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埋在他的怀里,抱住他。等了好一会儿耳垂的烫热才慢慢褪下去,我小声反驳他:“我才不笨。”

他笑了一声,紧紧回抱住我,一下下轻抚我的头发。

第 四十四 章

我们渐渐进了山区,人烟渐少,客栈也就跟着变少,是以夜晚休息时常常需要搭起帐子。而不管我睡与非睡,都能感觉到秦敛在一刻不离地陪着我。这让我安心,所以不管太医又在唠叨些什么不好的消息,或者是天气不好食宿简陋,都不能使我的心情变得坏一点。只不过睡的时辰越来越长,实在是一件很令人无可奈何的事。

有一天已入夜,我在模糊中醒来,发觉本该在帐子中的我此刻的状态是正在颠簸,又听到马蹄声,还以为是又到了白天大家重新起程,可又觉得隐隐不对,这马车颠簸得实在厉害,而在我身旁触手可及的地方也似乎没有秦敛,费力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了摸,没想到竟碰到了极尖锐的东西,像是被刀片割到一般的手指一痛,让我不得不下意识收了回来。

我尚未出声,有个冰冷的声音率先响了起来:“公主终于醒了?”

这声音十分陌生,相对秦敛来说也有些阴沉,我在记忆中搜了一下,的确没有印象,而他又迟迟不肯做自我介绍,这实在有些诡异。然而如果转念一想,假如我是被绑架了,那么这一切真的是太正常了。

虽然想不出我会和谁曾经结过什么怨仇,并且这个仇家还知道我的身份,以及还可以绕过阿寂与暗卫的集体防卫,想来手段着实了得,但既然人家已经找上门来,我也只能招架:“你是谁?为什么要绑架我?”

我虽然不指望他会回答这两个问题,但按照话本定律,这一定是要问一遍的。未料他居然很诚实,冷哼一声说道:“我是尚琰。”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于是心中就很无语。很想问他这种只报上姓名就以为人家肯定要知道的自信从何而来,普天之下拥有这种知名度的人只有秦敛和苏启才勉勉强强可以,就算是一国宰相,也不能要求人家就一定要知道。接着思维想到这里稍稍一顿,慢慢想起来似乎阿寂前些天和我提过这个名字,又慢慢想起来他的身份似乎真的就是一国宰相。

想到这里我大是汗颜,也随即隐约猜到了他的目的,不由得心底一沉。

基本上,在南朝人的心目中,苏熙这个名字就相当于另外四个字的存在:狐色媚人。若是再换四个字,那便是:祸国殃民。而再换句话说,秦敛在南朝人的心中有多英明神武,苏熙在南朝人的心中就有多恨之入骨。

这很可以理解。当一个本来大有可为的君主,被一个怀有异心的他国女子生生绊住手脚,为了这个女子丢掉政事丢掉城池乃至丢掉整个国家时,人们往往不会太去追究这个君主的错误,而会把手指头全部戳到这个女子的脊梁骨上。

历史上这样的女子多的是,这便证明这是一条普适的定律。因此南朝也这样想,也就不足以为奇。

而另一条普适的定律则是,历史上这样的女子大都没什么好下场,或者被毒死或者被烧死或者被绞死等等,总之没有一个是可以自然老死乃至病死的。

假如据此推理,那么我之前的下场简直算得上优渥。苍天大概觉得这样优渥的下场实在不该配在身为祸水的我的身上,便赶在抵达藏郎之前,在我被病痛折磨死之前,及时派了名南朝左相出现在我面前。

只是这样想的话,本来寥寥无几的生存希望就更是一无所剩了。

我静了静神,努力把这些不好的念头赶出去,平心气和地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尚琰的声音比之前更冷:“找个合适杀你的地方。”

他这样说,其实我也有点怕。只是在怕的时候奇迹般地愈发镇定,脑中飞快想着以前学过的如今已剩的不多的谈判方法,又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话问得多可笑。”尚琰凉凉嗤了一声,“你之前死了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活过来。如今南朝人个个都恨不得诛你而后快。”

我停了停,才问他:“你的左相位子看来是决定不要了对不对?”

