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要的并不是出一口气。

  那种人生目标就留给洛克,留给金种。我要的不只这样,他们绝对无法体会。我要的是来自我同胞的愤怒,我要所有为人奴役者的愤怒。最高统治者继续细数我的罪状,胡狼等着动刑,卡西乌斯站在禁卫军和两个骑士身边旁观,艾迦注意到我正在注视他,小心翼翼逼近。她感到气氛不对,而我突然仰头狂啸。

  为了我的妻子,我的父母;为了拉格纳、奎茵、帕克斯、纳罗;为了我失去的所有亲人朋友;为了被殖民地联合会夺走的一切。

  因为我是莱科斯的地狱掘进者,火星收割者;因为我付出自己的一切,换到进入这座地底碉堡的机会,来到奥克塔维亚面前。今日我只有两条路,不是随朋友葬身此地,就是向仇敌讨回公道。

  最高统治者朝胡狼点头,示意动手处决,他将枪口抵在我后脑,扣下扳机。火光闪耀,我的头皮被烤焦一块,巨响轰得右耳都听不见了。可是我没有倒下,没被子弹贯穿颅骨。枪管飘出烟雾,胡狼低头一看,惊觉不妙。

  “糟——”他连忙退后,丢下手枪要抽出锐蛇。

  “奥克塔维亚!”艾迦大叫着冲上前。

  只那么一剎那,最高统治者也察觉异样,听见摄影机后有怪声,转身就看到一名禁卫军偏着头朝地面发射脉冲步枪,嘴里却吐出一条鲜红舌头。她定睛一看,发现那根本不是舌头,是卡西乌斯的锐蛇刺穿头骨,沾满了血自那人齿间探出。剑尖立刻缩回,奥克塔维亚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周围三名护卫就接连倒地。卡西乌斯低头站在死者背后,右手是猩红色的锐蛇,左手是我和野马身上束缚衣的遥控器。

  “贝娄那?”他按下按钮前,奥克塔维亚只讲出了这三个字。铁衣打开,野马朝地上一跌,接着我也被松绑。她迅速飞扑过去,抓起禁卫军的步枪,我则掏出藏在金属衣内的短刀,扑向最高统治者。奥克塔维亚连眨眼的时间也没有,黑色外套根本挡不住刀刃,下腹部被我刺中;我们的距离近得能嗅到她先前喝过的咖啡,我仿佛感觉到她睫毛拍打出的气流。我再补上六刀,最后一刀没忘记向上划至胸腔,最高统治者的血喷洒到指节与上半身。

  “奥克塔维亚!”艾迦朝我杀来,但半途就被跪在地上的野马开枪拦截。脉冲弹打在她甲冑上,人被弹飞到房间另一头,落到塞弗罗与安东尼娅遗体旁的会议桌。在场两骑士目睹最高统治者几乎被砍成两半,摇晃退倒,立刻抽出锐蛇展开护盾攻向卡西乌斯。而卡西乌斯明明只是个一身绿色囚服、毫无护具的人,竟反过来冲锋陷阵,真理骑士措手不及,被他一剑插进眼窝,刀刃从头盖骨顶端伸出。

  胡狼从腰际取下我的锐蛇,立刻出招。我侧闪后欺近,他狂喝猛砍,但被我扣住手臂,一记头槌,追加扫腿撂倒。抢回锐蛇后,我马上将他左臂钉在地上,叫他无手可用。胡狼大吼大叫,朝我脸上啐口水,两腿乱踹一气,我用膝盖往他头顶猛击,他头昏眼花,动弹不得。

  “戴罗!”卡西乌斯和喜乐骑士捉对厮杀中还不忘提醒。“后面!”

  艾迦从裂开的桌下站起,怒目圆睁,杀气腾腾。我先跑开去帮卡西乌斯与野马。我很清楚,在失去右手的状况下,一旦过招,我不出几秒就会没命。卡西乌斯的衣服几乎要由绿转红了。毕竟对手全副武装,他左腿被狠狠削了一剑。喜乐骑士善用体重与左手神盾优势压制卡西乌斯,野马在死掉的禁卫军身上翻出两把锐蛇向我抛来,我边移动边接住,立刻启动剑刃。卡西乌斯下盘再度中招,还踩到尸体滑倒,不得已中举起脉冲拳套格挡,武器却被敌人砍坏。然而,此时的喜乐骑士背后破绽毕露,察觉到我接近已经太迟。我无声无息地纵身飞跃,自后方劈下一剑,剑身到了甲冑外几厘米处便受脉冲抵抗,劲道减缓,不过依旧随震动传进左手,我的锐蛇终究切开了那身天蓝铠甲与肌肉骨骼,身体以左肩到右侧骨盆这条斜线上下分离,血水在地板滴滴答答。

  他倒地后,密室陷入死寂。

  野马跑过来,将散乱金发往后拨,脸上漾着热切的笑。我扶起卡西乌斯。

  “演技如何?”他还忍不住蹙眉。

  “和你的剑术相比天差地远。”我瞥向满地尸体。他也咧嘴笑开。这一瞬间,他展现的活力比过往任何一次战斗都要丰沛,那神情敲响我心头的钟,忽然领悟到这就是我们失去的岁月。那段骑马奔驰在高原以为世界任我遨游的回忆。于是我也笑开。我们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心头却涌上阔别已久的充实感。

  “还不能大意。”野马说。

  我们三人同时转身面对全太阳系最难对付的人类。艾迦蹲在受到重创的奥克塔维亚旁边,最高统治者已经爬到全息基座边缘,翻身躺卧,双手压着腹部,面色苍白,颤抖不已。御史和莱森德脸颊都挂着泪水,男孩跑过去照顾祖母。

  “艾迦!”被钉住的胡狼大叫,“杀掉他们!不然就赶快开门!”他发了疯似的扭动,想用断了手掌的右臂碰触锐蛇按钮,将其变软。然而,按钮明明只在头上一米处却怎么也按不到。“把门打开!”他咬牙吼道。

  只可惜,想要开门得先到门前,要到门前不仅得先通过我们三人,还得背对我们好几秒才能输入密码。换言之,现在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艾迦,将最高统治者交给我们,她接受制裁的时候到了。”我不是不知道她会如何响应,但我的重点是转播,满地金种鲜血的画面传到核心区各地了。艾迦没回头,时机未至。那双特大号的手掌轻抚奥克塔维亚的脸,她抱着她的姿态就像怜惜孩子的母亲。“撑下去,”御史开口,“我会带你离开。我保证。奥克塔维亚,你要撑住。”

  最高统治者虚弱点头,莱森德伸手搭着御史臂膀。“请您尽快。”

  “跟她耗,”野马悄悄献策,“她的时间压力比较大。”

  “千万别被逼到角落,”我也提醒她,“按照计划横向移动。卡西乌斯,你还有力气打头阵吧?”

