口就将我的注意力拉回现实,“没想到最高统治者不是派议政官来应付我们。”

  “她派了,”洛克回答,“莫依拉成了死尸。最高统治者对此深感痛惜,但她信任我的能力和判断,就如同我信任罗穆勒斯大统领的为人。对了,谢谢您的款待。”他对主人说,“您必定可以想象,舰队的餐点乏味得可怕。”

  “毕竟也是农业区,”罗穆勒斯说,“就算被人围攻,还是得填饱肚子。”他示意我和野马在洛克对面坐下,自己到餐桌主位。左右分别是海卫一大统领和一位我不认得的老妪。我只注意到她身上有凯旋将军的翅膀肩章。

  洛克朝我瞥来。“就我而言,能看到戴罗你重返自己开启的战场,依旧十分欣慰。”

  “这次战争可不是由戴罗引起的,”野马说,“是你那位最高统治者。”

  “维护秩序的人错了吗?”洛克问,“遵守规章的人错了吗?”

  “呵,真有趣。巧的是,我比诗人你更熟悉她的真面目。这个老太婆贪得无厌、心狠手辣。奎茵的死你以为是艾迦自己的主意?”她等着他响应,但迟迟等不到,“那是奥克塔维亚通过通信频道下的命令。”

  “奎茵是因为戴罗而死,”洛克说,“不能推诿给别人。”

  “胡狼就在我面前吹嘘他杀了奎茵。”我回答,“你应该不知道吧?”洛克似乎不为所动。

  “假如他不偷偷动手,奎茵还有一线生机。我们其他人正为生存而奋战,他却躲在后船舱趁机下手。”

  “满口胡言。”

  我摇摇头。“抱歉,不过你骨瘦如柴的身体里应该涌出一点儿惭愧了吧?就算骂我也无法消弭,因为那是事实。”

  “你害我杀死那么多自己的同胞,”洛克说,“我欠最高统治者的、欠殖民地联合会的,甚至在贝娄那和奥古斯都内斗后都没还清。倘若我早点看穿你的伪装,承担应负的责任,数百万人根本不必送命。”他声音颤抖,眼神迷惘,这些我都十分明了。在月球那段时日,我常在午夜梦回惊醒,一头冲入浴室。于惨白灯光下的镜中倒影也有同样表情:我见到百万冤魂在黑暗中哭喊着为什么?

  他继续说:“我反倒不明白,弗吉尼娅,你为什么放弃火卫一的和谈?那样原本可以治愈金种分裂的伤痕,齐心对抗真正的敌人。”他的眼睛凝视我,“这男人要杀你父亲,要毁灭我们这个种族。因为他的欺瞒,帕克斯死了;因为他的诡计,你父亲死了。他操纵你,让你跟自己的内心冲突。”

  “饶了我吧。”野马嗤之以鼻。

  “我是——”

  “别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气,诗人先生,要多愁善感你请自便,我不吃这套。重点不在同胞爱,在于是非;这也无关乎感性,一切必须诉诸正义,建立在事实上。”听见“正义”二字,卫星统领皆不安躁动。野马头一扭望过去。“他们知道我支持外缘区独立,我是改革派,更知道我有脑子,不会将两者混为一谈,或放任个人情绪左右信念。我和你不一样。既然你那些词藻华丽的演说在这儿没有听众,何不跳过徒劳无功的口水战,直接听听我们的说法?决定一下战争究竟要以什么形式告终?”

  洛克怒目而视。

  罗穆勒斯浅浅一笑。“戴罗,有没有要补充的?”

  “野马已经说得很完整了。”

  “好,”他回应,“那么容我先表态,之后再请各位发言。对我来说,你们双方都是敌人:一边造成罢工和反政府活动,另一边正准备进行包围战。只不过,在星系外缘的这片黑暗中,你们需要我。你们需要我的舰队、兵力。这有多讽刺不是很明显吗?而我的问题只有一个:你们谁能给我更多好处?”罗穆勒斯先望向洛克,“——将军请说。”

  “各位大统领,最高统治者和我为这场同胞间的纷争深表惋惜。虽然事出有因,但现在应该画下休止符,一同面对更巨大、更迫切的危机,不能流于口舌之争、兄弟阋墙。伪民主是颗毒瘤,人类生而平等是最冠冕堂皇的虚言,想必大家都看见了:火星乱象纷呈。阿德里乌斯·欧·奥古斯都正为维护殖民地联合会正进行崇高的战斗。”

