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这架势让我想起了自己和秦敛平日的相处。我平时受他压迫惯了,也曾想过奋起,不撩拨一下我就不甘心,但偏偏我有胆量撩拨没胆量承担后果,于是就遭到了无耻之人更深重的压迫。如此恶性循环,而诡异的是我在每个下一次竟也都没有长记性。

登基的前一天我终于见到了秦敛。他踏入东宫的时候挟着一股外头的寒气,端庄严肃的衣服把他那张无表情的脸衬得更是面如冷玉。他站在那里看我一眼,我立即很上道地上前帮他更衣。

“还是这里暖和。”他叹了一声,仰起脖子让我解开扣子,随后拿冰凉的手指勾了勾我的下巴,“明天就要搬去新的宫殿,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差不多…”我的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到身后“砰”的一声脆响。

我吓了一跳,赶紧回头看。桌子上的鱼缸不翼而飞,桌脚处倒是散落了一地碎片,水沿着缝隙蜿蜒开,一条金鱼正在地上半死不活地挣扎,另一条金鱼则正在猫的嘴里奄奄一息地拼命蹦跶。

小白叼着鱼身,看我的眼神颇骄傲。想想也是,它对这两条鱼已经虎视眈眈了许多天,在这一晚孤注一掷一击得手,也难能不骄傲。

我放下秦敛衣领处尚未解开的扣子,正要过去解救,被秦敛一把捞住腰:“碎片扎破了手怎么办?”说罢唤来先前被他打发到门外的两名侍女来收拾。

两名侍女合身扑过去,小白身姿轻盈地想跑掉,被侍女眼疾手快地捉住了尾巴。当下捏住猫下巴就要撬开它的牙关,被挑战了原则问题的小白显然相当不悦,尖利的爪子不客气地一抓,侍女的手背顿时现出一条长长的红道子。

两人一猫在那里僵持,秦敛倒是没所谓,一边自己解扣子一边悠悠开口:“那条鱼估计也活不了了,随它去吧。”

他讲得这么大方,我却十分心疼:“那条鱼比剩下那条好看多了…”

秦敛极鄙视地看着我:“你故意把鱼放猫跟前,现在又想着假慈悲?”

我张张口:“…”

我还在琢磨着他话里是否有话,他已经头也不回往屏风后面走,漫不经心又飘过来一句话:“明天让人再去给你弄两只来。”

当天晚上我做了噩梦,大口喘息着醒过来,觉得胸口千斤重。微微侧了眼,才发现是秦敛的手臂横过了我的心口,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稍稍动了动,发现想要把秦敛的手臂甩下去十分困难。只好捏住他的衣袖往下拖,没想到这一拖顺便也惊醒了秦敛,有个沉沉的声音在黑暗中蓦地出声,语速平稳,声调平常,嗓音不带丝毫睡意:“你在干什么?”

这声音给我的惊吓程度跟刚刚梦里那一双夺人心魄的猫眼有的一拼。我倒吸一口气,被秦敛及时捂住嘴,想要发出的尖叫声被他全数憋在了喉咙口。

我呜呜地挣扎,他终于放开我。我拍着惊魂甫定的胸口,看着他睁着的眼睛恼怒道:“半夜说话也不给人心理准备的!”

秦敛换了个姿势,把我往怀中一揽,重新闭上眼,声音又渐渐低下去:“谁让你不老实。好了睡觉,我很困了。”

次日登基大典,再过两日即将是册封典礼。在此之前阿寂曾说我被册封为皇后是天经地义,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天经地义。结果事实果然印证我的理论正确,大臣们果然以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开始反对我被册封为皇后。

朝堂之上几乎是一边倒的趋势,搜刮了长达十数条的理由阻止秦敛册封,甚至不惜直接指出我身为苏国公主,又一副祸国殃民之貌,嫁来南朝必定心存谋逆之心,以一个异族女子做皇后,难安天下人心。况新帝登基,册封之礼也不必急在一时。

