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传来时,秦敛正在卧床休息,面容平静,带着些微疲倦。这半年来圣上健康状况每况愈下,体力不支连日卧床,秦敛近日以储君之位监国,又兼操心父皇病情,已经连续几日没有合眼。如今细细看去,眼底甚至还已有浅浅青色。而他的皮肤一向偏白,于是就愈发明显。

他难得能像今天一样睡个囫囵觉,此时收了眼底所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呼吸平稳,面色恬淡,温润如玉。

只是让人比较郁闷的是,秦敛最近日夜颠倒,这样安静的时候着实是太少,并且他最近又添了一项恼人的新习惯,只要醒过来,伸手往床榻一摸没有摸到人,还没睁开眼魔音就已经传了出来,清清淡淡两个字却让我感觉自己被戴上了紧箍咒:“苏熙。”

我自认做人要大度,所以他若仅仅是这样唤我也并没有什么。但是每回他把我喊到身边后就开始拿我当宫女使唤,帮他更衣帮他磨墨帮他捶肩更有甚者还要帮他读臣子们歌功颂德的谄媚奏折,并且一使唤就是一整天,把我逗花逗猫逗八哥的时间都给占没了,长此以往,我再大度也忍受不了了。

一日我拒绝接过他递来的奏折,愤愤道:“为什么要让我念奏折!”

秦敛云淡风轻道:“我看了一天眼睛都累了,给夫君分忧,难道不是身为太子妃的责任么?”

“…”我站在桌案一角居高临下看着他,表示愤怒,“可是作为英明的储君,遇到明显拍马屁的奏折你本应该看也不看就扔到一边的!”

秦敛淡淡道:“你的意思是说,我身为一个储君,却是一个昏庸的储君了?”

“…”我瞬间气短了。

秦敛瞟我一眼,又打蛇随棍上地道:“难道你哥哥苏启没有告诉过你,正经奏折看太多了,也是需要这种溜须拍马的人来调剂一下的?”

“…”我本想顺着他的话往下说“苏启才没这么做过呢”,但想想苏启平日里的行为,这句话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相信,于是话到嘴边又不得不改了口,“苏启才没让人念过奏折呢。”

秦敛把我的手心重新摊开,把奏折重新放上去,漫不经心道:“别转移我话里的重点。接着念。”

“…”

秦敛醒来后得知消息,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伸直手臂由我套上给他衣袍,然后他捏了捏我的下巴,笑道:“刚刚打了胜仗,你怎么反倒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我说;“胜仗不胜仗和我没有关系。你让我出宫走走,我肯定立刻精神了。”

他摸了摸我的鬓发,又笑道:“等你把那副刺绣绣好了,我就带你出宫去,好不好?”

然而就在得胜捷迅传来的第二日,两个战胜国之间就起了内讧。岐国覆灭,国库被苏南两国将士一扫而空,中间或许有些分财不均,但并未出现大的纰漏;但两国将帅在争抢记载有岐国所有土地户籍山川的文书和典籍时出了分歧,苏国坚持先到先得,想把所有记录收归己有,而南朝显然不同意,于是当着明晃晃的青天白日吵起了架,先是言语争执,又是群体械斗,到最后不知是谁竟点了把火,将岐国所有重要文书都付之一炬。

本就看不对眼的两个国家起争执,不论是多小的事都能窥成极大的事,更何况是焚烧文书典籍这样严重的事。然而我还是松了口气。我本来有些担心苏南两朝是否会有将领一个冲动,趁其不备偷袭对方,由此先引发伤亡再引发两国战争。然而事实证明我杞人忧天,之前签订的那个划界文约,看来两个国家都还想再遵守一段时间。

