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不会扔了那个苹果,只是当时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在笑,我不好意思。就拿着它出去找块松软的草坪挖个洞先把它藏起来。放学后我就马上又把它挖出来,带回家一直舍不得吃。看着它猜了好久是班上哪个男生送的,可是猜来猜去都猜不到。后来放到实在不能再放了才把它吃了。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个苹果。从此以后,我最喜欢吃的水果就是苹果了。”

秦昭昭看着许丽媛的笑容,决定缄口不说那个苹果的真相。让她回忆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时,永远有一只鲜艳漂亮的红苹果在记忆深处甘甜着。

3

苹果事件以后,秦昭昭更沉默了。她在班里是成绩中上的学生,这样的学生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一个班,总是特别优秀的学生或特别落后的学生最惹眼。比如乔穆凌明敏龚心洁这样的优秀生;又比如林森崔远志那样的落后生。

崔远志是高一(2)班成绩最差的学生,林森则是班里最捣蛋的学生。他们来念高中不过是混一纸毕业证书。像林森的爸爸早就计划好了,儿子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就安排他去当兵。在部队服役几年后,城市户口的退伍军人可以分配工作。届时以林爸爸的门路,自有办法把儿子弄进一个好单位。

林森的爸爸是有门路有关系的,他其实没什么实权,只是在市政府给某位市委领导开车。但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给领导开车的司机也能升天。林家在城东门处有处老宅,刚刚翻新成一幢崭新的两层小洋楼,每层都是三室两厅一厨一卫的格局。据说林爸爸已经计划好了,二楼将来给儿子结婚成家,老两口到时住楼下,既算是同住,也算是各立门户互不干扰。

林爸爸实在是想得周到看得长远啊!林森学习成绩不好怕什么,将来的人生路,有能耐的父亲已经都替他基本铺平,只管顺着平坦大道走就是了。

有父如此,林森在学习上自然就不会上心。成绩一塌糊涂,上课总是睡觉,上了运动场则活跃万分,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样样都喜欢。他在班上很少被人直呼其名,大家都喜欢叫他的外号“木木”。刚开学时,他的同桌崔远志看到他的名字,呀了一声:“木木木木木,五个木,你小子五行缺木吧!”

以后崔远志就经常开玩笑管叫他“木木木木木”,后来删繁就简为“木木”。这个外号听起来“木木”的,林森的人却一点都不木,在班上是出了名的捣蛋分子。几乎所有的坏事和恶作剧都能跟他扯上关系,可以说是“无恶不作”。他最喜欢捉弄女生,往她们后背上贴纸条;或是在她们椅子上涂胶水;有次甚至把一条蜈蚣放在他前排那个近视眼女生的文具盒里。那女生浑然不觉地打开文具盒去拿笔时,被蜈蚣毫不客气地蜇了一口,尖利的惨叫声附近几个班都听到了。

班主任气得不行:“谁,是谁干的?”

没人吭声。不知道的人没办法提供线索,知道的人也不会提供线索。学生时代的是非观比较特别,无论自己的同学做错了什么事,都绝对不能告诉老师,否则就是出卖。

侥幸没有“落网”的林森因此老实了一阵,但没老实几天又开始不安分了。课间操时他经常不去做操,一个人呆在教室里。而做完操回来后,总有女生会发现自己饭盒里带的菜少了。

实验中学是半封闭管理,学生中午不能离校,必须要在学校吃饭。校食堂吃饭倒不算贵,打二两饭只要三毛钱,素菜一份一块钱,鱼肉之类的也就两三块。就是味道很一般,大锅菜就没有好吃的。所以有些学生自己从家里带菜,只在食堂里打一份热饭。林森就好玩多过好吃地偷吃起这些菜来了。味道好的话他至少要吃掉一半,被他“光顾”过的女生们每每对着空了一半的饭盒欲哭无泪。明知有贪吃贼却没办法提防,因为学校的课桌都是不带锁的。

