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昭进了大楼,严丝合缝的不锈钢防盗门掩去了她的身影。林森却还怔怔地立着不想离开,脑子里还反复回放着今晚与她的相见,与她的相谈,将重逢后的片段无限地拉长和回味。

漆黑一片的大楼底层突然有一扇窗亮起了灯光。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看过去。那是紧挨着楼道口的一间储物室,他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秦昭昭,正撑开一把伞放在地上。

储物室是简陋的水泥地面石灰墙,一如当年的老房子。屋里的灯光也是那种旧旧的晕黄光芒,她站在柔和的灯影下,仿佛是站在久远得泛黄的时光里。

林森的心,重重地震颤了一下。挪动脚步走到窗外,脑子里一片迷茫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微微颤抖的右手却如同有自己的意识般抬起来伸了出去,五指轮流敲在玻璃窗上,敲出一连串仿佛马蹄哒哒般的声音,重复少年时的稚气行为。他迷乱的心跳,亦一如少年。

一窗之隔,他看到秦昭昭愕然地转身回首,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泪水。在泪水漫出眼眶前,她啪的一声抬手关了灯。满是漆黑,他再看不见她的面容与表情,但他知道,她在哭,在无声地流泪。

她哭了!因为他敲窗的举动哭了!那是不是表示,在她心中,也还依然清晰记得,当年月下,他几次三番守在她窗外的情景?

林森的眼睛蓦然间也湿透了。作为一个有着十年军龄的军人,作为一个流血不流泪的军人,他在这个深夜里放纵了自己一次,让男子汉罕见的泪水于无人处悄然落下。

时间再也回不去了,记忆之舟却可以在岁月长河里逆流溯源,追忆似水流年。这一刻,他们的记忆一起回到从前,回到十七八岁的年少青涩时。那些甜与酸、喜与忧、暖与凉的少年往事,当时只道是寻常。隔着漫长的岁月再回首,才发觉过去的一切都很美,美得那么纯净那么自然,美得让人情不自禁就泪流满面。

梦一般的夜晚,梦一般的回忆,梦一般的迷惘和感伤直到佟彤打来电话,才让林森如同惊梦般回过神来。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多年来训练有素的军旅生活让他迅速恢复平静与镇定。佟彤催他去接她,他答应一刻钟之内就能到达。挂了电话,他最后敲了敲玻璃窗,“秦昭昭,今晚能见到你我很高兴。晚安。”

今晚与她久别重逢再相见,他真的很高兴。无论如何,他圆了自己心底的一个梦。他终又见到了她,井且和她一起,重温了少年时光中最难忘最深刻的一幕。

17

同学聚会结束了,在老同学们之间的联系并未因此中断。一连好几天都有老同学请吃饭。今天这个同学请大家上馆子撮一顿,明天被那个同学叫去她家吃饭。一时间,几乎天天都有饭局安排。

秦昭昭也接到了很多邀请电话,却都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推了。她突然有些害怕和老同学聚在一起,更确切地说,她是害怕再和林森见面。那晚他在窗外轻敲玻璃的行为,让她惊觉他心底还是对她藏着一份绵绵旧情。她感动于他那样的长情,却也惊惶于他那样的长情。此外,她亦还有另一方面的顾虑。他毕竟已经是有女朋友的人,却还在心里为她保留一席之地,倘若被他女朋友知道就不好了。

聚会次日秦昭昭特意给于倩打了电话,反复叮嘱她不要把她和乔穆的事告诉林森。于倩很机灵,“怎么了?昨晚木木送你回家是不是说了什么?他该不会是还对你旧情难忘吧?你是不是担心如果被他知道你和乔穆其实没什么,他搞不好会和女朋友分手来追你?你怕会破坏他们的关系是吧?”

秦昭昭对她的一连串问题避而不答,只是澄清了一点,“没有,他什么也没有说。反正我就是不想被他知道了。”

秦昭昭频频婉拒参加老同学的饭局,林森似乎有所察觉到了她的顾虑。这天她的手机上收到一条他发来的短信:秦昭昭,那天晚上隔窗看见你站在晕黄灯光里,一瞬间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从前,我情不自禁就过去敲了玻璃窗。其实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一时感触才那么做。我们现在都有各自的生活,过去的事情我绝不会再提,更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困扰。请你放心。

林森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冲动毛躁的男生,而是一个非常有自制力的男人了。他借这条短信明确表示对她没有别的意思,也不会给她带来任何困扰。这让秦昭昭庆幸之余,却又有几丝失落爬上心头。

过两天于倩打来电话,“秦昭昭,今天林森叫大家上他家去吃午饭,你是不是又不去呀?”