据说当时言论激烈,臣子们义愤激昂的高声话语几乎要掀翻大殿的天花板。而秦敛一直一言不发,单手支颐,眼睛隐在十二毓的帝冕后头,神色难明,越发的高深莫测。

第 二十 章

先皇驾崩,按南朝旧制新帝需至少守孝三月。

在反对立后的臣子中,赵佑仪的兄长赵佑臣声音最为激烈。赵家近两年风头日盛,在朝堂之上成一家之言,而拥护者甚众。虽然赵佑臣口口声声劝谏新帝以大局为重三思而后行,然而鉴于他那一向溺爱的妹妹三月之后就要嫁给秦敛,所以很难让人相信他没有私心。

一次短暂的早朝,双方依旧各执己见,只好暂时不了了之。

其实我也一直觉得秦敛坚持得莫名,无法理解他为何要坚持立一个苏国的公主为皇后。若是他先前能咨询一下身为当事人之一的我的意见,那我一定会告诉他其实我并不十分在意那个名分。虽然这话听起来实在有些虚假,然而这确实是我的实话。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知道,这不过是多此一举。

这件事若是搁在苏国,换成爱江山胜过爱美人的苏启,或者是我的父皇来考量,他们大概连敷衍都懒怠,必定第一时间的第一想法便是以国家大局为要义,朝臣之言为重点,顺水推舟地给宠妃说几句巧妙安抚的话,赏赐几件贵重罕见的珠宝,或者至多建造一座新的宫殿,这件事就可以轻描淡写地翻过去。

然而秦敛的心思一向是海底针,我揣摩不到。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一种勉强的解释。他一向都喜欢准备能够周全一些,再周全一些,直至精确计算到纤毫,事无巨细地都考虑到。

所以,就算是做戏,那也要做到有始有终。暂时障眼出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形象,以治国无方之名,行暗度陈仓之实。待到春花烂漫时,既闻苏国哭,也闻南朝笑。

虽然尚未册封,但我已经被安置在了只有皇后得以入住的永安殿。秦敛不经通报悄无声息迈进宫殿门槛的时候我正在和阿寂一起百无聊赖地喂金鱼。我趴在桌子上,看着鱼缸里摇头摆尾的金鱼忧心忡忡地道:“阿寂,我这鱼食是不是喂得有点儿多了…”

阿寂温吞地说:“那您就别喂了。”

我说:“可是我已经小半月没有喂了呀,我怕它们还没吃饱…”

“…”阿寂很忍耐地说,“那您就再喂一些吧。”

“可是我又怕它们会撑到呀。”

阿寂:“…”

直到身后有人清咳一声,我俩才回过神来。寝殿中的侍女已经一个都不剩,而秦敛的食指轻轻敲点着桌角,眸子漫漫瞟过我,一声不吭。

阿寂依我的眼色已经退下,我默默走到秦敛跟前,看看外面挂在树梢的月亮,再仰脸看看他。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以往秦敛来的时候总是带着一句诸如“你在做什么”的开头语,如今他跟猫一样地没声没息走进来,还带着淡淡的表情一言不发,让我一时头脑停滞,都不晓得该做什么才好。

秦敛看着倒是挺气定神闲。气定神闲地拣起我随手涂抹扔在桌上的水墨画瞧了瞧,又扔掉,然后气定神闲地环顾了一圈寝殿四周,最后转身在床边坐下,继续气定神闲地瞧着我不说话。

“…”

