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浮浮沉沉,世事颠颠倒倒。一颗心阴阴冷冷,感动愈来愈少。繁华色彩光影,谁不为它迷倒?笑眼泪光看自己,感觉有些寂寥。

想起你爱恨早已不再萦绕,那情分还有些味道。喜怒哀乐依然围绕,能分享的人哪里去寻找…

张学友这首《想和你去吹吹风》,秦昭昭已经听过多次。但印象最深的只是开始那几句高音部分,无论是歌词还是旋律都能随口哼出。这回听林森唱起,才注意到了其他部分的歌词,字字句句,都撞进心底。那些歌词中蕴含的沧桑伤感,在年少时是很难领会的,必须要有所经历后,才能深深懂得与明了。

想起你爱恨早已不再萦绕,那情分还有些味道——令她再念起乔穆时,不正是这样一种心情吗?而已经有女友的林森,回首年少往事以及往事中的她时,亦是相似的心情吧?

喜怒哀乐依然围绕,能分享的人哪里去寻找——而这一句话,又岂不正是她迄今依然小姑独处的心境写照吗?

悄悄地,秦昭昭微红了眼圈。

同学会一直闹到将近午夜十二点才散,林森开着一辆小车挨个送几位路远的女同学回家。有人笑问他:“你当兵是不是很赚钱啊,车都有了。”

他解释是跟朋友借的,当兵怎么可能会赚钱呢?军人就是一个奉献与牺牲的职业。之所以借车,是因为于倩事先说了她家的车恐怕散会后送不了那么多人,所以由他借车负责送一部分。

有道是一个女人抵得上五百只鸭子,林森一车载了四五个女同学,除了秦昭昭安静不语外,其他的都叽叽喳喳跟他说笑。她们不约而同地问起他女朋友的情况,七嘴八舌地乱哄哄。

“木木,听说你女朋友很漂亮,几时带出来让老同学见一见吧?”

“周明宇说你女朋友是他女朋友介绍的,是她一位同学的表妹,还是一位大二女生。据说她特别崇拜军人,一眼就看中你了,是不是真的?”

“大二女生,这么说来她也就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木木,那你比她大了七八岁。这时代可是三年就能出代沟,你们合不合得来呀?”

“唉呀,只要有感情,有什么合不来的。找对象就该男人比女人大几岁,那样更能照顾好老婆。”

她们连珠炮似的发问几乎让林森无招架之力:“我说诸位同学,这方面的问题你们简直比我妈问得还多呀!”

有人立马就笑骂开了:“该死的木木,你是不是在暗指我们比你妈还要老?”

林森只有求饶的份:“不敢不敢,万万不敢。”一路笑语喧哗,直到乘客一个个陆续少下去,最后只剩下秦昭昭。不知是否有意还是无意,他把她留到最后送。

14

车厢里的乘客只有秦昭昭一个人了,她坐在后座的一角,正好是驾驶座的后面。她看不到前座上林森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秦昭昭,你家现在住哪儿?”

“还是住在长机。”

“还住长机?”他的声音中带着微微的惊讶,“你家那排老房子不是都已经拆了嘛!在长机还有地方住吗?”

她也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家那排老房子拆了?”

“哦——我听我爸说市政府在长机地区搞规划。长机很多老平房都已经被拆了,我想你们家的房子那么老旧,肯定在拆除行列吧。”

“是啊,我们家原来住的房子已经拆了,但是我爸妈之前买了厂里的集资房。现在新家还在长机家属区内,就在长机地区的路口。”

林森没再说什么,掉过车头朝着城外东郊驶去。一出城,车子明显就颠簸起来。没办法,东郊这条公路坑坑洼洼,破得都没法挑路走。有时晚上要从市里打的去长机,一些的士司机都拒载,嫌路太破了,也嫌那种乡下地方载不到回头客,得放空车回市区。

秦昭昭出声提醒他:“你慢点开,这条马路的路面状况不好。”

“我知道,我可是在这条马路摔过跤的,想不到这么多年了它还是这么破。”