  “崇高?”罗穆勒斯问。

  “而且效率惊人。然而,他一己之力无法阻止灾害蔓延,必须趁着尚有挽回余地时连根拔除,否则后患无穷。尽管你我出身不同,却都承袭征伐地球的先祖血脉,正因如此,最高统治者愿意放下一切争端,敦请各位出兵讨伐这股红色叛乱,以免核心区与外缘区陷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为表诚意,最高统治者已经应允,战后会撤出木星区域的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但此命令的效力不包含土星和天王星。”土卫六大统领听了发出一声轻蔑的闷哼,“此外,最高统治者释出更大善意,针对外缘区降低赋税和关税的处置展开会谈,并计划小行星带的矿务授权将从核心区企业转移到外缘区。各位曾经提案要求元老院增加相应议员席次,这一点儿最高统治者也同意。”

  “那最高统治者的选举机制呢?”罗穆勒斯问,“一开始就没人让她自诩女皇,但那明明是选举决定的官职。”

  “完成新议员任命后她就会着手修法。奥林匹亚骑士也按照各位建议,未来经由大统领投票表决,而非最高统治者一人遴选。”

  野马歪头冷笑。“对不起,你可以说我疑心病太重,但洛克,你的意思不就是说不管罗穆勒斯先生现在讲什么,最高统治者大人都会点头答应,直到她又有筹码讨价还价的那一天?”她夸张地用鼻孔喷出一口气,“你们听我一句劝。我们家最清楚最高统治者的承诺包藏了多少祸心。”

  “安东尼娅·欧·裘利呢?”罗穆勒斯顺着野马的话锋,“她杀害我父亲和女儿,你们会将她交给我们处置吗?”

  “我会做到。”

  罗穆勒斯看似对他开出的条件很满意,也受到红色叛乱这说法打动。洛克是个厉害的说客,答应的项目看似也合理可行、不多不少。我唯一的反击之道就是给卫星统领打造一个美梦,但这一着赌注很大。罗穆勒斯望了过来,等我开口。

  “撇开色族,你们和我才是血脉相连。最高统治者是政客,而我是战士,与金属及艰险共存,那是我的命脉,是我存在的意义。我与你们人种不同,却能在你们的社会出人头地,甚至执行数百年来最成功的一次铁雨作战,夺下火星。”我身体前倾,“卫星统领,我要给你们的不是将就凑合,不是苟且偷安,而是真正的独立,永远脱离月球的制约。没有赋税,灰种和黑曜种不必去核心区服役二十年,核心区要奢靡堕落,就任由他们,此后无须接受指挥。”

  “这番话相当大胆。”罗穆勒斯回答。眼见区区红种大放厥词,能够按捺得住证明他确实气量过人。

  “妄自尊大。”洛克出言讽刺,“戴罗能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身旁众人。”

  “同意。”野马娇笑。

  “我还有许多战友在身边。洛克,你呢?”

  “没人了。”野马搭腔,“只有亲爱的安东尼娅,我哥哥安插的奸细。”

  这话命中洛克与罗穆勒斯的要害。我望向那些卫星统领,继续说:“你们有太阳系最大的船厂,但太急着开战,没有准备足够船舰与燃料。起初你们以为最高统治者不可能第一时间出兵讨伐,可惜计算错误。幸好她也犯了错,留下大量资源防卫核心区,以为奥利安会直接攻打。事实上,奥利安已和我会合。再加上从胡狼得来的军力,足以直接歼灭宝剑舰队。”

  “你哪来那么多船?”洛克反驳。

  “你不知道也很正常,”我回答,“而且你更不知道我的部队埋伏在哪儿。”

  “他的军队有多大?”罗穆勒斯问野马。

  “够大了。”

  “洛克一直引导你们将我当成有勇无谋的莽夫。我看起来像吗?”——至少今天不像,“罗穆勒斯,你对核心区没兴趣,我也对外缘区没兴趣。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所以我们也没有利害关系。我发动战争,为的不是消灭某个种族,而是要反抗压迫我家乡的人。帮我们击垮宝剑舰队,你们自然能独立。更何况,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就算打败诗人后我没办法扳倒最高统治者,一年半载之后我还是输,对奥克塔维亚造成的损伤也绝非她此生所能弥补。人力、物力、船舰和将领都没了,怎有办法对几亿千米外伸出魔爪。”这名卫星统领神情遂变。我还有机会。

  洛克语出讥诮。“人家自称是解放者,你们觉得他有可能放着外缘区的低阶色族不顾吗?伽利略卫星有超过一亿五千万人受到他‘奴役’呢。”

  “能够解放当然要解放。”我满不在乎地说,“问题是我没办法。现实如此,我也心有不甘。他们都是我的同胞。只不过,作为领袖,我明白有舍才有得的道理。”