他并不愚笨,想来也是,能坐到南朝左相的位置上,如果性格不那么尽如人意,那就说明有其他胜过他人的地方。我听到他冷笑一声,反问我:“想学你哥哥苏启那般,舌灿莲花让我改变主意么?不要做梦了。我既然下定决心杀了你,就没想能活着回去。”停了一下,又警告我道,“也不要尝试耍花样,拖延时间没有用,我走的这条路蹊跷得很,不要指望陛下能在你死之前寻到你。”

“秦敛已经同哥哥签了文约,如果我现在就死了,他也会下去陪我。”我寻找他说话的方向,把视线转过去,试图放平语气,淡然道,“你这些努力就白费了,你有没有想过?”

然而我仍是失算,尚琰的语气比我的更加淡然:“这不劳公主殿下操心。否则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原地杀掉你?这就是我要把你带走的理由。”

我的心跳愈发得快,恐惧的感觉不可遏制地溢上来,尽管语气还很奇怪地平静:“你要把我带去哪里?”

“这里是山区,再往深处走一走,就是狼群经常出没的地方。” 尚琰的声音森冷得仿佛能够渗出血来,“我希望狼群能在天亮之前把你吃得精光,连点骨头渣子都不剩下。俗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陛下现在痴迷你,找不到你自然就会一直找下去,假如一直找不到你,就肯定会有找累了的时候。那时候对你的心慢慢淡下来,和你们无耻苏朝签的那些破烂文约自然就作废了。他就仍然还是原先那个冷静自持的君王。”

他的语气带着不为所动的坚决,我默然半晌,才又恢复了说话的力气:“要是秦敛一直不肯死心怎么办?”

尚琰道:“总要试一试才行。照你现在这个样子,没可能活着赶到藏郎国了。与其眼睁睁看着陛下陪你赴死,还不如就试一试。兴许还有希望呢。”

“那你有没有想过,上一次我自杀,引起了两国战争。现在我被你杀死,苏国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我这句话大概触到了尚琰的逆鳞,他的牙齿磨得咯咯响,听动静简直想要将我生吞活剥下去:“上次要不是苏启耍那种无耻手段,南朝怎么会输?你还好意思谈这个?”

我无话可说。

又过了没一会儿,马车的奔跑慢了下来,而我隐约听到了狼嚎的声音。

我被尚琰拖下了车。因不能走路,很快便不得不跌到了地上。由于双腿不能走路,倒不会感到多痛,只是方才被割伤的手指不慎触到了冰凉而尖锐的石子上,立时便感到一阵钻心的痛。

我呼吸急促,听着尚琰踏着石子的声音越来越远,很快便上了车,然而并未立刻动身,仿佛是在打量我,良久叹息一声,同我道:“熙公主,你不要怪我。”

他的马车终于远去,而这周围寂静一片,一时间只听得到我的喘息声。

又过了片刻,一阵树叶被风沙沙拂动的声音后,我又听到了远处的狼嚎声。

我看不见东西,只觉得害怕。

第 四十五 章

我握了握脖颈中的玉坠,希望秦敛这一刻可以出现在我面前,却也同时知道,这不可能。

而我自己的手边没有任何可以防御的武器,甚至目不能视身不能移,想来想去,只有等死一途。

突然记起似乎苏启以前说过,狼群不吃死物,遇到狼群无法脱身的时候,不妨装死看一看。然而随即又想到方才手指流了血,不知道这样细微的血量会不会更快地引来狼群。

我埋首伏在地上,听到狼嚎的声音越来越近,漫天遍地的惶恐,簌簌发抖。

现在的我想不到任何对付狼群的良策,不晓得装死的同时是否也意味着等死。我实在害怕,眼眶却莫名干涩,哭不出来,只不由自主低声喃喃:“秦敛。秦敛。”

秦敛方才在替我换衣裳时,告诉我今天穿的是淡紫色。而我现在伏在地上,想到地面无论如何也没有淡紫色的时候,不知狼群的眼睛是否也会和人一样,如果是的话,这样打眼的颜色,必定会在第一时间发现。