想起当年林森在这条马路上摔的那一跤,秦昭昭心头不由得浮起几分歉意。当时他摔破了嘴她都不知道,后来也没去看他,只打了个电话表示关心,还打得匆忙潦草。

“那次也是你送我回家,结果弄得摔跤,真不好意思。所以今晚你一定要小心开车,不能出什么事,我可不想让你女朋友来怪我。”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林森头也不回:“放心吧,她不会的。”

她顺着话说下去:“她不会——那她一定是很大方的女孩子。你们认识多久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那时记得请我喝喜酒。”

“我去年八月回家探亲才认识她的,结婚一事还为时过早。你呢,和乔穆打算什么时候结婚?他这次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他的一句反问把秦昭昭给问住了,迟疑片刻才避重就轻地回答:“乔穆的外婆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他要留下来照顾他外婆。”突又想起来:“啊——你去年八月回来过?我去年八月也回来过。”

她这句话显然让林森很意外,他朝后侧了侧头:“是吗?”

“是呀,那时候刚好老房子要拆,我就特意回来一趟。”

“你回家待了多久?”

“没待多久,就一个星期。那时是八月初,公司月初总是比较忙,得赶着回去。”

林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你也是八月初回来的,那八月九号…不对…应该是八号你还在长机吗?”

秦昭昭认真回想,这个日子她还记得,因为正好是奥运一周年,好记。“不在。我记得那次本来要买七号的票走,但没买到就买了八号的,九号我已经回深圳了。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

秦昭昭感觉林森不像随便问问,去年八月的事情,他还能说出一个准确的日期问她在不在长机,这像是随便问问吗?但他避而不答,她也就不再问,只是心里免不了几分疑惑与猜测。

一路颠颠簸簸,车子终于开到了秦昭昭新家的楼房旁。新建不久的几幢大楼通体还是未染岁月风尘的洁白,在夜幕下盐柱般静静矗立。

秦昭昭下了车,林森也下了车,一直把她送到单元楼的楼道门前。一大扇不锈钢防盗声控门严丝合缝地锁在楼门口,起到把关守门的作用。他抬头望着眼前的新楼问:“你家住在几楼?”

她指给他看,“顶层六楼右边那一套。”

说是说六楼,其实严格说来是七楼。因为最底层的一楼是储藏室。从储藏室那层再往上数就是第七层了。

“那么高,爬楼梯岂不是很辛苦。”

“习惯了就好。谢谢你送我回来,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招待你上去坐,而且你还要赶着去接女朋友。快去吧,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不过路上记得要开慢一点。”

他沉默片刻,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还是点头:“再见。”

“再见。”

打开防盗门进了楼道,秦昭昭不急着上楼,而是先往一楼自家的储藏间去了。这几天天气阴阴的,临出门前怕下雨她特意带了一把伞,回家后习惯性地把伞放回储藏间。她们家的伞一律放储藏间,这样出门时方便。要是放在六楼,等下了楼才发现忘了带伞,还得倒回去重新爬楼,可就太麻烦了。

进了储藏间,开了灯,她把伞撑开放好。正转身准备出屋,突然听到紧邻着马路的窗户玻璃被敲响了——一连串如马蹄哒哒般的声音。

浑身一震,她难以置信地转身回首。储藏室的门窗都极其简单,一如当年老房子般的木板门铁栅栏窗,一左一右两扇窗户镶着四块四四方方的窗玻璃。窗外是黑沉沉浓墨般的夜色,让站在窗前的人只有一个隐约模糊的轮廓。五指轮流敲出在玻璃上的哒哒声,却那么清晰,一声声,撞在耳中,击在心里,感心动耳。

这一刻,有些什么、有些什么在心头如潮水般惊涛拍岸,让记忆卷起千堆雪?秦昭昭突然间非常非常想哭。落泪前,她伸出颤抖的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灯。在黑暗中,于无人知晓处,让泪水有如大雨倾盆。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在储藏室里无声地掉眼泪。储藏室外,林森一直静静地站着。窗前那个模糊的人影始终屹立不动,仿佛是一株已经扎根的树,可以永远站下去,永远不离开。

