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明敏敏锐地听出来了她的外行,扑哧一笑:“秦昭昭,怎么让你听出无边丝雨来了?这支曲子可不是描写秋天下雨的情景。你弄错了,《秋日的私语》是‘窃窃私语’的‘私语’,而不是‘无边丝雨’的‘丝雨’。”

一群女生们都哄笑开了,秦昭昭整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几乎涨出泪潮。在教室里她强忍着没有哭,晚上回家后才偷偷躲在被子里落泪——为自己的外行和无知,也为凌明敏的内行和取笑。

寒假来临前,贺年卡满校园飞。学生们最喜欢互赠卡片,学校门口那排小店,每到逢年过节漂亮别致的贺卡总是格外抢手。贺卡的花样很多,有音乐型的;有立体型的;有干花型的…形形□各式各样,看得人眼花缭乱,很多学生往往一买就是十几二十张。

秦昭昭最怕这个时候,因为她没有多少钱买贺卡送同学。尤其是实验中学的同学,他们几乎都挑好的贵的买来送人,以她的经济状况如何做得到“投桃报李”?

她正发愁时,谭晓燕特意来给她送贺卡。不是一张,而是一摞别致的心型贺卡。

“昭昭,这些贺卡给你拿去送同学。”

“你哪来那么多贺卡?”

“我们班一个男生家开了一间文具店。前两天刚刚从广州进了一批贺卡,我让他拿些给我,结果他拿了好多,我就来分你一半喽。不要钱的,你就不用发愁买贺卡的事了。”

谭晓燕说到最后朝秦昭昭眨眼一笑,她便明白她是特意为她解燃眉之急来的。心中大是感动。初中同窗三年,没有谁比谭晓燕更明白她每年此时的为难。如今虽然已经不在一起了,她还是想到了她的为难,并用她的方式帮助她解决这个难题。教她如何不感激?

谭晓燕送来的那摞贺年卡真是解了秦昭昭的燃眉之急。她一一回赠了那些送过她贺卡的女生后,开始为如何送贺卡给乔穆而再三思量。

班上男女生之间互赠贺片的人其实很多。这个年龄的男生女生都对异性有着朦朦胧胧的好感,几乎每个人都有比较要好的异性同学。一般情况下,都是和坐在前面或后面的男生或女生关系更加密切。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经常在一起密切接触的人更容易彼此亲近。

秦昭昭和坐在她身后的那桌男生关系却很普通,鲜少交流。而班上其他男生就关系更淡了,基本上没有交流。也就是说,没有男生可以让她送贺卡——除了乔穆。

但是,她不能只给乔穆一个人送贺卡,那样未必显得太对他另眼相待。想了又想,她决定给班干部每人送一张贺卡。乔穆是班干之一,这样就不会显得特殊了。

这天晚上,秦昭昭为送给乔穆的那张贺卡究竟要写些什么想了好久好久。最终落在纸上的还是一句最简单的祝福:乔穆,祝你新年快乐!

太多太多的话,不敢说,不能说,只能道一句最简单的祝福。蕴含在字里行间的隐秘情意,那个被她偷偷爱慕着的少年可能永远都不会懂。

第二天去学校,秦昭昭意外地发现乔穆的座位是空的。凌明敏正在对班长说,乔穆的外公突发心肌梗塞,他们一家接到通知后立即星夜兼程地赶回上海去了,这个学期的期终考试他也不能参加了。

看着手里没来得及送出的贺卡,秦昭昭好失望。如果可以寄给他就好了,可惜,她没有他在上海的联系地址。凌明敏可能会有,但是她以什么理由去向她要呢?

高一上学期结束了。寒假才刚刚开始,秦昭昭就盼着它快快过完,她渴望开学,渴望开学的时候见到乔穆。那时候他肯定已经回来了。

高一下学期开学时,始料未及地,秦昭昭听到一个令她伤心无比的消息——乔穆留在上海读高中了。

这个消息是从凌明敏口中传出来的,她是全班唯一和乔穆保持联系的人。

据凌明敏说,乔穆的户口其实早在初中毕业后就根据上海知青子女回沪入户政策迁回了上海的外婆家。他原本一开始就可以去上海读高中,但是他妈妈一方面舍不得儿子;另一方面也考虑到小孩离开父母寄人篱下对身心成长方面的不良影响。外公外婆虽然疼爱外孙,但同住的舅舅舅妈有自己的女儿要照顾,又怎么会愿意额外多出一个责任呢?小城各方面条件虽然比不上大上海,但在这乔家是一户受人尊重的人家,儿子也在同龄人中显得格外优秀。回到上海,重新适应新环境新生活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一个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很难独自应付下来。所以乔穆的户口虽然回了上海,但穆兰深思熟虑后还是决定让他继续留在小城求学,到时候再回上海参加高考好了。

她的同桌叶青听得不解:“那乔穆为什么又留在上海读书了呢?”