  “你们要跟紧。”他说。

  艾迦站起来了。她抬头挺胸,一身肌肉与甲冑浑然天成,此人是殖民地联合会最强武者最优秀的弟子,她一脸阴沉,难以捉摸。变幻骑士的深蓝色铠甲上有海龙缓缓游动。艾迦的肩膀和拉格纳一样宽厚,我真希望能找赛菲助阵。御史手中闪出一米半的银光,起手式就是柳流剑术的冬姿,锐蛇如火炬,高举侧翼,左脚前探,臀部下压,膝盖微弯。野马和我一左一右,现下战力最强的卡西乌斯负责正面。

  艾迦露出饥渴的眼神,寻找我们阵型的弱点:卡西乌斯腿受伤,我缺了右掌,野马体型无法抗衡,地面上又有重重障碍。

  她出招进攻。

  一对多时,主要有两种策略。首先可引诱对方互相干扰,但卡西乌斯和我经验丰富,野马反应敏捷,于是艾迦自然选择第二种做法:全速集中于我,将我击溃,就要同伴连营救都赶不上。她认为我最好对付,事实也的确如此。鞭子甩过来时我连剑都没能举起,只能狼狈后退,不然就会失去眼珠。逼我脚步大乱后,她化鞭为剑,施展排山倒海的连番突刺,招式看似狂乱,其实经过设计,迫使我以剑护住全身要害;接着她就能使出洛恩命名为“剥翼”的一式,剑身迭在我的武器之上,尖峰直取肩膀、顺势下滑,截断手臂的肌肉与筋络。既然我知道敌人的用意,便不停后退,不让艾迦有机可乘。不过我得全心注意身后地面的尸体位置,也得仰赖卡西乌斯和野马的掩护。只是卡西乌斯节奏抓得太急,锐蛇挥得太远,我先前也差点儿犯了同样失误。

  然而艾迦未以锐蛇还击,却启动重力靴弹跳起身,向他撞去。体重与装备合计两百千克,再加上重力靴提供冲力,绝非肉身能够轻易抵挡,单用看的都仿佛能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卡西乌斯索性紧紧箍住艾迦,额头用力撞击她的护肩,但很快就滑落下来,被御史压制在地。野马冲过去阻止她下杀手,艾迦也早料到我们会彼此掩护。她本来就是拿卡西乌斯当诱饵。她成功在野马下腹留下浅伤,险些开膛破肚。

  我朝御史背后掷出锐蛇,但不知她究竟是靠听觉或直觉,上身一弯就此躲开,锐蛇落在基座与上层会客室的隔板。艾迦回头出腿,踹中野马,她髌骨向后一折,不知是否脱臼了,但摔倒中依旧出了剑,于是御史的矛头重新转向手无寸铁的我。

  “该死该死该死该死——”我一边低呼一边翻滚,滚到禁卫军遗体那里想找把锐蛇防身,又提了脉冲步枪,想也不想就往后头射。防护罩挡下子弹,发出阵阵红光,艾迦追到我后面,一剑削断枪管。我再次翻滚后退,后腿被她划了长长一道伤口,热得发烫,还好后来找到锐蛇,总算跳出全息基座,到了高出三十厘米的座位区。她举起脉冲拳套朝我开火,我赶紧压低身体,没被打中,但头上的钢板屋顶熔解滴落,我又滚到旁边。

  几把锐蛇在下方过招,铿锵声不绝于耳,我爬到边缘,准备重返战局。艾迦以一敌三竟占上风,我们落花流水,四散逃窜,反而营造更好的机会让她收拾另外两人。卡西乌斯的腿伤和肩上新伤成了明显破绽,野马从后侧拦截保护,艾迦却在她出招时顺势柔身闪避,仿佛早已知道每个人的下一步动作。

  几轮交手后,我明确意识到这样下去绝对打不赢,艾迦的实力始终是最大的隐忧,加上被削断右手手掌根本不在我计划内。我们定会被她一个个杀死的。

  野马与卡西乌斯左右夹攻,乍看钳制了对手,我一跃而下,施展致命一击,但她旋转飞跃,如同周旋在三道龙卷风中的一缕细柳。艾迦善用所有优势:她身穿护甲,我们根本伤不到她,但她只要轻轻一划,我们就会皮开肉绽。于是她将攻击重点放在四肢肌腱,以出血至死为战术。洛恩教导我们时比喻这是智者掘根。

  她的剑在我前臂留下一道深口,撕开我指节,切去一截小指。我发出咆哮,但只靠愤怒不够,只靠本能也不够。我们三个太狼狈,敌不过她这样的怪物。洛恩调教得实在太好了。艾迦一个旋身,双手持剑刺进我右侧肋骨。我觉得全世界天摇地动。接着她发出骇人低吼,将我高高举起,我的双腿在全息基座上方半米晃。卡西乌斯又冲上来,艾迦一剑将我甩出,转身招架。我重重坠地,感觉胸口简直要陷下去,不停地喘却吸不进一口气。卡西乌斯与野马还挡在敌人和我中间。

  “别想碰他!”野马叫道。

  方才这剑没有伤及内脏,但还是找到了米琪特制强化肋骨的缝隙,我又流出满身鲜血,勉强起身爬到基座对面。胡狼还被固定在那里,已经无力挣扎。面对这场血腥杀伐,他脸上荡漾冷笑,坚信我最终还是会死在艾迦手上。最高统治者已无血色,眼神蒙眬,但仍靠在全息基座边缘隆起处持续观战,让莱森德紧紧搂着。艾迦回头一瞥,满心担忧,明白奥克塔维亚时间不多了。

  “你们怎么会选择他放弃我们呢?”艾迦朝野马与卡西乌斯怒吼。

  “这是理所当然吧?”野马回答。

  卡西乌斯从大腿枪套掏出一根针筒丢过来给我。“等她杀光我们就来不及了。”我爬起来,艾迦又是一阵狂追猛打,还好卡西乌斯与野马尚有余力挡她一时半刻。御史受挫折般暴喝,我们三人伤痕累累,再跟她僵持下去也活不了太久。我爬到全息基座边缘的最高统治者正对面,也就是塞弗罗的遗体旁边。

  “别想逃!”艾迦吼道,“等会儿我就把你眼珠挖出来,你这个锈渣无路可走了!”