万籁寂静的深夜,四周悄无人语,只有风摇树叶的簌簌轻响。她在窗内,他在窗外,彼此无言,只有指尖轻轻敲在玻璃上的声音,轻微又清脆。一切一切,都仿佛是当年——最是当年明月今犹在。

即使你离开,我热情未改。这漫长夜里,谁人是你所爱…

林森的手机铃声打破了静默,他接了电话后就离开了,想来是他女朋友催他去接她。临行前,他最后敲了敲玻璃,隔窗轻语,感慨万千的语气:“秦昭昭,今晚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晚安。”

秦昭昭独自留在储藏室里哭了很久,哭到几乎浑身脱力。还是去年得知乔穆要结婚时这样痛苦过,这一次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这么难过。或许是因为她还以为林森早就把她忘了,却没想到,她显然还在他记忆里占据着宝贵的一角。他竟是如此长情的一个男人,这让她的眼泪瞬间急如泉涌。

他对她,可能就如同她对乔穆一样吧?已经放下了那一段明知无望的感情,也已经开始了自己新的生活。但情窦初开时曾经全心全意喜欢过的那个人,依然是珍藏在心底的朱砂痣,任时光如何流逝也淡化不了的鲜艳痕迹。

把女朋友送回家后,林森驾车返回自己家。时针已经快指向凌晨两点了,他却了无睡意,躺在床上很久都没有睡着。那些年深日久的往事,如电影胶片般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很晚才睡,却很早就醒了,跳下床铺,他在房间里翻箱倒柜找东西。稀里哗啦的声音惹得他妈妈探头进来,“一大早的你翻什么呢?”

“妈,您来得正好。我以前放在书柜下面的那些东西呢?怎么都不见了?”

“那些东西,好像你爸都收到衣柜上边的壁橱里去了,那样不容易发潮发霉。”

林森果然从壁橱里翻出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大摞旧物件有书册卡片明信片…还有一封信。那是当年秦昭昭写给他的信,他一直都好好地收着。每当想起她时,会找出来看。不知看过多少遍,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句“很感谢你对我那么好,很抱歉我不能回报你同样的好”。

爱情是什么?一千个人恐怕有一千种解释。而林森看过无数次秦昭昭的这封信后,对于爱情有了一种最质朴的理解——所谓爱情,就是我愿意对你好,你也愿意接受并且回报我同样的好。

对一个人好很简单,想要一个人对自己好也很容易。难就难在,你愿意对他(她)好的人,他(她)亦愿意对你好,所以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东西。

林森至今没有遇上这样两情相悦的爱情。

林森参军入伍将近十年。十年来,在部队在军校都是清一色的男性世界,特殊的环境注定了他感情世界的大段空白。头几年他心里还一直在想着秦昭昭,明明知道她喜欢的人是乔穆,多想无益,却就是控制不了自己不去想她。毕竟烈火青春的年纪里,他那么热烈那么投入地喜欢她。来到部队服役后,封闭的军营,单调的生活,他更加频繁地把她在心头念起想起。始终深刻记住,不需纸与笔。

分别越久,他越希望能有机会再见到她。可是轮到他探亲假回家,她还在大学校园上课。考上军校后也有了寒暑假,二零零四年春节时他终于有机会参加同学聚会,但她却没有来,还传开了她和乔穆开始恋爱的消息。听到这个消息时,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同学会上没有见到她,他也鼓不起勇气去她家找她,哪怕是假老同学拜年之名。她和乔穆一起回家过年,二人世界正甜蜜,他贸贸然跑去似乎不太好。何况,她搞不好都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他不想站在她面前看她费力地想:“你是…”

寒假结束他回了军校,有一次和周明宇通电话,周明宇告诉他曾经在街上偶遇她,她打听了他的近况,还存了他宿舍的电话号码在手机里。

这让他有几分激动,她还记得他,还留了他的联系方式,那她一定会给他打电话吧?见不到她的人,可以听听她的声音也是好的。他至今还记得她的声音很好听,尤其唱起歌来,仿佛银铃在耳畔轻轻地摇。