“因为乔穆寒假时在上海喜欢上了双排键电子琴,他留在上海主要是为了学琴。他妈妈为他特意办了内退手续,也留在上海陪他了。”

她们的谈话,秦昭昭一直耳朵竖得高高地在一旁凝神细听。双排键电子琴,她头一回听到这种乐器名字,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感觉上电子琴应该比钢琴要普通,怎么乔穆学过钢琴后又倒回去学什么双排键电子琴呢?

上课铃响了,邻桌的谈话告一段落。秦昭昭却为此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满脑子都在想着乔穆。他留在上海是为了学习双排键电子琴,那是一种什么琴?为什么要留在上海学?小城难道不可以学吗?

放学后,秦昭昭找去市里几家专卖乐器的商店,一家家挨个询问双排键电子琴。她想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琴,让乔穆为了它留在上海。可是问遍所有店铺都没有这种琴卖。有位店主告诉她,双排键电子琴又名电子管风琴,是一种体积庞大的键盘乐器,结构非常复杂,一架琴可以演奏出一个管弦乐队的效果。它的价格昂贵,只有大城市的乐器行才会有现货提供。小城太小,这么昂贵的乐器没有哪家乐器行会进货,可能三五七年都卖不出去,白白积压一笔巨额资金。

秦昭昭失望而归。难怪乔穆会留在上海学琴,这么昂贵的一种电子琴,小城都根本没得卖,更不用说会有名师指导了。上海,只有上海才能满足他的梦想与心愿。小城如何留得住他?

乔穆走了,每天早晨走进教室时,秦昭昭的目光却依然习惯性地留意他的座位。座位是空的,她的心也相应地空空落落。脑子里却是满的,满满当当全是他的影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想着他,念着他——他在上海还好吗?那里的方言他听得懂吗?那里的饭菜他吃得惯吗?那里的气候他适应吗…

乔穆去了上海,上海因此成为秦昭昭高度关注的一个地方。

报纸上凡是与上海有关的报道她都会多看两遍;买东西时看到上海制造的标签总有无端端的亲切感,倘若是负荷得了的价格一定毫不犹豫买下;每天新闻联播后的天气预报,她都会注意上海的晴雨气象…

最最令她关注的,却是凌明敏——因为唯独她有乔穆切切实实的消息。他时常会从上海寄信给她,她看过后经常会和叶青谈上几句他的近况。每逢此时,秦昭昭的耳朵都灵敏得如同雷达般捕捉着旁边那桌轻言细语的交谈。

从她们的交谈中,秦昭昭得知乔穆的外公已经病故了。他外婆遭此打击身体明显不如从前,他舅舅舅妈既要照料小的又要照顾老的,所以乔穆留在上海后没有住进外婆家,穆兰另外租了一套两居室和儿子一起住。除了做一位尽职尽责的陪读妈妈照顾儿子的生活与学习外,也时常回娘家探望母亲。他爸爸有时间就会去上海看望他们母子俩。等等等等。

秦昭昭用心听着、用心记着。只要事关乔穆,无论巨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牢记在心,不想忘,不能忘。

7

春光明媚的日子,学校照例组织了一年一度的春游,要求每个学生交十五元的春游费。

如果乔穆还在实验中学,秦昭昭会很乐意参加春游。能和他一起在同样的时间,走过同样的路,去到同样的地方——春花烂漫的林野。纵然不能并肩偕行,只能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但他却不在这里,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所以她都不想参加,不如省下十五块钱好了。

秦妈妈却坚持要她去:“去,同学们都去就你不去怎么行,家里就差这十五块钱嘛,别让人家瞧不起。”