  谁说我要逃?我跪在塞弗罗身边,他胸前是人造血液和卡西乌斯的假子弹射穿的布料,我拿锐蛇切开上衣,见到六个人造肉捏出的伤口,形状真是栩栩如生。塞弗罗一脸祥和,跟他的本性相互矛盾,更何况我们的任务还没结束呢,怎么能躺下休息?我打开针筒,赫莉蒂准备的蛇咬剂量就连死人也能叫醒,如果只是纳罗精制的血花萃取物引发的假死状态,那就更不用说。

  “妖怪妖怪快醒来……”我高高举起针筒,祈祷他心脏还未衰竭,狠狠朝着他胸膛一扎。塞弗罗瞬间睁开眼睛。

  “操——!”

  

  第六十二章 人皆为狼

  

  进去监牢与卡西乌斯启动作战计划前,塞弗罗喝下的那瓶东西其实就是血花精油。药效相抵,他仿佛是被大爆炸反应带回现实,立刻跳起来左顾右盼,神情慌乱,手抖个不停。最初的作用会让人捧着心窝,咬牙忍受,崔格与赫莉蒂前去营救我那次,我也尝过蛇咬的痛。塞弗罗昏过去前的最后一幕是禁闭室里我的面孔,一觉醒来还不确定自己在哪儿,但很清楚现在满地尸体血腥,还有人在旁边打打杀杀。他像疯子一样双眼充血瞪来,指着我的腹部说:“你在流血!戴罗!你在流血!”

  “我知道。”

  “还有你的手怎么搞的?为什么连手都可以搞丢!”

  “我知道!”

  “该死——”塞弗罗快速扫过周围,察觉胡狼无法行动,奥克塔维亚不支倒地,但艾迦将卡西乌斯与野马打得落花流水。“成功了!他妈的竟然成功了!快去帮忙那个金毛啊猪头。起来起来!”他硬生生提起我,塞了一把锐蛇过来,自己朝着全息基座冲去,像院训在松林时那样鬼叫。“我来杀你了艾迦!看我要怎么刮花你的脸!”

  “是巴卡!”胡狼在地上高呼示警,“巴卡还活着!”

  塞弗罗半途从死掉的禁卫军抢来脉冲手套,往这位年轻的火星大统领脸上一踩,顺势拔出嵌在他手上的锐蛇,动作一气呵成,在杀向艾迦的同时手套击发,用了药又感到胜利在望的小妖怪狂暴更胜以往。

  脉冲波直击艾迦防护罩,她被红色波光包覆,光影变换激烈,导致一时间视线不清,卡西乌斯总算逮到空隙,然而她身法依旧巧妙,一次次避过致命伤,锐蛇只擦过肩膀。然而转眼间塞弗罗又出手,在她后腰刺了两下。艾迦哀号后退,我趁势上前,地上出现了极少人看过的景象:艾迦的血。血沾在塞弗罗剑上,他伸手抹在指尖。

  “哈哈哈,你看看,你也是会流血的嘛。不如来看看你身体里装了多少血。”他压低身形,移动起来就像野兽。野马、卡西乌斯与我三人合力夹攻当今世上最厉害的奥林匹亚骑士,如同狼群围剿林中猎豹;猎豹前扑,我们就后退,伺机抓向她后腿会腰侧。现在轮我们放血了。四柄锐蛇化作囚笼,塞弗罗甩舞刀刃、亢奋大叫。

  “闭嘴!”艾迦朝他出剑,塞弗罗灵敏闪开,卡西乌斯和我趁机刺了过去。她是能挡下卡西乌斯攻向咽喉的一剑与后续两招,却早已无暇应付我。我以假动作先砍腹部,实际上却转向小腿,她若反击,我就脚步一飘远离,结果艾迦剑势过大,露出破绽,塞弗罗又杀了过去。他对准御史跟腱连番怒劈,等对方闷哼,脚步踉跄要报仇,他又退开。

  “你死定啦,”他语气中透出得意,简直到了卑劣的程度,“你要死啰!”

  “闭嘴!”

  “这一剑为了奎茵!”他叫道,此时卡西乌斯正削去她的左膝肌腱,“这是为拉格纳报仇!”我无声无息刺进她右大腿。“接下来,这是为了火星!”野马将她手臂从肘部砍断,艾迦低头看着那截断肢,仿佛怀疑那是否属于自己。

  不过她没有思考的时间。塞弗罗丢下脉冲拳套,自地上捡起真理骑士的锐蛇,一个飞扑,双剑扎进艾迦胸口,人就悬在她身上,一条腿还踏不到地。双方面孔相距仅只几寸,鼻头几乎要碰到。艾迦跪下后,塞弗罗终于站稳。

  “Omnis vir lupus.”

  他戏谑地吻一下艾迦鼻尖,狠狠抽出两柄锐蛇,化为鞭子在前臂周围舞动,伸长了手急速后退。

  当代剑术第一的变幻骑士走到人生尽头,往冰冷的地面喷出一口血,跪下了地,绝望的眼神则飘向最高执政官。对她而言,奥克塔维亚是她姐妹的母亲,不只养育她,也在太阳系统治者的地位上尽力关爱她,此刻两人甚至共赴黄泉。

  “对不起……最高统治者……”艾迦含血道。

  “不必道歉,”奥克塔维亚坐在地上挤出声音,“你依旧闪耀。历史……不会忘记。”

  “应该不会忘了,”塞弗罗毫无怜悯,“再见晚安,葛里穆斯。”语毕,她砍下艾迦头颅,朝她胸前一踹,那副躯体向后倒地。他像狼一样趴在敌人尸首上号叫,这荒谬的光景看得奥克塔维亚忍不住发出粗重的叹息。她闭上眼睛。我们上前时,她眼中已噙着泪。卡西乌斯和我摇摇晃晃,他得搭着我肩膀,拖着一条腿走。野马跟在后面,塞弗罗坐在胡狼胸口,锐蛇夹着他脑袋压制住。

  莱森德身上都是祖母的血,他捡起了奥克塔维亚落地的锐蛇挡路。“我不会让你们杀她。”