第 十八 章

近日来圣上身体状况时好时坏,但以坏的时候居多。不过赵佑臣班师回朝的那一日,圣上的精神难得的十分好,不仅慰问嘉奖了出征诸将士,还剩下了额外精力用来赐宴赵家一家人。

秦敛这一日很早就出去,一直到夕阳西下都没有回来。我本来以为这只是一场平常皇家赐宴,但挑灯时分,有关圣上给秦敛再次赐婚的小道消息像北风一样迅疾地刮进了东宫,让本来装模作样临帖的我愣了愣。

阿寂一贯不假虚言,既然她告诉我秦敛将要纳侧妃,那消息应该已经十拿九稳。

平日里,有关秦敛的消息一向都传得很精彩,更何况是婚娶这样的大事。据说赐宴吃到一半,圣上被赵家不动声色的奉承话哄得很是高兴,高兴之余就愈发觉得赵家一家是忠门烈将,加上又听了如今最受荣宠的贵妃赵双宜的话,于是万金之手一挥,随口就许诺给了赵家一个奖励,问他们想要什么。

一时间大殿里一片寂静,没人料到圣上会如此嘉奖,每个人都盘算着这块天上凭空掉下的馅饼究竟该怎么接才合适,赵佑仪却率先站了起来,福了一个标准宫廷里,脸蛋染了一层晕红,脆生生地说道:“佑仪失仪,想恳请圣上给佑仪赐婚。”

然后她把目光转到秦敛身上,看一眼又迅速收回眼,头埋得更低,声音也轻了不少,比刚才更软更糯:“佑仪从小的愿望就是嫁给秦哥哥,不在意名分高低。望圣上成全。”

这话一出,大殿里更加寂静了。

阿寂讲到这里,我忍不住又愣了愣。真不知她哥哥是不是从边境给她带回来一颗豹子胆,这样不计后果的话她竟然也可以如斯大胆镇定地当着所有家人的面,当着全国最尊贵威严的天子的面讲出来。从某种程度上说,她真是我目前为止见过的最率直的贵族小姐。如果我当时在场,如果赵佑仪想嫁的人不是秦敛,那我大概都会忍不住给她鼓掌。

我听完良久没说话,阿寂瞧着我的脸色,斟酌着轻声喊了句“公主”。

我“啊”了一声,回神,摆摆手:“我晓得了。我有点饿了,你去把芙蓉糕端上来吧。”

“公主,”阿寂没动,依旧颜色淡淡,“您不想知道秦敛是什么反应么?”

我说:“他还能怎么反应呢?如果换做是我,我也绝不会不同意的。我很饿了,你去找些糕点来吧。”

阿寂瞅着我,还是没动。

我把临帖推开,趴在桌子上,慢吞吞地道:“这是明摆着的。不论秦敛现在如何反应,赵佑仪终究都是要娶进门的。嗯…现在有传言说太子妃苏熙善使巫术,狐色惑人,使太子日渐决断优柔,在处理两国关系上也不复以前雷厉风行。这些我都知道的。反正不管我怎么做,反正我搁南朝大臣的口中肯定就是祸水一个。圣上如此英明,又自知大限将至,听到这些风言风语肯定不会坐视不管啊。赵佑仪敢在大堂之上这么说,也许说不定就是有人暗中授意给她撑腰的,而她既然这么讲,圣上必定也是顺水推舟的。就算这舟真的被秦敛挡着一时推不动,但是他一人又怎能挡住众人之力?再者,秦敛如果不想做个未来的昏君,他自己也该知道应当找个侧妃娶娶的。”

阿寂上前一步,目带忧色:“公主…”

我摆摆手,敛正神色:“我饿了,去端糕点。不要让我再说第四遍。”

我早早就寝,但一直没睡着。烛火终于燃尽,灯芯“噼啪”一声,随即房间陷入黑暗。我自黑暗中听到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隔着帐子缝隙可以看到窗子上映出重重树影,地面泛着清冷月光,就像是蒙了层霜一样。而秦敛踏着月光走进来。

