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很冷,天空阴灰色,似是酝酿着雨意,但秦昭昭的心情却阳光明媚着。十字路口尚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她来得太早了,距九点钟还有差不多半小时呢。一边等着同学她一边听着歌。步步高复读机装在小背包里,耳机塞在耳中,张学友深情的歌声在耳畔轻轻吟唱:

…但我不懂说将来,但我静静待你归来。在这心灰的冷冬,共你热烈再相逢,全是我的美梦…

多好的歌呀,字字句句,仿佛是一根根无形的手指,轻轻拨动着她心深处那根最细腻敏感的情弦。哪怕听了无数遍,也依然听得入神与痴迷。

时间在歌声中静静流过。九点已经到了,犹不见其他同学的踪影,秦昭昭有些奇怪,亦有些不安,为什么会没有人来?还是她来迟了,她们没有等到她就先去了?她赶紧去附近的店铺询问时间,确定与自己手表的时间无误,她没有迟到,她已经早到了。可现在约定时间的都超过了,为什么还没有一个同学来?难道,是她们不想让她一起去吗?没道理呀,既然已经约了她,不可能会中途撇下她吧?昨天上午她和谭晓燕一块去钟娜家拜年时,还借用她家的电话打去叶青家,再一次跟她确定了今天上午九点在十字路口会合无误呀。

秦昭昭等得心神不宁,站在十字路口东张西望左顾右盼,想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找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眼睛正在人群搜索时,不意一辆突突驶近的摩托车在她身边猛地刹住,车后座的女生掀起头盔叫她:“秦昭昭。”

叶青终于来了,等得心焦的秦昭昭转不安为喜悦:“叶青你可来了,我等了半天还只有我一个人,怎么龚心洁她们都还没有来呢?”

叶青一开口却如同冰水浇头,让秦昭昭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凉透了。“龚心洁她们不会来了,我们昨天下午已经去乔穆家拜过年了。”

时近中午,秦昭昭哭丧着脸地回到家。

秦妈妈见女儿的神态有异,不由问了一句:“怎么跟同学出去玩了半天一付愁眉苦脸的样子回来?”

突然就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秦昭昭强忍了好久的郁闷伤心难过全部朝着母亲爆发出来了:“我根本就没有跟同学们一起去玩。原本约好的是今天,可是她们临时改成昨天了。因为我们家没装电话她们没办法联系上我,所以她们就自己去了。”

一边说,她的眼泪一边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哭得哽咽难当。等了那么久,盼了那么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她心里难受极了。

这该怪谁呢?她不能去怪叶青她们。她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想打电话通知你呢你家没有电话,想去找你又不知道你家住哪。最后没办法,我们就自己去了。”

人家想过要通知她,不是故意撇下她,可谁让她家没有可以随时保持联系的电话呢?别的同学都能打电话通知改期,唯独她这儿不行,千怪万怪她只能怪自家没装电话。所以她朝着母亲大发脾气:“别的同学家里都装了电话,就我们家没有。所以她们都能电话通知改期,唯独我没办法联系。结果人家昨天都已经去玩过了,今天我还在十头街头傻傻地等了半天。”

像小时候一样,秦昭昭在妈妈面前肆意地使性子发脾气,自从她长大后,已经很少这样任性了。秦爸爸从老同事家拜完年回来,听到女儿在哭,愕然地进里屋问:“大过年的你哭什么?”

秦妈妈把事情缘由讲给丈夫听,他听后老实不客气地把女儿训了一顿:“我还以为你越大越懂事了呢,却为这么一件小事大过年的闹成这样。你同学临时改期没办法打电话通知你,可她们如果真有心可以来家里找你呀。为什么不来呢?”

满脸是泪的秦昭昭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既然她们邀了你一起去玩,就应该会尽量想办法通知你改期的事。电话打不了可以来家里找嘛,她们没来找你,是不想找你?还是不知道上哪找你?昭昭,你在实验中学读高中也有一年多了,却从没带过一个同学回来玩,为什么?是不是嫌家里太寒酸,会丢你的脸?”