秦昭昭的饭盒也曾被林森光顾过。其实她带的都是很普通很家常的菜式。别的学生带菜是嫌食堂的菜不好吃,而她带菜却是因为自家带菜更省钱。学校一块钱一份的青菜菜市场只卖一两毛钱一斤,在学校吃未免太不划算。她每天带的菜都以素菜为主,只是秦妈妈每天都会额外为她煎个鸡蛋增加营养。秦妈妈的鸡蛋煎得好极了,圆圆的一个,颜色金黄,蛋黄呈半液体状态,吃起来很好吃。自打林森“光顾”过一次后,许是印象深刻地记住了她饭盒里好吃的煎鸡蛋,一连三天,他都把她带的煎鸡蛋吃掉了。

秦昭昭很生气,她饭盒里每天最有营养的鸡蛋就这样喂了一个根本不缺乏营养的人。林森吃得还不够好吗?他天天在校食堂吃饭要的菜不是鱼就是肉,却还要来偷吃她的煎鸡蛋。

很生气很生气,却又敢怒不敢言。沉默寡言的秦昭昭不愿惹事,尤其不愿惹林森这种男生。他若是铆上一个人恶作剧起来,很难吃得消他的。

秦昭昭决定每天早晨上学的路上就把煎鸡蛋吃掉,免得落入他人口腹。而林森再无鸡蛋可吃后应该也就不会再“光顾”她的饭盒了。但是这天做完操回来,她愕然地发现整个饭盒都空了,青菜萝卜也被吃光了?不会吧!

接下去一连三天饭盒里的菜都不翼而飞,秦昭昭想不通为什么林森连青菜萝卜也要吃了?捧着空饭盒她嘴一扁很想哭,同桌杨菁一脸“你实在傻得可以”的表情提醒她:“你别真把木木当木头。他可不笨,猜到你是故意不带煎鸡蛋了,生怕被他吃掉。但他没得吃的话那你也就别想吃,你的菜都被他倒掉了。你呀,要想太平以后还是每天带个鸡蛋给他吃吧。”

秦昭昭忍了半天才把眼泪忍回去了,她都委曲求全了还不行吗?林森干吗非要跟她过不去呀?

这天放学后,秦昭昭去了谭晓燕就读的那所中专。她在实验中学没有知心朋友,心里的委屈伤心只能找谭晓燕诉说。

谭晓燕很气愤:“这个家伙也太欺负人了吧,你去找老师告他一状好了。”

“没有用的,老师骂过后,他会更变本加厉。”

“那你干脆给课桌肚装一块挡板,把东西都锁起来,他就没办法了。”

这倒是个办法,班上也有几个同学给课桌上了锁。于是秦昭昭回家跟爸爸说想在课桌上加把锁,理由是最近学校经常有学生丢东西。秦爸爸二话不说就弄了需要的材料,第二天和女儿一起去学校把她的课桌上了锁。

秦昭昭的抽屉上锁后,倒也太平了几天。但好景不长,一天中午,最后一堂课的铃声响起后,同学们都从课桌里掏出饭盒准备去食堂打饭。秦昭昭也拿出了自己饭盒,她感觉手里的饭盒似乎重量有些不对,下意识地打开一看,顿时尖叫着把饭盒扔出去了。她的饭盒里居然装着一条巴掌长的四脚蛇,也就是壁虎。女生最怕这些东西了。

这天中午,秦昭昭没有去食堂吃饭,她根本就没有吃饭的胃口了。原本装菜的饭盒突然装了一只四脚蛇,她知道一定是林森干的。就是想不通他究竟是怎么干的?上了锁的课桌居然也挡不住他。

独自趴在课桌上,秦昭昭呜呜咽咽地哭了几乎一个中午。除了哭,她又能做什么?她惹不起那个嚣张的男生,如果去老师那里告他,只会被他整得更惨。

有几个女生过来安慰她,也都是同样的看法:“木木那种男生最不能跟他对着干,你越是想方设法不让他碰你的饭盒,他就越是要碰。你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甚至一向很少跟她说话的凌明敏,都破天荒地给出建议:“林森不就是每天想吃你一个鸡蛋嘛,就带给他吃好了。否则隔三差五他就要给你制造麻烦你受得了吗?”