秦昭昭本能地拒绝,“我恐怕没空。”

“得了吧,你有什么事啊?你还不就是想躲着他。那天周明宇请客林森把他女朋友也带去了,我看他俩感情挺好的,你就别担心会影响破坏他俩了。好了,待会儿我们一起去他家吃饭吧,十一点我来接你。”于倩不由分说挂了电话。

中午十一点秦昭昭上了于倩的车,和她一起去了林森家。他家还是原来的两层楼房,只是又翻新了一次,依然是漂漂亮亮、气气的小洋楼。宽敞的客厅里已经坐满了人,笑语喧哗十分热闹。秦昭昭一进去,好几个老同学都对她有“意见”,“好你个秦昭昭,我们请吃饭你就推三阻四不肯来,木木一请客你倒肯赏脸。”

秦昭昭有些窘迫地解释道:“哪有呀?本来今天也来不了,可是于倩硬是把我拉来了。我原本准备去火车站排队买火车票,再过几天就要回深圳了。”

于倩一听,说:“哟,你还真有事啊?我说你要买火车票还去排什么队呀?放心吧,票的事我会给你搞定。”

这时林森在一旁开口了,“我过几天也要回厦门,正托人给我买火车票呢。于倩,秦昭昭的车票我给她一起买了好了,反正也是顺便的事。”

“那更好,木木你一起买了就省得我再去找关系了。秦昭昭,还不谢谢木木?”

秦昭昭有些犹疑,“你帮我买…太麻烦你了吧?”

“没事,有什么麻烦的,都说了只是顺便的事。”

这时于倩突然想起来说:“木木,不对呀?你回来还不到一个月怎么又要走了?部队有紧急任务要你提前归队吗?”

林森笑了笑不说话,周明宇抢着替他回答:“木木提前回厦门,是因为女朋友有令,要他陪她去厦门玩几天。”

原来林森提前返回不是因为部队要他提前归队,而是要陪女朋友去厦门玩。顿时大家都纷纷拿他开玩笑打趣起来。而秦昭昭那丝犹疑也被打消了,一时也暗怪自己太敏感,林森都已经在短信中说得很清楚了,让她放心,她却一见他要替自己买票又多心起来。

快十二点钟时,林森的女朋友佟彤也来了。年轻活泼的漂亮女生让不少男同学都说林森艳福不浅,于倩也拉着秦昭昭窃窃私语,“看,木木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你不用顾虑他还会对你有什么想法了。以后别刻意躲着他,就像普通的老同学那样相处吧。”

秦昭昭有些窘迫地微笑点头,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用小心思去揣测林森了。那晚他敲窗的行为或许只是一时忘形之举,并不能代表什么。她再顾虑多多,像于倩这样能理解她的人也就罢了,不能理解的,只怕要嘲笑她自作多情了。

放下揣测猜疑之心,秦昭昭的态度就自然多了。只是看着林森和佟彤郎才女貌地站在一起,心里还是有那么几丝不好受。曾经喜欢她的少年,如今是另有所爱的男子,任何女人都不能对此无动于衷吧?

丰盛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但还有一位女同学迟迟未至。于倩想打电话催一催她,手机却没电了。

“秦昭昭你手机里也存了刘佳慧的号码吧?拿来借我打一下。”

同学聚会那晚,秦昭昭存了不少老同学的电话号码,其中亦有刘佳慧。其实很多半生不熟的老同学会单独通话的可能性很小,但留着一个号码又不碍事,也能备不时之需。

秦昭昭正给佟彤捡碗筷摆酒杯,头也不抬,“我存了,你上我包里拿手机打吧。”于倩拿了秦昭昭的手机翻查电话簿里分类保存的号码,同学那类中她一个个光名字看下去,发现有两了林森的名字。很明显,她保存了两个林森的号码。不觉感到奇怪,把打电话的正事办完后,她跑去悄声问秦昭昭,“你怎么会有两个林森的号码?我们都只有一个他的手机号。”

秦昭昭一怔,很快想起来,“哦,有一个还是零四年春节周明宇给我的,那时林森在读军校,是他宿舍的电话号码。一直忘了删。”

“还是他军校宿含的电话号码?那时候你给他打过电话吗?”