等他撩开帐幔,我已经闭上眼。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之后,他挨着我躺下来,伴着清淡酒气。他的头发有一绺蹭过我的脖子,发梢似有若无拂过,就像是他灵巧的手指,那一瞬□得让我差点叫出声,好歹算忍住,继续闭着眼装睡。

我的背后隔了很久也没有动静,秦敛的呼吸平稳,像是已经睡着。我不动声色往床里滚了滚,没想到很快他跟着也往里翻身。我又滚了滚,结果他离我较之刚才更近。最后我滚无可滚,而秦敛就在我身后,近得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鼻息。

我一直维持着侧身姿势,最后整个人都僵硬。终于忍无可忍地翻了个身,无奈空间太狭小,一不小心就翻滚进身后的某个怀抱中。

随后整个人都被锁住,伴着一声轻笑:“继续装?”

“你好大的酒气。”我索性睁开眼,连狡辩都省了,“不洗漱就要睡觉,小白都比你懂卫生。”

小白就是那只小白猫。苏启来南朝以后得知它还没有名字,就让我取一个。我说叫小白,他说叫小雪,我鄙视说小雪俗不可耐,他回嘴说小白不解风情。争吵不休之后的解决办法就是苏启说要让小猫自己决定才公平。于是阿寂奉命把小猫抱到我俩中间,我叫一声小白,他喊一声小雪,小猫四脚着地看看他再看看我,然后朝我软绵绵地喵了一声跑过来舔我的手指头。再然后苏启辩解说这是因为它和我比较熟于是不公平,最后我俩按照最古老的办法剪刀石头布,结果还是我赢。于是最终还是叫小白。

秦敛“嗯”了一声,唇瓣含住我的耳垂,抿了抿,在我惊叫出声之前又放开,笑道:“生气了?”

我说:“你哪里看到我生气了?”

秦敛抓了抓我的腰,我一闪躲,一下子撞到墙壁上。他反倒笑起来:“僵得像根木头一样。”

我咬咬牙,闭着眼努力睡觉。

他低低地笑,声音低沉悦耳,手指绕到我的下巴处,微弱的月光下,我勉强可以看到他袖口银丝的滚边,舒展摇曳如自在的菟丝草。

我等待他说话,没想到他竟没有再开口。只是摸了摸我的头发便停止了动手动脚,然后就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晨,等秦敛出了东宫,我也拽上阿寂不着痕迹地溜出了宫。阿寂头一次看到我逾矩没有反对,反而是默许得十分爽快。听到我说要出宫,二话不说就准备了银两协助我出了宫。

出宫太顺利,让我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秦敛从中有意放水。但是就算出了宫也没有地方好去。我领着阿寂去了上一回秦敛带我听儒生舌战的那个茶馆,那里依旧人声鼎沸客人满堂,依旧是毫无遮拦地品评时政。并且我发现这里的消息竟比我想象的还要灵通,前一日赵佑仪在朝堂之上堂而皇之意图强嫁秦敛的事情他们也已知晓。

我和阿寂捡了旮旯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听到不远处一人道:“听闻近来陛下病重,太子殿下奉旨监国。赵家本就位高权重,如今若是二小姐再嫁给了太子,那赵家可谓权倾一时,无出其右了。并且据说太子殿下和赵家二千金本就两情相悦,到时候赵家小姐再吹吹枕边风,赵家未来当真前途无量啊。”

“两情相悦?”另一人嗤了一声,“你打哪儿听来的两情相悦?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如今赵家的枕边风哪能有太子妃厉害?”