乔穆坐在凌明敏后面,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秦昭昭一眼。虽然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那双同情的眼睛让她一颗难过的心好过多了。

权衡利弊,秦昭昭终是忍气吞声地让步。课桌不再上锁,每天饭盒里的煎鸡蛋任林森自由取舍。每天一个煎鸡蛋的“进贡”持续了几天后,林森许是终于吃腻了,她的饭盒终于不再少菜。

4

开学一个月后,学校要求高一新生统一交钱做校服。一套运动装校服收费九十块。秦昭昭回家跟父母一说,他们双双摇头:“什么校服呀竟然要九十块钱一套,真是宰人。”

当时的物价,九十元一套的校服确实贵了。秦昭昭父母平时穿衣服一般只买十几二十块钱一件的。但是学校的收费没办法讨价还价,再怎么嫌贵也只能按这个数目交。秦妈妈给了女儿一张百元大钞,千叮万嘱:“小心不要掉了啊。”

秦昭昭也唯恐会掉了钱,小心地叠好放进文具盒,再把文具盒揣进书包,一路把书包挎得紧紧地来到学校。

她来得比较早,教室里还没有几个人。走到座位前准备坐下时,她无意中瞥见教室后门的地板上躺着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蓝色纸片,那张蓝纸片好像是…她下意识地走近前一看,果然是一张一百元的钞票。

心咚咚急跳,秦昭昭左右一顾,教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同学都没有注意她。温书的温书,聊天的聊天,吃早点的吃早点,她迅速地捡起那张钞票回到座位坐下。

捡了这么大一笔钱,秦昭昭觉得一阵阵心慌。这是在教室里捡的钱,肯定是班上哪位同学掉的,要不要还给人家呢?老实说,她有点不想还,她是捡的又不是偷的,谁让丢钱的人粗心大意。像她带一百块钱来学校一路是多么小心翼翼呀!当然她的同学和她不一样,他们大多数家庭条件良好,一百块钱也就揣得漫不经心。既然他们都无所谓丢钱与否,那她又何必拾金不昧?他们反正也不差这一百块,而她有这一百块的话,这笔校服费就算是省下了。

有心不还了,这笔钱带在身上让秦昭昭感觉如同揣着炸弹。因为心虚,她脑子里不由自主地产生种种令她胆战心惊的假设。比如丢钱的同学嚷嚷起来,老师命令全班同学互相搜身,要是在她身上搜到了这一百块钱怎么办?她当然可以说这是她自己带的钱,但这张钱上不知是否有什么记号呢?像折过角、划过符号之类失主知道而她不知道的记号,那她可就浑身长嘴也说不清楚了。他们没准会因此断定是她偷的也难说。

秦昭昭被自己的假设吓得无论如何不敢把钱留在自己身上。她想起教室后面的那块黑板与墙壁之间有一点缝隙,她把那张百元大钞拆成细长的一条趁人不注意插到黑板后面的空隙中。安全妥善地处理了这张百元大钞后,她紧张慌乱的心才开始往正常方面过渡。接下来,她开始密切关注钱究竟是谁掉的。

早读课上,秦昭昭听到凌明敏说她带来交校服费的一百块钱不见了。

“早晨进教室放书包时都还在口袋里,下楼去趟厕所回来就不见了,也不知掉在哪了?”

她的同桌叶青说:“你知道掉哪也没用啊!钱一掉在地上很快就被人捡了,你还想找回来不成?”

乔穆不认同:“如果是掉在教室里还是有可能找回来的,同班同学捡到了钱又知道是你掉的自然会还你。”

本来知道是凌明敏丢的钱,秦昭昭更不打算还钱了。丢一百块钱对凌明敏而言反正是小意思了,她丢得起,她也就犯不着还。而且实话实说,秦昭昭对凌明敏有那么点心怀嫉妒。能够捡她的钱来用,她有一种莫名的痛快感。但是听到乔穆的话后,她原本拿定主意不还钱的念头马上就动摇了。她想她还是应该把钱还给凌明敏,如果乔穆看到她主动还钱一定会给她两道赞许的目光吧?

秦昭昭的想法还没来得及付诸于行动,又听到凌明敏说:“如果是本班的同学捡到也要看是被谁捡到才行。比如叶青或是乔穆你们捡到肯定会主动物归原主,但有些人就未必了。一百块钱毕竟不是小数目,像眼皮子浅的人捡了肯定会昧下了不还。”

最后那句话仿佛一个无形耳光扇在秦昭昭脸上,她猛地用力咬住下唇。是,她眼皮子浅,捡到一张百元大钞就舍不得还。但她不相信,假如易地处之,凌明敏处在她的身份位置上又能表现得有多好?