很长一段时问,林森每天睁开眼睛都充满期待。总是尽可能地留在宿含,电话铃响就抢着接,一个又一个电话却都不是找他的。从春暖花开时节开始等待,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有等到秦昭昭的电话。他渐渐明白,她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当初存他的号码可能只是因为周明宇要告诉她,所以随手就存了。她现在已经和乔穆恋爱了,再打电话给他,可能既怕乔穆误会,也怕他多想,自然是不如不打了。

漫长的充满希望的等待,最终等来的是失望。林森不得不告诉自己:好了,你该死心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幸福,别再想她了。

15

这以后,林森尽量让自己别再想起秦昭昭,偶一念起,就赶紧如灭火般浇灭了这个念头。时间一年年过去,年龄一年年增加,父母开始张罗开了他的婚事,每年回家探亲时都要他去相亲。他理解他们的心思,虽然自己并不起劲,也还是很配合。一个一个又一个,他也陆续见了不少女孩。

起初他很挑剔,嫌甲不够秀丽,乙不够文静,丙不够温柔…做媒的阿姨笑吟吟,“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你说,我替你去找。”

他不假思索,“我喜欢那种文文静静、秀秀气气的女孩子,长头发,大眼睛,声音温柔好听…”

说着说着蓦然一凛,他突然顿住。他在说准呀?这不是在说秦昭昭嘛!山水迢迢,岁月遥遥,时间与空间的相阻相隔,让他和她早已成为天涯陌路人。他也早已对她淡了那份心思,可潜意识里,她竟还在悄悄地影响着他对未来伴侣的选择要求。

阿姨催他,“还有什么要求,说啊!”

他回过神来,矫枉过正,“没啥要求,是个女的就行了。”

媒人还是很快为他介绍了几个条件不错的女孩子。但那些女孩子都和他处不长,接触一段时间后,结局都是同样的吹灯拔蜡。这不是他的问题,这是所有兵哥哥们的共同问题。

因为和军人谈恋爱不容易,一个在部队一个在地方,分隔两地,一年只有一个月的探亲假能见面,平时只能靠书信和电话维系感情。可是两个人的生活完全没有交集点,打电话写信也渐渐成为例行公事般的近况汇报,很难有真正的沟通和交流。时空的距离决定了感情的日渐疏远,所以军人的恋爱成功率一向很低。

林森相亲过的几个女孩子,和他保持联系最久的也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一个接一个都知难而退了,婉转地表示分手。他能理解她们的选择,名义上他是在和她们在谈恋爱,可是他哪里像个男朋友?他没办法陪她们逛街吃饭看电影,她们生日或是生病他也没办法送上礼物或是陪护、照顾。逢年过节时人家都成双成对地起欢度佳节,他顶多是打个电话过来说说话。这样的寂寞孤独冷清有几个女孩受得了?何况这个色彩斑斓的繁华世界,诱惑无处不在。他既然没办法尽到身为男友的职责,自然有尽得到职责的人。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如果人家女孩子又认识了更好的男友人选,有什么理由非要吊死在他这棵树上呢?

女朋友吹了一个又一个,林森并不伤心难过。相亲认识的原本也就没什么感情基础,而两地书信式的恋爱也培养不出多么深厚的感情。有一位和他电话来往了一个月的女孩子连分手的暗示都没有,就突然间不再接他的电话了。他打了两次她都不接,马上明白她“避而不见”的意思,于是毫不留恋地就把她的号码删了。有什么呀!还这样遮遮掩掩地不给个痛快话,难道怕他会纠缠不休吗?他不就是回家探亲时和她见了几次面,现在都想不起她的模样了,还不至于为她要死要活。

年年相亲却年年和女朋友吹,那些女孩子来来往往都是过眼云烟,林森无所谓,他父母却着急了。尤其是林爸爸,“我说你小子怎么回事啊!怎么谈一个吹一个?”

“她们要吹我有什么办法,我总不能弄根绳子捆住双腿不让她们走吧?”林森觉得父亲这话很没道理,这关他什么事啊!

“你得想想办法,在女孩子身上多花点心思呀!照你这样子吹下去,要几时才能交上一个正式的对象?”