秦昭昭垂下头,哭声也不知不觉止住了。父亲的话一针见血,她辩无可辩。

“你平时不带同学回家玩,所以有什么事人家要找你都没处找去。这次的事根本不是装没装电话的问题,你自己好好想想究竟是什么问题吧。”

虽然秦爸爸一番话句句是理,但秦昭昭终究年轻,轻易不肯服气。心愿未偿的难受,再加上被父亲训得又羞又恼,她梗着脖子想也不想地顶回去:“如果我爸爸是厂长,我妈妈是上海人,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家里就不会装不起电话,也不会寒酸得让我都不好意思带同学回来玩。”

这天的午饭秦家人谁也没心思吃,秦爸爸皱着眉,秦妈妈苦着脸,秦昭昭一声不吭地躲在小房间。父母都没来叫她出去吃饭,她也不好意思出去。

事实上,刚才不假思索说出那番话后她就后悔了。她不该说那样的话去伤父母的心,爸爸虽然不是厂长,妈妈虽然不是上海人,家里的条件虽然不太好,但父母毕竟是生她养她的父母,家再寒酸也还是她的家。狗还不嫌家贫呢,她难道连狗还不如吗?何况父母为了她为了这个家是多么的不容易,她又不是不知道。印象中最深最难忘的就是父亲在建材市场卸过的那两万斤瓷砖。虽然已经是几年前的旧事了,至令她只要一想起还会忍不住恻恻心酸。

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后悔,却又不知该如何去收拾自己弄成的烂摊子。在小房间闷了半天,秦昭昭决定去找谭晓燕说说话。她会理解她的心情,也会帮她想办法缓和僵局的。

刚刚出门没走几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她的名字:“秦昭昭。”

回头一看,从平房那端走过来的两个男生是林森和周明宇。周明宇一脸意想不到地走上前:“没想到在这遇到你,你家住这吗?”

秦昭昭点点头:“你们怎么在这?”

“木木说来找个初中的老同学,结果都记不清人家住哪了。转来转去找不到,倒遇上了你,真巧。”

“哦,”秦昭昭下意识地看了林森一眼:“你那个老同学叫什么名字,看我认不认识,如果认识能帮你找找。”

他一付无所谓的样子:“算了,找不到拉倒,反正也就是没事出来到处走走。你家住这?”

周明宇已经问过的问题,他又再问上一遍,秦昭昭再一次点头。先是本能地想带过这个话题,转念一想:“是呀,我家住这。既然都到了家门口,你们进去坐一坐吧。”

“好哇。”林森马上点头,“那顺便上你家拜个年好了。”

秦昭昭把两个男生带进自己家,一进门就扬声唤道:“爸,妈,我有同学来拜年了。”

秦氏夫妇一起从大房间出来,仿佛之前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和颜悦色地招待女儿初次带回家的同学。两个登门拜年的男生起初让他们脸上有丝惊讶,直到听他们说是无意中路过,发现秦昭昭家住在这所以顺路进来拜个年时,才抹去了那丝惊讶。

秦昭昭家可以招待客人坐的地方很小,一个七平方米的小屋充当客厅,只能摆一张三人座的人造革沙发,再随便搁两张竹椅。让两位小客人坐下后,秦妈妈端上一盘糖果饼干招待他们,满口道:“家里地方小,让你们见笑了。”

两个男生平时在学校捣蛋生事都没个正形的,这会到了女生家做客,当着大人的面却都显得倍儿懂事。一个说房子虽然小是小点,但小得挺温馨;一个说房子小有房子小的好处,像这么大冬天呆在小房子里感觉很暖和。

“我家的大房子就不行,空间一大老感觉冷嗖嗖的,抱着电暖炉都暖和不起来。我还宁可住小房子。”林森如是说。

两个男生这么会说话,说得秦氏夫妇都满脸笑意。秦爸爸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儿一眼,那一眼的意思她明白,不由红着脸低下头。

21

一连好几天,秦昭昭天天跑去北门菜市场附近转悠。她希望可以像林森和周明宇无意中在长机遇上她一样,她也能无意中在菜市场附近遇上乔穆,就能顺理成章地提出去他家拜年。既然到了家门口,总要顺便去拜个年吧,这也是人之常情的礼数。

俗话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但这句话在秦昭昭身上却不灵验。她明明已经很有心了,功夫却一再地负她,怎么都遇不上乔穆。过年期间,北门菜市场很热闹,川流不息的人河车海在她身边涌过来又涌过去。她徒劳地在人群中寻找,想找到记忆中那张清秀干净的面孔。来来往往,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却没有一个是她心心念念间的那个——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

这天下午,秦昭昭在北门菜市场附近几条马路走了又走。来来回回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少趟,只知道整个下午的时间在越来越沉重的脚步中走完了。

