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半月有余,老太太听闻紫向阁来了一批新奇的海货,其中有一种明晃晃亮堂堂的镜子,可将人影照得纤毫毕现,估摸着孙女儿那般爱美定然会喜欢,便让孙女随自己前去挑选。

虞襄一听就知道此物乃水银镜,自是满口答应,出了院门见林氏母女也紧跟不放,好心情顿时去了大半。

几人分乘两辆马车抵达紫向阁,同样收到消息的各家女眷也都匆匆赶至,马车满满当当停了一排。虞家虽只是二等爵,虞品言却是京中一等一的权贵,店家不敢怠慢,遣了好几个伙计前去招待。

西洋的塔夫绸、蕾丝布、钟表、音乐盒、水银镜等物摆在店内最显眼的地方,谁来了都要奔上去看一看,摸一摸。

虞襄见那处人多,便叫桃红将自己推到几扇博古架后,欲选购一些精致的小物件。一条五彩斑斓的欧泊项链吸引了她的视线,正要伸手去拿,却被人先拎了去。

虞襄横着眉毛怒瞪,旋即惊呼,“太子殿下?”

太子满眼含笑,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虞襄立即用小手捂住大张的嘴巴。

“这条项链你喜欢?”太子低声问道。

虞襄老实的点头。

“如此便送给你吧,还喜欢什么可劲的挑,孤来买单。”太子大方的挥袖。

虞襄一点儿也不知道‘客气’二字该怎么写,指尖连点,“那就多谢太子殿下,我要这个串珠,这个梳妆盒,这个玳瑁梳子,这个……”一口气挑了七八件东西,命桃红柳绿捧在怀里。

太子就喜欢她这股直率劲儿,连问了好几声还要不要。

“盛情难却,那就再加一面水银镜吧,要最大的,能从头照到脚的那种。”今日来了那么多贵妇,要想抢到一面镜子,恐怕只有靠太子殿下出马。虞襄伸展双臂,比划了一个巨大的轮廓。

太子被她逗得低笑不止,命身边的小太监去与掌柜交涉。二人略说了会儿闲话,等小太监回来禀报事已办妥,虞襄这才心满意足的去了,临走做了个噤言的手势,表示自己绝对不会透露太子殿下行踪。

太子微笑挥手。

虞襄从博古架后转出来便让桃红柳绿把自己推到人最多的水银镜前去,想看看镜面是否平滑。她走后不久,另一扇博古架后探出半张诡笑的脸庞,却是不知躲了多久的虞妙琪。

太子殿下……她默默咀嚼这四个字,拢了拢腮边的发丝,又抚平衣襟和裙摆的褶皱,装作漫不经心的朝太子所藏之处行去。

太子今日穿着一件玄纹锦袍,黑色发丝用一根白玉簪束在脑后,高大挺拔的身形伫立在璀璨金黄的光晕中,显得俊美逼人,气势滂泼。

虞妙琪心尖狠狠一颤,立即收回痴迷的视线,伸出葱白的指尖抚弄一只青花瓷瓶,脸上的笑容温柔娴雅,恬淡动人。

太子听见脚步声抬眸看去,发现对方只是一名弱女子便也不开口呵斥,拿起一尊巴掌大的铜炉,对着阳光鉴别真假。

“你说这是什么时代的铜器?是真是假?”他问身边的小太监。

“殿,公子,奴才见识浅薄,实在分辨不清。”小太监苦着脸摇头,随即指了指楼上说道,“不如奴才把掌柜叫下来帮您掌掌眼?”

“他自然希望把这铜炉卖出去,真真假假的从他嘴里吐出来如何能信?”太子哂笑。

小太监恭维道,“公子是何等人物,他骗谁也不敢骗您啊!公子稍等,奴才这便去叫人。”

见主子并不阻拦,那小太监抬脚欲走,却听一道清越婉转的嗓音响起,“这铜炉乃真品,且还是大夏时期的宫廷御用之物。公子若是有意,定价当在五千纹银左右。”

太子挑眉看向缓步而来容貌清丽的女子,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沈家原就是盗墓起家,祖祖辈辈与陪葬之物打交道,论起鉴赏古董,虞妙琪堪称大师,几乎从未有走眼的时候。她信步上前,自然而然从太子手里接过铜炉,指着上面的纹路徐徐解释,一番引经据典披古通今,其从容不迫的姿态和渊博的学识引得太子频频打量她,眼里的欣赏之意毫不掩饰。

