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普查局的无人机拍的,”我回答,“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东西。我们没办法取得当今殖民地联合会的军事资料。”

  “这已经派人进行了,”贾王说,“但他们对成果不乐观。殖民地联合会展开全面反击,信息战搞得网络乌烟瘴气。”

  “这种时候如果你老爸在就方便了。”塞弗罗对野马说。

  “他倒是从未提过这种事。”

  “我母亲提过,”维克翠回忆道,“她在我和安东尼娅面前说,倘若星系外缘出乱子,凯旋将军可以拿些‘小玩意儿’去用。”

  “听起来跟卡西乌斯的说法挺吻合的。”

  她看向大家。“那么,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我也一样,”我也面对其他人,“而且刑讯逼供无法解决问题,就算把他手指一根一根剁掉,如果他还是坚持自己没撒谎呢?是不是要改切别的地方直到他改口?无论信不信他,最后都是一场豪赌。”我这番话换到几人虽不情愿但同意地点头。我庆幸至少自己过了这关,心里却仍觉得忧惧不安。原来朋友的心中也藏着野蛮的一面。

  “他有何提议?”舞者问,“想必还有后续。”

  “他叫我和最高统治者视频对话。”

  “目的是?”

  “连手对付胡狼。殖民地联合会提供情报,我们在他引爆前下手。”我回答,“卡西乌斯是这么说的。”

  塞弗罗咯咯笑出声。“抱歉,只是这想象起来实在他妈的可笑,”他举起左手假装打电话,“哈啰,死老太婆,记不记得我绑过你孙子啊?”接着换右手接听,“大爷,还用说吗,不就是发生在我奴役你们全族之后吗?”演完这出,塞弗罗摇摇头,“和那老妖精有什么好说的?总之带着舰队打到她家门口再聊吧。胡狼那边可以让我和号叫者处理,没脑袋的人可不能按按钮。”

  “女武神部落可以支持号叫者。”赛菲开口。

  “不成,暗杀行动绝对是在胡狼意料之中。”我瞥向野马,她提醒过我千万别冲动,“双方交手多次,他不可能不提防。既然对手掌握了我们以前的策略,就不应该赌上人命和他玩。”

  “瑞古勒先生,在他亲近的圈子中有你的人吗?”舞者问贾王。不知怎么,他们两人似乎相处融洽。

  “本来有,不过在那两名灰种将戴罗救出来后,阿德里乌斯下令要情报头子清理门户。我那些人有的死、有的被关,还有一些怕得办不了事。”

  “那奥古斯都小姐有何看法?”舞者问野马,众人的目光集中过去。

  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认为各位能活到这个时候,是因为金种的狂妄自大,忘了当年是如何征服地球。每个金种都妄想成为统治者。一旦奥利安回归,加上塞弗罗夺取的船只,你们的力量是建立在舰队和黑曜种武力上。不要协助最高统治者,她依旧是最棘手的敌人。要是帮了她,她就能反过来对付你们。应该要撒下更多混乱的种子。”

  舞者点头附和。“但我们能否肯定胡狼会在火星引爆核弹?”

  “以前我哥最想得到的是父亲认同,最后他没有得到,就干脆将父亲杀了。现在他想要火星,假如得不到,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死寂在战情室弥漫开。

  “我有个新计划。”我说。

  “妈的,有就好,”塞弗罗朝维克翠低声说,“又要我躲在什么玩意儿里面吗?”

  “亲爱的,你想躲就一定找个东西给你躲。”她回答。我点点头。

  塞弗罗挥手。“那收割者,你赶快说吧!”

  “先假设我们可以解放火星上半数都市,”我站起来,在桌面调出影像,红色浪潮在星球表面扩散,淹没各大城,同时逼退金种势力。“然后再假设与奥利安合流,尽管数量上仍是以一敌二,但太空作战中成功击溃敌方舰队——更进一步,女武神部落登高一呼,或许能说服对方的黑曜种倒戈,加上争取平民支持,导致火星的政府机器彻底停摆。接着我们有能力持续逼退殖民地联合会派来的援军,各地起义造反,和胡狼的争斗持续绵延好几年。接下来呢?”

  “政府机制并不局限于火星,”维克翠说,“它会继续运作,不断投送人力和物资攻打我们。”

  “又或者——”

  “他会用核弹。”舞者回答。

  “我相信只要崛起革命不退烧,他迟早会以核弹攻击黑曜种和我们的军队。”

  “但这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月,”舞者抗议,“有了黑曜种胜算更大,难道现在要整个推翻重来?”

  “没错,”我回答,“大家奋斗的目标是解放这个星球。历史上所有反抗军的优势在于需要保护的对象少,具有足够机动性,不被敌人掌握。相反,我们害怕失去的太多,需要保护的人也太多。战争并非几天几周内能结束,延续十年也不算什么,火星还会流更多血。你想想看,届时我们会获得什么成果?只是个曾经是我们家乡的空壳。仗一定得打下去,但我不要在这儿打。所以我的提案是——离开火星。”

  贾王咳一声。“离开火星?”