回家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她没有带伞。公共汽车只开到长机地区的路口处,下车后她飞快地朝家奔去,雨挟风势,劈头盖脸打向她,很快就披满一头一脸的雨水。跑回家后,妈妈数落她出门时伞也不带结果淋着雨回来,小心又感冒了咳嗽。一边数落,一边赶紧拿了干毛巾让她快擦擦。

她没精打采地接过妈妈递给她的干毛巾,正准备擦时,突然听到“中南海”方向传来一缕优美的琴声。

那有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美妙的琴声,明明是虚的声音,却仿佛如有形,撞得她心头猛地一颤,颤动迅速扩散到身体每一处神经末梢。这——应该是乔穆在弹琴,圆圆是万万弹不了这么好的。他是不是回长机来了?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伴着琴声一起遥遥传来的,是圆圆拍着小手欢呼的声音:“小舅舅真棒。”

果然是乔穆回来了。满头满脸的雨水顺着双颊往下滑时,秦昭昭眼中更有激动与喜悦的泪水,在雨水的掩护下,安全滑落。

这天的晚饭秦昭昭吃得格外匆忙,饭碗一扔就撑把伞出了门。说是去买点东西,其实她压根就没往商店那边去,脚步一直在“中南海”门口兜兜转转着。

“中南海”门口的马路边上停着一辆锃亮的小轿车,是乔副厂长——不、如今应该说乔局长的专车。乔伟雄调任机械局任副局长已经有几年了。工作关系和新家都进城后,他很少会回长机,除非是来女儿乔叶家坐一坐吃顿饭,但穆兰和乔穆几乎从不同行。因为乔叶对继母一直很冷淡,对同父异母的弟弟也不热情,所以穆兰母子基本不上她这儿来。但这一次他们居然都来了,对秦昭昭真可谓意外之喜。她猜是春节期间乔局长想着一家人怎么也该聚一聚,所以才说服老婆儿子一家三口一起来乔叶家吃饭吧?

寒冷的冬日,夜幕已垂,路灯一盏盏亮起,映着银丝般的细雨,千丝万丝密密如织。天气很冷,秦昭昭走得急又忘了戴手套,握着伞柄的手冻得冰冷,她不停朝着冰冷的手指呵热气,宁愿就这样冻着,也不愿折回家去拿手套。她要等乔穆他们出来,一步也不敢离开,生怕她离开的片刻功夫里他们搞不好就走了。

秦昭昭估摸着他们吃过晚饭后不会再在乔叶家逗留太久,稍坐一会应该就会告辞离开。但他们呆的时间却比她想像中要久,等了又等,两只手轮流撑伞,冻得都快没知觉了,才终于等到乔家三口人从“中南海”出来。乔局长和穆兰撑把大伞走在前面,乔穆没有打伞,他把外套的风帽翻过来戴在头上,双手擦在裤袋里,潇潇洒洒地迈着两条长腿走在朦胧细雨中。

夜色太黑,路灯太暗,一点若有若无的昏黄光芒稀释不了沉沉夜色。隔着遥遥数丈远的距离,秦昭昭看不清楚乔穆的脸,但那一道高高的挺拔的身影也足以令她激动不已,整个心如擂鼓般怦怦直跳。目光如被胶着了一般,紧紧地胶在他身上。可惜胶不了多久,她原本还想壮起胆子跑过去,假装无意中的偶遇,借故与他攀谈几句。可是他们一出院门就上了门口停着的小车,车子轰轰发动起来,两盏尾灯如流星般划过黑夜中的马路,迅速消失在她眼前。

在冬季寒冷的雨夜中等了那么久,冻得几乎快僵掉,却只是看了他一眼。遥遥的一眼,甚至未曾看清他的眉目,但秦昭昭已经满足了。因为这比起之前她在北门菜市场附近徒劳无功地反复寻找,已经要好太多太多。她终于还是又见到了乔穆,他和她想像中一样,又长高了好多,高大挺拔如乔木。

寒假很短,短如冬日的黄昏转瞬即逝。很快又开学了。

新学期学校启用了新建的宿舍楼。新宿舍楼每间宿舍都有独立的卫生间,比老式宿舍楼要排着队在水房或厕所外等着刷牙洗脸上厕所强多了。虽然住宿费相应地提高了一半,但很多学生还是愿意出钱住得好一点。僧多粥少,学校优先照顾女生搬进了新宿舍。

秦昭昭一开始还有点不想搬新宿舍,因为住新宿舍得多交住宿费。但是跑去新宿舍楼一看,又大又宽敞的房间才住四个人,而且还有独立卫生间,不冲别的就冲那个卫生间她马上动心了。且不提刷牙洗脸上厕所的方便,有了这个卫生间她以后就不用拎桶水去公共厕所洗澡,多出一半住宿费也值呀!