如此一来,最后的结果就是我也走过去,默默地绕过他爬上床,看着灯火被熄灭,然后默默地看着他在黑暗中舒展双臂,两人结结实实地贴在一起。

过了许久,四周万籁俱静。我眯着眼睛,努力地在黑暗中瞧着秦敛的脸颊,饱满的额头,挺直的鼻梁,雕刻般行云流水的下颌。真的是好看又耐看的一张脸。

其实假如回顾一下初初大婚磨合时的往事,再忽略一下存在诸多变数的未来,我和秦敛的相处如今算是越来越和睦。

秦敛作为储君时,出色的作为自不必说;而他作为一个夫君,大抵也算是不错的,最起码,比我嫁来南朝前想象的日子要好得多。

我常常在猜测,那些被和亲的公主们,在远嫁的时候,在被夫君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究竟是抱着何种的心态;而那些身负国家重任被送出去的绝色美人们,在向着他国国君盈盈跪拜的那一刻,又该是抱着何种的心态。

我想,在这其中,我虽不算是幸运的,却也应该不算是最不幸的。

有时我也会不无自暴自弃地想,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梦,而我可以在其中永不醒来。

可是它终究不是梦。而有时我也会不无自私地想,名留青史和遗臭万年都是身死形灭之后的事,而那些其实与我的自身并无什么真正关联,所以我为何不索性顺从心愿,什么都不在乎,好好享受现在。可是再转念一想,就算我一厢情愿地愿意沉醉其中,然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况且我假如真的这样自私,大概永远都不得心安。

秦敛呼吸平稳,我瞅他瞅了有一会儿,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指腹很轻地刷过他的嘴唇。

有和其他地方的皮肤不同的很好的触感。

他没有反应。身形的线条在昏暗中一动不动。

我胆子大了一点儿,然后凑过去一点,再凑过去一点,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支起半个身子探过去,撑住枕头,微微歪头,静悄悄地把嘴唇印上去。

我亲了一下,秦敛还是没有反应。而嘴唇相贴较之刚才手指接收的感觉更加良好,于是我犹豫了一下,又低下头亲了一下。

但这回力道没有把握正确,我的牙齿差一点就磕到他的。而秦敛睡眠一向轻浅,我惊得赶紧跌回床上装死,摒神静气过了好一会儿,没想到他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我又慢慢凑过去试图进行第三次…

这回终于没了好运气。秦敛在黑暗中倏然一睁眼,我吓得差点叫出声。他及时捂住我的嘴巴:“别叫。”

片刻后我把他已经游移到脖颈的手拿开,正打算枕住枕头重新睡下,被他伸手一捞,我一下子就趴到了他身上,再定住神的时候两只手已经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后背上还压着他沉甸甸的双手。

“你睡不着?”

我镇定道:“我就要睡了…”

“你刚才在干什么?”

“准,准备睡觉啊…”

秦敛“唔”了一声,慢慢道:“刚才好像有人亲我来着…”

我继续镇定道:“你一定是做梦了。”

秦敛笑了一声,手从我的后背一路滑到我的侧脸,摸了摸,然后笑意更深,连语气里都带着调笑:“那你的脸怎么这么烫?”

“…”

这人根本没法蒙。

记得以前在苏国的时候,苏启捏着扇柄曾经对我说:“苏熙,身为关爱你的兄长,我真诚地建议你,照你这种脑子,你以后要是找夫君,找个一般聪明的就好。太聪明的我都替你觉得前途未卜。你说你要是跟他过招,除了吃瘪丢咱们皇家的脸面,还能有什么?”

我:“…”

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可如今嫁给秦敛,我便深以为然了。

我在黑暗中无比郁闷地瞪了他一眼,从他身上滚下去,翻身正对墙壁。秦敛从身后靠过来,搂住我的腰,在我的耳畔微微一笑:“你睡不着罢?”