我再想不到如今可以激励自己活下去的言语。只觉得害怕难以形容,一遍遍念着秦敛的名字,念了许多遍,听到狼群奔跑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我渐渐死心,不想死心也只能死心,只简单地在心中打定了主意,如果一定会死,至少要在被狼群咬断喉咙前先杀死自己。

只是就算自杀也成了难题。我手无寸物,手边唯一可以杀死自己的东西甚至只有这群狼。不得不作罢。

我听到近在耳边的狼啸,绵延不绝,威慑十足。甚至可以感觉到有野畜环伺在指尖流血的地方轻嗅。紧紧闭上眼睛,陷入绝望。

然而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喉咙处意料之中的一咬。我恍惚中回神,才想起方才似乎听到有箭矢远远斩破疾风呼啸而来,擦过我的发梢,而后是没入狼身体内那沉闷却干脆的声音。

我可以感觉到有狼的尸体侧压在身上,却没有动,不能动。

我知道那是秦敛。一瞬间竟失去所有力气,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心。

一支支箭矢自百步开外穿透而来,没有间隙,每一支都不曾虚发,我听出一匹匹狼次第倒下的声音,听出狼群渐渐生出的焦躁与恐慌,以及听出箭矢没入狼身的果决与从容不迫。

等到周围又只剩下风吹动秋叶的沙沙声音,我听到马蹄声起,远远地向我这里奔驰而来。

我费力地想要撑起身,还未平展开双臂,已经听到马儿近在咫尺的嘶鸣声,随即那只狼的尸体被移开,我被一把拽进一个人的怀里,紧紧拥住。

这个人的怀抱我已经十分熟悉,近来,睡着之前我在这个人的怀中,醒来之后也在这个人的怀中,只是这一次却不复往日轻柔,我被秦敛按在怀中,从发顶向下,没有一丝一毫的间隙。我被抱得有些疼痛,然而没有开口,只默默听到他的呼吸急促,似有冰冷凉意,过了好一阵,才慢慢平复。

良久,他轻轻地说:“吓到你了对不对?我们这就回去。”

我“嗯”了一声,感觉他将我打横抱起,捞到马上。我向后抵住他的肩膀,低声说:“秦敛,我有些困。”

他的手臂紧了紧,绕过我拽着缰绳的手停下来,抱起我将我翻转过来面对他,拉起我的两只手环在他的腰际,将我的头温柔按在他的脖颈间,他在我的额角落下轻轻一吻,轻声回我:“睡吧。”

这一觉睡得很久很久,我才终于醒过来。

醒来后阿寂便告诉我,我已经睡了整整十日。她说这话的时候喉咙里有含糊不清的哽咽,她以前跟着我从没有哭过,我稍稍一怔,摸索着拉住她的手,安抚她:“总算我醒过来了,对不对?”

秦楚却在身后插话:“其实这些天你已经和死去无异,呼吸微弱,脉搏几近于无,秦敛怎么叫也不醒,我那四弟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一次却被你吓个半死。”

我咬了咬下唇,小声问:“那…秦敛人呢?”

“啊,你说他,”秦楚安然道,“南朝重臣自从听说四弟签了那种陪葬文约就一直对我们围追堵截,我们逃了很久,这回终于因为你病重耽搁了时间被追上了。现在四弟正在前院安抚这群棺材盖已经给掀开了一半的老不死们。”

“…”

秦楚又道:“话说回来,那天你被狼群团团包围,我远远看着都觉得心惊胆战,你居然十分镇定地卧在那里,连哭都没有哭一声,真的很勇敢。”

我心说这话其实才不对,应该说我已经怕到连哭泣都顾不上了,然而既然秦楚非要把勇敢这个词安在我头上,我也就姑且收下好了,于是心虚地对他的夸奖表示了感谢,默默地没有反驳。