“没有,一直没打过。我不好意思给他打,打过去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直没打过居然也一直没删掉?”

“我不是说了嘛,忘了删了。”秦昭昭有点心虚地转移话题,“你看刘佳慧来了,可以开饭了,走,吃饭去吧。”

一群老同学吃完饭都陆续离开了。人一走光,佟彤就神秘兮兮地拉着林森说:“我有话要问你,你必须要坦白从宽,老实交代。”

林森莫名其妙,“什么事啊?”

“你那个叫秦昭昭的高中女同学,你老实说你以前是不是跟她谈过恋爱呀?”

林森一怔,佟彤不会是看出什么来了吧?不可能呀!今天无论是他自己还是秦昭昭都言谈谨慎,甚至连话都没多说几句。她能看出什么来呢?但她既然会这么问,必定是有原因的。可他确实没有跟秦昭昭谈过恋爱,只是他的单相思罢了。于是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我和她绝对没有谈过恋爱。信不信由你。”

“那她以前是不是暗恋过你?”

这个问题让林森更莫名其妙了,“也没有,她当时暗恋的是班上的另一个男生。你怎么会这么问?”

“不是你吗?那她为什么还一直保存着你上军校时的电话号码,到现在都还没有删除?”

佟彤无意中听到于倩和秦昭昭在厨房里交谈,因为她们提到了林森的名字,所以她下意识地留了心。虽然只是简短的对话,但秦昭昭保存一个已经无效的电话号码长达六年之久,这让她觉得秦昭昭以前应该和林森有点什么,至少是暗恋过他。至于秦昭昭保存这个号码时那些复杂委婉的细腻心思,她根本无从知晓。

听了佟彤复述的对话,林森心头一震,但表面上丝毫不露,“你误会了,她没有暗恋过我。她保存那个电话号码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忘记删了。”

口头上虽然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佟彤的疑问,但林森的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当年周明宇把他的宿舍的电话号码给了秦昭昭后,他曾苦苦等待她的电话。她却一直没有打来,让他等了一场空,无比失望。原来她并不是不想给他打电话,而是不好意思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以前他或许不能理解,但上次他得到她的手机号码后也几番迟疑没有勇气拨通,那种心情他深有体会。

当年等不到她的电话,他还以为她一定早已经把那个号码遗忘了,却没想到她至今还保存着它。为什么?是不是代表在她心底,他也还占据着一个小小的角落?虽然她从来不曾喜欢过他,但她显然还是很珍惜他曾经对她的那份情意。

这一刻,林森有一种哪怕就此死去也再无遗憾的感觉,因为他曾经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情原来秦昭昭都懂。虽然她不能接受,却也从来不曾轻忽,她是一个懂得珍惜真心的女子。

手机铃响时,秦昭昭正在卫生间里洗头。她匆忙冲了冲手上的泡沫就跑去接听,手指依然滑溜溜的,手机一时没拿稳从指缝滑了出去。好在捡起来再听时能正常通话,她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急切的声音,“喂,喂,秦昭昭你怎么了?说话啊!”

是林森的声音。她一怔,马上又恢复过来,说:“哦,没事,刚才手机没拿稳摔了一下。你找我有事吗?”

听她说没事,电话里的声音恢复了正常的语气声调,“我是特意打电话告诉你,火车票我已经给你买好了。你现在在家吗?我一会正好要来东郊一趟,可以顺便给你把票送来。”

“这怎么好意思啊?让你帮忙买票已经很费心了,还让你特意替我送过来。”

“没事,老同学嘛。客气啥,反正我也是顺便带来的。”

“那…谢谢你了。”

挂了电话,秦昭昭赶紧回到卫生间把一头长发洗净吹干,然后换上一身见客的衣裳。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做完一切后,房门正好被人轻轻敲响。门一开,林森站在门外对她微笑,笑容中有几丝拘谨。她下意思回他一个笑容,表情也有几分不自然。

