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我觉得你就很合适。只是要看你愿不愿意。”

“公主说什么,自然我就做什么。只是,”阿寂清冷的声音一如既往,没有什么起伏,“公主这样做,我心中莫名难过。”

我没有再解释什么,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发现自己能使用的力气已经剩下不多了。

我知道自己的情况已经相当糟糕,这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太医正压低声音同秦敛讲话,说我怕是撑不过三日,犹疑着问他要不要准备后事。听到这话后我虽然看不到秦敛的神情,却总觉得可以感受到他的难过。随后我听到他的声音,竟是冷静得不成样子:“准备吧。”

我知道他心中必然并非这样镇定。前些天我也是从昏睡中醒来,尚未睁动眼皮,便发觉他正握住我的手,是十指交缠的样子,大抵是坐在床边,同以为还在昏睡的我低声说着什么。起初我意识混沌,并未听得太清楚,清醒后慢慢回味,才想起他那时候说的话竟是脆弱如斯:“苏熙,你快些醒过来。陪我说说话。你这样一直睡着,我有点害怕。”

那一刻我只觉鼻间酸得难以言喻。

然而,同时,他这样说,我便越发想让他活下去。

我在同阿寂讲话完,才想起还可以尝试另一种方法。人们都说,死者为尊,按照这一观念,如果我临死前留有遗言,那么只要秦敛可以办到,不管他情愿不情愿,大概都会碍着我而答应。而我现在的状况既然已经被太医判定为可以去准备后事,这就代表我此刻说的话与遗言也没什么差别了。

然而理论很完美,施行起来却有点困难。我很想将心中已经改变了的主意说出来,逼着他答应,却发现已经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眼泪倒是流得很容易,在张开嘴的那一刹那已经簌簌地掉了下来。可我并不想留给他一个哭泣的最后印象,于是心中越发急切地想要把眼泪收回去,改成一个微笑,却反而越急越乱,一直没能笑出来。

这个样子一定很难看,我在心中绝望地想着,感觉到秦敛的手指慢慢移上来,他的手十分温暖,温柔细致地捧住我的脸时,我的眼泪愈发汹涌而出。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我自懂事起,其实便很少哭泣。而自从十六岁第一次见到他,之后的每一次掉眼泪,真真假假,都是因为面前的这个人。

我真的很舍不得他。

他放柔了声音:“不要害怕。我们马上就要到藏郎了。会好的。”

这话显然是在哄我。我知道我们虽然已经到了大漠边缘,然而离藏郎却还有许多天的路程。我急于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却失望地发现仍然没有力气开口。

秦敛轻轻地说:“怎么了?是不是舍不得我?”

我的眼泪愈发涌出,用尽了力气眨眨眼,希望他能明白。

而他显然是明白了,笑了一下,握紧我的手,同我道:“不要担心,不论在哪里,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我很想回答他,我确实舍不得他,却不再希望他在我死后也要去陪着我。无奈喉咙里迟迟发不出声音,只好用口型向他述说,说了半天,积聚的力气一点点地都用光了,他还是没有回复,像是没有看懂。

我实在着急,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却不是我想听到的意思:“我终究做过一些事,即使你认为可以理解,我却无法用同样的理由安慰自己。尽管你没有丝毫抱怨过,我却知道你受过的委屈很多。而我,除了陪着你,想不到还有其他可以抚平你委屈的方式。而你如果离开我,大概也会觉得孤单,我下去陪着你,你不会觉得害怕,我也愿意,这样不是很好?”

我怔了怔,眼泪骤然急雨一般掉下来,无声大哭。

第 四十八 章

我再度醒过来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我已经到了阴间。因为我睁开眼后,发现躺着的自己居然可以模模糊糊看到床顶帐子上那些奇异而狰狞的雕梁画栋。念及视力已经恢复,我更加确认我到了阴间。而等我转过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有知觉并且感觉并不像之前那样沉重后,就愈发确认我的阳寿已尽,阴寿正式开始。

我坐起来,转了转头,听到有人隔着门扇正在交谈。微微定睛,屋中有昏暗光亮,映出门窗外影影绰绰的两条人影,而其中一个人的嘴正在一张一合,言语不甚流利:“她很快就能醒过来,但是身体只是暂时恢复。我还有些地方需要再想想,过几天再和你谈该怎样治好。”

说完这句话后,就听到门板“吱呀”一声,我应声望去,一眼看到秦敛那张熟悉而好看的脸庞。

我愣了愣,下意识道:“你也死了吗?”