  赛菲自角落阴影走出,打破沉默,发表意见。“你说过会保护我的子民。”

  “我们的优势在于控制地底隧道,”舞者也说,“还有人数够多。同时这些人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戴罗,”他望着野马的眼神写满怀疑,“别忘记你的出身,别忘记自己为何走上这条路。”

  “舞者,我并没有忘记。”

  “你确定吗?这场战争是为了火星。”

  “不只是。”

  “还有低阶色族,”他逐渐提高音量,“在这里获胜,胜利就能穿透殖民地联合会。氦三靠火星生产,殖民地联合会需要火星和火星的红种,解放火星就等于解放其他星球。阿瑞斯当初就是这么计划的。”

  “这场仗是为了全人类。”野马纠正他。

  “不对,”舞者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的地盘,“金种,你给我听好,要革命的是我们。我参与起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将别人当成奴隶使唤……”

  眼见同伴又起内讧,塞弗罗朝我使了个眼神,十分不耐烦。我轻轻点头,他便拿着锐蛇重重甩下,剑身劈进桌子半分,微微颤动。“收割者还没说完,你们这些人就急着耙粪,搞什么东西?——还有,色种主义我真的听腻了。”他左顾右盼,看到全场哑口无言后一派得意,自顾自点点头,装模作样挥挥手。“好了,收割者你继续。就要说到精彩的地方了吧?”

  “谢了,塞弗罗。我们不能再中胡狼的计,”我说,“战败最常见的原因不外乎将战场交到敌人手中,我们必须跳出胡狼和最高统治者的算计,设好自己手边的资源,并逼着对方加入我们的棋局,回应我们的策略。为此我们必须放手一搏。如今革命火苗已经点燃,殖民地联合会掌控的每个地区几乎都有叛乱,留下来是故步自封。我认为不该困守火星。”

  接着,我通过通信仪操纵会议桌,木星的全息投影浮现空中,周围有六十三个小卫星,其中四颗最大的卫星:木卫三、木卫四、木卫一、木卫二,统称“伊利昂[27]”。木卫星群是太阳系两大太空军团驻守处。其一是卫星统领舰队,另一则是宝剑舰队。塞弗罗看起来简直要乐昏了。

  尽管他没意识到,但我此时端上的才是他期盼的轰轰烈烈一场大战。

  “贝娄那与奥古斯都两大家族激烈内斗,导致核心区与外缘区隔阂更甚以往。奥克塔维亚在这里的主力是宝剑舰队,距离最近的补给点好几亿千米远。宝剑是太阳系第一大舰队,奥克塔维亚派出我们熟悉的好友——洛克·欧·费毕——去降伏卫星统领。截至目前,所有与洛克为敌的舰队都遭他击垮,即便外缘区有野马与忒勒玛纳斯、阿寇斯两大家族协助,仍节节败退。那些船舰上总计两百万人,其中有超过一万黑曜种,二十万灰种,还有三千当今世上最厉害的杀手——圣痕者。他们通过了金种社会引以为傲的院训,担任执政官、副将、骑士和小队长。除了洛克,还有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在后方支持。最高统治者通过宝剑舰队散播恐惧,将个人意志强加于各星球。宝剑舰队一如它的新指挥官,从未吃过败仗。”我在此停顿一会儿,给大家片刻沉淀,彻底理解这番话的意义。

  “接下来的三十六天内,我们要毁掉宝剑舰队,挖出殖民地联合会这具战争机器的心脏。”我抽出卡在桌上的锐蛇丢回塞弗罗手中,“现在有什么鬼问题就快问吧。”

  

  第三十九章 心

  

  塞弗罗、野马与我进行最后准备,接着要上航天飞机、进入轨道。此时舞者露面。提诺斯城里忙碌喧嚣,他带领阿瑞斯之子各级领袖打点好几百艘飞船,经地底隧道前往南极,黑曜种撤离行动没有中断,老人孩童迁徙到矿坑内避难,战士则在太空轨道与舰队会合。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移动八十万人口,这是阿瑞斯之子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计划。费彻纳留给我们的不是个只会杀人的组织,也能救人。

  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开心。想着想着,我也露出微笑。

  处理好舰队事务后,我火速赶往木星。舞者与贾王留守,维持革命势力的强度,牵制胡狼,直到战局的下一个阶段。

  “很不可思议吧?”舞者望向引擎蓝色火焰形成的一片星海。飞船起飞后,越过巨大钟乳石群,冲入提诺斯城外的地底世界。维克翠和塞弗罗两人亲昵地站在机库入口,目送不同人种的共同希望窜入黑暗。“红星舰队进攻了,”舞者抽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能亲眼见证这一天。”

  “可惜费彻纳不在。”

  “嗯,真的太可惜了。”舞者微微蹙眉,“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儿子戴上那顶头盔,你也成为他心目中理想的模样,该有多好。”