这一百块钱,恼羞成怒的秦昭昭决定无论如何不还给凌明敏了。

凌明敏丢了钱,班长来收校服费时她歉意地笑:“明天吧,今天我带的一百块不小心丢了。”

迟到的林森正好拎着书包晃晃荡荡地经过,听后笑道:“班花,你的钱丢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不要我先借你一百。”

凌明敏落落大方:“好啊,谢谢你。”

“不过要收利息哦。”

“你放高利贷吗?”

“我这利息不收钱的,只要…”

林森拖长声音没说下去,只是挤眉弄眼的坏笑。平时和他玩在一起的那帮捣蛋男生们哄笑着替他说:“只要摸摸小手了,亲亲小嘴了。”

凌明敏一张白净的脸迅速红透了,扭过头去她不再理睬林森。她的沉默不是秦昭昭那种忍气吞声的沉默,而是不屑一顾的懒得理会——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乔穆看着林森眉头一蹙:“这里是教室,你说话要注意一点吧?”

林森一脸无辜:“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那帮坏家伙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们几个,听到钢琴王子的话了吗,以后在教室说话要注意一点知不知道?”

凌明敏丢钱一事的议论就这样被林森的捣蛋行径给终结了。秦昭昭假想中那些搜身啊搜查之类的事根本没有发生,甚至都没有惊动班主任。那一百块钱凌明敏无所谓,丢了就丢了,明天再带钱来交校服费就是了。

下午放学后,秦昭昭故意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值日生都搞完卫生了。她还趴在课桌上假装写作业。

“秦昭昭你走最后记得锁门啊。”

“知道。”

教室里的人都走光后,秦昭昭马上跑去黑板那准备取出那张塞在缝隙里的一百块钱。钱塞进去容易,想取出来却比较麻烦。她用指甲抠了好几下都没抠出来,又跑回座位上打开文具盒找削铅笔的小刀,打算用薄薄的刀刃把钱拔拉出来。刚拿了小刀走到黑板前,教室门又被人推开了。她吃惊地转身一看,看见林森满头大汗地走进来。外套抓在手里,身上的背心已经完全汗透了。

“啊,还好没锁门,我书包还没拿呢。”

林森冲到他的座位前把课桌肚里的书包拽出来。动作比较急,手又没抓稳,结果整个书包掉在地上,里面装着的东西撒出大半。除了课本文具作业簿之外,有几张影碟格外醒目,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三点式女郎。

林森的课桌在教室最后一排,秦昭昭又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前,从他书包里洒落出来的东西等于就摆在她眼前。一看到那几张影碟封面上暴露的三点式女郎时,她吓了一大跳,难以置信地瞪圆眼睛。这…是浊是传说中的三级片?他的书包里居然有这种东西。

林森似乎也有点慌,赶紧动作麻利地把掉在地上的东西胡乱一把全塞回书包,然后抬头凶巴巴地瞪了秦昭昭一眼。她连退两步,声音细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她知趣的话语显然让林森比较满意,他换上一脸毫不在乎的表情:“你看见也没关系,我还怕你会去老师那里告我的状不成。”

秦昭昭双手直摇:“我不会,我不会。”

林森拎着书袋转身准备离开,没走两步又有些疑惑地一回头:“你怎么这时候还不回家,拿着小刀站在黑板报前干吗?”

“没…没事,我…我也要回去了。”

三步并作两步,秦昭昭赶紧走回自己的座位前收拾东西。林森也一脸懒得管她的表情推门走了。她慢吞吞地把东西全部收进书包后,确定再不会有人来打扰她了,又一次握着小刀走到黑板前,从那道窄之又窄的缝隙剔出了那张百元大钞。刀子很锋利,不慎割破了钞票,她不由展开钞票查看。正凝神查看时,身后始料未及地传来一个声音:“秦昭昭,你在干什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秦昭昭手一抖,钞票都失手掉了。它轻飘飘地飘向地面时,被一只手接住了,那是属于男生的宽大手掌。

“秦昭昭,我就觉得你古古怪怪的,原来果然有古怪。居然从黑板后面掏出一百块钱来了。这张钞票哪来的?不是黑板生出来的吧?一定是你藏的。你为什么要把钱藏在这?对了,凌明敏说她今天丢了一百块钱。唉呀,该不会是被你偷了吧?你偷了她的钱藏在这里是不是?”