“爸,找对象这种事急不来的,您急也没用。再说了,我都不急您急什么呀?”

这话林爸爸不爱听了,吹胡子瞪眼,“你小子,你现在倒不急了!读高中那会儿你搞对象比谁都积极,班上的女生追了这个追那个,还像模像样地请同学们吃喜糖。那个不该着急的年纪你对这事挺着急,这会子老大不小的岁数该你着急了你倒又不急了。我说,你倒是几时能请你老子我吃上真正的喜糖啊?”

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秦昭昭了,但父亲的这番话又把林森的记忆之湖搅得涟漪圈圈,一圈又一圈荡开的都是她的影子。

高中毕业后,她去了上海读大学,他来了福建当兵,从此再没有见过面。已经六七年过去了,她现在怎么样、他突然间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借助突如其来的冲动,他立刻躲进房间打电话,怕稍一迟疑就没有那份勇气了。她家的电话号码他至今还记得,虽然几年都不曾拨打过,但这一刻一想起要打电话了,那七个阿拉伯数字自动跳出脑海。

他鼓足勇气打过去的电话,得到的回应却是刻板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停机。”

时过境迁,她家的电话已经停机了,他再不能借由这个号码找到她。电话挂断时,他的心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失落与伤感…那他以后还会不会有机会再次见到她呢?

机会在二〇〇八年九月的一天悄然降临。

那天在角屿岛的码头,林森无意中望向海面上飘飘摇摇的那艘小船时,一眼就认出了坐在船头的秦昭昭,眼前如同闪过一道亮光,耳中仿佛响起一声雷鸣,他像被什么击中了,浑身一震。

经年未见,她的模样却并没有多少改变。依然文静秀丽的脸庞,长发斜斜地织成一根松软的麻花辩垂在胸前,更显得年龄小了,仿佛还是当年的那个高中女生。她轻而易举地就让他想起少年时对她的迷恋,那时,她的微笑,她的声音,她的发香…她的一切一切,无一不令他意动心跳。

事隔经年,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努力地把她淡忘了。但这一刻,只是远远地望着她,那些陈年泛黄的记忆,又在心头风起云涌。

时间可以淡忘一切——很多很多的人这样说。然而,有些人与事,是否如同一株沙漠玫瑰?无论在时间的风化中变得如何枯萎如干草,但只要给它一捧清水,它又会重新焕发出新鲜的绿意。

有那么一瞬,他差点失声喊了她的名字。但很快,他良好的视力让他看清了她身旁还坐着乔穆。他们并肩偕坐,她亲昵地贴在他耳畔说话,一脸盈盈笑意,幸福感与满足感溢于言表。

心顿时如灌满海水似的咸涩,他默默地转身,刻意让视线改变方向。再回头时,那艘小船已经朝着小嶝岛回航了。碧水蓝天下,渐行渐远的船变成一个黑点。他的心像海面般空空荡荡。

那天晚上,他久久地坐在海边吹风,让思绪跟着海风飘飘荡荡。夜里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睡着,梦中他又回到了少年时,怀着一颗热烈激动的心,悄悄地踏着满地洁白的月光,走到心爱女孩的窗外,轻轻叩响她的窗…

二〇〇九年八月,林森回家探亲时听父亲偶然提及市政府正在重新规划长机地区的消息,这个消息让他心头一动。

“爸,长机那些老平房都要拆吗?”

“暂时只拆几排,不过将来陆续都会拆掉。按市里的规划,长机地区将在五年内改造成长机社区,大批的经济适用房都将建在那里。”

八月八日回来的他,八月九日就赶去了长机。他想知道秦昭昭家的房子是否在拆迁之列。他希望还没有被拆,他希望还有机会再见到他少年时曾屡次守在窗外的那间老屋。那间老屋和他喜欢过的女孩,都已是烙在他心底不可磨灭的痕迹。