把林森迎进屋里坐下,她张罗着给他泡茶,却发现她现在不知道茶叶在哪儿。秦氏夫妇都不在家,他们住惯了热闹的老式平房,住进楼房像关在笼中的鸟儿一样不自在,平时没事就下楼去附近的社区中心玩牌下棋打麻将消遣时间。爸妈不在跟前,秦昭昭就连茶叶都找不到。这个家她也才一年回一次,很多东西她都不知道放在哪里,有时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好在林森说不用泡茶,他喝白开水就行。她红着脸倒了一杯水给他,“真是不好意思,你难得上门做客,却连杯茶都没有,真不是待客之道。”

“十几年的老同学了,说着那么客气干吗?再说我也不喜欢喝茶。”说着,林森四周环视一下,“你…你们新家不错,感觉很温馨舒适。”

秦昭昭引他四处参观一下,话题就围绕着新房展开。她告诉他餐厅的灯是她爸爸安装的;客厅墙上挂着的那副十字绣是她妈妈绣的;她卧室书柜里摆着的那对水晶天鹅是她妈妈在精品店看了好几次,最终咬牙下定决心买回家的。

“这对水晶天鹅花了一百块钱,在我爸眼里是华而不实的摆设,可是他没有说我妈乱花钱,因为他知道我妈就喜欢这些好看的小摆设。”

秦妈妈一直很喜欢那些用于陈列装饰的漂亮摆设品,只是家里的经济条件很一般,这类华而不实的东西她平时舍不得买,多半只是在逛街时流连忘返地看一看。买了新房后,她决定要花钱买几样精致玩意儿好好装饰新居,在一家精品店一眼就看中了这对水晶天鹅。去了好几次,磨着老板慢慢欲价,最后一百块成交,欢天喜地地抱回了家。

一百块钱买一对摆设用的水晶天鹅,这对秦氏夫妇而言是花了大价钱。秦昭昭知道这一百块的水晶天鹅根本就不会是水晶质地,充其量也就是一个玻璃的。不过那两只玻璃天鹅好歹也一派玲珑剔透的样子,妈妈又喜欢,她也就满口赞好,“只要一百块,妈您买得好便宜呀!”

林森听了微笑说:“也对,只要她老人家高兴,多少钱买的并不重要,是不是真的也并不重要。”

秦昭昭越说越兴致勃勃,“说起来,我妈买这些玩意儿买得最高兴的一次,还是客厅电视柜上摆的那匹陶瓷马。”

她把他带到客厅去看那匹陶瓷马。那是一匹正在昂首扬蹄的黑马,瓷质细腻,形态十分逼真。

“你仔细看看,这匹马是有破损的,你能看出来吗?”

林森认真地把那匹陶瓷马上下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光洁的瓷质上根本连条缝都找不出来!再看一遍,还是没有看出破绽。他有些奇怪了,“真是有破损吗?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

秦昭昭笑了,说:“就知道你看不出来,从来都没有人看出它的破绽在哪里。告诉你,这匹陶瓷马还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妈在百货商店买的。当时卖二十块钱一个,我妈那时的月工资才四五十块呢,她根本舍不得买,但又实在是很喜欢,每次上街都会特意去百货商店盯着它看上一阵儿。后来那儿的售货员都认识她了。有回她去了,那个售货员就对她说:‘看你那么喜欢这只马,仓库里有一只破损的次品,马尾巴的部分磕碎了,只要两块钱处理价,你要不要?’我妈高兴极了,赶紧点头说要。她掏了两块钱买下这只没有尾巴的陶瓷马,拿回家让我爸试着找东西替代一下那条尾巴。我爸试了很多方法,最后成功地为陶瓷马补上了一条新尾巴。怎么样,浑然一体吧啊?”

秦昭昭说得眉眼笑吟吟,林森也听得有趣,“从二十块钱变成两块,这匹马又被你爸修复地完好如初,还真是买的非常划算。”

“所以呀,我妈至今提到这件事都还乐呵呵的。这匹马也被她从老房子搬到了新房子。”

他们谈的越融洽,林森刚来时的拘谨和秦昭昭刚见他时的不自然,不知不觉地就消失了。聊着聊着,房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他们一起循声望去,是秦妈妈回来了。

18

秦妈妈一进门就发现屋里有客人,而且还是一个单独的陌生男客,一脸掩饰不住的意外,“昭昭,这位是?”