去而复返的林森扬着那一百块钱像个福尔摩斯般作推理状。他的话把秦昭昭骇得脸色发白全身发抖,声音更是几乎抖得不成调:“不…不是我…偷的…是…是我…捡的。”

林森咄咄逼人:“你说捡的就是捡的,捡的干吗鬼鬼祟祟藏在黑板后面,一定是偷的。我要去告诉老师,秦昭昭是小偷,她偷了凌明敏的钱。”

“不是的…真的不是的…真的…真的是我捡的。”秦昭昭紧张害怕得哭了。如果坐实了“小偷”这个罪名,那她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人啊!

“要我不告诉老师也可以呀,不过有个条件。”

秦昭昭如蒙大赦,满脸是泪地拼命点头:“什么条件都行,你千万不要去老师那里告我。”

天色已经不早了,夕阳全部沉到了地平线下,暮色让教室里的光线开始变得朦胧。一室朦胧中,林森的眼睛显得格外的晶亮闪烁,晶亮得慑人,闪烁得令人不安。秦昭昭看不懂他眼中的内容,只是下意识地发慌。而他压低声音说出来的话让她彻底慌了:“你…让我摸一摸…我就什么也不说。”

5

第二天上午,秦昭昭没有去学校上学。虽然她一如既往地一大早就背着书包离开家门,却无论如何不敢踏进实验中学的大门。最后含着眼泪去了谭晓燕的学校找她。

她眼泪汪汪地诉说还没说完,谭晓燕就气炸了:“昭昭,你怕那个林森干什么?他有什么证据证明那张百元大钞是你偷的。你真是胆子太小了,被他一吓就乱了阵脚,你就一口咬定那是你的钱,他能把你怎么样?”

秦昭昭当时实在是被吓坏了,让林森一吓唬就唬得不行,拼命解释自己是捡的不是偷的。的确,她其实完全可以一口咬定那就是她自己的钱,林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的来着?可是当时吓破了胆,完全想不到要抵赖和否认,只是拼命辩解自己是捡而非偷。因为她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五年级时的夏琴…如果小偷的罪名成立,那就太可怕了。

“你不用怕他,放心大胆地去上学。他如果真向老师告状,你在老师面前镇定一点,要求和他当面对质,让他拿出证据来。”

“我…我不敢去。”

“为什么不敢?你怕什么呀!”

“我…我昨天…还用小刀把他的胳膊划破了。”

谭晓燕始料未及地睁大眼睛:“你用刀子划破了他的胳膊,你不是很怕他吗?怎么会有胆量朝他挥刀子呀!”

秦昭昭并没有胆量朝林森挥刀子,只是他的手朝着她胸前伸过来时,她惊恐万分地一把用力推开他跑了。那时她全然忘了自己手里还握着铅笔刀,所以一推之下锐利刀锋擦破了他的胳膊。

十分难为情地,她把没说完的部分小小声都说完了。谭晓燕听得又惊又愕,惊愕过后是臭骂:“这个林森简直是臭流氓一个,难怪他那么吓唬你,原来根本不安好心。昭昭,还好你虽然平时胆小懦弱,但关键时刻不含糊,否则你就要惨了。”

谭晓燕鼓励秦昭昭勇敢大胆地上学去:“你更不用怕他了,他要是向老师告你,你也可以反过来告他对你耍流氓,证据就是你划破了他的胳膊。不过我相信他绝对不会找老师告你了,否则他自己不光彩的事也要牵扯在内。”

“可是,就算他不去老师那里告状,他也不会放过我的。他在我们班上很厉害,一般人都不敢得罪他。我这次惹到了他怎么办啊?”

“昭昭,害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越怕他他就越嚣张,人善被人欺,你要是不想被人欺负就不能太懦弱。他若再来欺负你,你就像昨晚那样朝他挥刀子好了。”

谭晓燕最后那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看见秦昭昭依然苦着脸。她用了激将法:“实在不行你就只有转学了,你愿意因为林森转学吗?”

秦昭昭想也不想地摇头,她好不容易才考进实验中学,又能幸运地和乔穆同班,她怎么能因为林森而转学呢?