鉴别完铜炉,太子已是完全信服,拿起一副古画与虞妙琪共赏,二人窃窃私语,谈笑晏晏,气氛非常融洽。

另一头,虞襄已到了水银镜前,用马鞭排开几位搔首弄姿的贵女,占据了最正中的位置。因她动作实在是蛮横霸道,几位贵女怒目而视,几欲张口辱骂,却被旁人急急拉走,小声劝解,“算了,莫要跟她吵。连未过门的嫂子都能被她骂得投缳自尽,主动退婚,你岂是她对手?若是吵不赢,她举手抽你几鞭,你哭都没地儿哭去。虞都统可不管谁对谁错,只一径儿护着她呢!算了算了,离她远点儿!”

几位贵女面色红红白白不停变换,最终摄于虞襄的毒舌和侯府的权势,不甘不愿的走开。

虞襄听了一耳朵闲言碎语,哪里肯让她们离去,马鞭一横,冷声道,“站住,给我说清楚咯,什么叫未过门的嫂子被我骂的投缳自尽主动退婚?跟哪儿听来的?”

“还用跟哪儿打听?京里早就传遍了,大家都在说。”其中一位贵女嗤笑道。

虞襄眸光渐冷,握着马鞭的手忽然有些发痒,心里暗暗骂道:好你个常雅芙,退了亲还拿我当垫脚石,你好得很!

心里正思量着该如何回敬,却见一表情狰狞的妇人疾步冲入紫向阁,将手里的臭鸡蛋狠狠砸在她脸上,口里谩骂不止,“虞府的杂种,去死吧!虞品言为官不仁,狼子野心,竟妄想在京中一手遮天,不但滥杀无辜还残害忠良,早晚会遭报应!我今儿便替天行道,与你这孽种同归于尽……”边喊边伸出双手作势要掐。

她眼珠子早已变成血红色,显见已入了魔怔,所过之处众人退避,惊叫不已。

虞襄却丝毫未露骇色,一面用帕子擦拭脸颊上的蛋液,一面挥手,“把这疯婆子给我抓起来!”

虞府的丫头婆子自是与别府不同,多多少少都会些拳脚,此时一拥而上,几个呼吸就将那妇人制住。妇人疯狂挣扎,破口大骂,引得所有人围拢来看。

博古架后,虞妙琪见太子总不询问自己来历,心中暗暗着急,听见吵嚷声垫脚一看,顿时计上心来,故作焦急的向太子告辞,“公子,舍妹好似遇见了些许麻烦,小女子需得前去相助,这便先行一步。”这番话首先暗示了自己身份,然后用虞襄的狼狈衬托自己的温雅,若是顺利解决事端,还可显出自己的精干,正可谓一举多得。

她脚步凌乱,气息急促,仿佛十分忧心虞襄安全。太子见虞襄遭人责难,也立即跟了出来,却并不上前相助,反而负手观望。虞襄有多少能耐,他自是一清二楚,区区一个发了疯的妇人还奈何不了她。况且那妇人他也认识,正是徐侧妃的大嫂。

正如太子预料的那般,太子妃与孩子们鼻孔内的蚂蟥正是徐侧妃指使人投放,目的不过为了扶正,好叫她的儿子成为嫡长子。因徐家近年来拥兵自重,太后又欲左右朝堂,成康帝早已忍无可忍,借着这件事狠狠整治了徐家,身为九门提督的徐茂更是被虞品言一刀一刀凌迟处死。

徐家女眷因有太后苦苦求情,这才免除一死,可家产已被抄没,想来日子十分难过。而罪魁祸首徐侧妃则被成康帝赐下一杯毒酒,对外宣称暴病而亡。

当初徐侧妃之所以能想出那般毒计,不过偶然听见一小丫头与人闲聊时提及的乡野传说罢了。在徐侧妃起了妄念之前,那小丫头便已病死,且她本人还是个孤儿,来历并无可疑。

种种情况看似十分巧合,却叫太子和虞品言留了心。这徐侧妃恐是被人当了枪使,真正的幕后黑手还藏在暗处。

在太子回忆前事之时,虞妙琪已冲上去挡在虞襄身前,一边搀扶那妇人一边劝解,“大家都冷静下来好好说话。这位夫人何不随我去内室打理一番,再坐下慢慢交谈。若是我虞府有何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愿意向你赔礼道歉。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私下里解决吧。”