去了之后,他却发现已经找不到她家的老屋了。原来的地方,只剩几排被拆得乱七八糟的残垣断壁。林森茫然地来回走了几趟,无法判断哪一处残址是曾经属于她的家——他来迟了。

在拆除的废墟旁怅怅然站了很久,林森才拖着脚步沉重地离开。丝丝缕缕的伤感与惆怅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长机地区的马路一旁是附近庄稼户的稻苗,稻谷将至丰收时节,满目金黄,扑鼻稻香。他突然有所触动,脚步自动转向,去了东郊处的铁路道。。

东郊铁路道口,风景依稀似旧年。两排长长的铁轨依然安静地趴在田野间,铁路旁的小河也依然潺潺流着。大片大片金黄的稻田铺陈在铁轨两旁,仿佛遍地金沙。风拂过时,千重稻浪如潮水般起伏荡漾,稻香随风四处弥漫。

故地重游,有一种与岁月重逢的亲切感。这个地方,曾经让年少的他痛彻心扉。如今重游旧地,念及前尘旧事,心里依然感慨万千。在悠长寂静的东郊铁路上独自徘徊,带着稻穗清香的微风反复拂过,林森眸中有两点潮湿缓缓洇开…

为期一个月的探亲假,相亲是林森逃不掉的任务。每年回家探亲,父母都会提前做好准备,物色好几个条件相当的女孩等他回来逐一见面。这一次,不单父母安排他相亲,周明宇也客串了一回媒人,把他女朋友的同学的表妹佟彤介绍给了他。

二十岁的佟彤也是小城本地人,在省城南昌念大学,当时刚刚读完大二。因为《士兵突击》《我的团长我的团》等一批热播军事题材剧,让她对军人的好感与日俱增,想找一位军人做男朋友,周明宇就顺势把林森隆重推了出来。一见面,英气勃勃的年轻军官十分合女大学生的心意。她背地里喜滋滋地告诉表姐,“我对他一见钟情。”

佟彤是那种主动热情的女孩子,她中意林森的心思从不遮掩,认识后几乎每天都会找他一起去这里那里玩。她年轻活泼,爱玩爱笑,说话时声音很好听。有时林森会觉得她不够矜持太过活泼,但是却很喜欢听她说话,那种清脆又娇柔的声音特别悦耳,像清泉流过大小山石的叮叮咚咚。

喜欢军人的佟彤热衷于向别人展示她新交的军人男友。有时候带林森去她的朋友圈露面,也一定要他穿军装。穿军装可以,但是穿了军装的林森非常注意形象——不是他的个人形象,而是那身军装所代表的军人形象。穿着军装的他不会跟她去蹦迪泡吧唱卡拉OK等:穿着军装走在大街上的他不会让她搂他的胳膊,哪怕是牵手也不行。她起初有些不悦,他反复解释这样子影响不好。

她很快想通了,“我就喜欢你们军人身上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和荣誉感。”

因为和佟彤的关系发展得挺好,很快林爸爸林妈妈都知道儿子这回认识的女孩子比以往的要有戏,都催着他赶紧把她带回家来看看。第一次上门的佟彤表现得又乖巧又伶俐,一张甜甜的小嘴,哄得林氏夫妇开心不已。他们都很满意这个未来的媳妇人选,一起反复叮嘱儿子要好好把握,务必要把这个女朋友守住了。可不能又搞成吹灯拔蜡的结果。

“爸,妈,我有什么办法守得住她?假期一结束我就得走,到时又是两地分隔的局面。她能不能成为你们的儿媳妇,得看她经不经得起长期离别的考验。”

林森一番话都是经验之谈。他回家探亲时相亲认识的女孩子,百分百都是因为受不了这种天各一方的长期分离而提出分手。本来嘛,人家找伴侣就是找相依相伴的人,整年整年地看不到人算是什么事呀?

林妈妈叹气说:“也是,这个谈恋爱顾名思义就是靠谈。可你一年才回来一次,怎么跟人家谈啊?想让你早点转业回来部队上不肯放,而以你的军龄又还不够资格带家属随军,人家女孩子谁愿意结了婚还独自守着一个空家呢?唉!”