下午,秦昭昭视死如归般地回到实验中学上学。书包里揣着一把水果刀,是谭晓燕给她壮胆的。她也一再在心中为自己打气:别怕,大不了跟林森拼了。

在教室门口迎面遇见了乔穆,他朝她点头一笑:“秦昭昭,你上午怎么没来上课?”

他居然注意到了她上午没来上课,秦昭昭顿时满心全是说不出的欢喜,欢喜得几乎话都说不通顺了:“我…我有…有事。”

“有事啊!班长发现你没有请假就缺席了,还以为你生病了呢。问班上有没有同学知道你家住在哪,想去看看情况。本来已经说好下午放学后让我带路去你家,现在不用了。”

“不用了不用了,我下次会记得事先请假。”

秦昭昭心中连呼好险,如果让乔穆带着班长他们到她家里来,那么寒酸简陋的屋子,她怎么好意思招呼他们呢?

社会再怎么强调人不分阶级、穷未必可耻富未必光荣之类的话,但对于十几岁的孩子来说,只要意识到自己家里的贫穷与别人家里的富裕,大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自卑感。不愿意让同学们来自己贫穷的家里做客,尤其是那些家境良好的同学。不能一言蔽之地将这种心理贬为虚荣,谁都不愿意把自己不如人的一面展现出来。

走进教室后,秦昭昭刻意地不看教室最后那一排,眼角的余光,却分外清晰地感觉到林森抬头看了她一眼。那一眼,锥子般扎人,让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一个下午却过得很风平浪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直到最后一节自习课,教室里开始有了小小骚动,有一张纸条在各个课桌间火力接炬般地传递着,看过的学生都会小声与周围的同学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纸条传到凌明敏手里时,她怔了怔,转过身去给乔穆看,他看得一愣:“秦昭昭?”

秦昭昭敏感地闻声扭头,正迎上凌明敏审视的目光,她把手里的纸条直接递给她:“秦昭昭,你看看这张纸条。”

秦昭昭接过来一看,全身的血一下子全都冲上头来了,整张脸涨得血红。纸条上只有一句话:“秦昭昭偷了凌明敏一百块钱,藏在黑板报后面。”

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箭一般朝秦昭昭射过来,她站在无数道审视的目光中,有一种乱箭穿心感。全身不可抑止地颤抖着,手更是抖得连纸条都拿不稳。她下意识地看向林森,虽然纸条没有署名,但她心知肚明是他干的,只能是他。他果真不肯放过她。虽然没有去老师那里告她的状,却更加可恶地用一张纸条昭告全班同学她是一个“小偷”。虽然看似无凭无据的一句话,但看过的人总会怀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而对于爱惜名声颜面的女学生来说,又是何等奇耻大辱。

林森迎着她的目光,脸上是一种“惹我你就死定了”的嚣张表情,唇角更是挂着一抹得意的笑。他好得意呀,他的得意让秦昭昭前所未有地愤怒。此时此刻,她所有的脑细胞都被怒火占据了。想也不想地用颤抖的双手去书包里摸索那把水果刀。书包里的东西很多,她的手又很抖,摸了半天也没摸到那把刀在哪。气急之下,她哗的一声把书包倒了个底朝天,水果刀当啷有声地落在地上。她一把抓起刀子拔掉刀鞘,扭头咬牙切齿地朝着林森冲过去…

班主任闻讯赶来的时候,教室里是一派劫后余生的场面。原本摆得井然有序的课椅像被龙卷风卷过似的歪七扭八。学生们分成两批,男生基本上都在教室外面围着惊魂未定的林森,女生基本上都在教室里面围着痛哭不已的秦昭昭。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上,深深插一把锃亮锋利的水果刀。

班长心有余悸地向班主任汇报。简单地带过了自习课上传纸条的前半段,着重描述后半段:“…秦昭昭突然就跟疯了似的,拿着那把水果刀朝着林森扑过去。一刀接一刀地要朝他身上扎,最后一刀您看,扎在黑板上入木三分,只差那么一点点林森就险些没躲过去。这要真扎在他身上肯定没命了。她本来还想拔出刀子继续扎,我和乔穆、周子聪赶紧一起上去拦她,总算把她给拦住了。然后她就一直哭,哭个不停,谁劝也没用。”