听到了有关我的事,我稍稍坐直了身体,那人正好瞟过我,我下意识缩了缩,但显然我是高估了自己,人家的目光没在我身上多作一刻停留,看到已经吊足了众人胃口,就又懒洋洋地接着道:“太子殿下自大婚以来,为美色所惑,已经做了不少糊涂事。前几日苏国储君来南朝,有人建议将其直接扣押,再略微挑拨一下苏国藩镇关系,现今的苏国国君又垂垂老矣,如此造成内乱的话,至少能让苏国国力衰弱一半。这建议圣上也是默许了的,但偏偏太子殿下据理力争,固执地不肯采纳。不但不采纳,还拱手让出前岐国的一座城池给苏启,让苏国白白捡了大便宜,让人极是扼腕不已。”

很快有人附和:“这个我也略有耳闻。据说太子妃是苏国第一美人,生得出水芙蓉之貌,沉鱼落雁之姿,一颦一笑都光艳动人,太子殿下在初见她的当天就陷了进去,婚后更是对太子妃宠爱无比,事事迁就,赏赐不断,出兵打仗都没忘记宫中佳人,不仅日日飞鸽传书,还特地从前穆国带回了极品夜光绸送给太子妃。”

阿寂听得颇不动声色,我咽到喉咙的茶水则差一点就要呛出来。直觉很想冲上去问问他确定他在说的是秦敛吗,为什么我听着一点也不像呢,反而更像是历史上那个烽火戏诸侯的著名昏君呢。

紧接着便有人义愤填膺地高声道:“早就知道苏国不会安什么好心!送了这么一个狐狸精来,意图昭然若揭!太子妃在一日,我朝便不太平一日!太子殿下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的话,我大南朝未来情何以堪啊!”

这话很快赢得了众人慷慨激昂的附议,人人脸上都现出一种忧国忧民的神态出来,就好像真的见到了南朝末日一样。

我默默地潜伏在角落,跟阿寂一起一声不吭。听着别人毫无顾忌地谈论自己以及同自己有关的事,这种感觉还真的是…复杂得太难描述了。总算亲身体会到了谣言的伟大。以前只是在纸书上读过所谓的红颜祸水,回眸以倾城,一笑以覆国,低眉浅笑间就足以颠覆一国的兴与灭。当时怀着梦幻想着那得是一个多么美的女子,才能有这般以柔克刚的无伦力量。现在结合自己,终于有些回过味来,敢情美不美并不是最主要,只要不小心搀和进所谓的民族国家矛盾中,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不是成为所谓敌人口中狐媚惑主的祸水,就要成为所谓国人口中通敌卖国的叛徒。

我故作沉着淡定地坐在位子里听着他们整个下午都在对当今南朝太子妃口诛笔伐,一直听到夕阳西下。旁边一位青年忽然转过头来,捅了捅我的胳膊,笑得斯文:“这么热闹的场合,两位小兄台怎么一直不说话?”

他嗓门不小,一下子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到我的身上。我回头看看阿寂,后者立即会意,粗着嗓子道:“我家公子最近声带受损,不便开口。慕名前来,听听就好。”

那人瞅了一眼我俩面前的瓜子皮,笑得颇清淡:“声带受损还能吃这么多瓜子?”

我:“…”

阿寂:“…”

晚上我没有提回宫的事,阿寂也没有提及。我俩在客栈的客房里等了半天,也没有官兵搜人的迹象,最后松了口气,洗漱就寝。

阿寂替我掖好被角,看我还在睁着眼,道:“公主殿下睡不着么?”

我点点头,沉默了一下,指尖抓紧被子,在心中思量半晌,最后闭上眼,还是一鼓作气脱口而出道:“昨天在宴会上秦敛究竟是怎么反应的?”