那妇人不肯听劝,反而狠狠啐了一口。

虞妙琪侧身躲避,焦虑的表情中带着几分怜悯,又加之她长相清丽脱俗,声音温柔和缓,在虞襄凶神恶煞的衬托下倒显出十二万分的慈悲来。

旁观众人先入为主,都很同情那妇人,仇视虞襄,对虞妙琪更生出许多怜惜,怜惜她怎摊上那么个不省心的妹妹。

虞妙琪还来不及得意,就被虞襄一手拂开,差点摔了个倒仰,“滚一边儿去!她欺到我头上就是欺到我虞府头上,我若是私下里与她和解,她泼在我虞府门楣上的脏水岂不是清洗不掉?再者,她若是心存报复自个儿碰死,旁人还当我虞府杀人灭口,反叫哥哥摊上一桩罪责!要谈就在这里谈!”

话落她斜睨虞妙琪,语气森冷,“你要坑我也不看看时候,我眼下可没心思与你玩那些勾心斗角的游戏。把那疯婆子押上来!”

88、第88章

虞襄几句话点出虞妙琪的私心,有些个眼明心亮的旁观者,看虞妙琪的目光就有些变味。虞妙琪狼狈的站定,匆匆朝太子瞥了一眼,见他眸色暗沉的扫过来,心尖便是一颤。

虞襄哪有心思搭理她,让人把疯妇押到近前,用马鞭抵住对方下颚,冷声询问,“你是谁?我虞家与你有何深仇大恨?”

妇人撅嘴,欲啐她一口,却被她狠狠抽了好几下,脸颊顿时被抽出条条血肉模糊的鞭痕。周围有认识她的贵妇亦不敢吭声,就怕被虞襄惦记上。

“你究竟是谁,快说,再不说我叫人拔了你舌头!”虞襄表情万分狰狞,几个老婆子狠狠掰扯妇人手臂,引得她连声惨叫。

“我说我说,我是徐茂的妻子周氏!”妇人终究是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女,受不得苦,那股冲动劲一过,又被虞襄的狠辣摄住心魂,没一会儿就老实交代了。

围观众人,尤其是那些没见过世面的闺秀,尽皆露出惊骇的表情,对虞襄本就存了几分忌惮,此时全都化作了惧怕。而贵妇们则暗暗叹道:果然是虞都统的妹妹,其心性手腕脱不开一个‘狠’字,这周氏落在她手里怕是完了。

周氏刚闹腾起来的时候就有几人从楼上缓缓而下,紫向阁的掌柜毕恭毕敬满头大汗的伺候在左右。打头的那人是位身穿玄色深衣的雄伟男子,刚毅的眉眼间隐隐流露出睥睨之态,后面跟随着两名俊美异常的青年,一人手执玉扇,风度翩翩;一人手握绣春刀,眼含血煞之气。

太子看见来人连忙躬身行礼,讲述事情始末。

另一头,虞襄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嗤笑道,“原来是你!你也好意思说我哥哥滥杀无辜,残害忠良?你丈夫徐茂算什么忠良?”

她眸色微敛,似在回忆,少顷后一一细数,“成康九年,徐茂于郊野踏青,见色起意奸污了一名农家女子,为掩盖此事将她一家七口全部灭门。成康十一年升任宣慰使司同知,贪墨数十万两军饷,致使长江六道兵士无钱银棉服过冬,冻死者逾万人。成康十七年升任健锐营翼长,私自释放天牢死囚,将之引领到密林中如畜牲那般猎杀。成康二十一年升任九门提督,收受贿赂逾百万,为排除异己暗杀数十人……其斑斑劣迹罄竹难书,桩桩血案骇人听闻。似他那般的畜牲,你也好意思用忠良二字来形容?”

虞襄冲柳绿挥手,“买一筐鸡蛋过来。”在众人莫名其妙的神情中继续道,“皇上诛杀他实乃他罪有应得,哥哥手刃他实乃为民除害。你若觉得受了冤屈自可去敲登闻鼓告御状,作甚为难我一个废人?我哥哥确实杀人如麻,但他从未杀过任何一个无辜之人,亦未曾陷害过任何一位忠良。他为家国上战场抛头颅洒热血,为皇上尽忠职守死而后已,我虞襄在这里撂下话来,谁若是觉得我哥哥手上有一件冤假错案,便拿一个鸡蛋往我头上砸,使劲儿砸。我且坐在这里候着你们!”