林森也站起来自我介绍:“阿姨您好,我是林森。以前高中时我去过你们家,不知您还有印象吗?”

秦妈妈对于女儿十年前的高中老同学已经没啥印象,不过当林森提示说他那时和周宇明曾经来秦家拜访过一次时,她的记忆有所触动。林森这个名字她一度是很熟悉的,女儿高二那年有一次罢课闹着要转班就是因为他…顿时眉开眼笑,“哦,是你呀!记得记得。哎呦,一转眼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得知林森在福建当兵已经十年,是位连级军官时,秦妈妈笑得更开怀了,“你在部队当干部呀!真是年轻有为。今天这么难得来我家做客,中午就在家里吃顿便饭吧。”

秦昭昭警觉妈妈的热情有异,却也不好拦着她不让她留林森吃饭。面对秦妈妈的盛情留客,林森不想拒绝,但口头上却不好马上一口答应,“阿姨,这——会不会太麻烦您了?”

“不会不会,吃顿便饭而已,有什么麻烦的?你要是不留下来,那就是嫌阿姨家的粗茶淡饭不好吃了。”

话说到这份上了,林森自然不能再推辞,顺水推舟地应下来,“那就麻烦阿姨了。”

说话间,秦爸爸也回来了。秦妈妈把丈夫打发到客厅里陪客人,自己招呼女儿进了厨房,“昭昭你来帮忙打打下手。”

秦昭昭知道妈妈根本不是真的要她打下手,而是想从她口中探听他和林森的关系。果然,一进厨房妈妈就关上玻璃拉门迫不及待地问:“昭昭呀,妈记得这个林森当年喜欢过你,现在他特意来找你,是不是还对你…”

她立即打断了,“妈,你瞎说什么呀?人家都有女朋友了,过几天他就和女朋友一起去厦门,明年可能就会请老同学们喝喜酒了。”

这盘冷水泼得真是彻底之极,秦妈妈满腹兴奋都打了水漂。不过既然留了客人吃饭,她还是打起精神做了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

餐桌上,林森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焖梅干菜和饭送下,有些感慨,“阿姨,您做的菜还是那么好吃。”

秦妈妈有些意外,“哦,你几时吃过我做的菜吗?”

“以前秦昭昭住校时经常带您炒的菜去学校吃,班上很多同学都吃过。包括我。有次就是吃的红烧肉焖梅干菜,让我吃了一大碗饭。”

有人夸自己的厨艺总是一件开心的事,秦妈妈笑着给他夹上一筷子菜,“你这么爱吃,那今天多吃一点啊。”

吃着吃着,秦妈妈终究不甘心,试探着问:“林森啊,听昭昭说你有女朋友了,她是干什么的?今天怎么没带她一起来做客呢?”

“哦,她还在上大学呢,明年才毕业。今天她和她几个老朋友一块吃火锅去了。”

怀着失望的情绪,秦妈妈不由得数落起自家女儿,“昭昭,你看看你这些同学们,大都已经结婚了或是已经找到合适的对象了,唯独你还在让父母操心。今年虚岁都二十九了…”

秦昭昭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打断她妈妈的话,“妈——”

林森一口饭菜含在嘴里,半天都没咽下去,一双眼睛惊愣得无以复加地看着秦妈妈,又看看秦昭昭。

泰爸爸打圆场,“好了,女儿不爱听的话你就少说几句吧。来,林森吃菜啊!”

秦妈妈却话一说开就刹不住车了,接着道:“我说这些还不是为她好。人家晓燕和她一般大,儿子都快能打酱油了,昭昭却还连个可以谈婚论嫁的男朋友都没找到。她不急我急呀!对了林森,”她突发奇想,“你们部队有没有适合的未婚军官,你帮我家昭昭介绍一个吧?”

啪的一声——秦昭昭重重顿下手里的碗筷,满脸又羞又恼,“妈,您说够了没有?”

性格一贯温和文静的女儿发了脾气,秦妈妈愣了片刻后,伤心地说:“你还冲我发火啊?我是你妈,我说这些还不是关心你,为你好?”