我使劲闭着眼,试图无视身体渐起的感应,咬紧牙关道:“不,我睡着了。”

他嗤笑一声,手指像是五齿梳子一般梳理着我的头发,他梳理得又慢又轻,让我几乎真的就要睡着,没想到突然有两片温软的东西印在了我的后颈上,带着力道与酥麻,让我倏地睁开眼,整个人都没了力气,连话也是喃喃出来:“你…”

声音低得像是蚊呐,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而秦敛也真的忽略不计,从后颈亲到后背,又在耳垂处轻轻地碰,两只手也没有闲着,招招都是精准的力道和位置,我就像是喝醉酒一般醺醺然,又想是被高人制了穴道一般浑身不停控制,就算拼命咬住舌头也没能招架住,最后还是从唇角溢出一声微弱的哼哼。

我本以为今夜又得折腾一番,然而又在一丝清醒中意识到如今还在新君守孝期内,正打算说点什么以体现我的端庄贤淑重大体识大局,没想到他却突然又收回了手。

“…”

我忍不住扭头回看他,没想到他呼吸平稳自然,就像是刚刚那双肆虐的手根本不属于他一样。他又重新把两个人裹进了被子里,然后在被子里拍了拍我的手臂,分外温和地道:“睡罢。”

“…”

第二日醒得早了些,听到外面的声响才知道前一夜下了厚厚的雪。

等我慢腾腾洗漱完毕,永安殿内的积雪已经被清扫完毕,露出一块块铺就的青色方砖。我和阿寂对视一眼,她很快心领神会地捧了一个手炉过来,然后我们两人去了不远处尚未来得及打扫的西花苑。

在苏国时,鉴于每年冬天我都只能卧床咳嗽,特别是下雪那几日,按照太医院内各位老头子的理论我就尤其更加不能够迈出寝殿半步,所以导致我对雪这个可见而不可摸的东西一直都望眼欲穿。

很小的时候我还不懂事,有一次无视太医的千叮万嘱,趁着宫女一时不备偷跑出去,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响,以及雪花滴在手指尖的六角形状都让我觉得分外新鲜,于是一个人躲在御花园偏僻处偷玩了一个时辰。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这一个时辰竟牵引出了我以后的几十个时辰都高烧不退人事不知,等我两日后真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酸痛,问了阿寂才知道太医们几乎是扎了我一身的针灸才把我的半条小命从鬼门关处拽回来。

而据阿寂描述,鉴于我当时惨不忍睹的状况,无论是身形头脑和脾气都已初具储君规模的十一岁苏启极罕见地雷霆大怒,差点就迁怒到把整个宫殿的宫女都捅成人肉串烧串到他那把绝世好剑上。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放肆。所以十几年以来雪对于我来说,甚至比从西域进贡来的香料还要奢侈。

在阿寂的指导下我刚在掌心团出一个雪球,就听到不远处沉闷的钟声响了起来。那是秦敛下了早朝。

以前我一直觉得苏国的朝会时间很不人道,早到冬天时甚至直到下朝太阳都还没来得及探出来,官员还要回家再睡个回笼觉才能各自去当差,如此倒腾又是何必。然而我来了南朝以后才发现这里的朝会甚至比苏国还要更早半个时辰,早到假如秦敛前半夜逗弄我逗弄得久了些,那后半夜我才刚睡着他就已经需要掀开被子起床。

以前他的动作很轻,基本打扰不到我的好眠;然而这几日秦敛的行为比较不正常,不正常的表现之一就是他变得很喜欢在每天下朝后我睡得最迷糊的时候把冰凉的手塞进我的脖颈里,然后再操着手笑如春风地看着我惊叫一声坐起来。那副笑容真是没有半点做错事的自觉,如此扰人清梦还能如此理直气壮,我除了苏启再没见过别人厚脸皮到这样。

我在阿寂的指导下团出一个巴掌大的雪球,然后毫不犹豫地往她脖子里一塞,接着又迅速后退。阿寂愣了愣,然后顺手捏出一个雪饼,朝我掷过来。

我再扔,她再投。如此玩了一会儿后两人都呵出大团白气,眼瞅着阿寂的雪球再次直冲面门飞过来,我眼疾手快地往后退,结果没有料到脚跟会绊住一根树杈,我一个不稳,理所当然地开始往雪地里歪。