秦昭昭家这段时间来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国营的长机厂虽然半死不活,侥幸没有下岗留在岗位上的职工们连续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但市里大大小小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私营企业却大都经营得风生水起。有家私企机械厂的老板特意来长机挖技术娴熟的下岗工人,秦爸爸和他那帮老工友们求之不得地一起投奔去了。虽说是私营厂,却比国营厂还更能每月准时开工资。尽管医保社保这些方面不管,秦爸爸也知足了:“每个月能有固定收入就很好了,总比打零工有一天没一天要强。”

秦爸爸也意见一致地要女儿去。如此,便还是去了。虽然经济条件方面她和班上很多同学相去甚远,但也要尽力做到随大流。

春游其实对秦昭昭已经没什么吸引力了。大巴车上的热热闹闹,落在她耳中全是嘈杂吵闹。上车没多久,同学们就开始了零食大交换,什么话梅饼干糖果薯片海苔巧克力牛肉干鱿鱼丝等满车飞。吃得差不多后,男生们开始凑在一起打扑克牌玩游戏机;女孩子们就在一块听随身听或聊天。秦昭昭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在满车喧嚣中安静得如同不存在。

目的地抵达后,精力旺盛的一帮学生们争先恐后冲下车。秦昭昭顺着人流走,不紧不慢,不疾不徐,随大流。

这次的春游是去郊外爬山。爬山过程中,不少男生向他们中意的女生献殷勤。每个女生的魅力指数在此时有着再鲜明不过的体现,谁是白天鹅谁是丑小鸭一目了然。

作为班花的凌明敏,魅力指数居高不下无人能敌。好几个男生目标一致地走在她身前身后,道路稍稍崎岖一点的地方,七八双手争先恐后伸出来:“我拉你吧!我拉你吧!”

她微微一笑,礼貌中蕴含着一丝高傲:“谢谢,不用。”

林森也跟在她身旁嬉皮笑脸:“班花,乔穆去了上海你会不会很寂寞?今晚我请你看电影吧,《泰坦尼克号》,去不去?”

他边说边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电影票,在凌明敏眼前一招。

这一年的春天,好莱坞大片《泰坦尼克号》登陆中国市场,迅速在整个神州大地掀起了一股影像热潮。电视广播杂志报纸,几乎所有媒体都对这部电影进行连篇累版的醒目报道。巨幅海报不只悬挂在电影院前,连校门口的商店都进了不少海报呀画册呀男女主角照片之类的商品,每天都有学生三五成群地来挑选购买。商场里,很多大大小小的商品都印着男女主角的照片。像凌明敏今天背的那个小背包,正面就是杰克和露丝在船头展开双臂作飞翔状的经典剧照。《My heart ill go on》更是唱彻大街小巷。

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一部电影如此声势浩大的宣传造势。自然是未映先红,而上映后更红,红得发紫。街头巷尾人人都在热议这部电影,一时间人们都以看过《泰坦尼克号》为荣,没有看过的人简直就是跟不上时代了。

凌明敏头一扭不理他,和她走在一起的叶青笑:“木木,明敏已经看过《泰坦尼克号》了。”

“看过也可以再看啊,听说在上海这部电影上映时有人连看十四场呢。像班花你这样通身文艺细胞的女生起码也要看个两场吧?”

“明敏就算要看两场,也不会跟你去看的。木木,你还是另找别人吧。”

林森无所谓地转移目标:“叶青,那我找你一起去看好了,赏不赏脸?”

林森如今已不再是刚开学时那个只知道对女生恶作剧的捣蛋鬼了。他开始喜欢和女生套近乎,尤其是长得好看的女生。没有很明确的目标,就如同蝴蝶喜欢追逐每一朵鲜艳的花。

“如果我不赏脸,我的课桌里会不会也爬出一条四脚蛇?”

“当然不会,像你这么美丽可爱的女生,我怎么会舍得用四脚蛇吓唬你呢。”

叶青的脸微微泛红:“我…我也看过了。”

“看过了就再看一遍嘛,那个子曰什么来着,对了,温故而知新。”

林森只顾缠着叶青说话,没注意看脚下的石径。石板路缝里有青苔,一个没留神滑了一下,他踉跄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子。幸好人没摔着,夹在指间的两张电影票却飞走了,被一阵山风吹到石径旁斜坡下的密林中。

“哇,不是吧,我的票啊!”