  此话引来众金种点头称是。即便立场敌对,他们依旧敬重民族大义,能理解我的苦楚。然而得到敌人认同有些别扭,我不太习惯。

  洛克察觉到风向转变。“我比起各位更熟悉这人。”他再度出招,“我们曾经亲如兄弟,但他是个骗子,为了离间我们的民族,他什么都说得出口。”

  “嗯,我和最高统治者天差地远,人家可是句句属实呢。”我随口反击,立刻引起数人发噱。

  “最高统治者绝对会实践诺言的。”洛克坚称。

  “就像对我父亲一样吗?”野马语气变得刻薄,“去年月宴前,奥克塔维亚计划加害我父亲,那时我还是最高统治者身旁的枪骑兵呢。但她毫不避讳此事。而她为何要除掉我父亲?就只因为两人政治主张有所不同。各位和她可是真枪实弹地交过手,未来会怎样被她对付,你们自己想象一下吧。”

  “听听……你们听听……”海卫一大统领用指节敲打桌面。

  “各位难道愿意听信恐怖分子和叛徒的说辞?”洛克问,“六年来,他计划颠覆殖民地联合会,整个人生都是一场骗局,你们要怎么信他?又怎会以为红种比同为金种的人更替你们着想?”他一脸凄然地摇头,“兄弟姐妹,贵为金种就代表你们肩负人类社会的秩序和谐。眼前有个种族想拔起我们的根,但我们仍致力带来和平。不要中了戴罗的计,否则太阳系将回到黑暗时代,文明造就的奇迹会被他们的饥渴吞噬殆尽。此时此刻,大家尚有机会阻止他,然后就像过去一样携手同行。想想你们的子孙,各位想留给后代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

  诗人伸手按住心窝。“我来自火星,对于核心区的好感并不比各位高出多少。在我出生前,家乡就已受月球剥削。这一点儿确实必须改变,但这不需要通过他的力量,他的行径就像只是破了扇窗便要毁掉整栋房子,这绝非正途。吾友,请你们三思。为了缔造更美好的未来,最重要的是放下眼前的恩怨,发扬黄金时代真正的精神。我们金种要团结。”

  再这么拖延下去,洛克很有可能以大义之名说动他们,野马和我都很清楚目前局势,而我来之前也想过自己势必要有所牺牲。尽管我再不情愿,但光从卫星统领神情就能观察到洛克那番话已引起涟漪。他们畏惧革命,也畏惧我。

  这便是阿瑞斯之子最大的破绽。塞弗罗当初下错关键一步,不该释出我接受雕塑手术的影片,以此带领组织与敌人正面冲突。从前我可以离间分化、隔岸观火,革命只是种意识形态。如今,洛克植入的意象是身为主宰者的共同恐惧:自己拥有的一切是否会被奴隶夺走?

  小时候,叔叔将甩刀交在我手中,吩咐说必要时可砍断手脚安保性命。那是属于矿工的记忆。每个人进入矿坑前都要记住断肢求生的道理。只不过,接下来我的决定未必能获旁人谅解。

  “阿瑞斯之子交给你们。”我淡淡地说。然而,洛克正在高谈阔论,除了野马外没人听清楚。

  “阿瑞斯之子交给你们。”我提高音量、重复一遍。

  众人瞠目结舌。

  罗穆勒斯探身的动作大到椅脚都在地上刮擦。“什么意思?”

  “我刚才说了,我对外缘区没兴趣,这就是最好的证据。目前在各位领地上有超过三百五十个阿瑞斯之子的基地,我们煽动罢工、破坏卫生系统,我们让伊利翁街道撒满屎尿。你们可以选择把我献给最高统治者,但之后的千年都要受阿瑞斯之子折磨。但反过来,我能将所有阿瑞斯之子据点让出来不要,把革命带回核心区,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越过小行星带,条件就是你们要帮我打垮他的破舰队。”我指着洛克,他一脸愕然。

  “胡说,”诗人感受到气氛骤变,“他说谎。”

  可惜,我没说谎。我早已下令阿瑞斯之子尽速撤离外缘区,但仍有很多人无法全身而退,最后他们会被逮捕、拷问、虐杀。这是战争,也是领导人的矛盾所在。

  “各位大统领,将军要你们屈服,”我继续说,“你们还不厌烦吗?还要继续侍奉远在六亿千米外的君主吗?”他们不禁点头如捣蒜,“最高统治者声称我是最大威胁,但你们看看,是谁在轰炸你们的都市?是谁杀死了你们上百万子民?是谁扣留你们的子女,放在月球做人质?是谁在火星谋害你们父亲与女儿?是谁曾经摧毁一整颗星球?难道是我吗?还是我的同胞?不是吧?你们最大的仇敌分明是贪婪的核心区。”