她一字一句重若千斤,不见半点气短更没有丝毫怯弱。在场众人被她冷厉的目光扫过时纷纷垂头缄默,目露惶然。

老太太这才艰难的从人群中挤出,冷声道,“襄儿说得对,若是谁觉得受了冤枉,我虞家人且生受着。来人啊,看座!”

马嬷嬷连忙搬了一张椅子让老太太坐定。柳绿也很快买了一筐鸡蛋,摆放在众人面前。

店里店外静悄悄的落针可闻,不仅周氏,连看热闹的路人都白了脸色。虞襄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谁人敢砸?虞品言那是奉旨杀人,皇上说此人有罪,谁敢说个不字?就算对虞品言恨入骨髓,今日谁又敢站出来砸一个鸡蛋?砸了那就是对皇上心存怨怼,对朝堂心怀不满,回去后多得是人收拾你。

虞襄虽然断了腿,其胸襟气度却半点不输男儿,一张嘴皮子更胜过千军万马。若碰见这事的是寻常女子,怕早就被砸得方寸大乱哭哭啼啼,十个里面有十一个都会似虞妙琪那般将人带到内室私下解决。如此,泼在虞家门楣上的脏水这辈子都洗不掉。

虞襄处事手法虽然粗暴,却极为有效,一番傲语更是将虞品言推崇到极致,一时间令人钦佩不已。

周氏怕了怯了,心甘情愿的跪在地上磕起头来,相熟的人家也都纷纷上前安慰老太太。虞襄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位贵女们尽皆捂脸躲避,脚步踉跄。

虞襄这才勾唇冷笑,斜睨五官略微扭曲的虞妙琪,徐徐开口,“人都打上门来了你还软乎乎的上前搀扶,还扬言要赔礼道歉。你道的哪门子歉?认定了哥哥滥杀无辜残害忠良?既然你姓虞,最好记住这一点——无论何时何地,维护虞府尊严都是你最重大的职责。虞家的名声可以坏,脊梁骨却不能弯!”

因有许多人看着,虞襄虽然憋了满肚子火,却也点到即止,并未戳破虞妙琪试图用她的良善来衬托自己卑劣的意图。

然而她不说,明眼人又岂会不知?尤其成康帝和太子等人,更是在阴谋诡计中浸淫长大,对虞襄这种爽直率真的人怀着天然的好感,对虞妙琪此等心思诡谲的则厌憎不已。

又加之成康帝并无鸟尽弓藏的想法,待他百年之后,虞品言还要继续为太子守卫边疆。眼看曾经跟随自己四处征战的众位大将尽皆老迈,大汉军力日渐衰微,成康帝怎忍心磨损虞品言这支宝刀利刃?近些年的血腥杀戮不过为了磨砺他而已。放言说虞品言只手遮天狼子野心的人压根没摸准成康帝脉门,反被他暗暗惦记上了。

眼见自己的心腹爱将受到如此维护,他心里自然感动,威严的脸上顿时露出一抹柔和笑意。

虞品言面上不显,拇指却搭放在刀柄上用力摩挲,勉强压制着心中汹涌澎湃的情潮。那就是他的妹妹,他的心肝宝贝,无论旁人如何非议,永远待他如一全心全意。他不知道该如何回报这份真情,只觉得怎么宠她都嫌不够,怎么爱她都觉不足。

站立在成康帝身后的沈元奇垂头苦笑,心中的酸涩之感简直无法用言语描述。曾经千娇万宠的妹妹四处散播流言欲毁他仕途,而血缘相牵的嫡亲妹妹却连他的存在都不知道。两人一个心思诡谲狼心狗肺,一个纯粹天然重情重义,难道果真是沈家家教不好,才把虞妙琪养成今日这般模样?