站在石径旁,林森伸长脖子朝着坡下的密林看,考虑要不要下去捡票。这时已经爬到了山势陡峭的地方,如果离开石径去斜坡下捡票有难度。一来地势比较陡;二来石径外的荆棘灌木丛密密麻麻连成一片没有空隙的绿色海洋,根本没有林间小路,又有藏蛇的可能性;而且票也不知具体落在何处,下去找很麻烦。

叶青和几个在场的同学都异口同声劝他不要去找,倘若运气不好被蛇咬了或是不慎滚下陡坡就得不偿失。林森也决定放弃,不就是两张电影票嘛,反正是老爸从单位拿回来的,又没花钱。丢了就丢了,何必披荆斩棘地去荆棘丛冒险。

林森叶青他们一群人继续往山顶爬。在他们身后,秦昭昭定住脚步,随便找一块山石坐下来,推说休息一下再爬。等落在后面的同学们都陆续超过她,身影消失在前方的山道拐角处后,她一个人悄悄朝着陡坡下的丛林去了。她想去捡林森不要了的那两张电影票。

《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秦昭昭一直很想看,但票价实在太贵了,一张要卖三十块。小城的电影票平时也就是五块十块,这个三十块的票价简直堪比天价。如果让她在校食堂吃荤菜,可以吃十几二十份。既然林森丢了这两张票不愿意下去捡,那她捡了去看好了。

秦昭昭大着胆子走进丛林深处,眼前是一片眼花缭乱的绿,恣肆横生的茂盛植物如墙一般四面八方围住她。明晃晃的大阳当空照耀,地上却没有她的影子,她像一朵小小的蒲公英,被无数深绿间浅绿的枝与叶淹没。看似温柔的绿,却蕴含着隐秘的暴烈。荆棘的刺细如针尖,在□的肌肤上一擦一道细细血痕;灌木丛的枝芒一簇簇掠过前进的双腿,有些锋芒能透过牛仔裤刺痛她;最需要小心裸出泥土的山石,上面覆着一层厚厚青苔,一不留神踩下去,在这样的陡坡上摔倒,人会摔成滚地葫芦,搞不好就顺着山坡滚进山峡去了,不死也要送掉半条命。

在这片绿色海洋中,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细心寻找,终于找到了那两张粉红色的电影票,如花朵般分别挂在两簇相近的绿叶枝头。抬手拈下时她心里高兴极了,这场春游,它们可谓是最意外的收获。

有了两张意外收获的电影票,春游结束后,秦昭昭家都顾不上回就兴冲冲地跑去找谭晓燕,准备约她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她却不在家,谭爸爸说她上同学家玩去了,要吃了晚饭才会回来。彼时的学生不像现在大都有手机,谭晓燕不在家就联系不上。电影票是六点半的,等她吃了晚饭回来是肯定赶不上了。

就这样浪费一张电影票太可惜,秦昭昭想了想:“谭叔叔,你告诉晓燕明天早晨七点在南丰桥等我,我找她有事。”

傍晚秦昭昭提前去了电影院。电影院门口热闹非凡,卖票的窗口摆着票已售完的牌子,却还有很多人怀着希望在等退票。她把那张多余的票拿出来退,好几个人围着她要买,三十五、四十、四十五、五十地往上加,最终五十块卖给了一个戴眼睛的青年。她把钱小心地放进口袋里,准备明天拿给谭晓燕,让她自己来买票看。

电影还有五分钟就要开演了,秦昭昭卖了票后先去了一下厕所,再抓紧时间进场。场内已经熄了大灯,只有银幕格外雪白耀眼地挂在前方,满场唯见密密麻麻的人头,过道上的加位都坐满了,真正是座无虚席。这个市电影院她从没来过,都不知道要如何去找座位。没头苍蝇般地乱转了半天,最后是检票员看过她的票后打着手电筒帮她找到了座位。那已经是整排座位中的唯一一个空位了。

秦昭昭坐下时,看到座位右边就坐着买她票的那个眼镜青年。左边她下意识地也看了一眼,一看顿时呆住——坐在她左边的人竟然是林森,他正满眼惊讶意外地瞪着她。

始料未及的遇见,秦昭昭呆了,林森也愣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后,他先回过神来:“你…怎么坐在这?”