  “此一时彼一时。”洛克还想抵抗。

  “但那位置上的人可是同一个。”我吼了回去,望着罗穆勒斯左手边一名极其专注的土星金种。

  “毁掉土卫五的是谁?最高统治者自己都忘了吧!她的宝座背对着外缘区,可是你们每天晚上都要看见天体残骸。”

  “土卫五是悲剧,”洛克掉入野马为我设计的陷阱,“没有人愿意重蹈覆辙。”

  “你确定?”野马闻言发难,转身望向斐拉。斐拉和数名木卫一的金种守在门口阶梯。“斐拉小姐,方便让我拿回通信仪吗?”

  “别着了她的道。”洛克说。

  “着我的道?”野马故作娇羞,“将军大人,小女子绝无虚言。还是说你只接受咬文嚼字,容不下朴实的真相陈述?我个人倾向于信任大家并不害怕面对事实。”她伶牙俐齿地说完,一脸窃喜,再次看着斐拉。“斐拉小姐要是不放心,那由你操作,我无所谓,密码是L17L6363。”一听之下连我也呆了。她更是得意。

  斐拉询问兄长。“也许他会跟巴卡家族联系。”

  “你可以切断频道啊。”野马说完,立刻得到罗穆勒斯点头同意。

  斐拉照做。“请开启编号三的文件夹,谢谢。”对方如言操作,立刻露出一脸困惑,微微眯起眼。她又读了一阵,忍不住噘嘴,还一副起了鸡皮疙瘩的模样,众人屏息以待,焦躁气氛弥漫。“斐拉小姐,你说那是不是难得一见?”

  “究竟是什么?”罗穆勒斯开口,“给大家看看。”

  斐拉朝洛克怒目相向,诗人与卫星统领同样一脸不解。东西到了罗穆勒斯手中,他马上滑动画面读完,露出压抑情绪的表情。卡西乌斯提供的情报被我用来对付自家主子,他的礼物正是插在奥克塔维亚心口的箭。原先我和野马讨论过,如果能经由殖民地联合会的情报网络散布这个假消息,更能取信于人。

  “播给所有人看。”罗穆勒斯将通信仪丢回给斐拉。

  “究竟是什么?”洛克压抑不住,口吻有些恼火,“罗穆勒斯——”然而,画面一出来他也呆了。介于火星和木星间,古柏带鸦女星族凯琳群集的S-1988号小行星正飘浮半空、缓缓旋转,底下的绿色跑马灯揭示了最高统治者的末日将至。内容的前半是假造的殖民地联合会内部通信,详述物资运送到明明没有太空站的小行星上,到了后半,还有殖民地联合会的机密文件,指示船只前去该地“补给”。接着切换为影片,我在航向木星途中派出一小队探查这颗星球,由叔叔带领红种同志闯进幽暗厂房。几人身穿宇宙飞行服在真空中摸索,本该寂静无声,但头盔内建的盖格计数器却开始狂叫,机器侦测到的辐射量远超太空作战规定使用的五百万吨核子弹头。

  罗穆勒斯横眉竖眼。“既然不打算重蹈土卫五的覆辙,为什么你的舰队来到木星轨道前还特别去搬运核子武器?”

  “我们根本没去过那地方。”洛克还在状况外,没能察觉自身处境。这个证据无可抵赖,因为最有效的谎话就是半真半假。“阿瑞斯之子几个月前抢了那里,当成仓库,纪录都是他们捏造的。”诗人吞下了假情报,可见最高统治者并没有将这件事情透露给他。奥克塔维亚该为猜忌付出代价,洛克毫无心理准备。

  “意思就是真的有这么一间仓库。”罗穆勒斯这句话终于点醒洛克,但话一出口就无法收回。

  “费毕将军,我们和月球中间怎么会有一座存放核武的秘密仓库?”

  “这是最高机密。”

  “你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殖民地联合会军事部为维护安全——”

  “假如只是维安,东西怎么不在公开据点里?”罗穆勒斯质疑。“这仓库位于小行星带边缘,从月球过来正好是木星的近日轨道,简直就像是为了方便让某个将军到我家顺便路过……”

  “罗穆勒斯大统领,我知道这看起来——”

  “年轻人,你真的知道吗?你是否能理解,这些信息看来就像你打算彻底歼灭自己口中的兄弟姐妹?”

  “那很显然是造假——”

  “——不管怎样那座仓库确实存在。”

  “是。”洛克不得不承认,“是有那座仓库。”

  “里面有核武?而且辐射量有这么高?”

  “都是维安所需。”

  “其余部分全是假的?”