如此一想,他心里更加难受了。

成康帝在虞襄话落之时便抚掌叫好,浑厚的朗笑声引得众人纷纷抬头看去。与此同时,店里店外忽然冒出许多龙鳞卫,将紫向阁把守的密不透风。

“皇……”老太太惊跳而起,杵着拐杖便要行礼。

“此处不便,老太君无须多礼。”成康帝挥袖摆手。

能光顾得起紫向阁的人大多是京中数一数二的权贵之家,虽然多为女眷,可认识成康帝的人亦不在少数,本要跟着行礼,闻听此言连忙打住,站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众位闺秀更是懵懵懂懂,六神无主。

反倒是虞襄,随意用袖子抹掉下巴上的蛋液,又将裙摆上的鸡蛋壳拂落,大大方方的拱手作揖,“虞襄见过黄老爷,黄老爷您也来买水银镜?”

成康帝一面朗笑一面阔步上前,嫌弃的弹掉她头顶残留的碎蛋壳,温声道,“正是,给小九儿和发妻订购了两面,襄儿可喜欢?喜欢的话老爷也给你买一面。”

“黄公子方才已经给我买了一面,多谢黄老爷。”虞襄嬉笑拱手,态度亲昵自然。

成康帝又是一阵朗笑,指着塔夫绸、蕾丝布等物问她要不要,要就全拿走。虞襄连忙说‘长者赐不敢辞’,竟是毫不客气的笑纳了,引得太子也低笑连连。

众位贵妇见此情景,对虞襄都有些刮目相看。莫说她这份雍容大气处变不惊,单说皇上太子等人对她的喜爱之情便足够令她在京中立足。她虽然断了腿,脊背却挺得比谁都直,真要论起才干气度,京中贵女谁又能比得上她?

虞妙琪退至林氏身旁,不着痕迹的打量太子,见他目中再无对自己的欣赏之意,反而透着点略带反感的审视,方才还雀跃浮荡的心开始慢慢下沉,拽着林氏胳膊往老太太身后躲。

成康帝与老太太寒暄几句,这才看向被龙鳞卫捂住嘴巴压在地上的周氏,叹息道,“凌迟徐茂的旨意是朕下的,你对办案之人都如此仇视,对朕岂不恨之入骨?若让你得了机会,岂不连朕都敢刺杀?看来宽恕你徐氏余孽的决定是错误的,早知如此该判一个满门抄斩才是。”

周氏听了这话疯狂挣扎起来,眼里满都是哀求之色。

成康帝冷笑一声,命龙鳞卫将她押下去。

众位贵妇俱都屏住呼吸不敢抬头,暗暗庆幸虞襄几句话将她们摄住,若是虞襄带人下去私了,她们少不得要说些幸灾乐祸的风凉话,而皇上和太子就在店内,各处还潜伏着许多龙鳞卫,若不小心吐出几句大逆不道之语,那她们就全完了。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众位贵妇不约而同的念起佛来。

89、第89章

处理了周氏,成康帝指着躲躲藏藏的虞妙琪问道,“老太君,你这个孙女就是了空师太的俗家弟子,刚归家不久的二姑娘?”

了空师太的俗家弟子?什么时候的事儿?老太太多年不管俗物,也不与各家走动,竟是对林氏母女放出的流言一无所知,如今皇上亲口问起,且还对虞妙琪的来历了然于心,那股尴尬劲儿就别提了。

此事说小了是虞妙琪爱慕虚荣口吐妄言,说大了便是欺君啊!

老太太冷汗都流出来了,虞妙琪却只淡淡一笑,躬身回话,“启禀黄老爷,妙琪只在了空师太身边略呆了几日,聆听些许教诲,还称不上俗家弟子。”

当初她也没明说自己是了空师太的俗家弟子,只暗示了几句,旁的似模似样的流言都是那些贵妇们凭空臆测的。眼下她说得是实话,而在别人听来却是谦虚之语。了空师太到底是皇上的嫡亲妹妹,日后兄妹二人论起此事,她也算平了一个话柄,并无欺君之嫌。

成康帝目光微冷,就连素来温和的太子也都皱起了眉头,暗道此女果然心机深沉,秉性不良。

虞妙琪窥见二人情绪变化,心下不由凛然,正琢磨着自己究竟哪里说错了,却听成康帝沉声说道,“老太君,你这个孙女到底是在外头长大的,论起气度终究比不得襄儿,还需好生调教才是。”