  “那是什么模样?”我见到一名红种号叫者穿上重力靴,跳了两下试试看,从悬崖飞出,钻进一架运输机敞开的舱门。

  “对人保持信心。”他充满情感地说。

  我转身望着他。在我跟同胞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他还特意过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回不回得来还不知道,即便回来,也不确定他会如何看待我的行为,是否觉得我背叛了他、红种,以及伊欧的梦想。我还记得,过去也曾有过同样的场景。在约克敦上船那天,在场除了他还有哈莫妮及米琪,舞者当时也为即将上战场的我送别。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呢?或许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总是无法好好地注视现在,甚至未来,老是这么放不下过去。

  比起沉浸在过往之中,心怀希望其实是更艰难的事。

  “你觉得卫星执政官真会愿意帮忙?”舞者问。

  “倒也不是,关键在于要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帮自己,并在与对方反目前离开。”

  “孩子,这一路上危机四伏。但你就爱冒险,是不是?”

  我耸耸肩。“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背后的金属甲板传来脚步声,赫莉蒂带着几名新的号叫者拖着一大袋装备登上船梯。生命仿佛河水,不断将我向前推。自舞者与我相遇,就这么过去了七个年头。然而时间在他身上仿佛留下三十年的光阴痕迹。他面对战争已有几个十年?究竟和多少我从未听说,他也不再提起的朋友道别?他们彼此的情谊不会比我和塞弗罗、拉格纳之间浅。舞者也有过家庭,后来却几乎不谈了。

  人人都有过去,也都遭到掠夺和破坏。费彻纳正是因此才打造这支军队,与其说他是为了集结大家的力量,不如说是为了拯救自己,否则他将坠入妻子死后心中的无底洞。费彻纳需要一道光,于是他便自己创造。他对着人生喊出的那声呐喊是爱,我妻子的呼唤也是。

  “以前洛恩说过,如果他是我父亲,会把我养育成一个好人,而不是强者。他认为有能力的人反而得不到平静。”想起这件事我又笑了,“早知道我应该问他,那些好人的平静是谁帮忙挣来的。”

  “你已经是个好人了。”舞者回答。

  但我双手满满的疤痕,有斑斑血迹,握拳时指节泛起熟悉的苍白。

  “是吗?”我笑道,“那我怎么老是想干坏事呢?”

  舞者听了也笑出声,但他马上吓了一跳,因为我忽然把他拉过来用力拥抱。他仅剩的那条胳膊靠着我大腿,头顶勉强顶到我胸口。

  “虽然头盔戴在塞弗罗的头上,但你是这里的心脏,”我说,“一直都是你。你太谦虚,所以才没有发现。你跟阿瑞斯一样伟大,而且和那个脏小鬼不同。直到现在,你依旧温柔善良。”我退开后轻轻捶了他胸口,“另外,你要记住,我很爱你。”

  “噢,搞什么鬼,”他眼眶泛红,“你不是杀人不眨眼吗?碰上我你就心软啦?”

  “最好是。”我眨眨眼。

  他将我往旁边一推。“出发之前也记得跟你母亲说说话。”

  后来,舞者过去朝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陆战队员大呼小叫,我穿过人群时遇上废物推轮椅送卵石上航天飞机。我跟他们击拳打气,以阿瑞斯之子专属的手势行礼;我还碰到小丑带着新人你来我往讲了几句脏话,最后终于找到母亲,她和野马在一起。她们看见我,聊到一半忽然停下,表情都有些激动。

  “怎么了?”我问。

  “只是在道别。”野马回答。

  母亲上前。“小迪从莱科斯带了这个过来。”她打开一个小塑料盒,盒里装着土壤。母亲的身形看来好娇小,她抬起头,挤出微笑。“当你飞进夜空,觉得自己身陷黑暗,别忘了你是谁,要记住自己并不孤单,你有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与梦想陪伴。记住你的家乡,”她把我往下拉,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吻,“记住被爱的感觉。”我紧紧拥抱她,放开后看见母亲坚毅的眼神也闪着泪光。

  “我不会有事的,妈。”

  “我知道。我也懂你老是觉得自己不配获得幸福,”她忽然说,“但孩子,你配得上,你比起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值得。去做你该做的事,然后回到我身边。”母亲牵起我和野马的手,“你们都要回家,都要过自己的人生。”

  我离开时情绪浓烈,但也有些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野马。

  她一脸“你怎么会不知道”的表情。“她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母亲。”

  我走向航天飞机登机的地方,塞弗罗和维克翠也来底下会合。

  “地狱掘进者!”舞者在我们走到船梯顶端前大叫。我回头一看,他正高高举起拳头,背后一整座机库的人跟着望过来。数百名地勤搭乘作业车,还有许多红种、蓝种和绿种人担任驾驶员,捧着头盔站在船梯,最后是灰种、红种和黑曜种组成的战斗部队,扛了装备和补给,制服肩膀与脸上都有镰刀图案,也要登船跟我们一同出征。他们都是火星的子民,为了星球、为了同胞、为了大我而出征。我深深感受到大家的感情,阿瑞斯之子拿下火卫一后,我终于凝聚世人的希望。我必须依照承诺做到。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握拳高举,仿佛海浪。这也令人想起伊欧握着血花死在奥古斯都面前的光景。