这期间我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惊呼声。

然而我终究没有磕到地面上。一双手及时捞住了我的胳膊,把我从离地面一尺的地方拽了起来。

然后我又听到了周围侍女整齐的抽气声。

我顺着那只纹着精妙云纹的袖子往上看,最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只是这张脸此时看起来和往常不大一样,虽然下颌依旧线条漂亮——秦敛的额头上粘了不小的一块雪,而他的眉头也因此微微蹙了起来。

一看便知是阿寂本来打算投向我的那个雪球的功劳。

周围的侍女立时哗啦啦跪倒了一片。秦敛抬起眼皮看看我,眼珠稍微动一动就有雪花从额头处簌簌地掉了下来。他的手从胳膊滑到我的手心,然后将我提起来扶正。然后他再看看我,顷刻后我终于从呆滞中会意过来,把他头上的雪用手托着扫下来。

我刚刚把手心的雪扔掉,就有侍官从不远处小跑过来,细声细气地道:“陛下,赵佑臣赵大人求见。”

我清清楚楚地看见秦敛的眼角轻轻跳了跳。然后他慢条斯理地抚着我的领口,慢吞吞地道:“宣。”

我这还是头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赵佑臣。以往他大多都是出现在阿寂向我述说的传闻中。赵佑臣虽然身为武将,却没有武将那般威武高大的身躯,反倒生得几分瘦弱书生样,只是嘴唇看起来比秦敛还要凉薄,眼角形成一个狭长上挑的弧度,眸中锐利精光微微一闪,一看就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对付的人物。

只不过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比秦敛还要长上三岁,单凭他的容貌看,我还以为他是一个初出二十的少年。

秦敛背对着他,微微倾身,捏起一把雪在手心里揉,漫不经心地开口:“赵卿家,这是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吧。”

赵佑臣微微躬着身,声音和他的长相一样年轻:“回陛下,是的。瑞雪兆丰年,明年必定是个好收成。”

我杵在一边,仰脸看看秦敛的侧脸,明明神色平常,却又平白生出一股让人不敢平视和亲近的清冷威仪感。

原来秦敛在臣子面前是这个样子。

秦敛把雪球在手中上下颠玩,一边悠悠道:“右相昨日提起告老还乡的意愿,你来可是为了此事?”

赵佑臣顿了顿,还是恭敬答道:“陛下英明。宰相之位一日不可缺,又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机要位置…”

他还没说完就被秦敛笑了一声打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昨天你说皇后之位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照你的理论,这世上得有多少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的话明明说得很慢,语气又温吞,赵佑臣却很快跪在了雪地上,头深深地伏了下去:“臣惶恐。”

秦敛淡淡地“嗯”了一声,拉过我的手,把捏得极圆的雪球放在了我的手心里,然后拖着我的手腕头也不回地离开,只留下声音轻飘飘回荡在身后:“是该惶恐惶恐了。那就暂且跪着罢。”

第 二十一 章

秦敛今天悠闲得很,褪了朝服后一直歪在永安殿里闭目假寐。他睡他的觉,我看我的书,永安殿中一片静悄悄。这种静悄悄一直到临近午膳时才被打破,用个侍官顶着脑门上的冷汗战战兢兢地奏说赵佑臣赵大人至今还跪在西花苑中没有起来,周围的雪都给跪融化了。

秦敛“唔”了一声,温温吞吞地说道:“以前倒没这么自觉过。”又斜斜瞧我一眼道:“熙儿怎么说?”

我被他的称呼生生抖出一身疙瘩,学着他一样装腔拿调:“圣上若是体恤臣子,那就让他回去吧。”

他揉着鼻梁:“别说我,若是依你的意思呢?”