  “没错。”

  “你的意思是,你并没有打算带着核弹过来,将几颗木卫炸成碎片?”

  “没有这回事,”洛克回答,“我们只有舰对舰的战术核弹,最高当量五百万吨。罗穆勒斯,我以名誉发誓——”

  “以你卖友求荣的名誉是吗?”罗穆勒斯指着我,“你出卖了最正直的洛恩,我的盟友奥古斯都,以及我父亲睿弗斯。你还眼睁睁看着杀掉自己母亲的神经病踩碎我女儿头颅,并且与她共事,甚至效忠一个弑父的疯女人?”

  “罗穆勒斯……”

  “费毕将军,别再貌似亲昵直呼我名字。你诋毁戴罗是蛮人、骗徒,但看来他光明磊落,反倒是你充满心机城府,打着仁义与民族的大旗……”

  “卢俄大统领,请您不要妄下断语,这是误会——”

  “够了,”罗穆勒斯咆哮,跳起来以大手重拍桌面,“核心区那些卑劣无耻的狡诈算计、口蜜腹剑我听够多了。”他终于气到浑身颤抖,“念在主客关系,无法相约血宫一战,否则我真想断了你的命根子。你们已是无药可救,难道忘了身为金种是何等荣耀吗?要这样放弃原则贪恋权位,到底为什么?这么舍不得肩膀上那对翅膀吗,将军?”他嘲弄地说,“可悲至极。洛恩·欧·阿寇斯那样一个好人竟然因你而死。你父母到底有没有好好教育过你?”事实上的确没有。洛克是在家教和书本陪伴下成长。“没有荣誉,尊严何在?没有荣誉,信实何在?荣誉不在于谈吐,不在于博学,”大统领捶胸,“在于为人处世。”

  “那么请您也慎思明辨……”洛克回答。

  “该明辨是非的是你那主子。”罗穆勒斯冷冷地说,“得不到就炸成灰,除此之外她还会什么?”

  野马忍了半天,还是不禁嘴角微扬。卫星统领从洛克指缝间溜走,他灰头土脸,我听得心如刀割。说出那些话的人曾竭力保护我,却又舍弃我,选择了不值侍奉的主君,支持那个根本不重视他的殖民地联合会。

  以前我怀疑费彻纳怎会挑洛克进入马尔斯学院。他叛变前,只让我看过他灵魂的温柔之处,但他身为将军的气魄终于爆发。

  “卢俄大统领,请仔细听我说。”他道,“你怀疑我此行是要摧毁此处,全是误解。我的任务是安保殖民地联合会,不受戴罗操弄,您应当能看穿才是。要是接受最高统治者的提议,和平将持续千年。然而,若您执意误入歧途,拒绝休战协议,接下来就没有谈判空间。你们舰队折损惨重,至于戴罗的武力,无论藏身何处都只是乌合之众,用的船舰也是赃物。

  “相较之下,宝剑舰队象征殖民地联合会的铁腕和意志,为人类带来光明。您很清楚我的实力,也明白您找不到胜得过我的将领。等到各位船舰全毁,核心区骑士依旧会在第一时间发动总攻,届时扬起的烟尘也足以窒扼各位的子子孙孙。

  “背叛自己的色族、背叛规章与殖民地联合会——各位即将跨越这条界线,并导致伊利昂诸星灭亡。我会让各位明白毁灭的定义。你们所认识的人全都会死,相连的血脉无论避居到哪一个星球都无法幸免。采取这种手段,我内心也十分沉重,但请别忘记我来自火星,是战神后裔,怒火焚尽苍生。”他伸出纤长的手,那枚马尔斯学院的狼首戒指仿佛正无声号呼,“与我携手,为金种和你们的子民开创更灿烂的未来,否则我就必须将各位的家园化作灰烬,在上头重新建立和平时代。”

  罗穆勒斯沿会议桌慢慢走上前,最后面对着洛克。这名年轻将军的手臂还放在两人之间。然而,大统领却抽出悬在腰间的武器,锐蛇咝咝作响,化作剑形,刃上雕刻了地球和征伐的景象。卢俄家族与野马家,甚或是奥克塔维亚的血脉,同样是源远流长。罗穆勒斯划破自己手掌,吸了一口血,喷在洛克脸上。

  “这代表血斗,费毕,下次相见,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只有一人能活着离开。”他正式宣战,洛克也别无选择,只能点头。“斐拉,护送将军回去,他该整军了。”

  “罗穆勒斯,不能让他走,”野马说,“这人太危险了。”

  “我同意。”但我有另一个理由:我希望能带洛克脱离厮杀战场,不想亲手沾上他的血。“囚禁到战争结束,再放他毫发无伤地离去即可。”