我连贯说出来没有停顿,说完自己都在鄙视自己。昨天阿寂主动提的时候我非不听,不听就不听,现在还要巴巴地特地问。阿寂却是清冷着眉眼,像是对我的问话早就预料到,声音古井无波,不紧不慢道:“圣上金口玉言,谕旨无可更改。太子殿下以赵佑仪年纪尚幼为由向圣上请求婚期延期,但圣上没有答应。宴会过后殿下似乎又去面见了圣上,但直到今天早晨赐婚的旨意也没有任何更改。”

我看着她,半晌之后“哦”了一声,张了张口没出声,阿寂看看我,面无表情顺利流畅地把我心中想问又不想问的问题的答案说了出来:“在圣上的旨意里,殿下迎娶赵佑仪是在一个月之后。”

心思被人猜出来,我心中很有撞墙的冲动。但真实的反应却是眼皮跳了一下,把自己在被子里裹得更紧,嘴角抿出一个笑容:“和春节一起过么?好日子。”

第二日我和阿寂又去了那个茶馆,这些读书人士又有了新话题,只不过是关于水患汛期,我不感兴趣。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却没想到在对面的布店里见到了赵佑仪。

我估摸着我虽和阿寂一起着男装,但很容易就能被人认出不是正常男子。一般人看到我这般身高相貌的第一眼,肯定会认为我是戏楼伶人,要不就是宫中侍官;而假如那人像秦敛那般阴险狡诈,大概就已能想到我只是女扮男装的女子。

不过着了男装仍有好处,就是走在大街上人家头一印象还是会认为你是男子,只不过是个从事着不寻常职业的男子。鄙夷一下也就擦肩而过,不会再看第二眼。不像之前着了女装的时候,穿着普通衣服仍旧被人不住打量,那眼神让我觉得好像我就是一棵开了牡丹花的苞谷一样。

并且现在还有个好处,那就是赵佑仪也没有认出我。又或者可以说她只是在专心挑选布匹,无暇顾及旁边任何人,自然也就包括我。

挑选完一大堆红艳布料,她扬长而去。依然是昂首挺胸的贵族小姐模样,眉睫上沾染喜色,显然昨天的事还在让她兴奋不已。

阿寂皱皱眉,清清冷冷地道:“真傲慢。”

我回头瞅她一眼。她很快低下头,不再说话。

第三天我还是拖着阿寂去了茶馆。今日又有新话题,说是赵佑仪荡秋千的时候不小心摔断了腿,哭闹不休一直到秦敛赶到赵府。伤筋动骨一百天,如此一来,想要让婚礼无缺就不再可能。只能在婚期延期和单腿拜堂选一样。据说赵佑仪本来想按期举行单腿拜堂,被姐姐赵佑娥狠狠批评缺少矜持,呐呐之下只好通知礼部婚期延期到三个月之后。

三个月之后就到了乍暖还寒的春分时候。按照现在的状况发展,不知届时又会是个什么光景。

茶馆中每天都有新鲜事。第六日提到苏启前些天似乎有了大婚的意向,于是目前苏国皇亲贵胄里凡是有个待嫁女儿的个个都摩拳擦掌,安排各种不经意的巧合偶遇。苏启从早到晚都可以遇到环肥燕瘦且投怀送抱的各色美人,最后他烦不胜烦,索性闭门谢客。但饶是这样,还是有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钻进了他的寝宫,等他晚宴微醉归来,就看到有一个波光潋滟的美人堪堪躺在了他的床上,并且捂住樱桃小口,倒打一耙地高声喊“救命”。

我听罢笑得前仰后合。苏启曾经跟我抱怨苏国的美人都是母老虎,还是吃人不剩骨头的那一种。现在看来与之前相比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九天轮到了和我出宫有关的消息。传闻中我的形象更加坏,不仅美色害人,还是妒忌成性。一听说秦敛要纳侧妃,第二天便赌气离宫出走。而且出走之前还和秦敛大吵一架,秦敛气极之下任我在宫外飘荡,不管不问也不接我回宫。