秦昭昭的脸顿时红了,她万万没想到林森还有一张跟这两个座位连号的票。原本以为是神不知鬼不觉捡的票,现在却在电影院和他遇上了。他不是笨人,应该很快就会猜到是她捡了他的票。

秦昭昭不知道,林森的爸爸从单位拿回了三张票。原本打算一家人一起去看的,但这天领导临时要用车他来不了,他不去林森的妈妈也就不想去了,这样林森就独享三张票。他原想趁着春游在全班女生中特色一个能一块看电影的目标,偏偏不巧失手丢了两张票。没法子,只能一个人来看了。

两个座位紧密相连,秦昭昭面红耳赤窘迫无语的样子被林森尽收眼底。他顿时恍然大悟——显然她是去捡了他丢的那两张票。那片陡坡她竟然也敢独自下去?这个“小宇宙”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老天,秦昭昭你胆子还真大,我对你的景仰之心真是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秦昭昭当然听得出他并不是真的在“景仰”她,涨红着脸没有回应。这样一种类似捉贼拿赃的场面她又能说什么呢?只是一张脸不可抑止地红上去,耳朵根都是火辣辣的感觉。本能地想走,却又舍不得。为了看这部电影她也不容易呀!就这样走了多可惜。想留,又很尴尬。

正在去与留之间犹豫不决时,电影恰到好处地开始了,解了她的围。全场观众都安静下来,林森也不再说话,扭过头去看电影。她也就在椅子上坐定不动了。

8

《泰坦尼克号》带给秦昭昭一种无比震撼的感觉。那种震撼感,之前从未有过,之后也从未有过。那是唯一一次,她全身心投入地观看一部电影,深深地被打动。

那的确是一部值得铭记的电影,它至今仍被称为电影史上的一个奇迹。影片中华丽壮观的宏大场面;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深刻悲悯的人文情怀;巨大灾难下人性的善与恶体现;都刻画得尽善尽美,而电影的配乐、主题曲、服装、道具、场景、台词等也都极具水准。电影公司金额庞大的制作投资和导演精益求精的制作手法一起成就了它的颠峰荣耀。

在这部电影中,让观众感动的不仅仅是男女主角刻骨铭心的生死绝恋,还有那些小人物在大灾难面前展现的平凡却不平庸的伟大人性。

当汹涌而至的海水带着死亡寸寸逼近时,船长和船员们本可以第一时间逃离危险的,却令人惊叹地坚守岗位直到最后一刻。此外还有许许多多人性的闪光点,譬如救生艇优先让妇孺先上;巨轮设计师放弃逃难在耶稣像前与船共存亡;船员把钱扔回给贿赂他的贵族;鸳鸯般相拥在一起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老夫妇;自知逃生无望的年轻妈妈,以罕见的平静和与温柔哄着年幼的孩子入睡;乱成一团的甲板上始终坚持演奏音乐的乐手们…这些细节都令人不能不看得热泪盈眶。大西洋冰冷的海水虽然淹没了当时的世界第一巨轮,但人类的美德、人性的伟大、人道主义的高尚情操永不沉没。

除去种种令人感动的细节外,这部长达三个小时的电影中,最令秦昭昭震动的是出现了□镜头。杰克为露丝写生那一幕,她脱去身上的衣服□出丰满圆润的胴体。那一瞬,全场观众都不约而同地低低惊叹。一阵小小的骚动如风过树梢般迅速传遍整个电影院。在此之前,电影院公开放映的电影从未有过此类镜头,电影总局把关严格,引进的国外影片中凡有暴露镜头的一律“杀无赦”,也不知《泰坦尼克号》是怎么侥幸逃过这一关的。

银幕上美妙的女性裸体让底下坐着的观众们反应各异。男观众当然是激动了,有人窃笑有人低低吹起了口哨;女观众则感到尴尬;至于那些带孩子一起看电影的年轻父母们就手忙脚乱了。比如坐在秦昭昭前排的一位年轻妈妈赶紧用手去捂儿子的眼睛:“这里不准看。”