  “别……莱森德,”奥克塔维亚说,“太迟了。”

  男孩双眼红肿,手中武器颤抖,卡西乌斯迈出一步,伸出手。“放下武器吧,莱森德。我不希望连你也得杀。”野马和我交换眼神,奥克塔维亚察觉了,想必心底深处一阵发冷。莱森德也很明白自己绝不是对手,理智压下情感。他抛下锐蛇,退到一旁,目光空洞地望着我们。

  奥克塔维亚的眼神逐渐遥远暗淡,已在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途中,那里不受她管辖。我原本以为她会有番凶狠的遗言,又或者如维克瑟斯、安东尼娅那般求饶。但最高统治者绝不流露一丝软弱,此时复苏的反而是逝去已久的悲伤与爱。其实色族制度也不是奥克塔维亚创造的,只是担任它的守护者太久,因此仍需负起责任。

  “为什么?”她问卡西乌斯,身子因哀愁而轻轻颤动,“为什么呢?”

  “因为你说谎。”

  他回答后不发一语,从弹药腰带取出小型全息机放在染血的手上。那个三角棱晶只有拇指大小,晶体表面闪过影像,划过半空,落进最高统治者手里。奥克塔维亚浸沐在蓝光中,看着卡西乌斯一家人死前的片段。走廊上人影攒动,慢慢清晰后能看见有穿着虫皮甲的士兵。一路上先砍倒他姑姑,片刻后从室内拽出小孩杀死。不只用锐蛇,还出脚猛踹。越来越多尸体被拖出来堆在旁边,一把火放下去,保证不会有任何幸存者。超过四十具尸体都是孩童或无圣痕者的族人,单单一晚就全死光。他们以为死人无法泄露机密,但一切的主因就是胡狼。他以惨无人道的手法终结贝娄那与奥古斯都两氏相争,并在凯旋宴上设局捉我,换取最高统治者的合作与缄默。

  “你还问我为什么?”卡西乌斯几乎像在说悄悄话,“因为你根本毫无荣誉心。我宣誓成为奥林匹亚骑士,守护殖民地联合会规章及人类社会的正义,你不也发过誓吗?奥克塔维亚?但你完全忘了自己的职责,所有人都一样。于是整个太阳系分崩离析。这样的话,下一个世界或许会更好。”

  “这个世界已经是最好的了。”奥克塔维亚虚弱地说。

  “你真心这么认为?”野马问。

  “全心全意。”

  “那我只能说,你太可悲。”野马回答。

  卡西乌斯也有同感。“我心仍与弟弟同在。如果这个世界认为他太软弱,没有活下去的资格,我绝对无法接受。换作是我弟弟,一定也愿意相信人类可以缔造新的未来。”他回头望向我,“为了朱利安,我也愿意相信。”

  卡西乌斯又拿出两个全息机递给我,第一个播放出我的朋友是如何在凯旋宴上惨死,第二个则是要给外缘区,希望对方明白,这也是为了他们好。政治的运作还是不能停摆,我将两个晶体放在奥克塔维亚手中,土卫五的影像浮现在她面前。蓝白色的天体伴随同样壮观的土卫六和土卫七,一同随着图形转动。随后,土卫五的北极放出一丝丝白光,起初并不引人注意,直到好几朵蘑菇云覆盖地表。

  核爆映入最高统治者眼帘,野马让出位置,由我蹲在将死的敌人面前柔声劝谏,试图使她明白我们并非以复仇画下句点,而是正义。奥克塔维亚隔着我肩膀望向外面战况。虽然殖民地联合会炮火猛烈,但我们的禾谷舰队仍持续登船攻击。

  “我们族里有个传说:通向下一个世界的路旁会有人站着守候,分辨善恶,加以裁决。他才是收割者。他和我不同,我只是凡人。你很快就会见到真正的收割者,你的罪孽由他来审判。”

  “罪孽?”奥克塔维亚摇摇头,看着手上的三个全息棱晶,这里记录的不过是她罪行的冰山一角。“这都是合理牺牲,是统治者必须付出的代价,”她双掌盖住棱晶,“为了胜利,一定要有所承担。你很快就会懂,因为成为了征伐者,你也走在同样的道路上。”

  “不,我不一样。”

  “失去了太阳,宇宙只剩黑暗。”她身子颤抖发冷,我克制冲动,不然会出于本能想找条布给奥克塔维亚盖上。最高统治者很清楚下个阶段会是什么情况,最高统治者死后,权力斗争也不会结束,金种将被撕裂。“一定……得有统治者,否则千年以后孩子会问:‘是谁破坏了这个世界?是谁熄灭了光明?’而父母的答案就会是你。”

  我早就明白了。所以我才问塞弗罗懂不懂革命的方向。我不会为了镇压混乱而开启另一段暴政,但这些都不必对她解释。奥克塔维亚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连呼吸都吃力。“你得阻止他,你得……阻止阿德里乌斯……”

  这便是奥克塔维亚·欧·卢耐的遗言,这些字句随着她瞳孔中的土卫五火光一同褪去,只留一圈冰冷金色凝视无尽黑暗。我为她合上眼。敌人的逝去、警告和恐惧化为寒意,钻进我体内。

  站在殖民地联合会巅峰长达六十年的最高统治者终于死去。

  我心里却更加畏忌,因为胡狼居然开始仰天狂笑。

  

  第六十三章 沉 默

  

  他的笑声在房里回荡,全息投影上是月球和舰队相互厮杀的场面,蓝光照得他面色更显苍白。野马关闭转播,开始分析最高统治者的数据库。卡西乌斯走向莱森德,我在死者面前站起来,浑身伤口像是着火般热痛。

  “那是什么意思?阻止他什么?”卡西乌斯问。

  “我也不懂。”

  “莱森德?”

  男孩惊恐害怕,一时之间无法言语。

  “影像已经发送到所有船舰和星球,”野马说,“所有人都能看到奥克塔维亚是怎么死的。网络舆论开始发酵,大家都不知道之后会是谁掌权。得先下手为强。”

  卡西乌斯与我来到胡狼面前。“你又干了什么坏事?”塞弗罗抓着他猛摇,“那老太婆为什么说那种话?”