  我背脊一阵凉。塞弗罗、维克翠和野马,甚至连我母亲也举起拳头。“打破枷锁!”舞者喊道。我也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拳头,静静登上红星舰队,远赴战场。

  

  第四十章 黄色汪洋

  

  木卫一的黄色汪洋拍打我靴子,举目所及,净是硫化物沙丘及硅酸盐矿物积聚出的锯齿山脊。铁蓝色的天空悬挂着木星,表面纹路如同大理石,而且不断在波动。从木卫一观看木星,它的大小是从地球看月亮的一百三十倍,仿佛巨神庞大且狰狞的面容。六十七颗木卫全数卷入战火,都市隐蔽于脉冲防护罩;那些来不及脱离星战机甲的士兵烧成焦黑,在太空中飘流;还活着的部队持续交战,猎杀敌人与物资,气体巨行星的幽渺冰环宁静不再。

  这景观十分壮阔。

  我站在沙丘顶端,左右是赛菲及五名女武士。她们穿着刚涂装完成的全新脉冲护甲,一同等待卫星统领的船只抵达。我方的军用飞船没有熄灭引擎,留在后方待命,外观神似深灰色双髻鲨。不过,从火星出发前黑曜种和红种一起帮船上漆,飞船前段多了两颗凸出大眼和咧开大嘴,口中利牙沾满血,就在两眼之间。赫莉蒂趴下埋伏,利用狙击步枪留意着南面岩阵的动静。

  “有什么变化?”我的声音在氧气面罩里听来也是断断续续。

  “没。”频道传回塞弗罗的声音。他和小丑换上重力靴到两千米外的小聚落查看,从这位置已经无法以肉眼追踪。我握着甩刀,心里焦躁。

  “会来的,”我说,“是野马安排的时间地点。”

  木卫一是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伽利略卫星中最内侧、最小的那个,然而,却还是比月球大上一号。此处环境以金种现行技术无法彻底改造,与地狱极为相似,恐怕连但丁也要感到欣慰。

  它在太阳系众天体之中最为干燥,火山活动与内部潮汐热变化最剧烈,成分包含大量硫化物,地表满布黄橘荒野,插上巍峨岩石。山峰窜出地面,刺穿沙丘、撕裂天际。

  从天空中看,木卫一的赤道地带存在大片绿色斑驳。距离太阳过远,农作物和牲畜存活不易,于是殖民地联合会的工程部门以脉冲防护罩包覆数百万亩土地,派遣星系级运输舰,送来高于需求三倍的水和土壤,强化大气成分,屏蔽木星散发的过量辐射,并利用星球内部的潮汐热推动发电机,得以生产粮食提供给木星轨道,甚至还外销核心区。最重要的则是此处支持了星系外缘地带。木卫一是火星到天王星之间最大的粮仓,土地便宜,而且重力对人类的负担较小。

  而劳动主力是哪些族群……这就不必多言了。

  脉冲泡泡的外头,从南极到北极只见硫黄沙海,或沙海上冒出的火山与熔岩。

  木卫一或许不是什么讨喜的地方,但我不得不尊敬生活在这里的人。虽有脉冲波保护,但他们与地球、月球、水星、金星等地居民不同,身材更为结实坚毅,眼珠为了尽可能吸收来自六亿千米外的阳光,演化得较大;他们皮肤苍白、个头高挑,对于辐射线的承受能力也强。当地人自认更接近当初征服地球、带来人类史上初次真正和平的钢铁金种。

  早知道我今天就不该一身黑。我的手套、斗篷、里面的上衣都是黑色。本以为目的地是在星球另一侧(那儿不面对木星),只有二氧化硫形成酷寒冰原,结果卫星统领的工作团队最后一刻忽然表示会晤地点有变,要求我们前来硫黄海岸。此地气温高达一百二十摄氏度。赛菲走到我身旁,戴着新的光学目镜监视黄澄澄的地平线。赶赴火星的一个半月航程中,她和旗下女武士日以继夜跟着赫莉蒂学习、训练,很快就熟悉各项军事配备操作、登船和能量武器战术,还能辨识灰种的军用手势。

  “这温度还行吗?”我问。

  “真怪。”赛菲回答。她只有脸能稍微感觉到外界高温,身体其余部位都由装甲的冷却系统保持舒适。“为什么会有人住在这种地方?”

  “能住的地方就会有人住。”

  “金种有选择机会,”她说,“不是吗?”

  “的确是。”

  “这里的环境严苛。要是我,就会对住在这里的人严加戒备。”

  由于重力低,沙尘随风扬起后卷成柱状,摇摇晃晃拍落。然而野马反倒认为我必须提防赛菲。

  于是我暗中调查,知道这位新女王在航程中看了好几百小时的全息影片。她学习人类发展至今的历史,通信仪上所有活动也受到监控。赛菲喜欢雨林影像或实境体验,但野马担忧的不在于此,而是她花了大量时间研究过去的战争,对于土卫五遭核弹毁灭尤感兴趣。不知她究竟有何想法。

  “很有道理,赛菲,”我回答,“非常有道理。”

  塞弗罗赫然降落在我们面前的沙上,斗篷的匿踪效果随光影涟漪褪去。“这什么鬼地方?”