秦氏夫妇听女儿说住新宿舍楼虽然要多交一半的住宿费,但住的是带卫生间的套间后,二话不说就掏钱。做父母的只要力所能及,谁不愿意让儿女住得舒服住得好呢?

女生们搬宿舍那天,各班主任都派遣了班上的男生们来帮忙。他们表面上纷纷作不情愿状,嘴里还叨叨着什么“这是把我们当免费劳力使唤”之类的话,但往女生宿舍跑得却一个更比一个快,干起活来也一个更比一个卖力。平时不准男生进入的女生宿舍楼在这一天全面解封,楼道里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的,几乎都是拎着扛着抬着抱着各式大小行李物件的男生们。干得那股热火朝天的劲头,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是在替自己搬宿舍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当真是替他们自己搬,搞不好又没这劲头了。

秦昭昭她们宿舍八个女生,由林森和周明宇率着几个男生在领头大干。女生们都已经把自己的铺盖行李收拾好了,由他们轮流搬去新宿舍就行。

秦昭昭的行李最简单,一床被窝铺盖,一个装满衣服的行李袋,一只盛着脸盆漱口杯牙刷香皂等零七八碎日用品的水桶。这么简单的行李她准备自己搬了就是,并不想让男生帮她搬。

在实验中学,男生女生之间的来往有条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对方帮了你的忙得请人家喝饮料或吃东西。同宿舍的沈萍就买好了几罐可乐准备给帮她抬行李的男生喝。全宿舍数她的行李最多,各类辅导书籍和衣服鞋子就装了好几大袋。她也是该好好犒劳犒劳替她下了大力的男生们。

秦昭昭觉得自己这么简单的行李铺盖无须劳动哪位男生的大驾,自己走上两趟就能搬完,何必欠那个人情破那个费。可是那个林森一进门就把她的三件行李拎走了两件。因为她就住在宿舍门口那张床的缘故吧,三大件全堆在床头边,他就近又顺手地一手拎一样把被窝铺盖和行李袋全拎上了。她张了张嘴,终究不好意思说出不要他帮忙的话来。人家终归是一番好心,总不能为了省一罐饮料钱给糟踏了吧?只能啥也不说了,赶紧自己拎上那只水桶别别扭扭地跟在他身后走。

林森帮她把铺盖行李送到新宿舍,她按“规矩”表示谢意:“谢谢你了林森,放学后我请你喝饮料。”

他也一付理所应当的不客气:“好,放学后我等你的饮料。”

下午放学后,严丝合缝关了一整天的校门终于打开了,学生们像出笼的雀鸟般成群飞奔出来。秦昭昭准备履约请林森喝饮料,他却好像忘记了这回事似的,一下课就背起书包跟着周明宇一块走了。

她看着他走出教室,想了想也没有叫他,一来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去叫住一个男生;二来,他忘记了更好,她原本也不是心甘情愿要请他喝饮料的。

秦昭昭巴不得林森忘记喝饮料的事,可是在食堂吃过晚饭出来,迎面却见林森跑来,他嘴角还沾着一粒饭呢,显然是刚吃完饭扔下碗就奔学校来了。他敢情是想起了她欠他的饮料,专程跑来“要债”:“秦昭昭,你还没请我喝饮料呢。”

没辙,她只能和他一起去光顾校门口的商店,摆出一付大方的样子让他想喝什么饮料随便拿。她估摸着有罐可乐或是雪碧也足够打发他了,谁知他的要求还真特别,残冬还没完呢,他居然要喝冰可乐,校门口这排商店有哪家会傻得大冬天的用冰柜去冷冻饮料,白费了电还卖不出去。

“这里没有冰可乐,超市有。我们去超市买好了,反正七点的晚自习还早着呢。”

秦昭昭眼睛都瞪圆了,为了一罐饮料还要特意跑趟超市,犯得着嘛。她不想去,小小声地跟他商量:“要不,我给你钱,你自己去买吧。”

林森的眼睛也瞪圆了:“你是不是不想请我喝饮料?不想你就直说嘛,我难道就缺这罐饮料的钱嘛!”