虽然房间中昏暗得看不清楚,但我总疑心我看到了秦敛的额角跳了两跳,然后才是微笑,镇定地回答我:“没有。这里是阳间,藏郎国。”

我很幸运。在昏迷后的第二天,已经没了呼吸但身体还未凉透的时候,得到了头一次走出大漠的丹乌的救治。

只是若要深究丹乌走出大漠的原因,就会发现我幸运得相当令人无语。我发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句话真是哪里用哪里对,苏启的暗卫神奇地承袭了他那种奇特到不可考的大脑思路,在收到我也许赶不到藏郎国的消息后,开始死缠烂打地追在丹乌身后,用各种理由请他走出大漠,并且迅速找到了丹乌喜欢美人的这一爱好,很快加以利用。

他们先是向丹乌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一次需要诊治的病人,苏国二公主苏熙是一个绝色美人,美人如今危在旦夕,性命就握在他手里,只有他一人才可英雄救美;在用一通甜言蜜语把丹乌得意洋洋地捧到了天上结果发现他还是有点犹豫后,又让其中画工最好的一个暗卫竭尽平生所能画了一双极漂亮的眼睛给丹乌看,说这便是苏熙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美人必然不会是个丑人;在发现说完这些话后丹乌还是剩下一点点犹豫后,更是鼓动说,苏熙虽然已经嫁了人,但所嫁给的南朝君主实在是个混账,如果丹乌喜欢,不妨向秦敛商量一下,把美丽又委屈的二公主抢过来。

丹乌听到这里,终于答应动身。

我听秦楚转述这些内情的时候正在喝茶,听到最后大是汗颜,满口的茶水全部呛了出来。抬头去望正从善如流给我拍背的秦敛,没想到他居然是微笑,只不过嘴角翘起,眼睛却在嗖嗖射着寒光,轻飘飘道:“他试试看。”

秦楚被他的眼神逼得无处躲藏,清咳一声别开眼,摇着扇子道:“这个鬼地方天气真不怎么样,热死了,阿寂,我们一起出去透透气?”

阿寂头也不抬:“不去。”

“那我也不去。”秦楚走到门口,打开门看到外面明晃晃的太阳,脚步顿了顿,又讪讪回来,在众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底下转移话头说,“都说藏郎国独尊巫蛊,昨日我同丹乌聊天,他说若是他把一种相思蛊下在人的身上,那个人便会立即爱上他。秦敛,丹乌这两天一直在苏熙床前转悠,你这两天注意点。”

秦敛看起来颇不以为意,只是本着尊重兄长的原则还是笑道:“不劳三哥费心。”

依据话本定律,如果一个人病重,千里迢迢地前去求医,必定是会遇到千难万险的。而这千难万险之中,路途上的曲折只是小小的一方面,等遇到了所谓的神医,才是真正苦难的开始,这个病人肯定要支付一些代价,如果被索要钱财其实最容易搞定,然而一般来说神医肯定是不要金银的,那就意味着要让出另外的东西,并且往往是病人最舍不得给的,给了必定会肉痛终生的。这其实很可以理解,把一只钱袋从另一个人那里抢过来尚且要动一番脑筋,更何况是一个人的性命。如果人人都可以在快要死过去的时候轻易活过来,那么阎王府也就不必开了。

我本着这样的想法,在当天晚上向秦敛提出疑问。他的回答是,丹乌是个对巫蛊之术钟爱成痴的人,除去最基本的成本,目前为止还没有索要额外的代价。我问他最基本的成本是什么意思,结果他头也不抬说就是治病所需要的基本花销。

我呆了一呆后,感到很愤怒,假如在我初初嫁入南朝扮傻装懵的时候他这样糊弄我,我就算心里很想咬掉他一块肉表面上也不会说些什么,但现在明显我和秦敛之间已经没什么再需要解决的问题,此外我还是一个病人,病人总是有点身娇肉贵的特权的,并且这点特权在昨晚的时候被我及时意识到,于是我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我认为我们今晚有必要分床睡。”

秦敛听罢放下书卷,很有兴致地撑着额角看我:“为什么?”