  我不耐烦地拍掉面罩上的沙。自从启程后,我就知道他深陷爱河。那个可笑、烦人的恶作剧,还有在觉得没人注意时就溜到维克翠房里——臭小子恋爱了,而且这次居然不像是单恋。“有何发现?”我问。

  “整个地方闻起来都有屁味。”

  “这就是你的专业意见?”赫莉蒂在频道上问。

  “嗯哼。那座山另一头有个聚落。”他的狼皮斗篷随风飘扬,连接甲冑的链子发出叮咚声响。

  “有一小撮戴了护目镜的红种在运蒸馏设备。”

  “有扫描沙子底下吗?”我问。

  “老大,我又不是新手。什么面对面谈判,听起来就有鬼,不过目前没找到可疑之处。”他瞥着通信仪,“还以为木卫人比较守时,结果这些王八蛋已经迟到三十分钟了。”

  “大概是紧张吧,以为我们有空中武力作后援之类的。”

  “要是没有我们才蠢。”

  “同意。”赫莉蒂在频道上附和。

  “有你们在还需要空中武力吗?”我指指他的重力靴。塞弗罗背后有个灰色塑料箱,里面是泡绵包裹的萨里沙飞弹与发射器,是跟拉格纳炸毁卡西乌斯的船同一款。换言之,若有必要,眼前这个神经病将摇身一变,就成为小妖怪战斗机。“野马说了,他们会过来。”

  “野马说了,他们会过来——”塞弗罗装了个幼稚的语调,“他们最好给我过来。船在这种地方都很容易被逮到。”

  野马乘航天飞机前往木卫一首都伊利翁后,舰队暂时滞留太空轨道。合计共五十条火炬船和驱逐舰关闭护盾和引擎,靠在荒凉的木卫九周围,在此同时,军容浩大的金种舰队正要穿越伽利略卫星。倘若对方够靠近,就能从雷达上找到我们;而此时我方则为了藏匿踪迹,处于毫无防备的状态,就算是一小队镰翼艇也能轻松击坠。

  “木卫人一定会来。”我口里这么说,心却不踏实。

  木星的金种性格冷傲、与世隔绝。伽利略四卫星上估计有约八万圣痕者。他们在本地学院受训,前往核心区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少数最有钱的人能负担度假花费,就只有受到殖民地联合会征召才有机会。月球虽是金种发祥地,对他们而言却陌生遥远,人生的重心都放在木卫三的繁华都会。

  最高统治者早将外缘区的独立视作隐忧,当初曾提过,要将权威延伸至十亿千米外并非易事,真正的心腹大患其实不是奥古斯都与贝娄那家族互斗,两败俱伤,而是外缘区趁乱造反。届时殖民地联合会就会真正一分为二。六十年前,奥克塔维亚即位之初,土卫五统治者不肯臣服,她便要灰烬之王动用核武,将敌人连同星球一同摧毁,这次下马威直到今日依旧叫人胆寒。

  奥克塔维亚将木卫统领的儿女留在月球做人质,以此要挟。然而一年前,在我凯旋式后第九天,野马在月球城塞安插的间谍组织出手营救,这些人质居然成功脱身。木卫大统领之一睿弗斯·欧·卢俄在宴会上遭波及杀害,于是人质逃离后才过两天,他的孙儿与木卫三柯多范家族齐力攻下木卫四的殖民地联合会军事据点,并就地宣布木卫一独立,呼吁人口更多、势力更大的其余星球联合阵线。

  接下来,领袖魅力超群到接近危险程度的罗穆勒斯·欧·卢俄获选为外缘区最高统治者,而且没过多久天王星也愿意结盟。才过六十年又两百一十一天,卫星叛乱的戏码再次上演。

  木卫统领显然认定奥克塔维亚会受火星局势牵制十年甚至更久,加上核心区低阶色族发动抗议,正常推论,确实很难相信她有余力派遣舰队镇压六亿千米外的独立运动。只可惜,他们小看了她。

  “有人接近,”守在航天飞机仪表板前的卵石开口,“三艘船,目前两百九十千米远。”

  “总算,”塞弗罗嘀咕,“那些该死的木卫人也该到了。”

  地平在线浮现三艘船,左右两条萨佩顿级战斗机上画有卢俄家族的四首白龙徽章,龙爪扣住象征木星的闪电,中央那艘船是普里安[28]级大型人员运输舰,舰上标志我熟到不能再熟。是好几种颜色绘制成的沉睡狐狸。船停在我们前方,扬起风沙后梯子自船腹降下,里头走出七道利落的身影,与我相比都较高且较瘦。全是金种。他们戴着由雕塑师制造、名为“奎鲁”的生物式呼吸面罩,覆盖全部口鼻。奎鲁的边角伸至两耳,外观很像蝗虫壳。木卫金种的战斗装备比核心区要轻巧,颜色偏暗沉,因此他们披上鲜艳的围巾平衡视觉,背上扛长管电磁枪,枪托依照个人喜好定制,锐蛇则系在腰间,眼睛藏在橘色光学目镜下。脚上穿了舞空靴,不仅比较轻,而且也不借助重力,而是利用压缩气体的原理来移动,在沙漠上弹跳的模样就像朝湖泊抛石头——换言之,并不怎么高,然而一小时的移动速度却达六十千米。舞空靴的重量仅有我脚上重力靴的四分之一,电池充饱后足够整年所需,热感应系统也无法侦测。