秦昭昭还能说什么,再说下去可就等于是在打人脸了,也确实显得自己没诚意。只能啥也不说了跟着他走两条街去超市,心里越发觉得这两件行李搬得亏了本。尤其是跟个男生一起走在马路上让她觉得很别扭,加上她和他又没什么话可说,更加尴尬。

好在林森会有一句没一句地找话说,从学校新盖的宿舍楼扯到校食堂的饭菜质量,再扯到班主任布置的作文题目,有的没有的说了好几箩筐。最后还说到她的头发上来了:“秦昭昭你的头发怎么剪了一截?”

开学后不久,秦昭昭因为功课越来越紧,实在缺乏时间打理那一头长发,就去把原本齐腰的头发剪短了一半。林森此刻问起来,她随口答道:“剪短一点,洗头梳头都更方便。”

“挺可惜的,你长头发梳两根辫子很好看。”

秦昭昭一怔,这还是头一回有学校男生说她梳辫子好看。下意识地她看了林森一眼,他却又改口了:“不过梳辫子土气了一点,还是叶青那种圆圆的童花头更好看。”

他会改口秦昭昭不奇怪,他眼中当然是叶青最漂亮了,他不改口她才奇怪呢。当下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也不接他的话茬。前方,超市已经在望了。

秦昭昭平时很少会去超市购物,因为超市卖的东西要比西桥批发市场更贵,也因为当时小城的超市都是中小型的,没有监视器和防盗条形码,故此在防盗方面缺乏力度,只能靠人去监视。每排货架前至少会站一到两个售货员,但凡有在货架前浏览的顾客都得被她们像防贼似的紧盯着。这让秦昭昭感觉特别不舒服,基本上就不会进去。

林森显然是超市的常客,进去后熟门熟路找到冷藏保鲜的冰柜拿了一罐冰可乐,然后问秦昭昭:“我就喝这个,你喝什么?”

她摇头:“我不喝,我不渴。”

接过那罐饮料她转身朝收银台走去准备付帐,途经糖果货架时,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大白兔奶糖,顿时顿住脚步,毫不犹豫拿了一袋。

林森在一旁建议:“你喜欢吃奶糖吗?阿尔卑斯的奶糖更好吃。”

“我就喜欢大白兔奶糖。”

把可乐和奶糖一起拿到收银台付帐,秦昭昭还没来得及掏钱,林森已经麻利地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了收银员。

“哎,你怎么付钱了,说好我请你的。”

“我突然觉得让你请很没面子,不就是替你拎了两件行李嘛,也没出啥大力。算了,我是男生,还是我请你吧。”

秦昭昭不肯,两个人在收银台前推来搡去了半天,她想把钱塞还给他,他的手却一个劲挡回来。都是年轻的男生女生,肢体动作不好意思太大,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拉拉扯扯也不好看,最后她只得算了。

22

林森主动付钱的举动让秦昭昭始料未及,原本是说好她请他喝饮料的,结果倒过来他却替她付了奶糖的钱。来时路上她还满脑子想着亏了亏了,结果却是她赚了。

这让她很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可乐是他自己喝的,他付钱也罢了,却还替她出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的钱。还钱他又不要,于是她一出超市就赶紧把那袋糖拆开,抓了一大把要塞给他。他买的糖不给他吃上一半她这心里怎么过意得去呢?

林森摆手不要,他不怎么爱吃糖,尤其这种甜腻腻的奶糖。他觉得那是女生吃的东西,男生也吃这个未免太没男子气概。

他不要秦昭昭就有些急了,怎么着也要让他吃上几颗心里才过意得去。“你不喜欢吃这种糖啊,其实,大白兔奶糖挺好吃的。不信你尝一颗试试。”

她非要塞一颗糖给林森尝一尝,他没再推辞,再怎么不爱吃糖,这颗糖他也还是乖乖地接过吃了。不仅吃了,还又接了她抓给他的一大把奶糖,全部塞进外套口袋里,涨得口袋鼓鼓囊囊的。他想:好吧,反正今天晚饭没吃饱,一会肚子饿了就吃糖。

林森这天傍晚来学校来得太匆忙了。放学后他本想等秦昭昭“请”他喝饮料,但周明宇习惯性地叫他一起回家。他想了想,如果他不跟他一块走那他肯定也要跟着他去喝饮料的,他可不想被他跟着,于是另做打算。先跟周明宇一起离校回家,一进家门就急着要吃饭。偏他妈妈才炒了一碗菜上桌,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肉还在锅里焖着呢。等不及肉出锅装盘了,他盛上一碗饭就着桌上那碗菜扒拉几口落肚,饭碗一扔就急不可耐地出了门。

“妈我去学校了。”

“你怎么就吃完饭了?红烧肉就快好了,你再等等…”

林妈妈拿着锅铲从厨房直追到大门口,也没来及叫住儿子,他早已骑上单车一骑绝尘而去。只能没奈何地跺脚:“这孩子,进门才几分钟啊又跑去学校,丢了魂在学校吗?”