我低头装作擦眼泪:“你都这样不尊重我了,为什么我还要给你占便宜。”

他低头看了看我撑在他里衣衣襟上的手,斜着眼睛看我:“到底是谁在占谁的便宜?”

“…”

我不动声色地把手收了回来,别开眼想要下床:“我忽然觉得有点渴需要喝点水…”

结果被他一把捞回去,按在床上,然后我眼睁睁地看他眼角微微弯起,翘起的唇落下来,落在我的嘴唇上,接着便是一记温柔而霸道的碾压。

我到睡觉前也没能从秦敛嘴里套到答案,反而被他折腾得困意丛生。第三日清晨,见到丹乌。前天晚上我一直问丹乌长成什么样,秦敛告诉我,丹乌年纪很老,皮肤黑得像焦炭,长相也一般,脸上还涂有各种乱七八糟的五颜六色,看久了会对我的身体恢复不利,这也是我醒来后身为医生的他自惭形秽没有立刻来看我的原因,并且建议我能少看他一点就是一点。

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认真口气严肃,虽然有一点点怀疑,但还是真的以为就是这样。直到见到真人,发现丹乌与秦敛大致同样的年纪,皮肤也没有那样黑,长相也十分俊朗,只在额角涂有一点绿色后,才顿悟原来秦敛那一晚居然是在吃醋。

我回头去看秦敛,发现他正仿若着迷地读着书卷,迟迟没有抬头。我只好又回过头来,丹乌他冲我微微一笑,言语不甚流畅地同我道:“刚才有人来报告说你醒了,我就来看看你。”

丹乌从陶罐中捏出一只白色的蛊虫,从我的食指指尖钻进去,过了一段时间又出来,蛊虫已经变成了黑色。他看了看,皱了皱眉,把蛊虫放回陶罐,想了想,问我:“我听说你的哥哥给过你十年寿命。”

我点头称是,他又问:“你知不知道这十年寿命是如何给的?”

我微微睁大眼,听他继续说下去:“这秘术既然是从藏郎传出去的,就和蛊虫离不开关联。要先从赠予人的身体里将这蛊虫养十天,一天就是一年,再人蛊分离,把蛊虫塞进被赠予人的身体里,再养十天,这个人的寿命就延续下来了。不过这秘术对人伤害极大,赠予人减损的就不只是十年寿命这样简单,并且只是在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进行,所以肯用这秘术的人不多。你哥哥必定十分疼爱你。”

我心头大震,想与苏启那张一向漫无所谓的脸庞联系起来,却如何不能。尚未将这一大段话消化完毕,听到他又说:“看你的样子像是不知道你哥哥付出的代价,想哭是不是?可现在不是你为他愧疚的时候。你现在身体里也有一只蛊虫,是它让你现在能看到东西能跑能跳,但这只蛊虫只能再维持五天。五天之后它就死了,如果你没有我的治疗,你还是要死。”

“我给你治疗,方法和你哥哥给你续命差不了多少。你的情况有些特殊,毒性深入骨髓,没法吸出,就只能彻底消除了再造新的,连同五脏六腑一样要换新的。这是最麻烦的地方。我想了这几天,只有两个办法,你们这两个选一个,决定后告诉我结果。”

他说完后,把小小的陶罐放在手心里慢慢摩挲,眼中突然变得似笑非笑,浑然一副看好事的态度,这个模样让我心中一跳,那一瞬间许久未见的直觉竟又冒了出来,只觉得后面的话一定不会让人太高兴。

丹乌说得分外慢条斯理,仿佛存心要让我一个字一个字消化下去:“我能制出两种蛊虫,一种比较温和,清除能力不是很好,但不会损害你不该损害的地方,这类蛊虫进了你体内,可以让你再活十年,十年后,就是我也不能再救你生还;还有另外一种蛊虫,这类蛊虫清除能力很好,好到不止会清理了你体内该清理的毒性,还会让你其他地方受到损害,这种蛊虫进了你体内,有两种后果,一种是你当场毙命,另一种是你从此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病,老,死,但前提是你会因为蛊虫的攻击而失去一大部分记忆,你甚至可能会回到几岁孩子的心智,什么都要让人重新教起,这不能避免。这两种办法,我说清楚了,给你们三天选择时间。”

他的话音落下时,一时没有人肯接话。过了一会儿我才能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到秦楚正张大了眼瞪着他,阿寂还是清冷的神色,秦敛面色冷静,握住书卷的手却放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秦敛率先打破沉默:“据说藏郎国的秘术还可以推知未来。你既然是藏郎国第一秘术师,应该可以看到苏熙的未来,知道她有没有可能活到十年以上。”

“推知未来的前提是之前没有过逆天行道。她本来只有二十年寿命,被她的兄长强行续命才活到现在,我再推知未来,也推知不了她的了。”

秦敛又问他:“第二种办法你有几成把握能让苏熙活下去?”