  由此推论,这群人并非骑士,而是刺客。赫莉蒂也察觉到潜藏的危机。

  “野马不在其中,”她通过对讲机提醒,“忒勒玛纳斯的人吗?”

  “没看见——”我回答,“等等,她来了。”

  野马从一架战斗机下来,与个头较高的木卫一队伍会合。她的衣着跟对方相同,不过拿的是步枪。她身边跟着一个木卫一的女性,她肩膀微微前倾的姿态就像猎豹。抵达后,野马走到山丘顶端,回到我们这侧,其余木卫人士停在下方靠船的位置,表示自己并非威胁,目的只是护卫。

  “戴罗,”野马赶紧解释,“抱歉迟了。”

  “罗穆勒斯人呢?”

  “他不会过来。”

  “混账,”塞弗罗气得低吼,“我就和你说了吧,小收割者。”

  “没问题的,塞弗罗,”野马又说,“来的是他妹妹斐拉。”

  那名高挑女子往下睥睨,鼻梁有被打扁过的痕迹。她皮肤白,身体能看出低重力的影响。由于面罩和目镜让人看不清长相,只能模糊判断约五十岁。女子开口后语调无起伏。“我代兄长前来迎接。欢迎你,火星的戴罗。我是斐拉·欧·卢俄,官阶为副将。”

  赛菲悄悄挪动脚步,仔细观察陌生金种和那身没见过的行头。我倒是满喜欢她这种模式。那些发现她在一旁绕行的人讲起话似乎就会坦白些。

  “幸会,副将阁下,”我礼貌点头,“所以是由你代令兄发言吗?原本以为我可以和他本人会晤。”

  斐拉的目镜旁挤出皱纹。“无人能代他发言,我也不例外。我的兄长希望邀你到他家,位于卡瑞克荒野。”

  “是要我们自投罗网吗?”塞弗罗问,“我有个更好的主意:你立刻告诉你那狗娘养的老哥,他妈的,答应的事就要做到,否则别怪我拿枪管插进你屁眼,让你变成妖精最爱吃的烤肉串。”

  “塞弗罗,住嘴,”野马说,“别捣乱。看一下是什么场合、什么对象好不好?”

  斐拉注意的是赛菲,以及这个魁梧黑曜种腰间的锐蛇。

  “我才不管她是谁。既然知道我们身份——他妈的,这可是火星收割者哪!轮得到她这么嚣张吗?究竟有没有脑?”

  “这人不能一起去。”斐拉说。

  “我可以理解。”我回答。

  塞弗罗做出一个很糟糕的手势。

  “那位是……?”斐拉朝赛菲撇了撇头。

  “女武神山锥的君主,”我说,“拉格纳·佛勒洛的妹妹。”

  对方十分提防赛菲。这是理所当然,拉格纳相当出名。“她也不能去。另外,你背后那个大铁块有点儿问题。那是船吗?”斐拉闷哼一声,仰起鼻尖,“是金星的东西吧?”

  “借来的,”我回答,“如果你愿意交换……”

  斐拉笑出声——这倒是令我讶异,不过她又立刻正色。“若以使节团身份谒见卫星统领,就请对我的兄长表示足够敬意,并相信他是诚心款待。”

  “但是我也见过太多人只为图个方便就抛弃荣誉。”我出言试探。

  “这里不是核心区,是星系外缘。”斐拉回应,“我们还记得自己的祖先,记得钢铁金种是什么样的人,不会和月球那婊子或是火星的胡狼一样口蜜腹剑。”

  “即便如此……”我迟疑。

  斐拉耸耸肩。“收割者,你必须作出抉择,而且你只有六十秒。”她退开,让我和野马、塞弗罗商议。我招手要赛菲也过来。

  “你们有什么想法?”

  “按照罗穆勒斯的性格,宁愿自己死也不会杀害宾客。”野马说,“我知道你还不能信任对方,但他们是真的还将荣誉感当一回事,不是贝娄那家族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表面动作。在木星,金种将承诺当作性命看待。”

  “你知道她说的地点吗?”我问。

  野马摇摇头。“知道的话我就直接约在那边了。要注意,对方有侦测辐射和电磁波的设施,已经分析过你的数据,所以最好不要派人潜入。”

  “真是太好了。”话说回来,眼前我们面对的本就不是战术问题或心理游戏,目标是要争取外缘区支持。我手上握有连最高统治者也欠缺的筹码,比起别人的荣誉感更能保住自己的小命。只不过,以前我曾误判情势,此刻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他们的待客之道有包括红种吗?”塞弗罗问,“还是金种限定?我们得确认一下这件事。”

  我朝斐拉瞟了一眼。“的确。”

  “他杀你的话就等于杀死我。”野马回答,“我会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他轻举妄动,就等于和我的阵营宣战,会遭到忒勒玛纳斯,甚至洛恩三个媳妇的夹攻。罗穆勒斯现在将近三分之一的军力其实是属于我,他没有内斗的本钱。”

  “赛菲,你怎么看?”