  “叫你养的狗滚开。”胡狼从塞弗罗膝盖下方开口。我将塞弗罗拉开,他依旧处于肾上腺素分泌过度的状态,一直在周围踱步。

  “所以你到底有什么阴谋?”我也问。

  “跟这种人多说无益。”野马说。

  “多说无益?你以为奥克塔维亚为什么会放我进来?”胡狼在地上回答,单膝跪起,压住受伤的手掌,“她都不担心我腰上的枪,难道不是因为有更大的威胁得应付吗?”

  他隔着乱发注视我。阿德里乌斯目睹方才一场激斗,亲自带我们来却被钉在地板,眼中竟没有任何情绪。

  “戴罗,我还记得被困在地底的那段日子,”他缓缓地说,“那时只能摸到没有温度的岩石,普鲁托分院所有人都围着我,一起缩在黑暗中。他们呼吸的气息和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我记得自己有多害怕让大家失望,记得自己准备了多久,但亲生父亲却是那么看不起我。我整个人生的重量都集中在那几个时刻。我拥有的事物一点一滴地消散。我们逃离城堡,伏尔甘分院来得太快,想要奴役所有人。最后一批人动作太慢,被我引爆地雷埋了,不过伏尔甘分院也一样。我好像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他说他很讶异我竟比预期得更早落败。爆炸封闭了隧道,之后的一星期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再过一星期,我们杀了个女孩,吃她两腿的肉活下去。那时她哭说不要,求我们挑别人。可是我那时就懂了,要是没有人肯牺牲,最后就是所有人一起死。”

  恐惧随寒意扩散,自腹中那股空虚向上攀爬。“野马……”

  “……在这儿。”她语气中透出恐慌。

  “什么?什么东西在这儿?”塞弗罗低声问。

  “戴罗……”卡西乌斯悄悄地说。

  “核弹。不在火星,”我回答,“在月球。”

  胡狼漾起冷笑,慢慢起身,无人敢阻止他。谜题解开了。他和最高统治者之间那紧绷的默契、言谈中潜藏的恫吓,以及为何有胆只身深入奥克塔维亚的权力中枢,即便嘲讽艾迦也不担心后果。

  “噢,该死,该死该死该死——”塞弗罗抓抓莫西干头,“该死啊。”

  “我压根儿没想过炸掉火星,”胡狼说,“我在那里出生,理所当然该成为它的主人。而且火星才是最重要的,氦三是整个帝国的命脉。月球是一副虚有其表的骨骸,就像奥克塔维亚一样,寄生在殖民地联合会的骨髓上吸血,还给我自命不凡。她拿我无可奈何,你也一样,你们太软弱,而且你没在学院学到教训。为了胜利就必须有牺牲。”

  “野马,能不能锁定核弹的位置?”我问,“野马!”

  她听得呆住了。“不行。辐射信号大概被什么东西给遮住。更何况就算我们知道位置,他也不会罢手……”野马准备联络我们舰队。

  “你说出去,我就每分钟引爆一颗。”胡狼指指耳朵,原来他早就植入对讲装置,所以莱拉丝一直都听得到,也就是说,实际上核弹是由她操作,所谓的“最后手段”就是这个意思,“要是你们能有机会翻盘,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们?”他顺顺头发,擦拭甲冑上的血痕,“炸弹好几周前就安装妥当,由月球的黑道走私进来,分量足以引发核冬[34],甚至重演土卫五事件。都安排好后,我就告诉奥克塔维亚,和她谈了条件。本来她的任期只会持续到崛起革命结束,现在看来局面……有了意料之外的变化。等殖民地联合会战胜,她会召集元老院议员,正式退位,任命我为接班人,用最高统治者宝座交换我不要摧毁月球。”

  “所以奥克塔维亚才要软禁议员,”野马似乎觉得想吐,“根本是在为你铺路?”

  “没错。”

  我稍稍退开,深感肩上负担沉重。我的身躯经历重重难关、失血过多、疲惫不堪,现在又面对如此巨大的……恶意。还有自私。我实在不知如何因应。

  “你他妈的真是个神经病。”塞弗罗说。

  “他才不是,”野马说,“如果真是有病我就不会怪他。阿德里乌斯,月球上有三十亿人,你不是真心想要这么做的。”

  “这些人有在乎我吗?我为何要在乎他们?”他问,“这只是场游戏,而我赢了,就这样。”

  “核弹到底在哪里?”野马朝他靠近一步恫吓。

  “嗯哼,”他轻声斥责,“动我一根汗毛,莱拉丝就引爆一枚炸弹。”

  野马也手足无措。“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她说,“三十亿人的生杀大权在你手中,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承受的重担,你可以当个比父亲、奥克塔维亚更好的——”

  “你这贱货,少看不起人了。”他仿佛不可置信地冷笑道,“以为我也会被你的话术蒙骗吗,现在你只能怪自己了。莱拉丝,引爆澄海南部的炸弹。”

  我们一同望着头顶上的月球影像,怀抱一丝希望,祈祷胡狼只是虚张声势或者信号奇迹似的传不出去。但红色小点在冷色系的画面慢慢扩大,其实仍旧不太起眼,只囊括了一个都市十千米见方的范围。野马冲向计算机,“是核爆没错,”她低语,“那里住了超过五百万人。”

  “现在没了。”胡狼淡淡地说。

  “你这变态……”塞弗罗尖叫着要冲过去,卡西乌斯连忙拦住他,将他向后推,“别拦我!”

  “塞弗罗,先冷静。”

  “小妖怪别紧张,好戏还没演完呢。”阿德里乌斯说。

  塞弗罗一听十分错愕,抓着自己心窝。刚才的药力应该会造成心绞痛。“这下怎么办?戴罗!”