  “这里是我家。”罗穆勒斯回答,“我们有自己的做法。我担保了他的人身安全,言出必行。”

  洛克拿起餐巾,将血水与唾沫擦干净,起身跟随斐拉走出屋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向我们。而他究竟是对我说话,还是对在场所有金种说话,我不太确定,然而,他一朗声诵念,我便知道他意指一整个时代:兄弟姐妹自相残杀

  浴血奋战,至死方休,

  诸位灵前有我吊奠

  依我指引,离世永眠。

  之后,他微微躬身。“多谢大统领接待,我们很快就会再见。”洛克离席,罗穆勒斯交代斐拉必须持续监视到我也离开木卫一为止。

  “通知我旗下将军和执政官,”他又吩咐身旁枪骑兵,“所有人二十分钟内视频通话讨论战术。戴罗,不知方不方便请你的执政官团队加入……”

  我的念头还停留在洛克身上。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面,埋在胸口那一大堆话或许也没有机会说出口。同时,我也很清楚放他离开会对我的同胞带来何种后果。

  “去吧。”野马从我眼中读出心思。我赫然起身告退,出去时洛克才刚系好鞋带,斐拉带着一小队人送他穿过花园,朝大门走去。

  “洛克——”他迟疑一下,我语气里的情感迫使他转身面对我,“我是什么时候失去你的?”

  “奎茵被杀后。”

  “所以,在你还以为我是金种时就想要暗杀我了?”

  “金种、红种,其实没有分别。你的灵魂早被染黑了。但奎茵那么善良,莉娅那么善良,你却利用她们,其心可诛。对戴罗你来说,朋友是榨干后就就可抛弃的弃子,而且你还能说服自己,相信每个人的牺牲都是值得,会推着你朝正义靠近一步。历史上有太多你这种人了。殖民地联合会不是没有瑕疵,然而阶级次序……现在的世界已是人类最理想的状态。”

  “你有资格作出这个判断吗?”

  “我有。要是你能在太空击败我,才轮得到你来评论。”

  

  第四十三章 重 返

  

  血从野马掌心滑落。

  孩童的嗓音传来。

  “众儿女,此刻流血,此后无畏。”金白发少女赤脚走过冰冷金属地板,左右站了数名魁梧巨人。她捧着铁匕首,刀刃沾上金种血液。“败亡不存——”

  金种战甲上雕刻了先祖辈的出击图作装饰。男孩的斗篷洁白如雪,“唯有胜利。”少女划破罗穆勒斯·欧·卢俄本就有伤口的手掌,大统领闭着眼睛,那身龙纹甲冑白净光滑,媲美象牙。他的另一手牵着长子,男孩年方十七,甫获木卫三院训资格,今日目光炯炯、情绪高亢,初生之犊尚不明白此后光景。他的姑姑跪在旁边,单手搭着年轻人膝盖,一家三口相依相系,如同铁链。“怯懦离去。”少女背后涌来更多孩童,执着象征金种的四军旗,图案为桂冠圈起权杖、宝剑和卷轴。“怒火雄浑。”她举起滴血的刀,面对卡珐克斯·欧·忒勒玛纳斯及他的幺女。绥克莎头发凌乱,双颊有雀斑,肩膀很宽,笑容像父亲,但那股纯真则更像帕克斯。“子子孙孙,为伊利昂挺身而战!勇士们,拿出金种的威严!”

  两百名执政官和副将起立,野马、罗穆勒斯为首,忒勒玛纳斯与阿寇斯两大家族位在左右。她伸手将血抹在脸上,所有人跟着做——我除外。我带着赛菲躲在角落观礼。金种上战场前习惯向先祖致敬,于是乎,火星改革派、外缘区暴君,无论是敌是友,大家都齐聚在野马的旗舰。这条无畏舰有两百年历史,名为狄珍霍维丝号[29]。

  “这场战争将决定殖民地联合会要以何种形式走下去。若不屈服暴君,就必须自己开创命运,”野马列出敌将姓名。“洛克·欧·费毕、西皮亚·欧·法尔熙、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徐莉安娜·欧·塔努斯。”最后这个是蓟草的本名,“这些人是首要目标。”

  我曾参与仪式,今日再度见识,恐怕以后还要旧事重演。不过光辉灿烂仍在,金种的风采始终耀眼。他们不信往生谷,坦然面对死亡,追求的不是爱,只有荣耀。历史上从没出现过这种民族,未来应该也不会有了。与阿瑞斯之子的基层相处几个月后,金种在我眼中的形象从恶魔转变为堕天使。他们确实崇高尊贵,拖着闪亮尾巴从天空陨落,消失在地平在线。

  关键在于,他们能承受多少次轮回?