传言描绘得有鼻子有眼,细节描述令人浮想联翩,让我不禁感慨这真是剧作家们的一块风水宝地。那些话本哪有这些文人书生们讲得引人入胜。

十天过去,我仍旧没有回宫,而秦敛也没有派人寻我。第十一日入夜,我尚未就寝,听到外面一片喧哗。推门去看,发现客栈一楼大堂已经聚满了严阵以待的官兵。

我扶住楼梯扶手,看着底下的人乌拉拉跪了一地。而秦敛一袭黑衣,背手站在大堂中央,姿态带着我极少见过的清峻冷淡。

然后他像是有所感觉,微微转身抬起眼睛,一下子就极精准地盯住了我。

灯火通明之下,他的眼眸深邃难摹,面容轮廓棱角分明。即便现在地势我高他低,我却依旧还是觉得他在居高临下。

在他的目光之下我连稍微的拖延都觉得是在犯罪,一边腹诽一边不敢怠慢地下楼,走近他身畔时被他抓住了手腕,他背着烛火,用一种清淡又难辨的目光从上到下审视我一番,最后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微微动了动唇角,吐出两个字:“回宫。”

第 十九 章

从我今天见到秦敛第一个时刻起,到我们回宫途中,他的表情一直不太好看。宽阔的马车中我俩并排而坐,我的左手和他的右手相距一尺远。而秦敛自拖了我进马车后就一直单手支颐闭目养神,有微弱的光线描摹过他的侧脸,映出他微锁的眉心,挺直的鼻梁,以及凉薄的嘴唇。

不得不说,侧颜当真端得无双的好风致。

我和苏姿以前闲着无聊研究各国皇室八卦那会儿,曾经总结过有史以来英俊又英明的君主,而苏国和南朝榜上有名。随后我俩又偷偷总结这些英俊又英明的君主的情史,发现了许多好玩的事情。

这么多任君王,倒是没有发现清心寡欲不近女色的,反而个个都是走的极端,不是风流倜傥就是情根深种。而不论从正史还是野史看,我们苏国显然都属于前者。从开国到现在历任五位帝王,个个都是倜傥人物,从宫中倜傥到宫外,又从宫外倜傥到国外,闹出来的所谓的才子佳话数不胜数,只是子息却是一直不旺,到了苏启这一代就只剩他一个男儿长大。

而南朝正好相反。从开国到现在,除去当今的这位以外个个都是痴情种,并且痴情的程度还逐渐加深,到了当今圣上这一任戛然而止。历代帝王做过的痴□也数不胜数,可以为了所爱之人同大臣拈酸吃醋;为了宠妃一场风寒从战火冲天的前线一路星夜加急赶回来;为了美人的一句无心话兴一个家族,或者亡一个国家。

我那时候总是觉得不可思议,这个南朝皇室该是一个多么神奇的皇室。自古美色如祸水,而南朝的祸水自开国以来光明日大地流了将近三百年,竟也没有早就出一个昏君,着实让人匪夷所思。

我们讨论这话题的时候正是阳光明媚春暖花开,谁也不曾料到我有朝一日会嫁给秦敛,谁也不曾想到我或许就有机会变成南朝的一锅祸水,而苏姿美眸微垂,语气淡淡地说:“也不知谁会嫁给他。”

这个“他”指代秦敛。我和苏姿那时候已经把他的生平事迹研究得十分深刻,熟悉得就好像秦敛真的和我们熟识一样。而我当时拍拍苏姿的手背,试图安慰她:“其实也不一定啊。既然当今这位君主不痴情,那他的儿子或许就已经把南朝历代帝王痴情的传统给废掉了,所以说嫁给他也没什么好的啊。”

当时苏启也在场,难得他能同意我的话,指了指团扇背面秦敛的画像,很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一定没见过南朝以前那些帝王的画像。我见过,嘴唇都厚的很。只是从这一任君主才开始变化,你再看看这个秦敛,嘴唇薄得就跟两张饺子皮一样,自古薄唇多薄情,这一定是个无情之人。”

我当时望着苏启,决定实事求是:“哥哥,其实你的嘴唇也挺像两张饺子皮的。”

苏启脸皮厚得很,云淡风轻地连眉毛都没动一动,只是“哦”了一声,平静道:“你的嘴唇倒是不像饺子皮,圆滚滚的就像是碾饺子皮的擀面杖。”