  她闭上眼,通过蓝色刺青观察荒野上的灵。“可去。”

  “那么塞弗罗,给我们六小时。如果我们没回来,就——”

  “——去树丛打手枪?”

  “杀得一个不留。”

  “没问题。”他和我撞了下拳头,眨眨眼,“孩子们,祝你们聊得愉快啊。”塞弗罗也朝野马伸出拳头,“小马儿,你也一样啊。我们同一国的,对吧?”

  她握拳伸过去抵了一下,开心地说:“他妈的,这是当然。”

  

  第四十一章 卫星统领

  

  伽利略卫星最有权势的人,住处却异常朴素。许多小花园构成曲折地形,以及无数静谧角落。此处位于某座休火山背光面,俯瞰绵延至天边的滚滚黄沙;在地平线隆起另一座火山,冒出乌烟,岩浆朝西方爬去。我们降落在岩阵中的机库,只有两艘船和一排覆满尘埃的浮空机车。隔壁那艘是流线型的黑色比赛用机,奥利安想必死也想驾驶一次。这里没有地勤过来协助,于是我径自沿硫黄灰上的白色石头走道朝房舍靠近。道路沿墙转弯,屋子不大,全都包在脉冲泡泡内。

  卫星统领派来的队伍态度自在,先一步穿过铁门,进入房屋前方的草地,脱下沾满沙土的舞空靴摆在门口的黑色军靴旁。野马与我交换眼神后跟着脱鞋。我花的时间最久,因为重力靴太大太重,单一只就接近九千克,还有三条平行扣环固定在腿上。脚趾踩在草上触感奇异,但非常舒服,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的脚还真臭。看着十数名可能成为敌人的人将靴子排列在门前,感觉也很怪。我们仿佛闯进了一个非常私密的空间。

  “请在此稍候,”斐拉对我说,“弗吉尼娅小姐,罗穆勒斯希望先与你单独谈话。”

  “有危险的话我会尖叫的。”看她犹豫,我便开了个玩笑。野马眨眨眼,随斐拉入内。她显然察觉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斐拉不仅年长,还有一双一点儿细节都不遗漏的敏锐眼睛,所有举动都会受到她的评断。我留在院中听树梢风铃作响,发现花圃是平整的长方形,估测约三十步宽,从正门到内门步道大概十步深;周围墙壁涂上白色灰泥,表面光滑,爬满的藤蔓朝屋子扩张,绽放的小橘花飘散出浓郁的林地香气。

  建筑物三两分散,房间和小花园交错分布。屋子都没有屋顶,因为没必要。脉冲防护罩隔绝了外界的天气变化,里面则有自己的灌溉系统,每天早上洒水器会自动浇水。柑橘树虽不高,但树根已经刺裂花园中央白色石材砌的喷泉池。就为了看一眼这样的地方,我的妻子被逼上绞刑台。

  如果她在,应该会觉得这里既奇怪却又美丽动人吧。

  “可以摘橘子吃哦,”我背后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父亲他不会介意。”我转身一看,前院朝着房子左边绕出一条路,路上有另一道栅门。有个小孩站在那儿,看起来大概才六岁,手里拿着小铲子,裤子膝盖处沾了泥巴,脏兮兮的。女孩头发剃得极短,面色白皙,眼睛比火星的女孩大了三分之一。仔细看她,不难发觉她骨架细瘦修长,令人联想到刚出生的小马。我见过的金种孩童并不多,因为核心区的圣痕者担忧子孙遭人谋害,通常会好好保护,与外界隔离。之前我听说外缘区这儿风气不同。他们不对孩子下手。当然,太阳系里每个人都声称自己不会残杀儿童。

  “你好。”我试着露出亲切的样貌,但实在只有在侄子面前才会这样说话,所以有些尴尬。我其实挺喜欢小孩子的,可是相处起来就是别扭。

  “你是火星人对不对?”她神情一亮。

  “我叫戴罗,”我点头回答,“你呢?”

  “盖娅·欧·卢俄。”女孩很是得意,模仿着大人的口吻,但也就只有说起名字时才是这个态度,“你以前真的是红种吗?我听爸爸说过。”她解释自己为何疑惑,“他们以为我没有‘那个’——”盖娅的手指拂过脸颊上还不存在的疤,“——就连耳朵都关起来了。”她往覆满藤蔓的墙壁仰起头,露出淘气的笑容,“有时候我会躲在上面。”

  “我现在也还是红种,”我回答,“没办法从是变成不是。”

  “噢,可是你看起来不像。”

  既然女孩有这种误会,至少表示她没看过影片。“也许关键并不在于我的外表,”我暗示她,“而是我的行为举止。”

  跟六岁小娃儿讲这种话会不会太沉重?只有天知道。不过女孩脸上闪过有点儿恶心的表情,我不禁担心自己是否说错话。

  “你见过很多红种吗,盖娅?”