林森在食堂门口堵住了秦昭昭,找借口要喝冰冻可乐拉她上超市,这样可以单独和她多走一程。一路上她几乎不说话,他挖空心思跟她攀谈。东拉西扯把话题引到他最想问的问题上:“秦昭昭你的头发怎么剪了一截?”

那天他一进教室就发现她剪了头发,好惋惜被剪掉的长发。记得那次爷爷过生日在酒楼遇见她,一身民国装束配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特别清纯特别可爱。当时他一帮堂兄弟都说这个小妹清纯可爱,他偏还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越想就越觉得她那付模样惹人怜爱。可是她在学校却不梳辫子,一头长发总是中规中矩地绑个低马尾垂在脑后。当然他还是觉得好看的,但还是想再看看她梳辫子的模样。谁知她却把头发剪了,理由是洗头梳头更方便。

惋惜之极,他脱口而出:“挺可惜的,你长头发梳两根辫子很好看。”

话一出口,他就知道太突兀了,一个男生夸一个女生好看十有八九会惹人猜疑。而秦昭昭看过来的眼神也有些愕然,唯恐被她察觉出什么,他慌忙改口:“不过梳辫子土气了一点,还是叶青那种圆圆的童花头更好看。”

把叶青拉出来做挡箭牌,秦昭昭的眼神由愕然转为释然。他也松了一口气。

从超市赶回学校上晚自习,林森才在座位上坐下,周明宇就鼻子灵敏如犬地嗅到了他嘴里有股香甜的奶香味。取笑道:“咦,你晚饭吃得啥?一股子奶味,木木娃你该不是还在喝奶吧?”

“你才还在喝奶呢,我是吃了颗奶糖。这儿还有,要不要吃?”

林森把口袋里的奶糖掏出几颗给周明宇,他觉得奇怪:“你不是不爱吃糖嘛,怎么今天装了一口袋奶糖来了?”

林森脸上闪过几分不自然:“以前不爱吃,现在爱吃了,我换换口味不行吗?”

那端秦昭昭落座后也掏出奶糖来给同桌于倩吃,还请坐在前排的叶青和龚心洁吃。她很愿意跟叶青搞好关系,今年春节没跟她们一块去成乔穆家拜年,但还有明年春节可以指望,先未雨绸缪着吧。

秦昭昭就坐在林森他们隔壁组的前几排,她发糖时被周明宇无意中瞥见了。他原本就在纳闷林森新换的口味,一见秦昭昭也这么巧在吃大白兔奶糖,顿时若有所悟:“木木,你坦白交代,大白兔奶糖是不是秦昭昭给你的?”

林森努力做出一派不以为然的口气:“是啊,我中午不是帮她搬宿舍了嘛,她就请我吃糖。”

“就这么简单?”

“当然。”

周明宇才不信呢,如果真这么简单林森刚才干吗不明说,还遮遮掩掩的,这可不是他平时的作派。再一想,今天中午去女生宿舍帮忙搬东西,他进门后直接就拎了秦昭昭的行李走。当时不觉异样,现在一想,有可疑。沿着这可疑方向再仔细寻思,一寻思就把上学期的事都想起来了。

秦昭昭那次生病林森积极响应号召陪班主任送她去医院;踩脏了她的贺卡他在小商店挑上半天挑中一张最漂亮最高级的卡片回赠她;春节时说是去长机地区找什么初中老同学,结果转悠半天转到她家门口去了…种种行径,当时周明宇不以为然,现在看来都有疑点,大大地有疑点。

“木木,你到底是什么方面换了口味呀?是对糖,还是对人?你就坦白交代了吧,你是不是看上秦昭昭了?”