“黄老爷说的是,早请了两位嬷嬷调教着,可她终究少了些许灵性,不开窍。”老太太长声一叹,丝毫不顾及虞妙琪颜面。

众位贵妇闻听此言尽皆在心中摇头,暗道此女果如皇上所言,太小家子气了。虽说有了空师太教导,可长年隐居在深山老林内,还是少了几分见识,可堪蓬门妻,不配为世家妇。若今日被砸的是她,少不得要被周氏暗算一把,叫虞品言摊上一个杀人灭口的罪责,更会牵连在场所有人。真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

虞妙琪脸色煞白,眼眶潮红,避至林氏身后微微发起抖来。她今日又败给了虞襄,且还是惨败,有了皇上这句评价,她嫁入太子府的路算是彻底断绝了。

林氏悄悄握住她冰凉的手以示安慰,心中何尝不感到羞耻愤恨。

几人说话之时,沈元奇悄然挪到虞襄身边,将干净的手帕递过去。虞襄虽与他有两面之缘,且感观很好,却不足以亲近到接受他的私物,微微摇头推拒。

恰在这时,虞品言从掌柜那里要了一条湿帕子过来,虞襄一看见哥哥便扎进他怀中,将满脑袋蛋液全都磨蹭在他衣服上,眯着晶亮的猫瞳坏笑。

虞品言表情无奈,眼中却全都是浓的化不开的宠溺,一点一点仔细帮她打理干净,爱怜的捏了捏她鼻尖。

沈元奇暗暗苦笑,将帕子收入袖袋退至一旁。

成康帝既露了行迹自然不便在宫外多待,命宫人将水银镜等物打包妥当便迅速离去,顾虑老太太受了惊吓,令虞品言留下安抚。

掌柜送走这尊大神,回转后瞅着虞襄沾满蛋清板结成块的头发,小心翼翼的说道,“都统大人,三小姐若是不弃,可去内室稍微将头发清理一番。让那疯妇闯入店门行凶实是小的监管不周,还请都统大人恕罪。”

“疯妇无状,与你何干,算了。”虞襄大方摆手,却又很快补充道,“若真心赔罪,日后来你店里买东西便给我打个七折吧。”

掌柜哪敢说个不字,立马应了,然后使人去准备热水。虞品言推着妹妹去内室,临走眸色森冷的瞥了沈元奇一眼。

沈元奇心知他恼怒自己接近襄儿,心下不由苦笑,暗叹虞都统果然如外界传言那般爱妹如命。可事实上那也是他的妹妹,不过被虞府阴差阳错抱去罢了。将如此可心的妹妹抱走,留下虞妙琪这样的煞神灾星,该是虞家亏欠了沈家才是!

在他暗自腹诽的时候,虞妙琪已飞快从难堪的情绪中挣脱,见店内客人全都被吓走,又见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似乎不想搭理自己,这才冲曾经的兄长使了个眼色。

二人行至店内最偏僻的角落,隐在巨大的博古架后交谈。林氏不好阻拦,只得一眼一眼的望过去,忧虑之情溢于言表。

“哥哥,是我错了,看在你我二人兄妹一场的份上莫要针对于我。实话告诉哥哥,我在虞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老太太和虞品言只看得见虞襄,反把我当做外人。我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哪天就被他们赶出家门。还是爹娘和哥哥待我最好,早知如此我就不回永乐侯府了,现在想想真是悔之莫及。”她一面说一面掉泪,哀痛之情真真切切。

沈元奇打量她许久方轻声嗤笑,“别,你还是老实待在虞家吧,你还嫌祸害我沈家祸害的不够?”

虞妙琪忘了掉泪,诘问道,“我怎就成了祸害?我堂堂侯府嫡女被你们错抱成商家女,十几年来骨肉分离。你摸摸自个儿良心,究竟是谁祸害了谁?”

她态度一硬,沈元奇也冷声而笑,“想当年是侯府主母出门仓促,明知要临盆了竟没置备奶娘,为防你饿死才问我沈家奶娘要几口奶水喝,临走也是虞家的下仆错把我妹妹抱走。我那样娇憨可爱重情重义的妹妹被换成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薄情薄意的东西,我沈家何错之有?若是没有你,我沈家何至于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虞妙琪见他将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差点没被气晕过去,想与他翻脸却又不敢,只能咬着牙沉默。皇上白龙鱼服之时只唤了太子、虞品言、沈元奇三人陪伴,其中深意连傻子都猜得到。她这个哥哥怕是入了皇上法眼,今后要飞黄腾达了。