阿寂很快把秦楚赶去看厨房中为我熬制的汤药,她坐在我床边,告诉我那天绑架事件的详情和后续。

简单来说,尚琰计划详细,先是让手下拖住秦敛,又迷晕了负责守卫的暗卫。阿寂因前去煎药得以幸免,回去后发现不对,急忙去找秦敛。那一日尚琰带我去的地方是一处悬崖,秦敛找到我的时候,周围岩石光滑,而我离悬崖只有一丈远。暗卫找到尚琰时他的尸体早已冰凉,只留下一张遗书别在衣襟上。这份遗书秦敛一直没有看,直到刚才去见南朝众臣前才启开,又在看了没两眼后扔进了火堆里。

其实稍微想想就能猜到这样一个耿直忠臣要说些什么,无非是字字血句句泪,说不定真的就是一份血书,情真意切,虽九死而犹未悔地恳求秦敛放弃我,趁早回去南朝。

客观看的话,尚琰真的没有什么错。如果我身处尚琰的位置,眼睁睁看着曾经沉稳睿智的君王忽然之间抛下所有国事,甘心为一个异国女子赴死,不管是什么缘由,我也同样会认为这女子是祸水,这事实难以接受。

然而就如同苏启曾经为自己辩言的一般,是人便有一些私心。如果当事人换成了我自己,心中经过反复思量后,我最终还是很希望秦敛能够时时陪着我。

这种陪伴在一定程度上来说,真的十分自私。可是我难以抵挡它的诱惑。

我在喝完最后一口汤药的时候秦敛回来,带着一身入秋后的清寒。阿寂退出去,秦敛在我身旁躺下来,将我搂在怀中,捏着我的鼻尖,带着浅浅笑意问我:“睡了这么久,醒来又没有看到我,有没有想我一点?”

我揪住他的衣襟,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很想你。”

他仿佛是怔了一怔,很快笑得更加清朗了一点,力道正好地揉着我因睡久了有些酸软的手臂,带着一点戏谑:“我记得当时在南朝,你很喜欢偷偷地亲我。现在胆子变大,已经可以这样坦白了。”

如果此时我可以看到他,此刻我一定要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觉得这样才能显得我并不是那么喜欢他。然而事实是不可以,我便只能用恶狠狠的口气纠正他:“我才没有很喜欢!只有过一次!”

秦敛毫无诚意地“哦”了一声,闲闲道:“可我记得还有人曾经为了看我而去爬我家墙头,那时被我看到,很有点一枝红杏入墙来的意思。”

我有些恼羞成怒,故作淡淡地回嘴:“那又有什么,好像还有人曾经为我哭了呢。”

“…”

这句话杀伤力着实巨大,秦敛所有的话顿时梗在喉中,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他长久不言,我总疑心他此刻在磨牙,很担心他会想点出其不意的方式拐着弯报复回来,于是不动声色地开始警惕,并且小声催促他:“你为什么不说话?”

良久,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憋出一句话:“对啊,我是哭了,那又怎样?”

“…”

这一次轮到我说不出话来。我张张口,再张张口,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秦敛居然也会有被我说到恼羞成怒外强中干的一天,我实在是太成功了,太有成就感了,简直此生无憾。

秦敛见我不说话,语调一转变得十分温柔:“好了,我们来讨论一下…”

我截住他的话头,忽然之间福至心灵,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脸红了?”

他又是一哽,立刻道:“我没有。”

“才不信。”此刻的我万分可惜不能亲眼看到他,只能伸出手,顺着他的衣袖一路往上,“我要摸一摸你的脸才能确定。”

“…”

第 四十六 章

那天夜里我和秦敛并没有讨论他和南朝众臣最后达成的协议。我只知道次日这些大臣便离开了雪山山脚,返回南朝。秦敛甚至没有意思意思一下去送送他们——我的病情稍有些好转,一行人马便即刻起程,不分昼夜地前往藏郎。

直到秦楚支开阿寂和秦敛单独来找我,问了我几个问题:“苏熙,假如你真的能活下来,该怎么做?”

他的语气肃然,不复往日调笑,让我有些不适应:“你想说些什么?”