丹乌想了想:“一半以上。”

“以上多少?”

丹乌笑了笑:“虽然蛊虫由我控制,但它们好歹也是活物。是个活物就有不确定的时候,我不能给你太具体的数,只能说一半以上,七成以下。”

秦楚插话道:“藏郎国人民都说经你接手的病人从没有死亡的历史,现在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治病有两个规矩,第一个是不能有人看着,第二个是所有的病人只接手一次。通常有两种选择的时候,我只会告诉他们第一种,那样他们非但不会像你这么质问我,反而对我感激涕零。”

丹乌从怀中摸出一粒黑色药丸,掰碎了扔进手中的陶罐,懒洋洋地道,“现在我坦白地告诉你们两个,甚至都没有在意万一你们选择了第二个又真的当场死了会给我的名声带来坏影响,你们应该感谢我才对。”

第 四十九 章

这样的事情,我不能立刻作出选择。下意识去看秦敛,他眉头皱起,显然也有些举棋不定。

看来之前我想到的话本定律还是很有点参考的价值。人若是半只脚曾经踏过阎王殿,那么不论如何挽救,也是要损失一些东西的。而我前后两次都走在了阴间的小路上,那么这一次要付出一些代价,想想也是情有可原的。

当夜,我突然梦到了小时候的一件事。那是我四岁的时候,苏启带我去御花园中玩耍,偶然碰到了苏国的天命师,他看了看我们,将手上的一支荼蘼给了苏启,苏启看我眼巴巴,转手想给我,却被天命师拦住,我立时扁嘴,开始酝酿嚎啕大哭,结果他蹲下身,若有所思望我半晌,那时我只觉得他的眼睛黑如墨玉,看久了正有些晕眩时,突然听他开口问我:“熙公主,假如有一天,你必须要在失去性命,双腿瘫痪,失去记忆,与失明之中选一个,你选哪个?”

那时我不加犹豫便道:“自然是失去记忆了。”说完不再理会他,继续盯着苏启手里那支荼蘼。

再后来便有些不分明,仿佛他只是笑了笑便离开,并且也不记得苏启有没有将那支荼蘼给我。我在梦中,却清楚地知道这又不是梦,而是我四岁那年真实发生过的事。此前我总觉得苏国的天命师徒有虚名,很少见他们对未来有所预言,此刻在梦中想起,一下子醒来,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只不过虽然提前告诉了我,却也没什么用。天命师那时并没有告诉我应该选择什么,在结果没有到来之前,我仍然不知道我现在的选择对不对。

这样一想,便不自觉更加沮丧。

次日,苏启的一封飞鸽传书,由暗卫递到了我手上。他写这封信大抵是在刚刚得知尚琰一事后,因此短短的字条大部分都用来问候秦敛,从质疑人品到能力再到整个南朝,统统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其言语之精悍,想象之丰富,感情之充沛,让我大开眼界。唯有最后一句是给我,便是让我好好地,竭尽全力地活下去。

他这样说,我愈发茫然无措。心中很懊恼丹乌给出选择,又是一夜难以成眠。而秦敛大抵也是相同的感受,在我夜里又一次翻身后,他从身后拥住我,鼻息就在耳畔,轻声问我:“睡不着?不知如何是好?”

我默默点头:“你选出比较中意的办法了吗?”

“如果选出来了怎么办?”