这是当年实验中学最为轰动的一起学生打架事件。说是打架有点勉强,因为自始至终是秦昭昭在“持刀行凶”,而一惯强横的林森被她愤怒得丧失理智的行为逼得只有抱头鼠窜的份。这桩事件中校方以“恶意中伤欺负同学”的罪名严厉处分了林森,勒令他写三千字的检讨书,并且在校广播里当着全校同学作深刻检讨。除此外还把他的家长叫到学校来谈话。

林爸爸从政教处出来朝儿子脑袋上就是一巴掌,没好声气地数落:“你这小子,学习差也就算了,我从没要求过你学习成绩一定要好。但人品你可不能不好,人品差你就完蛋了。你说你在学校欺负人家女同学算什么能耐?有能耐你欺负比你高比你壮的男同学去呀!”

林森被训得灰头土脸,却半句都反驳不得。

秦昭昭——他原本还以为这个女生是很好欺负的,毕竟之前她一直表现得那么胆小懦弱。而那天傍晚他无意中发现她偷藏着凌明敏丢的钞票后,她害怕得像只小羊羔,瑟瑟发抖着直哭,反复哀求他千万不要告诉老师。

看她被吓成那样,一付任他宰割的样子,他突然触动了心里一个隐秘的念头。

上个星期天林森去二叔家里玩,和刚上初中的堂弟一起看碟片。二叔家有很多碟片,他挑了半天挑出一张赌片,因为周星驰的《赌圣》他非常喜欢看赌片。不过那张赌片一放出来他和堂弟都傻了。片头就是香艳无比的床上镜头,一男一女抱在一起一边亲吻一边脱衣服,而且脱着脱着竟然全部脱光了。他们全是头一次看这么刺激的画面,四只眼睛都瞪得老大。

二婶这时恰巧进来,一看到电视机里的内容立刻大呼小叫:“我的天,你们两个小子在这里看什么?不准再看,赶紧关掉。”

他和堂弟一起面红耳赤地溜了。走出老远还听到二婶在骂二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片子也不收好,当心小孩子看了学坏。”

从二叔家出来,林森念念不忘刚刚看到的那张碟片,记住片名上租碟店找。但那部不是什么有名的片子,几家租碟店都找不到。找来找去找不到,他于是另找了几张封面火辣的碟片,希望会有类似的镜头出现。

几张碟片背着父母躲起来一一看完,林森大失所望,空有那么香艳火爆的三点式女郎在封面上搔首弄姿,却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内容。搂搂抱抱亲吻抚摸都只是点到即止,刚让他激动起来就没了。没劲,真是没劲。

他把几张看完的碟片带在书包里准备放学后去还,想不到会被秦昭昭看见。一开始他还有些慌,不过看她那付知趣的样子他知道她不敢告诉别人的。临走前,他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古怪,留了一个心眼去而复返,结果也发现了她的秘密。

她害怕极了,怕得全身都在发抖,拼命求他不要告诉老师。她的害怕与懦弱,让他鬼使神差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我不告诉老师也可以呀,不过有个条件。”

那天在二叔家看过那部碟片后,片中女性□的胴体前所未有地震撼着十五岁的林森。他很想见识一下真实的异性身体,如果能看一看,摸一摸,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此时此刻,秦昭昭是自动送上门来的羊羔。满脸是泪瑟瑟发抖地傻站在他面前,对他提出的条件似乎丝毫没有反对的勇气。

心跳乱蹦一气,激动、紧张、刺激、期待…他深呼吸一下,大着胆子朝她走过去,伸出掌心汗涔涔的手想去摸她的胸。女生鼓鼓涨涨的胸脯,一向是男生眼中最富吸引力的部分。

手还没触上衣襟,一直呆呆站着的秦昭昭突然尖叫着用力推开他。她手里还握着那把小刀,锐利刀锋毫不客气地划破了他的右胳膊。利刃割破肌肤的痛楚痛得他赶紧低头察看伤势,而她,就趁机跑掉了。

到嘴的“羊肉”没吃到,胳膊上还添了一道伤,林森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秦昭昭,你——我不会就这样算了的。”