“…”

我回忆往事的时候一直都在盯着秦敛的嘴唇看,他一直合着眼,无动于衷,仿佛真的睡着了。我静悄悄凑过去一点,眯起眼,手指隔空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从发顶的玉冠,到颈间的衣领,秦敛的容貌精致而不阴柔,当真当得起南朝团扇扇面上的第一头牌。

我描了一会儿觉得无趣,正打算退回原位去看窗外,手却被他握住。

如今的南朝已到了寒冷的冬天,秦敛的手还是很温暖,甚至连拇指上的那只幽绿的玉扳指都是暖的。我抬头看他,秦敛正一脸似笑非笑。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在宫外玩得好不好?”

我往后退了退:“比,比较好。”

秦敛道:“十一天不回宫…”

他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纠正:“十天半。我是早上离宫,现在才晚上,所以第十一天还没过完,只能算半天。”

秦敛凉飕飕地瞟我一眼,仍是说道:“十一天不回宫你还有理了?我几时说过你可以在外面待这么久了?”

我小声反驳:“可是,你也没说过不能呆这么久啊…”

“我确实没说过。”秦敛语锋一转,冷笑一声:“所以合着你离宫不归倒还是我的错了?”

“…”

秦敛又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摊开掌心,白色的丝绸面料立即舒展开,中间露出一枚铜钱大小的醒目红色。

见到这个东西的第一刻,我就开始不动声色往后缩。

秦敛说:“这是你绣的鸳鸯罢?”

我干笑了一声,猛地发力,想从他手中抢过来,结果还是被他轻飘飘躲开。

秦敛瞥我一眼,继续说:“我有没有说过,你绣完了以后才能出宫?”

我又干笑了一声,点点头,双手开始撑着座位往后退。

秦敛身体前倾,似笑非笑道:“所以,苏国的鸳鸯只有一个脑袋就算是完整的了?还只有鸟嘴没有眼睛,你以为鸳鸯和你一样,只知道吃不知道看就能活着是不是?”

我的身后已挨到了马车一角,退无可退。而秦敛堵在我面前,我试着推了推他,可他一动不动。

他一脸嘲弄,我看着他,最后索性闭上眼,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脖子一梗,大声地道:“反正我就是出宫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秦敛哼笑一声:“怎么,想造反?”

我紧紧闭着眼,昂着下巴,过了一会儿四周变得寂静无声,我睁开半只眼,还没看清面前事物,一个重重的弹指就落到了我的额头上。

秦敛一点手劲也没省,我顿时痛得东倒西歪,眼泪都差点不留神蹦出来。结果他又施施然退回去,施施然坐端正,抚弄着袖口镶着的那一圈狐狸皮毛,慢悠悠道:“在外面这么多天,都做什么了?”

我捂着额头没有好声气:“什么都没做。净听茶馆里那些酸书生讲故事了。”

秦敛挑挑眉,问:“都听到什么好故事了?讲来听听。”

我想了想道:“那些人把南朝当今太子妃夸成了天上有地下无的第一美人,并且还是开天辟地第一祸水。祸国殃民,就没干过好事。”

秦敛眉目不动地“哦”了一声:“然后呢?”

我不平道:“我以前在苏国的时候风评明明很好的。即使比不上哥哥和姐姐,但总归也没什么坏评呀。谁想到来了南朝就突然多了这么多人仇视我,明明我和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可他们那些话说得严重得就好像我真的是现世妲己一样。”

秦敛轻笑一声没说话。懒散地靠着身后软垫子,过了一会儿才弯了弯唇角,懒懒道:“你如果是妲己,那谁是纣王?”