周明宇如此直截了当的问话,让林森蓦地一下就涨红了脸。

其实这个问题他自己心里还犯嘀咕呢,他干吗老是注意秦昭昭呀?不光在学校老不由自主地瞄着她的一举一动,放了寒假他还想跑去长机看看她。看不到心里头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东西。那天赶上她在家,他心里那个高兴啊,真像是有朵鲜艳艳的花在心里灿然绽放——心花怒放原来是一个如此确切的形容词。

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呀?她凭什么就成了他的情绪风向标?答案其实呼之欲出,他自己也不是不明白,却就是不好意思捅破那层纸,无论是对秦昭昭还是对自己。所以他在周明宇面前死撑着不承认,脸已经红得赛过煮熟的螃蟹了,嘴却硬得像蟹壳:“你瞎说什么呀!没有的事,你别胡说八道。”

林森虽然不肯承认,但周明宇心里已经十拿九稳。喜欢却不承认,这在年纪轻脸皮薄的中学生们中也是常事。校园里不乏胆大开放的学生情侣,也同样不乏羞涩保守的男生女生,青春期恋爱的高调或低调因人而异。只不过林森的否认还是让周明宇颇有些奇怪:“你害什么臊哇?还不好意思承认。当初你对叶青有意思时可是大胆得很,没完没了地跟她套近乎,一点都不怕被人知道呀。”

林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好意思让人知道他对秦昭昭有意思,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他就是不承认。脸红脖子粗:“我说了没有就是没有,你不要乱说话啊!”

周明宇看着他满脸红透的样子觉得很好玩,忍不住还要故意逗他:“你真没看上她?我还以为你喜欢上她了呢,还在想你们俩倒挺合适,光听名字就是一对儿。”

一边说,周明宇一边留意看林森的反应,只见他眼睛一亮嘴一张立马就问:“我和秦昭昭的名字怎么就是一对了?”

周明宇笑得嘻嘻哈哈:“她是昭昭,你是木木,合在一起念就是昭昭木木——朝朝暮暮。长相厮守的意思呀!你说是不是一对儿?”

林森听得眉梢眼角都是喜色,却极力压抑住,尽量做出事不关已的淡然表情:“切,谁跟她一对儿呀!”

周明宇憋笑快要憋死了,心想这哥们还真能扛啊,明明对人家有意思嘴里却就是死活不承认。为什么呢?他脑子马达似的运转起来,突然想起林森和秦昭昭高一时曾经打过架,那场架打得轰动全校,让他栽了跟头丢了面子。可能因为这个缘故吧,他现在不好意思承认喜欢上了一个“昔日为仇”的女生,所以抵死不认。

住进新宿舍,秦昭昭真是觉得样样都好。长这么大,她还是头一回住带卫生间的套间,说句大实话,比在家里住着还舒服方便。

因为秦家那套老式平房没有厕所这个配置,上厕所要去公厕,寒冬腊月起夜的话特别不方便。后来秦爸爸弄来些砖头毡布在房子对面盖了一间小棚屋,放个马桶充当简易厕所,乍一看是方便了,但倒马桶的活又成了秦昭昭的一桩苦差。现在住上有卫生间的屋子,她觉得好方便啊,试过这样的方便后,她周末回家还有些住不惯,上厕所太麻烦。

于是她忍不住旧话重提:“爸,咱们家的房子还是改造装修一下吧。至少自家挖个厕所也能住得舒服一点。”

秦氏夫妇同意了女儿的提议,以前就有过这个打算,但一直因为钱的问题拖延着。其实也不是拿不出这笔改造装修的钱来,他们半辈子紧巴巴的日子里,也还是千方百计节衣缩食存下了几万块钱。但正因节俭惯了,凡事能因陋就简的地方就情愿因陋就简着,总也下不了决心拿出钱来装修房子。不过现在住平房的左邻右舍中已经有好几家都在改造旧屋装修房子,秦家终于决定也跟风翻新一下老屋,让一家人住得舒服点。

秦家的房屋翻新没用多长时间,半个多月老屋就被粉刷装潢得焕然一新。这期间秦昭昭被父母叮嘱住在学校别回家,回来家里也没地方住,房子要刷墙要铺地板砖,家具全挪堆到一处,连她父母都得借宿在邻家。

秦昭昭忍了一个星期没回去,第二个星期还是忍不住跑回了家。这时老屋的翻新已经接近尾声,她几乎快不认识自己的家了。虽然只是简单的装修,地板铺了瓷砖,墙壁刷了仿瓷,屋里却变得宽敞明亮多了。所有旧家俱都重新漆成了同样的深栗色,俨然成了一套崭新的系列家俱,又新买了一套木沙发和一张席梦思床。秦妈妈说:“咱也享享福,不睡绷子床了,睡睡席梦思。”