林爸爸倒是持乐观态度,“不用唉声叹气的了,森森明年就服役整十年了,到时就可以申请家属随军。佟彤大学一毕业正好跟着他去厦门。”

原本按照国家的军官家属随军条件规定,要服现役满十五年以上的副营职、副科级军官才能够带家属随军。但照顾到海岛和艰苦地区,副连职服役满十年兵龄就可以了。林森届时就能够申请家属随军,这对于婚事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帮助。

林森探亲假满回到部队后,佟彤的热情并未减少。她隔三差五给他打电话,唧唧喳喳地说很多话。事无巨细都向他汇报,她在学校的生活,今天上了什么课,看了什么书,见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有意思的事等等。她是林森相亲过的女孩中年龄最小的一个,因为她的年轻热情吧,这种有情人分隔两地,全靠信件和电话来往的纯精神恋爱被她坚持下来了。这让林氏夫妇老怀大慰,林森自己也有几分感动。他想,后半生注定要并肩携手共度的那一个人,可能就是她了吧?

16

二〇一〇年春节前,林氏夫妇又让林森申请探亲假回家。理由是趁着寒假佟彤在家,正好和她巩固感清。

春节期间的探亲假是僧多粥少,人人都希望可以能在这个时候回家过了团圆年,但总不能大家都走了让军营里空掉吧?这时就需要发扬风格了。入伍多年,林森一直在发扬风格。这次找领导开口提了要求,领导也很体贴地准了他的假,“小林啊,这个探亲假可是看在你女朋友的面子上批的。你加把劲,争取早日把她给俘虏了,再带到海岛来随军。这样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在部队多干几年。”

林森回家时佟彤等在火车站接他。半年没见,乍一见面,他对眼前笑吟吟的漂亮女孩有几分陌生感。

佟彤的长发变成了俏皮可爱的短鬈发。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短款呢子外套,配一条黑白百褶格子短裙,脖子上松松地缠着一条七彩围巾。她这身装束非常漂亮抢眼,他也承认好看。但是那头短鬈发他实在不怎么喜欢,他还是更喜欢女生留长发。

佟彤还是一如既往的亲昵,搂住他的胳膊一起走,“你想不想我?我很想你呢。”

新新人类是不讲矜持的,他们主张得是活得率性,活出真我。那种含而不露的、半遮半掩的、委婉曲折的情感流露,在他们看来是没意思的虚伪。

林森被她的热情感染,微笑点头,“想。”

佟彤这样年轻热情的女孩子,还是值得他想念的。象牙塔内带着书卷香的生活让她还没被现实的社会染上杂质,所以她不功利,保持着一颗单纯浪漫的心。

寒假他们几乎天天在一起。虽然也有那么多不合拍的地方,比如佟彤喜欢逛街喜欢蹦迪喜欢吃甜食…这些林森统统不喜欢,但他还是会耐心地陪着她。她嗜爱甜食,尤其喜欢吃巧克力,她说吃巧克力会让人心情愉快。所以她身上常揣着一块德芙巧克力,巧克力她就只吃德芙这个牌子,其他牌子她不吃,嫌味道不够纯正。投其所好,林森便经常买德芙巧克力给她吃。

有一次林森特意去超市给佟彤买巧克力,在糖果柜台把德芙各种口味的巧克力都拿上两块后,目光无意中一转,瞥见一排大白兔奶糖。大白兔奶糖已经换包装了,而且也推出了形形色色的口味。他在货架前站了半天,心绪万千…最后拿了一袋原味大白兔奶糖一起去收银台结账。

佟彤很奇怪,“你怎么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回来了?”

林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买这袋奶糖,情不自禁地就拿了。或许是潜意识中对往事的一种缅怀吧?对佟彤,他的解释是,“我以前喜欢吃大白兔奶糖。挺好吃的,不信你尝尝?”

佟彤不喜欢吃大白兔奶糖,她说这种糖还是她爸妈那一代人结婚时流行的糖,现在可是新世纪了,还吃它多老土呀?