秦敛拖着我出客栈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为什么要来接我回宫。这回出宫同上一次不同,按照我了解到他的个性,以及他惯常用的教训人的手段,他本该直接任我在外面自生自灭,最好是被小偷偷光了财物,落魄潦倒无处可归之下再冷眼旁观我乖乖回宫。如今这样亲自接我回宫,实在不该是他平日里做出来的事。

而等我回了宫,我才终于了解了原因。宫中已经传言纷纷。当今圣上连续两天昏迷不醒,晏驾之日或许就在这两天了。

秦敛把我押回东宫,自己却连门槛都没踏进就去了他的父皇那边,并且自此两天内都没有回东宫。第三天的清晨我还在睡觉,阿寂推醒了我,低声说道:“圣上薨了。”

这已是意料之中的事,所以并无多少惊讶。待我们赶到时,身披孝服的人们跪了一地,哭声震天。赵佑娥率先看到我,和她的夫君大皇子秦旭一起向我致意。随后久未谋面的已婚丈夫秦楚也看到了我,很快眼前一亮,立即往我身后找阿寂。

看来他既娶了王妃,对阿寂还是不死心。我瞅他一眼,低声提醒他现在的场面状况:“三皇子殿下。”

“嗯。”秦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还是在找阿寂的身影,可惜找了半天没找到,只好回过头来闷闷地看着我,低声问道,“太子妃殿下,听说前两天你身体不适,这两天可是转好了?怎么不带侍女一个人就过来了?”

我身后明明站着两个小丫头的。我看他一眼,心中无语。况且这次不知道又是谁的传言,我明明身体健康得很,胃口好又不咳嗽。秦楚身边的三皇子妃明显脸色已经变得有些不好看,但仍旧是忍住。回过头去看丹陛之上。

我也顺着她的眼神往上瞧了,看到了不远处的秦敛。背着手长身玉立,面色肃然,有种我不熟悉的气场在从内而外地散发。我低下头,小声对秦楚道:“小毛病而已,已经不碍事了。多谢殿下挂心。”

秦楚见我不搭茬,悻悻作罢。过了一会儿还是不甘心,扭过头低声对我道:“太子妃殿下,我很想念阿寂姑娘。”

我正色提醒道:“殿下,先皇驾崩了。”

“啊,是了。”秦楚作恍然大悟状,道,“所以四弟登基,我现在是否该唤你一声皇后了呢?”

“…”我和他的思维方式不在一个物种上,只好默默闭嘴。

先王驾崩,人人忙碌。而其中最忙碌的大抵要算是秦敛。接下来一直到他登基前的十几天,我见到他的次数不超过两回。

先皇大行之后两天,宫中传出传闻。据说先皇那一日回光返照,稍稍清醒之时召秦敛单独觐见。秦敛进去后,过了片刻竟然隐隐传出了争执声。这对一向和睦的父子俩不知为何争吵起来,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以先皇摔碎了药碗而重新归入寂静。

侍官们赶紧进去收拾,见到秦敛跪在床边,微微垂头,辨不出神色。而先皇倚靠在床头,挥挥手疲惫地道:“我管不住你了。我当初就不应当同意你们两人的婚事。你好自为之罢。”

先皇给储君允诺的婚事,除了赵佑仪和秦敛,就只剩下我和秦敛这一桩。而据今情势判断,明显先皇后悔的是我和秦敛这一桩。

这故事由阿寂转述,我听完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算好。我抱着小白,低头一下一下摸着它的皮毛,阿寂看着我,慢慢考虑着说出来:“公主,我们要不要…”

我猛地揪紧了小白的脖子,它立刻拿爪子挠我表示抗议。我把它放回地上,拍拍身上的几根白毛,轻声说:“不。”

我们即将搬离东宫,阿寂忙着收拾整理,余下我一人无所事事地逗猫哄鸟喂金鱼。我把小白放到鱼缸旁边,看它眼带好奇地试图去抓水里的鱼,又怯于流动的水,于是白色的爪子碰一碰又赶紧缩了回去,如此循环往复数次,竟也没觉得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