我抓住他的衣袖,在黑暗中诚恳地望着他:“我都听你的。”

他停了停,笑了一下,俯身过来亲了亲我的额头,才慢慢开口:“若要我选,我选第二个。”

秦敛说,人所面临的选择,大体归纳起来无非两种,一种是保守,一种是急进。当然如果在急进的时候有个保守的选择作为退路,自是再好不过。可惜我们往往只能在两者之中选一个,这个才最痛苦。而按照秦敛的意思,他往往会选择急进。因为如果人在这两种选择中犹豫不决,那必然由于保守意味着现在安全未来肯定不安全,急进意味着未来可能安全现在却不安全,虽然有人说急进比保守要冒险,那却只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如果从长远计较,保守犹如覆巢,必无完卵,急进虽然也会死,却也会活。这就像是政治改革,虽然保守偏安可以苟且偷生,然而既然有人提出要改革,就说明它有改革的必要。既然有,就要做,现在不做,以后也要做。以后不做,就会后悔。如果因为选择保守,未来失败了,那是咎由自取。如果因为选择急进,现在失败了,那是命中注定,虽然遗憾,却不会后悔。

他难得会解释得这样耐心,我默默思索半晌,默默地说:“父皇曾说你是天生适合玩弄政治的人,果真如此。举个例子都要和政治改革沾一沾边。”

“…”秦敛嘴角抽了半抽,淡淡地道,“不好意思,承让了。”

“可是…”

“可是?”

“可是,那样就算我活下去,也要失去以前的记忆的。”我小声说,“丹乌也说了,我变成个一无所知的傻瓜也说不定,那,那样的话,你还会喜欢我吗?会不会喜欢上别人?”

秦敛“唔”了一声,沉吟了片刻,严肃说:“这个么,我也说不好。”

我立刻发怒,凶巴巴:“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只可以喜欢我!”

他的语气里听起来很是不以为然:“可如果真的没办法喜欢上别人了怎么办?”

“…”我一下子有些不好想,声音里很快带上一丝哭腔,“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的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伤心的样子,秦敛起初还很有兴致地旁观,后来觉察出不对劲,立刻将我抱在怀里,手在我的头发上抚摸一遍遍,说出一堆以前我听都没听过的情话,我还是在哭,最后秦敛终于无可奈何:“我说的是玩笑话,你怎么会听不出来?”

我的哭声更大:“你居然还指责我…”

秦敛彻底投降,将我一把抱起,推在枕头上,捉住我的双手细细密密亲吻。我在陷入无意识之前推开他,捂住自己的嘴巴,却很快又被他扒拉下来,他在我的上方,笑着看我:“做什么,亲一亲都不行了?”

我眼泪汪汪,小声问:“你真的不会喜欢上别人吗?”

他叹了口气,认真望着我,说:“真的。”

我望进他的眼睛里去,考虑了片刻,觉得他的话还算比较可信,遂大度地道:“那,给你亲一下好了。”

“…”

秦敛同我说,既然我左右无事,不妨将想保存的记忆写一部分写来,如此等到真的失去记忆的那一天,看着自己之前的字迹,总会觉得可靠。但我想写的着实太多,多到自认为凑成一部苏国二公主秘史流传于世都可以,可体内的蛊虫无疑等不到我写不完秘史的那一日,于是便很有些纠结,同秦敛商议:“只剩下半天时间了啊,可我觉得我需要至少半年。”

秦敛全然老神在在的态度,将我一把捞起,抱到书桌上,微笑道:“其实我觉得你写三句话就可以了。”

“啊?”

他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轻声说:“第一句是‘我是苏熙’,第二句是‘秦敛是我的夫君’,至于第三句…”

“是什么?”

“第三句是‘凡事问秦敛即可’,如此就够了。”

“…”

我可以看出秦敛这几天一直在试图逗我开心,可我还是有些害怕。我仍然时不时担心那三成当场毙命的可能,也担心活过来却失忆后的事情,然而每每这些担心又在看到秦敛脸上仿佛不可动摇般冷静而从容的态度时,渐渐消弭无形。我不知秦敛是否也有与我同样的隐忧,但他从未说出口,也不曾表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并且在我每每欲言又止厚脸皮蹭入他怀中时,他总会轻抱住我,柔声哄我,表现得笃定而且睿智,仿佛又回到了我初见他时那般姿容极好,神情更佳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我便莫名心安了许多。一遍遍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虽说命途多舛,但多舛还能活到现在,就意味着其实我一直都幸运。既然已经有惊无险地幸运了这么多次,那么大概还可以继续幸运一次。

丹乌在三日后到来,手里依然标志性地握着一只盛有蛊虫的陶罐,此外还背了一只木篓。我见了他就开始不自主地紧张,死死攥住秦敛的衣袖不愿放手。

丹乌笑了笑:“我还能给你们一点时间话别。”

其实本没有什么好说的。遗言早就在还未到藏郎国之前便说过了,只是想到这样一分开,再醒来以后于我来说就是一片空白,那种紧张感就挥之不去。丹乌搭着手耐心等我,秦楚在一旁倒是有些看不过去,出声道:“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苏熙,你勇敢一点。”

我弱声道:“我勇敢不起来…”

秦敛笑了一声,唇角一抹清水弯痕,在我耳旁耳语:“等你醒来,我告诉你一句你最想听的话好不好?”