秦楚道:“我们来谈一些现实的问题,你不要怪我的话太直接。假如你真的死了,那以后南朝要怎么样自然与你无干。秦敛要下去陪你,这是他的选择,我不能凭这个指责你什么。然而如果你有幸活下来,你会怎么做呢?回到南朝去,还是留在苏国?如果你留在苏国,那南朝的事自然与你也什么干系,后面的问题也不必再问;但我想你大概会希望和秦敛一同回到南朝,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你要面对什么局面,你怎么面对整个南朝人民,你想让秦敛怎么做?”

我总算明白过来他这次谈话的意图,也了解他为什么要支开阿寂:“秦楚,你是在给南朝那些臣子当说客?”

“没错,我确实是说客。我虽然不喜欢干涉政事,但那是在南朝有我没我都没什么差别的前提下。但如果南朝要打乱,我还是会记起我的皇室身份的。”秦楚语气没什么波澜,淡淡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和秦敛蜜里调油十分恩爱,恩爱得让我实在羡慕,但是说句很不动听的话,人之将死,谁都想抓紧时间恩爱。但如果你确实病愈,一些话就得有人开个头,秦敛自然不会对你说这些,他又宝贝着你不让你接触外面那些老臣子,那么就只能轮到今天我坐在这里。”

我定了定神,道:“你请说。”

“我不爱说场面话,就直说了。苏熙,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为人善良,懂得为别人着想。然而在南朝人里,对你能有这种印象的人不超过两个手掌。当然这局面不能怪罪在你身上,这是秦敛当时默许赵佑臣这么做的后果。并且他的这一行为酝酿的苦果他也已经尝过了。但是无论如何,现在秦敛的行为在南朝人眼里,与昏君无异。而且在他们心中,会造成这种局面全都是因为所谓狐色媚人的你。”

“如果你还想继续和秦敛相互扶持走下去,就得快些改善这一点。否则还是会像之前的苏南战争一样,两国斗个你死我亡。到头来不是你再死一遍,就是秦敛下场凄惨。秦敛是君主,虽然以他的能耐不管做什么都绰绰有余,但按照他的个性,他除了做君主也不喜欢再做些别的什么。当然如果你希望他退位陪你浪迹天涯,他估计最后也会答应,但他必定不愿。”

“因此,想要把矛盾解决,除了让他退让和尽力之外,你和苏启也要妥协一点。至少你要做些什么,让南朝人看到你以及你身后的苏国所代表的诚意。你哥哥苏启实在让人看着不省心,做事太过随心所欲没有章法,但从以往来看,只要你和苏姿开口要求,不管是什么他都会答应。所以至于需要妥协什么,需要你做什么,相信你我心中都有数。我说这些也许你会觉得有些利用你的意思,但不妨换个角度看,那句老话怎样说的来着,各退一步,海阔天空。苏启把他那点狼子野心收一收,秦敛自然不会主动去招惹苏国。”

我停留半晌,慢慢问:“那等到我死了之后呢?”

秦楚不甚在意地“咦”了一声:“这个我还没想过。”很快又说,“不过也不需要想,这又不是该你我操心的事,至少现在不是。现在我的任务只是无偿负责通过你来达成一个两国友好和睦的邦交关系。那些老头子又没有给我什么报酬,我能说服你同意刚才那些事已经算对他们很够意思了。其他的回头再说。”

我大是无语,又听到秦楚说:“这样说你是同意了?”

我沉吟片刻,说:“我试试看。”

秦楚将手中两块玉玦清脆一碰,欣慰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一大半了。我就知道苏熙你必定会通情达理,难怪能教出阿寂那样玲珑剔透的女孩子来。”

“…”

听他这样评价阿寂,我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想想秦楚之前是多风流的皇子一个,现在居然变成了阿寂踹他左脚他甘愿伸出右脚给她接着踹的痴情种,世间之大,果然无奇不有。

未料他居然可以猜出我的心思,认真道:“你不要拿这种表情对着我,好像我是什么大怪物一样。秦敛没跟你说过吧,一百多年前我们南朝还有凭着这点揪出宠妃给皇帝戴绿帽子的历史呢。南朝皇室历代都是忠诚英俊又温柔体贴的好男人,不信你可以考证考证。

我的嘴巴缓缓张开,半晌才又缓缓合上:“还有这等事?”