  我强迫自己动脑。“所以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他拿了一块布咬着,缠住血流不止的手臂,“我要你做你原本就想做的事:戴罗,跟你妻子一样成为烈士。你自尽吧,就在此时此地,当着我妹妹的面。代价是三十亿人可以存活。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可以成为英雄哦。你死后我会继任最高统治者,太阳系就和平了。”

  “不行。”野马说。

  “莱拉丝,下一个。这次是蛇海。”

  投影上又浮现一朵红晕。“住手!”她叫道,“阿德里乌斯,拜托你。”

  “你一下子杀掉六百万人。”卡西乌斯仿佛还无法理解。

  “外头的人会认为是我们干的。”塞弗罗闷哼。

  胡狼附和。“每次核爆看起来都像是太空发动的进攻。都是你造成的,戴罗,想想有多少孩子变成焦炭,母亲哭天喊地。这明明是你扣一下扳机就能解决的事。”

  朋友都望着我,我的心思却飘得很远。我听见从莱科斯矿坑传来的哀号,嗅到每天凌晨机器表面凝结的露水;我知道自己回家时会有伊欧守候,她就在崎岖道路的另一头,与纳罗、帕克斯、拉格纳、奎茵相伴,或许还有洛克、洛恩、塔克特斯等人。死亡并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我会努力相信这件事——但我死了只会将胡狼留给人类,他能凌驾于我所爱的人事物,毁掉我们奋斗得来的一切成果。我一直认为自己可能撑不到革命结束,总抱着没有明天的想法前进,然而朋友给我爱、用信念支持我,所以我想好好活下去,我想重建世界。野马看着我,双眼湿润,我明白她的心意:她希望我能选择活下去,但绝对不会逼我。

  “戴罗,你怎么说?”

  “我不要。”我瞬间扣住他脖子。胡狼不能呼吸咽喉发出咯咯声,我将他往地面一摔,跳上去以膝盖压制手臂,将他头颅夹在两腿间,接着将手塞进那张嘴。他眼神惊慌、双脚乱踢,牙齿咬得我指节喷血。

  上回我制服他后取走的部位不对。恶魔会在乎手吗?他的恶行和谎言都是靠舌头编织。我属于地狱掘进者的拇指食指牢牢掐住仿佛初生坑蛇的嫩肉。“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阿德里乌斯,”我低头对他说,“无人哀号,无人怒吼,只有沉默。”

  我使劲一扯,拔掉胡狼的舌头。

  被压住的他忍不住哀号,鲜血从喉头汩汩流出,黏在嘴唇,手脚抽搐停不下来。我带着满腔怒火起身,敌人作恶的工具在手中还湿润着,我确切感受到了自己的愤恨及友人讶异的目光。我没有连阿德里乌斯耳朵里的机器也拔掉,让莱拉丝好好听听主子的呻吟。我赶紧走到通信机组那里跟维克翠的旗舰连线。她的面孔跳出来,一见是我便瞪大眼睛。

  “戴罗……你还活着……”她挤出声音,“塞弗罗呢……核弹——”

  “你们要全力摧毁火星雄狮号,”我指示,“引爆核弹的是莱拉丝,还有几百颗藏在月球都市里。快点击沉那艘船!”

  “火星雄狮号在敌阵最中心,”她反问,“直接攻击那艘船舰队会先全军覆没。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才有可能。”

  “能不能拦截信号?”野马问。

  “怎么拦?现在有好几百万的信号在往来。”

  “电磁脉冲?”塞弗罗从我背后探头。

  维克翠看见他总算安心,但又立刻摇头。“对方早就准备好对应的屏障了。”

  “那就对核弹本身进行电磁攻击,造成接收器短路,”我说,“发动铁雨作战,对所有都市释放电磁脉冲,直到危机解除。”

  “你这可是要让三十亿人的生活倒退到中古世纪啊!”卡西乌斯提醒。

  “那样是打不赢的,”维克翠回答,“我们没有实力投下铁雨,只会赔光兵力,月球还是在金种手上。”

  又一颗核弹爆炸,这次靠近南极。第四颗,在赤道。每次核爆会带来何种结果,我们心知肚明。

  “莱拉丝无法判断阿德里乌斯的情况,”卡西乌斯连忙问,“她到底会多忠心?真的会全部引爆吗?”

  “还听得到他鬼吼鬼叫应该不至于吧。”我虽这么说,但也怀疑是否自己一厢情愿。

  “对不起——”一个孱弱的声音传来,回头一看,莱森德到了背后。大难当头,我们都忘了他的存在。男孩刚哭过,眼睛充血还没消。塞弗罗下意识举起拳套要射,还好卡西乌斯机警拨开。

  “请联络我义父,”他鼓起勇气,“就是灰烬之王,他应该知道轻重缓急。”

  “听你在那边——”塞弗罗开口。

  “我们才刚杀掉最高统治者和他女儿,”我回答,“何况元帅他曾经——”

  “毁掉土卫五。”莱森德打断我们,“是没错,但他其实耿耿于怀。请联络他,要求他协助。祖母也会希望他帮忙的,月球是我们的家。”

  “莱森德说得没错,”野马伸手轻轻推开我,“戴罗,你让一让。”她深陷思考,来不及解释想法,先开启频道连接所有禁卫军主舰,高大的将军一个接一个出现,像是泛着银光的幻象围住被我们杀死的两人。最后一个联机的是灰烬之王,他看到现场后面色铁青,震怒不已,没料到女儿和君主都败在我们手里。

  “贝娄那,奥古斯都!”他叱喝后察觉莱森德在我们身旁,“难道你们连——”

  “义父,请先不要生气。”男孩开口。

  “莱森德……你没事吧?”

  “拜托你,先听他们要说什么,这关乎这颗星球的未来。”

  野马上前提高音量。“禁卫军舰队诸位,以及灰烬之王阁下,最高统治者已经身亡,然而破坏月球都市的核弹并非红星舰队的武器,反倒来自殖民地联合会自身的战备,只是被我的兄长窃占。他旗下的执政官莱拉丝负责控制引爆,目前还有超过四百枚炸弹,而莱拉丝就在火星雄狮号舰桥。只要她不死,核弹就会持续爆炸。各位金种,若不接受改变,就只能迎来毁灭,请你们赶紧作出决定。”

  “你这个叛徒——”一名执政官怒骂。

  莱森德从全息基座走回最开始的位置,拿起祖母的权杖。回来时,那群执政官还不停对野马叫嚣。

  “她不是叛徒,”男孩再次出声,将权杖搁在野马手上,“她是新的征伐者。”

  

  第六十四章 万 岁

  

  火星雄狮号下场凄惨,革命军与禁卫军通力合作,炮火全面猛轰。地表上的几次核爆比任何休战协议都管用,两大阵营吞下嗜血厮杀的欲望,毕竟乐见美景与文明付之一炬的人少之又少。只可惜月球最终仍是满目疮痍,击溃火星雄狮号前又起了十二次爆炸,更多城市从钢筋水泥沦为火焰灰烬,月球残破不堪。

  金种内部亦然。最高统治者之死与核爆事件几乎同时传开,殖民地联合会军心涣散,较富裕的执政官领船逃往金星、水星或火星。新主未立,他们自乱阵脚。

  奥克塔维亚的朝代长达六十年,许多人根本只认识这么一位最高统治者。月球社会濒临崩溃,我们还没离开密室,就得知外界供电短缺,四处暴动,人心惶惶。碉堡有逃生船,但我们逃得出月球,逃不出太阳系。既然挖出了殖民地联合会的心脏,若在此刻离去,人类的未来何去何从?