林森默然。佟彤出生在八十年代末期,与生于八十年代初期的她有时候就像两个世纪的人。很多他喜欢并怀念的事物在她眼中都是老土落伍。像他至今依然喜爱张学友的歌,在她看来不可思议:“那些老歌有那么好听吗?还有,张学友好老呀。”

佟彤追的星都是偶像派,比如SHE、飞轮海等组合偶像团体。她最喜欢的明星是李宇春,一度是非常狂热的“玉米”。二〇〇五年李宇春参加湖南卫视“超级女声”比赛以三百多万投票获得年度总冠军,其中就有她四处拉票贡献的好几百票。那年她正上高中,和无数女中学生一样为舞台上那个帅男生般的女生疯狂。现在虽然没有当年的疯狂劲头了,但对李宇春还是很关注,李宇春的所有专辑她都买了。

林森和她在一起时,她经常用MP3放李宇春的歌给他听,“好不好听?”

老实说,好听与否还在其次,关键是那些歌全部是过耳烟云,唱完后他连旋律都不记得了,更遑论歌词。但是还是点头:“好听。”

女朋友比自己小了整整七岁,林森觉得自己有责任有义务哄着她宠着她,让她高兴。虽然有时候也觉得累,但两个人在一起累一点,总比他一个人打光棍要强吧?

那包大白兔奶糖佟彤不吃,林森也没吃。他原本就不喜欢吃糖,一时鬼迷心窍才买了回来。这袋糖又一次让他想起了秦昭昭。她现在在哪?过得好吗?

高中毕业十周年的同学聚会是于倩发起的,她说要尽量联系到更多的老同学,要让到场人数是历届同学聚会中最齐全的一次。林森听到消息,也十分热心地参加组织这次同学会。

那天他和于倩等几个同学一起去班主任家拜年时,从班主任那儿意外得知了秦昭昭的手机号码。当时班主任是报给于倩的,但他也默记在心里了,过后悄悄地存进自己的手机里。为什么要存她的号码?他对自己说: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有些事不会再提。但到底和她是老同学一场,没事时也可以打打电话叙叙旧吧?

话虽如此,林森却始终没有勇气拨通那个电话号码。有时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按下去,都按到第十个了,终于还是改按了挂断键。她是他感情的故乡,让他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复杂心情。

同学会上,林森终于与秦昭昭面对面地再聚首。她依然眉眼秀丽,斯文安静,岁月似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很多昔日的女同学如今都因结婚生子臃肿了腰身、憔悴了面容,一幅十足的妇人模样。唯独她还是一幅纤细文雅的女孩模样,这让他欣慰。

一别经年,他们像普通的同学般微笑寒暄,随便说着别后经年的状况。没说几句,佟彤打电话过来,原本她和几个朋友在酒吧玩,让他同学会散场后直接过去接她。但他们一群人临时又从酒吧改去酒店开了一间房打牌,她把酒店的地址报给他,“你一会儿来这接我啊。”

挂了电话再回头,秦昭昭已经走开了。接下来的时间,林森没有更好的机会和她交谈,只能听她与别人交谈。说到张学友二〇〇七年的世界巡回演唱会时,她说她特意买票去看了深圳站的演唱会。他心中一动,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显然还是很喜欢张学友。否则节俭如她,是不会花几百块钱去买票看演唱会的。那一年,张学友的巡回演唱会也开到了厦门,他也曾起意去看。但是部队纪律严明,外出不是那么自由的。哪怕是周末都不能随便出营区,必须要向上级请假。何况演唱会那天还不是周末,他总不能为了看一场演唱会而巴巴地去找领导请假吧?

那次张学友的演唱会他没看成,这会儿听到秦昭昭说她去看了,林森心里莫名地生出一种心有灵犀的感觉。虽然,她和他根本就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以后,他却很愿意和她还有着相似的一面。

聚会散后林森送几个女生回家,想也不想就把秦昭昭留到最后相送。一路上他心潮起伏,有很多话想要对她说,却又不知该不该说,已经被岁月深埋的往事,还有必要再翻出来说吗?现在她有乔穆,他也有了佟彤,那些陈年旧事还是不要再提了。

把秦昭昭送到她家楼下时,她指给他看她在六楼的新家。他有几分失落感伤。那么高,如今他再也不可能悄悄守在她的窗外,轻轻叩响窗玻璃引来她隔窗低声私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