秦楚道:“那个宠妃生下的儿子娶了一个大臣的女儿,结果娶妻好几年以后还是风流得要死,甚至还勾上了这个大臣新纳的小妾,把绿帽子亲手戴到了这个大臣头上。这个大臣盛怒之下发誓要端了这个王爷,没想到顺藤摸瓜摸到了陈年旧事,发现这个皇子不是先皇的亲生儿子…后面就不多说了,这事儿闹得太丑,压了很久才平息下去。总而言之,这充分说明我们南朝皇室痴情的优秀传统源远流长,并且根深蒂固。所以啊,你以后不要再怀疑秦敛对你的痴情程度。”

“…”

秦楚说了这么久,估摸着快要到阿寂回来的时候,便起身告辞。他推开了门,又关上,我已经他已经出去,没想到他还留在屋中,同我道:“还有最后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诚恳道,“这种话一般都不当讲,所以你还是不要讲了吧。”

“不行我还是要讲。”秦楚直接罔顾我的表态,脚步在房间里踏了数圈,在我听得快要睡过去的时候方才停下来,语气犹豫,又有些严肃,“虽然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与我不算亲厚,但我一想到你的死期也是秦敛离世的那天,还是很有些心酸。苏熙,你真的不想看着他好好活在这世上,而是陪着你去阴间么?”

之前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秦楚的口才会这样好,啰嗦半天有的没的之后突然一针见血地戳在最重点上,这简直比苏启的咄咄逼人还要让人精神抖擞。

其实近来只要没有在昏睡,我便一直在暗暗纠结这个问题,并且越来越发愁。前些天有一次试图挑起这个话题,劝秦敛再考虑一下,结果那时刚刚醒来,晕头转向之间轻易就被他将话头不动声色地转移到了天南海北,再想起来已经是我睡过去醒过来再睡过去再醒过来之后了。

虽然再想起来的时候对秦敛的行为感到泄气,但另一反面又再次确认了秦敛真的是喜欢我的,喜欢我到了这种地步,这样想着就会越来越觉得心口满溢涨开,之前的那些委屈渐渐变得忽略不计。

而忽略不计之后,就愈发觉得就算秦敛乐意,我也不该让他如此做。我一直很想做一个让别人看起来比较满意的公主,至少要做到大度与善良,宽容与忍让,总之既然做不到苏启苏姿他们那样睿智,那至少要让苏启性格里所有乱七八糟的缺点都不能出现在我身上。

此外,在我嫁去南朝之前,教习我夫妻相处之道的姑姑也告诉我,在皇家,幸福比情感更重要,理智比幸福更重要,责任比理智更重要。我那时候虽然不是很懂,并且后来也没能严格按照这条训诫来做,然而却一直觉得这句话实在很正确。

这样一想,便觉得心里那点微弱的私心此时必须要无视掉。我虽然胆小,却并不特别胆小,死亡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虽然阴间听起来便有些阴森,但既然人人都可以过得,那我自然也可以过得,不必一定要秦敛陪伴。假如我实在舍不得他,还可以在阴间的奈何桥上等着他。如此告诉自己后,就愈发觉得秦敛还是继续活在这世上最好。

第 四十七 章

我打定了主意,便第一时间与秦敛商谈。这一次我态度坚决,头脑又较为清醒,在秦敛转移话题的时候及时截住了他,抱住他的腰身,埋在他的宽大衣袖中,小声说出我想了一个下午,自认为很有点玄妙哲理的一句话:“你如果真的喜欢我,就继续活在这世上。每年在我忌日的时候燃一炷香,同我说说话就可以了。”

秦敛一下一下轻柔抚摸我的头发,一时没有言语。

我抱紧他,鼻尖是他的淡淡衣香,似有若无,是好闻的味道。此刻的我十足庆幸我的五官并未完全衰竭,还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嗅到他的香气,同他讲话,感觉到他手心里的暖意。这一切我都留恋不已。

良久,他才低声开口,声音温柔,若带梅香:“你只告诉我,我下去陪你,你会不会开心?”