秦昭昭也很尴尬,非常的尴尬,因为她身边坐着一个同班男生。和男生并肩坐在一起看露丝的□镜头,她有一种仿佛自己赤身裸体没穿衣服般的尴尬感。身旁的林森也显得不太自然,他应该是很想看的,但和她坐在一起似乎又不好意思直盯着看。眼神做贼似的这里飘一下那里飘一下,最后可能顾不上那么多了,他把目光落定在银幕上,口中似是自言自语:“好好欣赏吧,这是艺术。”

真有他的,居然想到扯起艺术这面神圣的旗帜来理直气壮地欣赏银幕上的女性裸体。

林森盯着银幕目不转睛地“欣赏艺术”时,秦昭昭如坐针毡,只希望这一幕快快结束。可人体绘画的镜头演完没多久又是男女主角在马车里亲热的画面,窘得她眼光都不敢往银幕上瞄了。

男观众们聚精会神欣赏的片段结束后,影片气势恢宏的下半场开始了。悲壮的画面一幕接一幕,女观众们陆陆续续地呜咽落泪,泪水最最泛滥的时候自然是露丝松开杰克的手看着他沉入大西洋海底的悲情一幕。秦昭昭那时已经不可抑止的泪流满面,耳中却听到林森不以为然的声音:“切,怎么可能沉下去呢?人在静止不动时应该是可以飘浮在海面上的。那么多遇难的人都飘浮在海面了,这才符合物理学嘛。”

最感人的一刻,他却说出这么煞风景的话,秦昭昭哭笑不得。

精彩的电影散场了,银幕上开始响起了片尾曲,电影院里恢复灯火通明。秦昭昭发现右边买她票的那个青年正摘下眼镜在拭眼睛,显然他也非常感动。哪像那个林森,那家伙来看这场电影真是糟蹋了一张票,除了“欣赏艺术”外他还知道欣赏什么?

眼镜青年注意到秦昭昭打量他的目光,扭过头朝她点头一笑:“这部电影很感人。”

“是啊。”

他们不过是简短的对话,却让林森有所误会,在她耳边嗤声一笑:“秦昭昭,这是你男朋友吗?会不会太老了一点,而且还要你想办法弄电影票,真没劲。”

对于才十五六岁青春无敌的高中生来说,二十岁以上的青年在他们眼中都已经显得老了点。

林森的话被眼镜青年听到了,他立即声明:“我可不认识这位学生妹妹,我只是花五十块钱买了她的一张退票来看电影。”

秦昭昭待要阻止他已经来不及了,脸顿时又红到耳朵根。赶紧站起来挤进退场的人群中匆匆忙忙朝外走,嘈杂人声中,她听到林森响亮的声音依然清晰无比地从后面追上来:“秦昭昭,一张票卖五十块,你可真有经济头脑啊!”

秦昭昭逃一般离开了电影院,脸一直火辣辣地烧着。不无懊恼地想,这个晚上如果没有林森的出现该多好。

第二天上学,秦昭昭提前出门,在南丰桥上等到谭晓燕,把退票的那五十块钱给了她,让她自己买票去看那场电影。

“本来昨晚想找你一起去看的,可是你偏偏不在家。浪费一张电影票太可惜了,于是我就把它卖掉换成钱。有了钱你就可以随便哪一天自己买票去了。”

谭晓燕高兴极了:“昭昭你真是太好了,我正好也很想看这部电影呢。早知道我昨天不去同学家玩了,就可以和你一起去看电影,能一边看一边交流心得体会,”

秦昭昭叹口气,是呀,谭晓燕昨天在家就好了。如果有她这个伴,她在林森面前也不会那么尴尬。

“你尴尬什么?有什么好尴尬的。那两张票是他不要了你才去捡的,又不是偷他的抢他的。你捡的票想看就看想卖钱就卖钱,关他什么事?别把他当一回事。”

因为谭晓燕一如既往地替她打气,秦昭昭在走进高一(2)班教室时表情比较镇定,只是心里还是有那么几丝不自在。尤其是看到林森时更不自在。不过他倒丝毫没有注意她,正眉飞色舞地和后排几个男生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

林森眉飞色舞和几个男生们一起热烈讨论的是《泰坦尼克呈》,讨论的重点当然是“艺术”。其实他倒并不是只知道“欣赏艺术”,影片中恢宏悲壮的灾难重现画面也很撼动年轻的高一男生。不过,在正值性意识萌动的年龄里,最吸引他注意力的还是当数那些限制级画面。而看过这部电影的男生们也都和他“臭味相投”,异口同声地感慨露丝的身材实在太有料了,凹是凹来凸是凸,真他妈性感。