“真的?”随即反应过来哪里有不对,愤怒指控他,“那时候我九成已经不记得你现在说的话了,万一你反悔了怎么办?”

话音落下,听到秦楚扶额出声:“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我最终没能从秦敛那里提前套出那句所谓我最想听的话,在目送他们出去的时候,秦敛的脚步停了停,转过头问丹乌:“需要多久?”

“你最好祈祷时间越久越好。”丹乌头也不抬,将木篓里千奇百怪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说道,“如果少于两个时辰我就已经推开门,那就表示她已经死了。如果超过了三个时辰我还没有把门打开,你不如就去厨房煮点粥,准备给她醒过来的时候端给她。”

我仍然紧张,丹乌拿着一根针在我的手指上比划,比划了片刻又停下,抬起头同我说:“这一针下去,你就会睡过去,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我点点头,他又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不要考虑换另外那种蛊虫?”

我摇摇头,丹乌却也跟着摇摇头:“我真不懂你们。十年已经不算短,你还会留着你们的回忆,这样相处下去不是很好?更何况你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好,就算真的能醒过来,照我看也活不过再一个二十年,又丢了之前记得的那些事,你们这是在得不偿失。”

我问他:“我活不过二十年这件事,你也告诉秦敛了吗?”

“那天他来问我,我就说了。”

“既然他明知我活不过二十年还要选第二个,就说明他已经慎重考虑过。”我想了想,说出一直没有说出口的想法,“更何况你也说过,选第一种只能再活十年。今后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想起我活不过十年,明知在倒数寿命却无能为力这种事我体会过,很不好受,到最后一年的时候也许会崩溃。这样的事不愿意再体会一遍。不如就选第二个。”

丹乌看我半晌,没有再发问,只是说:“我的针下去后,你不能再后悔。你要想好。”

我点点头,下一刻就觉得指尖一痛。

眼前渐渐有些模糊,直到忍不住困意,闭上眼睛。

在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仍然有些不舍,对死亡的惶恐漫涌上来,即使坠入了梦中,也仿佛如影随形。

我不想就这样死去。

那一日在苏国,苏姿饮茶我喝药,对着十数年如一日的黑色汤药,很想就把它顺手倒进花盆里。哀怨地认为这样的日子实在难过,这样的人生实在没有意义。

这样想,便这样说了出来,苏姿并未反驳我,只是笑了笑:“你才十二岁,还什么都不懂的年纪。以后经历得多了,自然会明白。”

到了现在终于懂得,人所不愿意死去的理由,便是我此生的意义。

我的这场梦境迟迟没有收场,反而出现越来越多的人。阿寂,苏启,苏姿,秦敛,甚至还有已经死去的赵佑仪,走马观花一般出现,而其中最多的,是秦敛。

秦敛的面容在梦中出现一遍遍,却仍旧觉得不够,想再看一遍他的微笑,他抿着唇的模样,他的风致与气度,和他与我相处时浮现的温柔神情。

我很想快点醒过来,再亲眼看一遍。很着急,却没有办法。

这场梦境似乎十分久,久到最后所有的人影又都渐渐消失,只剩下我一人站在那里,周围空旷深远,萧瑟寂寥。

站得久了,渐渐觉得很累,同时慢慢开始痛,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钉入铁钉一般地痛,又避不能避,逃无处逃。一直到忍无可忍的时候,那种尖锐的疼痛才骤然撤离。却仍然浮在梦里,四处都是空白,而我无处可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梦中渐渐清醒。隐约感到床边坐着一人,缓缓张开眼,那人的轮廓慢慢清晰。一个侧影,已然如画。

他端着一碗汤水,眉眼坦定,神情自若。看我望向他,唇角微微抿起,勾出一个相当好看的弧度。

他的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发鬓,温柔地道:“熙儿。”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