  她摇摇头。“只有上课才会见到,爸爸说不可以和他们一起。”

  “你没有仆人吗?”

  盖娅咯咯笑了一阵,才发现我是认真的。“仆人?我还没有资格啊,”她再次碰碰脸颊,“时间还没到。”只要想象这么一个单纯女孩也得在学院的丛林中逃命,我就忍不住浑身的恶寒。然而,会不会去追杀别人的其实是她呢?

  “如果你不放过我们的客人,恐怕一辈子都别想有资格了。”一个低沉沙哑的嗓音自玄关传出。

  罗穆勒斯·欧·卢俄靠着门框。他的表情沉稳却十分慑人。此人身高与我相若,但较瘦削;鼻梁看得出断过两次,五官整体显得细长,不怒自威,右眼同样比我眼睛大三分之一。此刻,那双眼微闭,至于左眼眼睑还留有伤疤,眼窝内不是眼球,而以一颗黑蓝色的珠子代替。他抿紧嘴唇,上唇还有三条疤。罗穆勒斯的头发是暗金色,蓄起来结成马尾。撇开疤痕不谈,他的皮肤完美无瑕。但外形并不重要,那身气质更引人注意。我立刻感受到那股从容与自信,仿佛他早在门边观察,也早已看透了我。然而,罗穆勒斯朝小女儿眨眼那瞬间,我却又不禁对他产生莫大好感。即使明知他也是个暴君,我竟产生了要博取他好感的想法。

  “你对我们这位火星访客有什么心得感想?”他问女儿。

  “大块头,”盖娅回答,“比爸爸强壮。”

  “没有忒勒玛纳斯家的人壮。”我说。

  女孩双臂交叉。“嗯,世上没有人比他们壮啊。”

  我笑了。“不一定哦。我认识一个人,他跟我就像我跟你的比例一样哦。”

  “怎么可能——”盖娅张大眼睛,“是黑曜种吗?”

  我点头。“他叫拉格纳·佛勒洛,是污印,来自火星南极,在当地部落算是王子。那个部落自称‘女武神’,所以也由骑着狮鹫的女性来治理,”我望向罗穆勒斯,“他妹妹和我一道过来。”

  “狮鹫?”小女孩似乎还没有学过这一段,满头雾水,“那他人呢?”

  “他死了。在过来找你爸爸的途中,我们把他送往太阳。”

  “噢,不好意思……”她表现出的怜悯只属于天真的孩童,“是因为这样你才不开心吗?”

  我眉头一挤。没想到情绪都写在我脸上了。罗穆勒斯察觉,出言替我解围。“盖娅,叔叔找你。番茄可不会自己播种啊。”女孩低着头与我道别,沿着走道跑开。我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要是我的孩子能出世,应该与盖娅是同样年纪。

  “这是你安排的?”我问。

  罗穆勒斯朝花园迈步。“就算我否认,你会相信吗?”

  “事到如今,的确无论是谁都很难信任。”

  “随时保持警戒虽无法感到喜悦,却能保住一口气。”他一派严肃,谈吐中有种铿锵有声的节奏,听得出军事化的教育背景。外缘区不风行虚伪造作、唇枪舌剑。当地人都直来直往。这气氛对我而言纵使疏远,却又让人感到焕然一新。“我父亲和祖父都以这里为家,”罗穆勒斯招手示意我在石凳坐下,“我想,在这里讨论家族的未来十分合适,”他从树头摘下橘子,坐在我对面,“当然,也是你的未来。”

  “看来你们付出的心血庞大到不可思议。”我说。

  “什么意思?”

  “树木、土壤、草地、水源,全都不是这里的原生态。”

  “人类一开始也不懂得用火。这也不失为一种美。”他似是反驳,“这颗卫星本来环境凄惨可怕,我们凭着巧思和意志才开创了今天的局面。”

  “也许人类只是过客?”我又问。

  他朝我摆摆手指。“你从不是以睿智闻名。”

  “我确实不够睿智,而且也为此尝到苦头。”

  “被关到黑箱里是真的吗?”罗穆勒斯问,“我上个月才听到这件事。”

  “是真的。”

  “卑鄙。”他语带鄙视,“但也清楚说明了你敌人的品行。”

  小女孩在石头步道留下泥巴脚印。“她不知道我是谁吧?”

  罗穆勒斯专心将橘子皮撕得像小缎带。我这么关心他女儿,他似乎颇感欣悦。“嗯,我家孩子未满十二岁,不可以看全息频道,只通过自然和人际互动学习成长。她必须先学会分析别人的意见,再学习构筑自己的立场,顺序不能颠倒。人并非数字世界的生物,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与外界接触前要先建立正确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