男生们坐在一起讨论什么事情时,大都喜欢用脏话来加强自己的观点。真他妈性感、真他妈漂亮、真他妈厉害等等,一种狠狠地肯定,肯定得无以复加。

他们甚至还把班上几个身材有料的女生拿来跟露丝作对比,对比的结果一致认定一个名叫冯琪的女生身材与之最相近。

在他们班上,冯琪确实是身体发育得最成熟的一个女生,也不过才十六岁,身材却已经有了非常明显的S型曲线,简直当得起“丰乳肥臀”四个字。男生们为此没少在背后议论她,一提到她就挤眉弄眼。只可惜她长相很一般,而且皮肤还不好,脸上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长痘痘,据说是内分泌的什么问题,搽药打针都无济于事。男生们不免都有美中不足的叹息:“好一付魔鬼身材,偏偏没有天使面孔。”

电影《泰坦尼克号》贡献给青春期精力过剩的男生们的不仅仅只是露丝这个的性感话题。除此以外,男生们还因为电影中杰克吐口水的镜头而热衷起了吐口水比赛。

他们经常下了课就一窝蜂地涌出教室,在走廊上扶着阳台一字排开,憋足了劲朝着外面吐口水,看谁吐得远。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很恶心的比赛,教学楼前的水泥地上为此每天都是一滩滩黏糊口水的痕迹,也每天都有倒霉的人在走出教学楼时不幸成为楼上吐下来的口水着陆点。骂骂咧咧又无可奈何,上面一排脑袋谁知道哪个脑袋是肇事者的?

直到有一天,有一滩口水“吻”上了一位年级组长的秃顶,他怒不可遏:“谁——谁干的?”

当然不可能知道谁干的,阳台上一排脑袋嗖一下全部缩得无影无踪,没有谁会傻得站出来承认。年级组长气急败坏,强烈要求各班班主任好好管束学生们的不文明行为。秦昭昭他们班的班主任使出了杀手锏,谁再吐口水罚去打扫厕所一星期。学校的公共厕所多脏啊!一帮捣蛋鬼们权衡利弊后当然是选择不再吐口水比赛了。

9

吐口水比赛被禁止了,男生们转而模仿起杰克抽烟。其实这一点更是被校方严令禁止的,但因为他们都是背着老师躲起来抽,一般情况下不容易被发现。

一帮十五六岁的男生们初学抽烟很搞笑。都还不太会抽,却又都故作老成,极力在脸上堆出沧桑的表情,以配合嘴角不熟练叼着的那根香烟。可惜总有咳嗽声拆穿他们“老成”的假象,特别是学习从鼻孔里喷烟雾时,几乎个个都是咳嗽连连,不明就里的人听了还以为他们集体感冒呢。

尤其林森总也掌握不好一口香烟吸进去再闭上嘴从鼻孔里喷出来的方法,老是呛得咳了又咳。崔远志取笑他:“你一吸起烟来就咳得活像肺病三期。”

林森不服输,逮着时间就叼根香烟苦练“吞云吐雾功”,为此三天两头在校门口的商店买烟。有天早晨正好秦昭昭也在同一家商店买作业簿,他要了一盒烟后在裤袋里掏了半天没掏出钱来,见她在一旁付帐,就嬉皮笑脸凑过去:“秦昭昭,上回你用我的电影票卖了五十块钱,现在帮我付包烟钱行不行?”

电影票的事都过去了,林森也一直不曾提过,显然早已扔到了脑后头。不意这一刻他竟旧事重提,秦昭昭警惕地看他一眼,那一眼戒备森严,她担心他又要玩什么花样。

“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我可不敢再招惹你。这不买烟正好没钱嘛,早上出门明明揣了十块钱的也不知半路上掉哪了?你好歹也用我的电影票赚过钱,现在替我付包烟钱总可以吧?”