秦昭昭最喜欢新建的卫生间。这是在原来那个小棚屋的基础上,用水泥砖头重新砌起来的一间平顶砖屋。差不多八九个平方,洁白的瓷砖铺满一地,向阳的窗前是一个很漂亮的蓝色洗脸池,和蓝色的蹲式便池是一套,白色蓝色搭配得赏心悦目。墙面上装了一个电热水器,莲蓬头一开洒落无数晶莹水线,以后洗澡总算可以告别拎桶热水兑凉水蹲在地上洗的方式了。

秦昭昭对这个卫生间是怎么看怎么喜欢,她在卫生间留连忘返时,秦妈妈过来问:“怎么样,房子这样装修着还可以吧?”

“太可以了,妈妈,这下咱们以后就能住得舒服多了。”

“你爸今天还去电信局申请了电话安装,以后你和同学们有什么活动,可以让她们给你打电话,或是来家里找都行了。”

秦昭昭的脸顿时红了。原来父母最终决定翻修老屋还有这方面的原因。还因此特意申请电话安装,都是因为她的虚荣心。一张脸火辣辣地烧起来,直烧红到耳朵根。

这次老屋翻新秦爸爸专程记了一笔帐,帐目上清清楚楚地记录了总金额支出为八千九百四十六块七毛钱。是迄今为止,他近五十年的人生中一笔支出最大的钱。

23

秦昭昭家的老屋翻新后,她头一个邀请来玩的朋友当然是谭晓燕。谭晓燕也很喜欢她的“新家”,这里那里到处看,看完啧啧称叹样样都好。

“你就别老夸我家好了,你家的新房到时候装修出来肯定比我家好上十倍都不止。”

谭晓燕家去年参加了红机厂的集资建房,准备住新楼房了。是她坚持要父母参与集资建房的,因为筒子楼实在是住腻了,拥护狭窄吵闹都罢了,最是那口棺材为眼中钉。她说再跟这口棺材继续朝夕为邻她都要疯了。

谭妈妈简直是割肉般拿出四万块钱交去了厂里的集资建房处。整日的风里来雨里去起早摸黑摆小摊赚到的辛苦钱,她老担心有个什么闪失。而集建处的那帮家伙在选择建筑商材料商等方面也确实有些不干不净,从中捞取了不少回扣好处。社会上这种现象已经屡见不鲜,有权不用过期作废,捞得到算本事,不捞白不捞,谁会把送上门的钱推出去呢?于是钱虽然花了好几万,房子却有这方面那方面的种种问题。就说整幢楼统一安装的门窗吧,价格一点不便宜质量却只能算是一般,一目了然的有猫腻。帐目又迟迟公布不出来,集资户们群情激愤地嚷嚷着要去市里告。

集建办的头头们却处乱不惊,安之若素:“欢迎群众监督举报,但举报请一定要在有真凭实据的情况下进行,否则也会不受理的。”

上哪找真凭实据呀,他们这帮家伙都是老江湖了,捞一点油水会傻得让人捏住把柄吗?集资户们再怎么骂骂咧咧也无可奈何,只能忍气吞声拿了钥匙各自入户准备搞装修。

不过谭晓燕家不打算那么快搞装修,一来是买房几乎把家底都掏空了,暂时没有搞装修的钱;二来新楼房据说晒过一个三伏天晒透了再搞装修更好。所以先缓一缓,等下半年再装修新屋,年前搬进去,也能赶上住新房过新年。

谭晓燕虽然很想快点住新房子,但目前只能这样安排着。总体来说她还是满意了:“明年就是二十一世纪了,能住在新房迎接新世纪的到来,挺好。”

是呀,二十世纪已经走到了1999年的尾声,二十一世纪逐渐临近的脚步声几乎能听得见。秦昭昭想起上小学时,老师曾绘声绘色地对她们讲述二十一世纪将会是一个科技高度发展的新世纪,人们的生活将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会吗?她满怀憧憬与期待…

家里装了电话后,秦昭昭和班上好几个同学交换了电话号码。像于倩叶青龚心洁她们是第一时间告知。周末在家也常会接到她们的电话,或问功课或聊天或相约去哪玩什么的。

偶尔接过一次男生打来的电话,明亮的男中音在电话那端问龚心洁在家吗?她有些好笑地告诉他打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