眼看局面闹得不可收拾,秦爸爸当机立断先把妻子拉进房去,“不好意思,林森,我和你阿姨先去说几句话,你先慢慢吃着啊。”

秦氐夫妇离开后,餐厅里安静下来。林森的声音迟疑地响起,“秦昭昭,你…和乔穆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她答非所问,“刚才的事让你见笑了,我妈说得话你就当没听见啊。”

林森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固执地重复他的问题,“秦昭昭,你和乔穆之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他目不转睛的凝视上秦昭昭觉得一阵惊惶。她定定神,用最冷淡的口吻回答他,“林森,我和乔穆之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关你的事。”

这句冷淡决绝的话,像一柄锋利的刀子,把林森满腹尚未出口的话都削得支离破碎,再难成句。

午餐草草收场。秦昭昭客客气气地送别林森,“你过几天就要和佟彤去厦门了,祝你们一路顺风!”

林森也同样客气,“谢谢你,你过几天也要回深圳了,也祝你一路顺风了!”

林森走了,秦妈妈从房间出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刚刚秦爸爸跟她细说了半天,告诉她错在哪里,为什么会让女儿发脾气。

“你也不想一想,当年那个林森喜欢过昭昭,但昭昭不喜欢他。现在他成了挺有出息的军官,又有了年轻漂亮的女朋友,昭昭却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始终没遇上合适的对象。你在他面前说昭昭找不到男朋友,昭昭心里能舒服吗?若是他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搞不好还要看昭昭的笑话:当年你还看不上我,现在怎么样,还不是连一个像样的男人都没找到。”

秦爸爸的一番话让秦妈妈后悔莫迭,“真是的,我怎么能在林森面前说昭昭找不到对象呢?唉,也是一片欢喜落了空,说话时就没注意把握分寸。难怪昭昭那么生气。”

秦妈妈向女儿道歉,秦昭昭也不想跟妈妈继续怄气,过两天就要回深圳了,能待在家里的时间已经不多,没必要非要板着脸弄得大家都不开心。虽然她满心仍旧乱糟糟的,但脸上还是强绽出一个笑容,“妈,没事,我已经不生气了。刚才我也确实不应该对您吼,您也原谅我吧。”

家庭风暴雨过天晴,秦爸爸最高兴。背地里还仍不忘叮嘱妻子,“以后呀,昭昭的婚事你不要再啰嗦她了。女儿再被你啰嗦下去会受不了的。咱们别给她压力,就让她慢慢找好了。要是胡乱找一个男人对付着嫁了还不如不嫁。”

几天后,秦昭昭回了深圳。

大学毕业来到深圳工作不知不觉已经六年了。上海四年,深圳六年,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一个女人一生最好的十年就这样过去了。青春渐逝,红颜渐老,她却还始终小姑独处,遇不上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父母着急,朋友着急,都说要赶紧找对象了,否则年龄越大越不好找。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呢,对于未婚女性,年龄越大合适的对象就越难找。二十八岁的男人选择对象可以是从十八岁到三十岁的女性,小几岁大几岁都没关系。但是二十八岁的女人,选择对象只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太年轻的男人不会要一个年长自己好几岁的女人,但三十出头的条件好的男人又多半更愿意和二十左右的年轻貌美的女郎谈情说爱。

秦昭昭处在二十八岁这个“美人迟暮”的年龄,就如同站在暮夏的黄昏,微风中蕴含着丝丝寒意,预兆着秋之即临。三十岁已经迫在眉睫,有时候她真不愿意相信自己这么快就要三十岁了。想起小时候,她那么努力地想要快快长大。现在终于长大了,却又恨不得时光能够倒流,可以重回童年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时光不会倒流,秦昭昭必须接受现实。她是一个已经二十八岁的女人,她得认真为自己的后半生打算。对于感情,她已经没有太大期望,因为太过清楚想要再遇上一个令她心动让她有感觉的男人,这样的概率是多么的微乎其微。做人真是要讲运气的,她显然不是一个运气好的女子。这么多年里,她曾经深爱过,也曾经被人深爱过,但最终,他们都只是成为了她的老朋友。对于生活,她倒是做了新的计划,准备再在深圳干一年就回家乡小城,届时计划和谭晓燕一起开间花店。既能承欢于父母膝下,又能自己创业,一举两得。至于终身大事,就走一步算一步吧,如果一直遇不上合适的人,她宁缺毋滥。