他既然无心生事,秦昭昭也就胆壮三分,就事论事地跟他讲道理:“我为什么要替你付烟钱?那是你不要了的电影票,我捡来看或是退票卖钱都跟你没关系,我根本就不欠你的。”

“好好好,你不欠我的,那你借我八块钱行不行?我明天就还你。”说完也不待她答复,他就抄起那包香烟转身就跑。“老板,烟钱她一起付啊。”

秦昭昭还来不及叫住他,他已经一溜烟跑掉了。无可奈何,她只好把手里那张十块钱的钞票给店老板。这十块钱原本是她买完作业簿后准备买饭票的。

林森得了那包烟,一进教室就叫上哥们几个躲去走廊尽头吞云吐雾。他很大方,每次买了香烟来都会实施共产主义。他依然学不会从鼻孔里喷烟,不由发了狠,吸完一支又叼上一支:“我就不信我学不会。”

上课时间快到了,那几个男生都吸完烟陆续进了教室。林森指间的香烟还有大半,他决定多“练吸”几口再进去。结果,十分倒霉地被政教处主任逮了个正着。

学生被抓到在校内吸烟是件要严办的事。幸好那包香烟不在林森身上,已经被崔远志带回了教室。主任把他揪到政教处严厉盘问,问香烟哪来的?是不是自己买的?他抵死不认,否则就是罪加一等。

“不是你买的,那是谁给你的?”主任的语气带有明显的诱导性,他打算顺藤摸瓜揪出几个不守校规的坏学生杀一儆百。

林森装痴扮傻:“没谁给我,我在地上捡的。”

主任怎么可能被他轻易糊弄过去,脸一板:“香烟是捡的?那你又是怎么点着它的?”

香烟打火机这类息息相关的东西在实验中学一律被视作违禁品,学生不允许私下携带。

林森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捡的时候它就是点着的。”

好比在国民党狱卒严刑拷打下也毫不变节的□员,林森咬死了就是这几句话。假得不能再假,却被他说得跟真的似的。气得主任猛拍桌子:“好,我算你说的是实话。现在马上把你父母叫来,我得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儿子是怎样在学校满地捡烟头抽的。”

林森的爸爸又一次被召来学校。他在政教处呆了大半天,出来后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怒冲冲地宣布即日起冻结儿子的零用钱一个月,以示惩戒。

“我看你没钱还怎么买烟抽。”

林森这下惨了,手里没钱真是万事不便,不但不能再买烟抽,课余时连喝可乐吃烧烤打游戏机等也统统进行不了。虽然颇有几个哥们愿意替他出钱,但他很要面子,总花人家的钱他不好意思,不得不咬紧牙关准备捱过这为时一个月的“贫贱”生活。

秦昭昭不知道林森被他爸爸禁了零用钱一个月,她还一直眼巴巴地等他还钱呢。当时说了第二天就还的,可是等了好几天还没动静,她沉不住气了。八块钱在他只是一包香烟,在她可不是小数目,一个月的饭票钱呢。所以,纵然十分难为情,她还是红着脸去找他“讨债”:“林森,你那天…借我八块钱…还没还我呢。”

一提到钱林森就头大,他唉声叹气:“不是我不还你,是我现在没钱还你,过段时间再说吧。”

“啊,要过多久呀?”

“一个月吧,一个月后我就还你。”

一个月这么久?秦昭昭还等着钱买饭票呢,等上一个月饿都饿死了。林森又不是家里没钱的穷学生,还个八块钱有必要拖上一个月吗?她怀疑他又是故意在整她。这么一想,她的声音隐隐带出了怒气:“林森,你是不是又故意跟我过不去呀?”

“没有,我对天发誓我绝对没有想再跟你过不去的意思。实在是最近很倒霉呀!”

把父亲冻结了他零用钱的事情说了一遍,林森双手一摊:“本来八块钱真是不算什么,但是现在一文钱难死英雄汉,我实在没钱还你。”

秦昭昭不死心:“那你之前就没存下一点零用钱吗?”

“我哪有钱存,我妈说我是有一个花两个的主。你就放心吧,一个月后我保证还你,我绝对不是欠钱不还的人。”

“那…你能不能先跟别人借了还我。”

“我从没跟人家借过钱,我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不就八块钱嘛,你至于这么急着要钱用吗?”

“我的钱是要用来买饭票的,等上你一个月,我都饿死了。”

林森愣了愣,一时无话,秦昭昭也不说话,胸脯气鼓鼓地一起一伏。他突然有主意了:“既然这样,那我直接给你饭菜票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