  敌军的大殿上,洛克也将念诵我们和许多朋友的名字。杀死“收割者”的英雄将流芳百世,刚离开核心区学院的幼兽血气方刚,蠢蠢欲动,希冀一战成名。

  资历深厚的灰种军团也会积极狩猎。他们视殖民地联合会为母体,敬爱社会、维护秩序,我的叛乱正是最大威胁;然后是黑曜种,这些奴隶听从主子使唤,只求战后拿首级换粉种。这些人想杀我和我的朋友,会牢牢记住塞弗罗、野马,甚至拉格纳的名字(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同胞已经离开人世)。忒勒玛纳斯、维克翠、奥利安,以及号叫者全都陷入危机。不过我一个人也不会交给他们。一个也不会。

  这次轮我讨债。

  俯瞰着跪地的金种盟友时,我已全身武装。我是收割者,二点二米高、一百六十千克重,脉冲护甲金属表面漆成血红,甩刀圈在右前臂手腕后,左手戴上脉冲兵器。今日主要目的不求快,而是开出一条路。赛菲穿上兄长遗留的装备后也同样高大威猛。面对仇敌的前夕,她的双眼涌满怨恨。

  我必须让盟友看看她、看看我,才能更确切感受到收割者真的回来了。铁雨作战中死了很多火星人,所以有人厌恶我,有人对我好奇,也有人(但只有极少数)向我敬礼。绝大多数眼神中仍留着洗不去的那抹鄙视。所以我带上了赛菲。假如赢不到敬爱,以“敬畏”作替代还算可以。

  得知洛克已从木卫二进军,我立刻向罗穆勒斯和协助制定战术的执政官团队辞行。他握手时力道沉稳,彼此表达敬意,但并非情谊。进入机库后,他也和野马与忒勒玛纳斯父子告别。地板震颤,数百位圣痕者乘坐航天飞机返回所属船舰。“我们好像老是在道别。”我对卡珐克斯说。他刚和野马说再见,将那个女孩像小娃娃般轻易抱起,往前额印下一吻。

  “道别?道什么别,”他咧嘴大笑,“反正马上就可以打赢然后见面了,我们两个可还有大半辈子要好好活呢。”

  “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谢你们。”我回答。

  “谢什么呢?”卡珐克斯一如往常搞不清状况。

  “你们实在太好了……”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明明和我没什么关系,却愿意照顾我的家人朋友。”

  “没什么关系?”他红彤彤的脸垮下来,“你这傻小子就会说傻话,我儿子把你当自己人看,”卡珐克斯回头望向机库内,野马正和洛恩一位媳妇在转运口交谈,“还有她也是。”我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噙着眼泪,“就算不管他们,我也把你当自家人啦。所以你就算跟我们同一边了。”

  他将索福克勒斯放到地上,狐狸转了两圈,跳上我大腿,在装甲关节处挖来挖去——居然挖出了一颗软糖。绥克莎站在她父亲背后,一根手指按着嘴唇示意。这壮汉眼睛都亮了。“索福克勒斯,是什么好吃的呀?噢,居然是你最喜欢的西瓜口味!”狐狸又跳回他肩头,“你看,连它也祝福你。”

  “谢了,索福克勒斯。”我伸手搔搔它耳后。

  出发前,卡珐克斯过来给我熊抱。“收割者,你保重啊,”说完后他摇摇晃晃上了船梯,才走了十米就又高呼,“你钓鱼吗?”

  “啊?”

  “红种钓不钓鱼啊?”

  “我是没钓过。”

  “我在火星的房子有条小溪穿过院子,打完后你和我一起去吧,只要坐在岸边抛线就好,我教你怎么分辨鳟鱼和狗鱼。”

  “那我带威士忌过去。”

  他指着我。“说得好!两人痛痛快快喝一场!”卡珐克斯钻进航天飞机,抱过绥克莎后又和其他女儿嚷嚷方才见证的奇迹。

  “搞不好他才是最幸运的家伙。”我对悄悄走到背后来目送忒勒玛纳斯家人的野马说。

  “叫你小心点是否有点儿好笑?”她问。

  “我保证不冲动。”我对她眨眨眼,“有女武神的人在身边,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恋战。”

  她朝我身后望去。赛菲在我这艘航天飞机旁等候,兴致勃勃地观察其他船只的引擎。野马似乎还有话要说,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你可不是刀枪不入。”她碰碰我装甲胸口,“打完仗我们还可以再见个面。”

  “我还以为再也没有‘我们’了呢。”