而现在…林森才知道当初其实应该就那样算了。秦昭昭虽然一向表现得忍气吞声很好欺负,但是——兔子急了咬起人来原来可以这么厉害。她拿着一把水果刀朝他扑过来时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他虽然耻于承认、内心深处却不得不承认当时都被她吓坏了。尤其是在他惊险万状避过她全力以赴的那一刀后,看着那把深深□黑板上的刀子,他后背全是冷汗。疯了,这个女生真他妈疯了。

6

事后回想发生的一切,秦昭昭都觉得自己是疯了。抓紧那把刀朝林森扑过去时,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欺人太甚,一定要跟他拼了。那一刻她完全不计后果不管代价,如果不是乔穆和几个班干部一起来拦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要疯狂多久。

是乔穆让她冷静下来的,他和班长一起分别抓住她的左右手,努力安抚她:“秦昭昭,别这么冲动,我相信你没有偷钱,是林森又在整你。”

她顿时就哭了,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乔穆相信她,他相信她,这就足够了。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当她是小偷,只要他不信,所有的冷言冷语她都可以视若等闲。

事实上不只乔穆一个人相信她,班主任也相信她。因为她平时一直表现得老实本分,林森却是典型的捣蛋分子,老师认定林森又在恶作剧欺负女同学。这件事以林森被校方严厉处分完结,她没有受到任何负面影响。

谭晓燕事后得知当日发生过的一切后,十分欣赏:“昭昭,你早就该这样厉害一下了。这一架可以说是打出了威风打出了志气,我想以后你们班再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打架事件发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班上的同学们看待秦昭昭的目光很特别,显然他们都对平素沉默寡言的她另眼相待。杨菁更是告诉她:“男生们给你起了一个外号——小宇宙。”

小宇宙,什么意思?秦昭昭迷惑不解。杨菁抿唇一笑:“看过《圣斗士星矢》吗?里面有句经典台词——小宇宙爆发吧,这个外号是形容你的爆发力强。”

有了“小宇宙”的外号,秦昭昭的确再没被班上的男生欺负过。林森如今等闲不近她身旁三尺范围内,出入教室都绕着她的课桌走,如避麻风病人。有男生取笑他是不是被她吓破了胆,他一脸认栽的表情:“那个秦昭昭发起疯来简直吓死人,作为一个正常人我不想和疯子打交道,能躲多远是多远。”

“你敢说她是疯子,当心她又对准你小宇宙爆发,看你往哪躲。”

后排男生们的打趣玩笑传到秦昭昭耳中,她只当没听见。她并不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更不是一个容易发脾气的人,她的性格一向沉默隐忍,只要不逼得她太狠,她不想和任何人起冲突。这些不痛不痒的闲话怪话,他们爱说多少就由着他们说好了,她可以全当耳边风,听若未闻。

高一上学期不知不觉中将至尾声。元旦节来临时,学校搞了迎新年文艺汇演,乔穆有钢琴独奏的节日。从小学到高中,他已经不知道参加过多少次类似的演出;从市里到省里,他也已经不知参加过多少次正式的比赛,捧回许多大大小小的奖杯。校文艺汇演的舞台上,他穿一套黑色西服登场,一束雪白的追光斜映在他身上,当仁不让的全场瞩目之焦点。

那是秦昭昭第一次看到同龄男生穿正式的西服。学校的男生们平时不是穿校服就是穿休闲装,十几岁的男孩子基本上不会买西服穿,即使买,也多半是买休闲西装外套配牛仔裤。而乔穆穿的那套西服完全是出席正式场合的正式装束,黑西装、黑马夹、白衬衫、黑领结。他穿起来十足十像一个西方电影里才有的少年绅士,文质彬彬,风度翩翩。

舞台上的乔穆英俊得无与伦比,舞台下的秦昭昭心跳得无以复加。优美的琴声源源不绝从他指下流出,在她耳畔低吟如诗。每一个音符都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叩动心弦,震荡不已。

乔穆的钢琴独奏结束后,台下掌声如雷。秦昭昭几乎把手掌都拍红了,她牢牢记住了那支钢琴曲的名字——《秋日的私语》。

一开始她还弄错了,因为汉字同音不同字的缘故,光听报幕员的节目报幕,她以为是《秋日的丝雨》。文艺汇演后班上的女同学扎堆儿讨论乔穆的钢琴独奏时,她也忍不住发表了一句议论:“真的弹得很好。听着那支曲子,就好像置身在秋天无边的丝雨中,整颗心都清清凉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