早知如此,她当初何苦与他作对。

虞妙琪心中一阵懊悔,软着声调开口,“起因虽不是沈家的过错,但你们既然发现了真相,就该早日送我归家,而不是将我藏藏匿匿十多年。不管虞家和沈家谁对谁错,终归我是无辜的,是最大的受害者。哥哥,你说这话对是不对?我现如今在虞家举步维艰,你就全当不认识我,莫为难于我,也算偿还了沈家对我十多年的亏欠。”

沈元奇用惊异的目光打量她,嗤笑道,“虞妙琪,我才知道你的脸皮竟这样厚,当真是天下少有。偿还沈家对你的亏欠?你害得沈家倾家荡产,害得我爹娘枉死,沈家对你的亏欠早就还清了,我沈元奇不欠你什么。”话落转身就走。

虞妙琪这下真急了,一面拉扯他手臂一面跪下哀求,“哥哥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你就看在我两十年的兄妹情分上饶我一次吧。咱们今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还不成吗?”

沈元奇定定看她半晌,终是妥协道,“我可以当做不认识你,只一点,你不能对襄儿出手。若是让我知道你于她不利,我定要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

虞妙琪听愣了,眼中缓缓流下泪水,这次不是装的,却是真的痛心疾首。想当年对她千娇万宠的哥哥,有朝一日竟会对她说出如此绝情的话,为的还是一面都未曾见过的虞襄。她究竟有哪点好,为何所有人都向着她?

强压下心中怨恨,虞妙琪一面拭泪一面惨然而笑,“哥哥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如何是虞襄的对手?今日之事你也看见了,得罪她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满京闺秀都怕她,我岂敢上前招惹。我还唯恐她来对付我呢。”

“你不惹她,她怎会惹你?她不似你,是个心肠歹毒的。”沈元奇拂袖而去。

虞妙琪五官扭曲的不成样子,用力抠挠地面以泄心头之恨,恍惚中听见林氏的呼唤才慢慢爬起来整理仪容,款步而出。

“他没怎么样你吧?”林氏连忙上前拉她,语重心长的劝道,“你日后莫再招惹他了。皇上白龙鱼服只叫了他与虞品言作陪,其圣眷之优渥可见一斑。前日放出的流言怕是根本未伤及他皮毛,咱们一介妇人,手再长也伸不到前朝,还是算了吧。”

虞妙琪轻拍她手背安抚,“母亲我知道,我与他已经说好了,日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他是个信守承诺的,应不会报复我。”

“那就好,那就好。”林氏大松口气,紧接着又道,“虞襄那里你也别跟她计较了,且算了吧,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就成了。”

“为何?”连林氏都不站在自己这边,虞妙琪满肚子仇恨喷薄而出。

“你看她如此厉害,咱们恐怕不是她对手。咱们拿什么与她斗?老祖宗跟虞品言护她跟护眼珠子似得,见了咱们立马拉下脸皮爱答不理。她自个儿也是厉害角色,莫说心机手腕,单一张嘴皮子就能把人说死。若是把她惹急了,就凭她那炮仗性子,恐怕连天都要捅一个窟窿出来。她把天捅破了有虞品言帮她顶着,谁来帮咱们顶?还是算了吧。”

林氏这话说得很对,虞妙琪心中清明,却更激起了一股不服输的念头,发誓总有一天要将虞襄踩在脚底恣意碾磨。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我的壕天使们,也感谢所有支持正版的朋友,离2015年还剩十几天,我的作收却还差四百就上一万,各位大爷赏脸包养包养我,我从平安夜开始双更啊!么么哒!

90、第90章

因紫向阁的一场大闹,虞襄再次名满京城。各家主母宗妇对她的印象大为改观,都道她是个能干的,足以撑得起门楣,若是男儿,少不得又是一个‘虞品言’。

闺秀们则恰恰相反,对她畏惧居多,更没有与她结交的念头。

虞襄是个我行我素跌宕不羁的,并未将流言放在心上,这日睡到巳时一刻才姗姗转醒,换了一件软银轻罗百合群,对着刚买的水银镜梳妆打扮。

铜镜打磨得再光滑,照起来也有少许失真,且还将影像染成暗淡的铜黄色,看上去总似隔了一层纱,有种逼仄的感觉。水银镜却大为不同,不但影像真实,更将色彩原原本本拓印出来,看上去亮亮堂堂,真真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