  “你要活下来才知道我会不会改变主意,”野马回答,“更何况,你要是在战场上死了,留我一个是要怎么办?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

  “真的懂了吗?”她抬头,“我不想再一个人了。所以你要回来。”野马握拳在我胸膛敲了敲,转身要回自己船上。

  “野马——”我追过去牵她入怀,她来不及作出反应。钢铁铿锵,引擎轰隆。这一吻并不温柔,而是充满饥渴。所有责任压在身上沉甸甸,而她紧紧贴着我,颤抖中透出恐惧,害怕今日一别就是永别。我们分开以后,我搂着她轻轻摇晃,靠过去嗅嗅她的发香,胸口也闷得难受。“我们很快就会再见。”

  

  第四十四章 幸运儿

  

  我在自己舰桥来回踱步,像头看见食物就在笼外的囚狼,我心里仅剩的慈悲心全被收割者的狰狞面孔给掩埋。

  “芙嘉,号叫者就位了吗?”在我后方低处,主要由蓝种构成的轴心船员在无菌舱内闲聊,面孔被全息屏幕照亮,通过皮下植入物和计算机链接。舰长裴卢斯虽然很客气,但乍看像个游民。他曾在和平号担任上尉,正在等候命令。

  “就位了,长官,”芙嘉回报,“四分钟后敌军前锋就会进入长程炮击范围。”

  傲慢的金种穿越黑暗,这一区的太空中有白色残骸遍布,犹如汪洋。我真希望能冲出去将敌人轰成碎片。然而我在从空中掩护木卫一北极圈的无畏舰队上共率领三个团体;野马与罗穆勒斯则前往南极迎战。两方相隔八千千米,大家看着灰烬之王的军力穿越木卫一、木卫二的空荡地带,直攻而来。

  “敌人巡航舰进入一万千米。”组员的语气没有起伏。我的舰队不像金种那样,开战前还有仪式祝祷。明明是自诩为正义一方,却显得平淡甚至渺小。所幸船员都很团结,无论引擎室、炮击站或舰桥都弥漫着同袍情谊。所有人都是为了梦想聚集于此,因此更加勇敢坚强。

  “替我连接奥利安。”我没有转身直接开口。

  面前的光线波动,浮出她的面孔。她好像还是那么古里古怪,而且胖了。奥利安在约五十千米外的珀耳塞福涅怒吼号,这也是我另外的三艘无畏舰之一。奥利安坐在指挥椅上,除了我的先发部队外,所有蓝种都与她联机。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功不可没。上次见面后的几个月里,奥利安整合残存舰队,劫掠核心区的运输航线,增加船只,同时也召集赞同理念的蓝种,阿瑞斯之子才有足够且忠诚的人力能操控从胡狼夺来的船舰。

  “舰队挺大的嘛,”她说的是敌方,给出了不低的评价,“就知道我不该理你,继续当强盗才快活。”

  “看得出来,”我回答,“你的房间已经豪华到银种人都要自叹弗如。”过去一年半来,奥利安以和平号为家,接收了我房间,拿来塞满劫掠战利品。例如金星生产的地毯、金种私藏的艺术品。我还在书柜后面翻到一幅提齐安诺的画。

  “怎么说呢,我就喜欢些漂亮玩意儿。”

  “嗯哼,要是今天也帮我们渡过难关,我给你找只鹦鹉放肩膀如何啊?”

  “啊呀,我的确是一直找不到鹦鹉。是裴卢斯说的吗?干得好。”那名形容枯槁的舰长在我身后浅浅歪了一下头作回应。“只有在大星球才能找到鹦鹉啊。猎鹰、鸽子或夜枭都有,独缺鹦鹉。要是你拿红色的来,我会亲自登上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的舰桥毙了她。”

  “那就红色的吧。”

  “好,很好。看来得好好备战了。”奥利安自己哈哈大笑,从舰桥的侍者那里拿了一杯茶,“另外我要说一句,谢谢你,戴罗。谢谢你当初肯相信我,给我这个机会。从今以后,蓝种不再需要侍奉主人。祝你旗开得胜,小伙子。”

  “也祝你顺利,上将。”

  奥利安的影像消失,我回头查看中央侦测显示。等比例的木星太空图上有许多数据浮动,轨道上有四颗小星体,距离木星比伽利略卫星更近。我特别注意的是最外围的木卫十四。它与木卫一比邻,质量小,只比火卫一大一些,专出产高价值矿物,原本设有军事基地,但战争初期就被敌人炸毁。

  “六十秒后号叫者脱离通信范围。”芙嘉说完,维克翠进入舰桥,她一身厚重金种甲冑,前胸后背画上红种的甩刀图案。

  “你过来干吗?”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