“若是依我的意思,既然难得他喜欢,那就让他继续跪着吧。”

秦敛看我一眼,黑玉一样的眼睛古井无波。我又重新低头看书,慢悠悠地道:“赵佑臣不是一直以给我使绊子为乐么。反正我就算现在为他说好话到头来他也不会记得,那就索性让他更恨我一点好了。”

秦敛笑了一声,转头对侍官道:“那就依皇后的意思,继续跪着吧。”

赵佑臣作为当今圣上一直最为宠信的大臣,在冰天雪地里跪了整整一天的事,当日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开。第二天赵佑臣理所当然地感染风寒,并且又理所当然地连续七日都伤寒未愈。等到第八日他终于站回了早朝上,再面对立后这个问题时,整个人就变成了根不通气的擀面杖。而那些以前跟着一票起哄的老臣子们,也一个个从夏天的麻雀变成了冬天的青蛙,于是总算是暂时消停。

他们一消停,秦敛就开始大刀阔斧。当即敲定了立后典礼的日期,然后又迅速打发了几个前些阵子闹腾得最欢的大臣去了边远地区慰问官兵视察民情。

我估摸着秦敛这么一做,众臣子郁结在心中的千言万语就全部化作了三个字,昏君啊。

众臣子敢怒不敢言,唯一意气风发的只有一个秦敛。当他已经连续五天的第六天准时踏入永安殿时,我隔着烛火,一边给他磨墨一边瞅着他那张特别漫不经心又难得安静乖巧的脸,在心里直叹气。

我磨磨蹭蹭一步三挪地蹭过去,小心把手指搭在他的左手腕上,结果半天都没见他有什么反应,于是又小心地紧了紧手指,终于让一直埋头在书卷中的某人转过脸来。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我很诚恳地看着他:“陛下,您达成了臣妾一直不敢想象的成为皇后的梦想,真是让臣妾受宠若惊感激涕零,臣妾该怎么回报陛下呢?”

秦敛撩起自己的衣袖看看,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不过,”眨眼间,他那点安静乖巧的模样忽然全都不见,露出了一副似笑非笑样子,手指从我的下巴一路沿下,路过我的身前最高的那一点,然后掐住我的腰,眼角吊起纨绔子弟特有的数种风情,语气温柔得能哄人入睡,“熙儿要是真想感谢我,不如今晚就…”

我努力挣了挣,没有挣脱,干笑两声:“这样陛下也太亏了…”

“所以今晚才要尽量寻回补偿么。”秦敛利用身形优势把我压在桌沿边。我躲开他的鼻息往后摸了摸,还没等摸到砚台之类的东西就被他先握住双手。秦敛腾出一只手开始挑盘扣,我在底下踹了他一脚,他低头看了眼,抬头道,“再乱动就在这里开始。”

“…”

我立刻不动了。然后我就看到他满意地笑了笑,手穿过我的腋窝,把我整个人像捞面一样腾空捞起,顺便还抽^出了我头上的发簪,顿时头发如瀑布倾泻满衣。

秦敛看看我,又是微微一笑:“苏国第一美女啊。我娶到你,算不算也是种福气?”

在永安殿以外的人眼里,南朝陛下这些天的表现难以与之前身为储君的德才兼备的形象相作对比。皇后典礼祭拜完毕之后的一个月,谣言四起。据阿寂的转述,在南朝民间,我身为狐狸精的形象愈发的深入人心。古有纣王妲己,幽王褒姒,今有秦敛苏熙。连苏熙这名字都取得富有天意,押韵押得都同古代两位著名后宫祸水的名字正正好。

据说那个叫苏熙的苏国的第一美人,不知使出了什么魅惑手段,让陛下三十多天来上朝都是心不在焉,下朝亦是心不在焉,且一天里有大半时间都呆在永安殿;而这位南朝新皇后,只是随口说了句思乡心切,想吃苏国特产的红果山楂,南朝陛下便特地命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从苏国国境内买了回来;不仅如此,南朝陛下还下令翻新永安殿,穷奢极欲的程度为前些任南朝国君所望尘莫及,在呈上去的长长的列单里,光是夜明珠就花去了国库将近十分之一的用量。