  不可能靠武力攻下月球,这道理我们四人都明白,从一开始就没有那种打算。就像拉格纳并不想与金种战到最后一兵一卒,所以看得出野马的重要性。她一直是革命的关键,拉格纳是有所领悟才赌上所有人性命放走卡珐克斯。于是野马站在伤痕累累的月球影像下,留心听着每个都市发出的哀号。我悄悄走近。

  “准备好了吗?”

  “什么意思?”她摇摇头,“他怎么狠得下心?”

  “这我不知道,”我回答:“但还有机会挽回。”

  “怎么挽回?天下都大乱了,”她说,“死了不知道几千万人,灾情——”

  “大家一起重建。”

  这句话重燃了她的希望,仿佛忽然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也意识到朋友都还在身边。野马很快对我眨眨眼,露出笑容,接着望向我缺了右掌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我肩膀。“你居然还有力气站着?”

  “任务可还没结束。”

  我们满身血污,模样狼狈,但跟莱森德到了门口,卡西乌斯输入奥林匹亚骑士才有的认证码打开门,接着鼻子皱了皱。“什么怪味?”

  “有点儿像是臭水沟。”我说。

  塞弗罗瞪着抢来的锐蛇。一柄是艾迦的,另一柄原属于洛恩。“是胜利的味道。”

  “你是不是拉在裤子上了?”卡西乌斯眯起眼睛,“一定是。”

  “塞弗罗……”野马也开口。

  “要假装被杀、吞下大量血花油,本来就会引起非自主的肌肉反应啊,”他骂道,“不然你们以为我故意的啊!”

  卡西乌斯和我互望一眼。我耸耸肩。“难说。”

  “其实是故意的。”

  塞弗罗做个鬼脸,比了中指,但忽然嘴唇扭曲,一副整个人要炸开的模样。“怎么?”我问,“难不成你现在还——”

  “才不是!”他拿出身上的水瓶朝我扔来。“你刚刚把一整管肾上腺素插到我胸口啊,混账,我要心脏病发了!”我们伸手要扶他,却被他拍开,“没事。没事。”塞弗罗喘了几口气才站稳,再对大家挤了个怪表情。

  “真的没事?”野马还是这么问。

  “左手没感觉了,可能得找医生看看。”

  我们勉强挤出笑声。我们看起来根本是四具僵尸,现在还有办法前进,真多亏那几个禁卫军身上留下的药物。卡西乌斯跛足行走,像个老爷爷,但始终将莱森德带在身边。他驳回塞弗罗的提案:让卢耐家族血脉于此时此地断送在他的锐蛇下。“这孩子受我庇护。”卡西乌斯冷冷地说。男孩随行其实能增加我们行为的正当性。

  “我爱大家。”门缓缓开启时,我说。胡狼失去意识,成为战犯,就背在我背上。“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

  “包括卡西乌斯吗?”塞弗罗明知故问。

  “今天尤其爱我吧?”卡西乌斯回嘴。

  “大家别分散。”野马提醒我们。

  内门打开,野马掐掐我的手,塞弗罗神经紧张微微颤抖。外门也轰隆隆打开,外面塞满禁卫军和零号军团的黑曜种,全部手执武器对着密室入口。野马上前,两手各持一个权力的象征。“禁卫军,你们效忠最高统治者,不过她已经死了。”她径自前进,即便被对方枪口抵住也不停步,我观察发现有个年轻金种目露凶光,想要扣下扳机,不过被年纪较长的指挥官伸手扣住往下压。

  禁卫军左右散开,让路给她通过,一个接一个放下武器,头盔缩回护甲。我从没见过野马这般光辉璀璨、威风凛凛的姿态,如同暴风中心的罕有宁静。我们跟在后面,不发一语,离开龙喉。将近四十以上的人选择随行。

  城塞内部也陷入混乱,仆人四处搜刮财物,卫兵则三三两两离去,想带亲朋好友逃难。我们先前声称打进来的黑曜种其实一直留在太空轨道,赛菲根本没下船。一切只是调虎离山引禁卫军离开密室的手段,想不到流言的威力超乎预期,大家都知道最高统治者已死以及黑曜种即将血洗月球的消息。

  乱象之中,众人马首是瞻。我们穿过月球城塞的黑色大理石走廊,金种雕像矗立左右,殖民地联合会各大部门也设于此。将士群集身后,亦步亦趋跟着野马。城塞里的人就属她最具权威,而且她还高高举起最高统治者的两样象征。有些人刚打照面的第一反应仍想动武,不过看见我、卡西乌斯,以及后头这么一大批士兵,立刻意识到当下情势,有些加入,有些逃走,还有少数开枪或集结小队试图阻挡,但他们就连野马周围十米都无法靠近,立刻被收拾掉。

  到达元老院的象牙白大门前时,我们背后俨然形成一支小军队。议员被软禁其中,仅二十名禁卫军构成薄弱防线守着入口。

  一位风度翩翩的金种骑士上前迎接,看来是这里的指挥官。他瞥了后面百余人一眼,里面有贵族也有黑曜种,还有灰种和我。当下他就作出决定,十分恭敬地对野马行礼。

  “我的兄长在城塞里还有三十人,”她开口,“都是骨骑。请队长带人搜索缉拿,如果他们抵抗,可以不留活口。”

  “遵命,最高统治者。”他弹了手指,带走五人。左右两个黑曜种推开议会大门,野马昂首阔步走进去。

  议会内部空间宽敞,白色大理石分为十层,围着最高统治者专用的中心台座。我们从北面进入后引发一阵骚动,几百双议政官的眼珠瞪得又圆又大,紧紧跟随。他们想必都看到了转播,知道奥克塔维亚已死,月球各地遭受核弹攻击。议会厅内某个角落,洛克的母亲起身,引颈望向浑身血迹的一行人踏上大理石阶走向会场中心。走道两侧的议员无言以对,伴随我们的是沉默,并非喧哗叫骂。莱森德和卡西乌斯一同上前。