我很沮丧于他问的这个问题的难度。知道一旦说会,那么我方才劝他的所有话都没了作用;然而如果说不会,又有些违背我的本心。我实在不会撒谎,而秦敛又这样聪明,只是一点点的痕迹就会被他一眼拆穿。

我考虑着措辞开口,试图避开正面回答他:“关键是两害相权取其轻,我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你还活着就…”

他截断了我的话:“你怎么想的很重要。”

我张张口,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的神色。更紧地抱住他,低声说:“你能这样想就很好了。我最近想,也许老天很公平,可以许给每个人一世一个愿望,那么我这一世的愿望就是嫁给你,我既是实现了,便不可以再求更多。如果这一世要求太多,下一世也许就不会过得太好了。”

我的额头上被蜻蜓点水地一碰,他说话间低转幽回,令我忍不住要沉溺:“可是你要我活下去做什么呢?苏熙,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离开我一遍,我会受不了。”

我的眼眶开始有些湿润,实在听不得这样的情话。我在今天和他讲这些话之前本来鼓足了勇气,想着自己既然都已经面对过凶恶的狼群,那么无论什么样的后果我都可以一笑置之,可他现在只是说了区区几句话,就让我的自信全部溃不成军。

我哽咽道:“可是…”

他轻声打断我:“假如我们调换,我先死了,你会不会想念我?会不会很伤心?”

我的眼泪被他用手指拭去,我小声道:“可是,我死了,你也许会伤心,可能还会想念我,但伤心最终会有痊愈的一天,想念也会越来越淡薄,那时你就会想起来还有很多其他事要做。活下去,会有很多好处。未来意料不到,我活下去尚且不能,你不可以轻易放弃自己。”

他说:“如果到了有一天,我真的忘了你,喜欢上了其他女子,熙儿,你会不会伤心?”

他真的很会为难我,要我回答这样的问题。我想到那个可能发生的场面,顿时有些委屈,眼泪夺眶而出,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抱住我轻轻摇晃,唇轻轻印上来,声音比吻更轻柔:“会很伤心对不对?就算我真的没有喜欢上其他人,你也会担心是不是?所以为什么要撒谎,其他人怎么想都好,都没什么重要。你只需记得,在我心里,你最重要。”

虽然太医一直强调要我平心静气,这样才有可能将性命延迟到抵达藏郎的那一日。然而在离世前要担忧的事情这样多,每回从长长的昏睡中醒来,即使很疲累很疼痛,也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这想那,直到再度昏睡过去,因此太医的建议施行起来着实困难。

众人渐渐变得沉默,即使我看不到,也可以察觉出他们在努力强颜欢笑逗我开心。我自己则可以明显感受到生命在偷偷溜走,就仿佛一只盛满沙子却在底部漏了一个小口的布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不能阻止的流失,到如今已然所剩无几。若是按照秦楚那一次偶然说漏嘴的话,那便是我如今的每一天都是上天的额外馈赠。

我在抵达沙漠的前一日彻底陷入昏迷。陷入昏迷前同阿寂有过一次商议。

我同她说我的困境,并且希望想个办法让秦敛改变主意,在我离世后仍然活下去。阿寂默然半晌,问我:“公主真是这样想的?”

我只简单回给她一个字:“是。”

“公主打算怎么做?”

“我想不到好办法,翻来覆去只想到一个主意…”我说,“我想找一个女子代替我活下去。”

阿寂很聪明,很快反问我:“公主是希望效仿陛下,做一张公主自己的人皮面具,让秦敛以为公主还活着?”

我说:“你熟悉我的所有事,所以如果你肯帮忙同那个女孩子讲一些我的事,她在最初几天就大概可以蒙混过关。到时候再想个主意,就说我由于一些事要回苏国,让秦敛几年见不到人,慢慢他的思念和伤心就会淡下来…”停了一下,接着说,“到时候就算被他发现我是假冒的,至少他能体会到我想要他活下去的苦心,如果他肯尊重一下死者为大,就会继续活下去。”

阿寂又是默然,半晌问我:“公主想要谁假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