而秦敛以前塑造的形象太高大太光辉,如今就算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扼腕,人民也坚信他只是一时被美色迷了眼。

还是那句话,假如这些谣言的主角不是我和秦敛,单从民间传闻看,我也真的快要觉得皇后是该被千刀万剐的祸国之人。可现在当事人是我自己,我眼睁睁看着谣言乱起,除了把我的容貌说成倾国倾城天下第一这一点比较让人欣慰之外,没有其余任何好话,那种心情,五味繁杂。

我歪在床头边,盯着秦敛亲手递过来凑到我嘴边的山楂,又微微抬眼看了看他,最终还是一口咬下。

殿中安宁,只有一缕焚香点燃的白气,在隔着窗子的冬日日光下摇曳生姿。我瞅着秦敛放下山楂,取过丝绢慢条斯理地擦拭手指,低敛的眉眼温柔,唇角有好看的弧度。

我冷不丁地开了口,打破了一室寂静:“陛下,我给你讲个苏国流传的民间故事好不好?”

“我倒是记得南朝有个习俗,”他没接我的话茬,想了想接着说道,“已婚的女子若是给丈夫绣一个鸳鸯的荷包,这对夫妻不但这一辈子,连生生世世都能在一起。”

我微微睁大眼:“还有这个说法?”

他笑笑,握住我的五根手指:“所以说,熙儿前两天终于把鸳鸯荷包绣完了,为什么不给我呢?”

我立刻答道:“那个荷包才不是绣给你的。是我自己的。”

“是么。”他面色平静,挑一挑眉,“你不是说给我讲个故事么,怎么不说了?”

“…”我愤怒地指控,“明明是你硬要转移话题,我现在又不想讲了。睡觉睡觉。”

“那我给你讲一个。”秦敛硬是扒开了我蒙在头上的被子,也不管别人究竟想不想听,就一个人悠悠地道,“有个妖怪看上了一个公主,施展法术硬是把她掳到了山洞里。妖怪百般讨好公主,但公主仍是抵死不从,寻死觅活。妖怪又苦恼又伤心,又不甘愿把她就这么送回去,有一天他为了博公主一笑,告诉她自己脖子上串着七颗珠子的项链其实是一条法术项链,捏住第一颗说让妖怪变成什么,只要妖怪应了,妖怪就会变成什么。妖怪说得很诚恳,公主听了就有点儿好奇,就捏住那颗珠子说了个老鼠,妖怪不想变成老鼠,但是为了美人一笑,还是很痛快地变了。”

我闭着眼,耳朵却在认真听讲:“然后公主果然笑了一下。妖怪很高兴,又耐不住公主漂亮的笑容和几句温柔的问话,把剩下几颗珠子的效用一股脑都告诉了她。第二颗是起风的法术,第三颗是隐身的法术,一直到第七颗,只要捏住它说一声变,那妖怪就会停留在当时的面貌上,再也变不回去。”

我正听到兴头上,没想到后面却没有了。等了许久身后都没有声音,忍不住回头看他,正好碰上他一脸的笑容:“想知道后面的结局?”

“…”

“那你得答应孤一件事。”他慢吞吞地从我的脖子上拈出那个碧玉通透的坠子,“这个东西,你永远也不能摘下它。你在哪里,它就得在哪里。”

“…”

“那孤就当你同意了。”秦敛重新把玉坠子塞回去,接着道,“那公主不是傻子。想了想,冲妖怪一笑,妖怪给那璀璨笑容晃花了眼,听到公主捏住他的第一颗珠子说了声老鼠,想也不想就应了一声,然后自然是又变成了老鼠。公主又赶在他变回来之前捏住第七颗珠子,说了声变,妖怪就永远成了一只老鼠。”

秦敛看我听得眼睛也不眨,微微一笑,接着说道:“然后公主把老鼠扔到笼子里,在笼子下面堆了一堆柴火,妖怪就这样被烧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