  粉种过去搀扶议会内的多数派发言人下台,隔着麦克风,我们清楚地听到他紊乱的气息,看来方才是在进行什么重要程序——选举。在战乱中他们还忙着选举?这些人此刻像是偷吃糖果的小孩,东西还在手中就被发现,惊慌失措。议员怎么也想不到保护自己的禁卫军竟然会支持叛军,甚至很难想象我们能毫无阻碍地从密室抵达元老院。然而,就是这些人塑造出一个由恐惧统治的社会。人人为求生存,急着攀附明日之星,如此简单的人性反而催生了政变的成功。

  野马站上讲台,我们随侍左右,并将胡狼放在地上,让议员都看个清楚。他失血严重,已经面色惨白地昏过去。野马望向我。其实她从未想要走到这一步,但我已坦然接受了自己作为“收割者”的任务,现在轮到她了。我看得出她内心波涛汹涌,需要我的支持,就跟以往我需要她一样。可惜我永远无法代替她,不能帮她做这件事,除非真的将所有议员杀光,不然他们不可能接受。我是连接低阶色族的桥梁,而她则牵起了高色族。必须两人联手才能凝聚全人类缔造和平。

  “殖民地联合会的各位议员,”野马开口,“现在向各位发表谈话的是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也就是火星雄狮家族,尼罗·欧·奥古斯都的女儿。或许你们早就认识我了。六十年前,奥克塔维亚·欧·卢耐也曾站在这里,她斩下暴君——也就是她的亲生父亲——的头颅,登上最高统治者的宝座。”

  她锐利的目光扫向所有议员。

  “今日我也带来暴君的首级。”野马举起左手,提起奥克塔维亚的人头,那是保住我们性命的两样东西之一。金种只懂得一种语言,想要他们改变,只能以那个语言来号令。“前朝造成殖民地联合会中枢遭受核子浩劫,数百万人因奥克塔维亚和我兄长的贪婪欲念而死。若我们不力挽狂澜,人类文明迟早会化为灰烬。我宣布,从今天起,殖民地联合会正式进入新时代。”她看着我,“往后我们会有新的同伴、新的政策。支持我的有崛起革命阵线及数个金种家族,目前,他们的船舰与黑曜种跨部落联盟都在太空轨道待命,各位必须作出选择。”野马将人头放在讲台,举起另一只手上代表殖民地联合会最高地位的拂晓权杖,“不顺服者亡。”

  议事厅被死寂笼罩。太巨大了,我觉得所有人仿佛要被这空无吞吃入腹,战火再起。金种不愿成为第一个屈服的人,我当然可以逼他们,不过我意识到与其逼迫,不如以身作则。我在野马面前跪下,抬头望进她眼底,失去手掌的臂膀按在胸前,心里涌出难以形容的喜悦。“最高统治者万岁。”我开口,接着是卡西乌斯、塞弗罗,再来是莱森德,以及随行的禁卫军。议员也一个接一个跪下,最后,五十人都接受现实,齐声打破沉默高声叫道:“最高统治者万岁!最高统治者万岁!”

  野马即位后一星期,我站在她身旁见证他哥哥的绞刑。瓦利-瑞斯等十多名骨骑已伏法受死,他们的首领从我身旁走进水泄不通的月球广场。今日的阿德里乌斯头发蓬松整齐,穿着莱姆绿的囚犯服,围观的低阶色族安静无声。乌云虽薄,但飘了细雪。最近我在接受放射线治疗,所以总想呕吐。但是我还是过来陪她,就像当初她也陪我送洛克最后一程。野马看似平静,不过脸色白得跟脚下的大理石砖一样。忒勒玛纳斯家族的人也到场,面无表情地注视爬上金属阶梯的胡狼,负责执刑的女白种早已就位等候。

  女刑吏宣读罪状,人群中传出笑骂,一个玻璃瓶碎裂在胡狼脚边,再来就是石块砸在额头。他不眨眼,不畏缩,抬头挺胸,让人在脖子上缠绳圈。我真希望能叫他把帕克斯还来,让奎茵、洛克和伊欧死而复生,但换个角度看,阿德里乌斯也算在历史留下痕迹,火星胡狼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白种走向拉杆,阿德里乌斯的发上已经积了一些雪。野马哽咽,坠门掀开。火星重力较低,要是无人在底下拉脚是吊不死的,所以要犯人的亲友来做这件事。月球上重力更小,然而,白种提出要求后没人上前。胡狼的脸涨成紫色,双腿在半空踢踹,可是谁都不愿帮他一把。我看着这一幕,思绪仿佛凝固在几百万千米远,无法同情他半分。都要结束了,在他做过这么多坏事以后,我还是没办法。但我明白野马的感受不同,内心正天人交战,于是轻轻握着她的手,带她上前。恍惚之中,她走到孪生哥哥脚下,抬头时神情也宛如身处梦境。她轻声说了些话,低头一扯。虽是最后一程,也要让他知道自己有家人爱着。

  

  第六十五章 往生谷

  

  月球遭核弹攻击,野马成为新的最高统治者,接下来几周变化依旧翻天覆地。数百万人丧命,却第一次看见希望。听了她对元老院的演说,数十支金种舰队投诚,与奥利安和维克翠连手。灰烬之王竭尽所能鼓舞士气。然而月球重创,内部分裂,野马正式就职,他充其量就是多保住一些船舰不被夺走,然后带着主力转进水星。

  灰烬之王一走,野马很快掌控了军事要项,特别是灰种军团兵及黑曜种奴隶骑士。她通过政治手腕,实行废除色族的第一步:松绑金种对军权的钳制,解散元老院议会和品管会,起诉侵犯人权的数万名嫌犯。然而审判和执法不可能像对付胡狼那样快速利落,我们只能尽力。

  奥克塔维亚死了,罗穆勒斯等卫星统领也被困在外缘区,我应该可以休息一阵子。灰烬之王试图煽动水星和金星,其他金种军阀也蠢蠢欲动,月球依旧乱象纷呈。四处都起暴动,粮食短缺,辐射危害扩散。虽然不至于灭亡,但恐怕也回不到原本的风光。纵使贾王承诺全力协助重建,甚至夸口要将城塞推上新巅峰,还是一样。

  我体力逐渐恢复。从胡狼留在月球的航天飞机里捡回手掌,由米琪与维朗尼帮忙接上,不过还要好几个月才有办法写字,使剑就更遥远了。我只盼短期内没有动武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