就在秦昭昭对个人问题的解决几乎不抱希望,准备干完今年就离开深圳回家乡时,办公室的刘姐介绍她认识了项军。

那个星期天刘姐拉秦昭昭一起去逛街,逛了半天后找了家咖啡厅坐下休息。这时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和刘姐打招呼,顺便也在她们这桌坐了一会儿,刘姐介绍说是她老公的堂兄项军。

刘姐的老公已经三十六七了,那项军显然将近不惑之年,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他穿一身李宁牌休闲运动装,身形高大健硕,剪着短短的平头,肌肤晒得黝黑,腰板笔直,声音洪亮,一派神采奕奕。

在陌生人面前,秦昭昭一向言语不多。但项军的言谈举止,让她不禁有点腼腆地发问:“项大哥,您以前是不是当过兵啊?”

项军很高兴,“哦,被你看出来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因为当过兵的人,骨子里都还保留着一份军人的味道。”

项军更高兴了,朗声大笑,“可不是嘛,一朝是军人,一生是军人,骨子里永远浸着一股军人味。告诉你,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当过兵,老爷子可以说是干了一辈子的革命工作,我和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都在部队干了几十年。”

提起当兵时的事,项军说得眉飞色舞,秦昭昭也听得饶有兴致。不过项军下午还有一个会议要开,没法坐太久,临走前他说改天有时间再邀请两位女士喝茶或者吃饭。秦昭昭只当他随口说了一句客套话,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谁知没过两天刘姐就来找她,“昭昭,项军打电话来说今晚请我们吃饭,下了班一起去吧?”

起初她都没反应过来项军是谁,后来想起来了,想也不想地摇头道:“我不去了,你去就行了,我跟他又不熟。”

刘姐急了:“你不去怎么行,人家就是要请你,我只是陪客。”

傻瓜才听不出这话里头的意思,秦昭昭怔了怔,难道那天在咖啡厅见了面后,项军对她有意思?可他那个年纪不可能还没有娶妻生子,还巴巴地来约一个才刚认识的女人,想玩婚外情吗?亏他还是军人出身,她可不会奉陪,刘姐居然还想从中拉拢,把她当成什么人了?这一想,她的脸顿时就板了起来。

刘姐见她一脸愠意,赶紧解释说:“昭昭,你别误会啊!”

刘姐把项军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秦昭昭。项军的确是已经娶妻。但妻子背着他红杏出了墙。这顶绿帽子搁在任何男人头上都是奇耻大辱,何况是军人出身的项军。而项家又是一个军人家庭,项老爷子戎马一生威名远播,到头来却被儿媳妇抹了一脸黑,气得差点背过气了。事情闹出来后,无论项军的妻子如何痛哭流涕发誓改过,对于项军,对于项家,这桩婚姻也不可能再继续维持下去了。离婚拉锯仗拉拉扯扯拖了近一年,终于在去年年底正式办了手续。他的前妻作为过错方净身出户,十八岁的儿子跟了项军。

“项军今年才四十岁,肯定还要再找一个,他父母还有他儿子都支持他再婚。他这次找妻子就想找一个斯文安静老实本分的女人。年纪不要太轻,相貌不要太美,因为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最是耐不住寂寞经不起诱惑的。那天在咖啡厅见到你,觉得你很不错。昭昭,反正你也一直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项军这个人条件又好,军干子弟出身,转业后进了深圳政法系统工作,收入丰厚又稳定,他房子车子都有了,典型的中产阶级一个,这条件不知道多少年轻女孩子动心呢。怎么样?你考虑一下,不如先跟他接触接触?”

听刘姐详细介绍了项军的情况,秦昭昭原本板着的一张脸舒缓多了。论条件,项军倒是真算得上是婚姻市场上比较抢手的香饽饽。只是他年纪大了她足足十二岁,而且又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这两点让她心怀顾虑。

刘姐拼命给她做思想工作,“昭昭,找对象的话男人比女人大几岁是好事,更懂得心疼人照顾人。何况项军看起来根本不像四十岁的人,像才三十五六。至于他儿子那方面你完全不用担心,他很支持他爸再婚。当初他妈红杏出墙还是他发现的呢,他对他妈的所作所为深恶痛绝,发誓不再认她。再者他儿子今年考大学,考上大学后男孩子基本上就是已经飞出去的鸟了,在家的时间只有越来越少,绝对不会给你制造任何困扰的。其实这些方面你先不用想那么多,先像普通朋友那样跟项军处一处吧,只当是多认识一个朋友。你迟早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结婚的,现在有个条件不错的男人想认识你,你干嘛推三阻四的呢?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好了,今晚一起去吃饭吧,就这么说定了啊!”

19

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为了这句话,秦昭昭试着和项军开始交往。她毕竟已经二十八了,有差不多的合适对象就别太挑剔。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必须要将就着过。

项军对她有着显而易见的好感,她对他的印象也不坏。但也仅仅只限于不怀。做普通朋友是毫无问题,但是做男朋友甚至终身伴侣,似乎还缺了点什么——缺了那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

项军出身军人家庭,长在军营大院,父母和兄弟姐妹全部当过兵。从小耳濡目染的环境与长期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性格豪爽处事雷厉风行的做派。和秦昭昭接触了两个月后,他对她很满意,就正式邀请她去他家做客。

“我爸我妈正好都在深圳,他们想见见你。这个周末你如果有空就上我家吃顿饭吧。”

秦昭昭一怔,这个邀请,等同于双方正式确定关系。她这一去,差不多是丑媳妇见公婆了。要不要去呢?她有点迟疑,“周末还不知道公司要不要加班,到时候再看吧。”

秦昭昭一时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回家后打电话给几个知己吐露心事。

谭晓燕的建议是去,“去吧,昭昭,我觉得这个项军对你还是很有诚意的。现在这么有诚意的男人不多了,尤其是像他这种条件的男人。原本他大可以找一个青春靓丽的女孩风花雪月,可是他不,可见他更注重女人的内在,关键还是他能对你好。就是他那个儿子不知道好不好相处,毕竟后妈不好做。你正好这趟上门见一见他的儿子跟他的父母,他们一家人的态度也能给你确定和项军的关系是否值得再进一步。如果都不去见一面就放弃,岂不是太可惜了?好男人不好找,不要轻易放弃。”

谢娅和谭晓燕一样主张秦昭昭去,“昭昭,我知道你在爱情方面是非常感性的一个人。你很注重感觉,希望能再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男人。但是昭昭,我得提醒你,无论男女,年纪越大就越不容易动心了,因为一颗心也会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老去渐渐麻木。你休想还会有十七八岁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项军或许不会让你有恋爱的激情,但是从最现实的角度来看,他是一个很适合结婚的人选。既然你对他印象不坏,不妨考虑和他进一步发展。爱情无法培养,感情却是可以慢慢培养的。项军这样的男人算是一个不错的归宿,你试着好好跟他培养一下感情吧。”

两位亲密的女友都异口同声地建议秦昭昭去,她心里那份犹豫彷徨一点点缩了回去。再打电话回家和妈妈提及此事,妈妈的反应简直可以用兴高采烈来形容了,“啊,你有男朋友了,他叫你回家见父母?好事啊!干吗不去?”

听秦昭昭把项军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后,秦妈妈斟词酌句地说:“要说他的年纪确实是大了一点,还有一个十八岁的儿子,一过门就直接当上妈了。不过,他的工作单位和经济基础都很好,将来你跟他在一起生活有保障。昭昭,不是妈势利,做父母的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一生衣食无忧呢?你如果找个穷小子以后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爸妈还不得为你操碎心啊!有这么一个成熟稳重经济条件好的男人来照顾你我们倒更放心。昭昭,妈觉得这个项军整体条件虽然不是十分好,却也有七八分了。要不,你再跟他多接触接触,周末就先和他一起回家去见见他父母吧?”

如此,周末秦昭昭便和项军一起回了他家,见了他的父母和他的儿子。

初次见面,她有些紧张,言语不多,轻声细气,脸上一直保持着浅浅的微笑。顶氏老夫妇都已经年过七十,但精神都不错。他们看起来都很喜欢她,顶母更是亲昵地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项军的儿子项晓东今年高三,六月即将参加高考,正在争分夺秒地学习。但是知道父亲的女友进门后,他特意从房间出来很有礼貌地打招呼,“阿姨您好。”

项晓东只比秦昭昭小十岁,个头还比她高一截。十八岁的高三男生已经有着一米八的个头了,像他父亲一样高大健硕。项晓东管她叫阿姨时,她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你好,晓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