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打架了?”胡善围问。

“嗯。”沐春点点头,“我把媳妇们抱过来,结果见面夫妻重逢如仇人见面,打起来了,好容易分开他们。”

胡善围半蹲,把一根根漂亮的似乎自带光环的孔雀毛捡起来,“拿回去分给沈琼莲她们,插瓶最好看了。”

沐春和她一起捡羽毛,“我还以为你会教训这两只打老婆的家伙。”

胡善围说道:“顺其自然,这一年年的,皇上或许已经忘记这对凤凰了,时间会冲淡一切。”

洪武帝真的很可怕,捉摸不透,得知孝慈皇后死亡真相那晚,洪武帝没有发怒,和她聊了一夜上死去的妻子。

确认达定妃是凶手后,洪武帝召了杀妻凶手侍寝,在上龙床之前,亲眼看见定妃喝下鸩酒,依然照睡不误,一点心理障碍都没有。

若是换成一般男人,恐怕都那啥不起来吧。

无情?有情?胡善围越发体会到孝慈皇后伴君如伴虎的感叹,今日看到达定妃中毒后的病态,她并没有预料中复仇的快意,还是觉得悲哀。

宫中的繁华在她眼里,透着压抑和悲凉,一想到齐王奉旨回宫,宫里即将迎来腥风血雨,她就不想继续待在宫中了,向郭宁妃告假,来到孝陵小住几天,等事情过去了再回去。

沐春手捧一束孔雀羽毛,格外风骚,和胡善围穿梭在松林间漫步,看得出她心事重重,双目有红血丝,来孝陵不能施脂粉,洗净铅华后,眼下淡淡的黑眼圈露出来了,“宫里锦衣玉食的,怎么回宫之后还憔悴了?”

在孝陵当禽兽饲养员的时候,日子清贫,一饭一食,都是胡善围和海棠轮流动手,安贫乐道,不似今日这般闷闷不乐。

沐春能一眼看不出不同,是一直关注她的。胡善围心头暖暖的,“都是给后宫之主当司言女官,郭宁妃毕竟输在位份上,名不正,则言不顺,宫里很多人不服气。故而官复原职,司言没有以前好当了。”

达定妃和齐王谋朝篡位之事是国家机密,目前只有锦衣卫知道,胡善围不敢泄密,沐春知道的越多越麻烦。

沐春不信,他数了数胡善围以前的“丰功伟绩”,“不对呀,以前你的活计很简单吗?单是千里迢迢远赴贵州传皇后懿旨这一桩事就很难了,但那时候你也没像这样发愁。”

胡善围发现,知己其实并不都是好处,彼此太了解了,有些心事藏也藏不住。

既然藏不住,用一个谎言掩盖另一个谎言,越发麻烦,胡善围干脆说道:“是的,我有心事,但暂时不能告诉你,可以吗?”

沐春顿了顿,说道:“好像我还能说‘不’一样。不过,如果你需要帮忙,尽管开口。”他在宫里长大,晓得宫里的规矩,善围姐姐有苦衷。

胡善围停住脚步,看着捧着孔雀羽毛的沐春,沐春沐春,如沐春风,人如其名,他什么都不用帮,只是往身边一站,就是温暖,就像一堵墙,隔绝了宫里的冰冷的阴谋算计。

好想抱抱他,胡善围只是敢想一想而已。

心有灵犀,沐春看出她眼里压抑的渴望,心中狂喜,面上故意学她淡淡的表情,无奈一叹,说道:“冷了吧,我身上可暖和,你可以靠近一点取暖。就像那一次你差点被皇上挖去了眼睛一样。”

胡善围走近,将双手伸进他的狐裘里,环抱着他的腰,脸颊贴着他的胸口,有那么一瞬,她想要这一刻变成永恒。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

胡善围依依不舍的放手,想要分开,沐春却撒开手,手里一束孔雀毛落在布满松针的地上,回抱着她。

胡善围身体一僵,本能的推开,可是沐春越抱越紧。她索性不挣扎了,反正他不能一直这样抱着。

雪越下越大,这是冬天的第一场雪,比去年来的早一些,大雪渐渐淹没了华丽的孔雀羽毛,沐春还是没有放手。

直到沈琼莲骑马带着鹿群穿林而过,沐春才放开了胡善围。

沈琼莲上午喂鹿,下午作画,逍遥自在,五天后,松鹿图完成一半,鹿群基本完成,还欠松树林。

胡善围归来,给她带了一匣子各种绿色矿石的粉末,有孔雀石、橄榄绿、碧玉、水胆矾等,“我不知道你想要什么颜色的绿,都买了些。”

沈琼莲见她双颊绯红,鼻头微汗,双目发光,不施脂粉,却有罕见的好气色,脱了厚实的毛皮大氅,只穿着单薄的袄裙,她微微踮起脚尖,将大氅挂在黄花梨木的衣架上,夕阳扑撒在她的脸上,整个人似乎都发着光。

“别动。”沈琼莲另铺一张画纸,“保持这个姿势,我要为你画一幅画。”

沈琼莲提笔刷刷勾勒她的轮廓和衣裙的褶皱细节,后来胡善围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好了吗?我是手也酸了,脚也麻了。”

“再坚持一会。”沈琼莲画完搁笔,“可以了,明日再上色。”

胡善围扭着僵直的颈脖,附身看画,好一个水墨美人图。

沈琼莲好奇的摸了摸她的脸,“你升官了?”

胡善围觉得莫名其妙,“哪有,我再往上一步就是尚宫了,你这话让曹尚宫听见了,不又得找我麻烦。”

“人逢喜事精神爽。”沈琼莲看着双目含春的胡善围,“这几天都去那里散心了?怎么感觉和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胡善围心虚,“孝陵走一走,偶尔去大街上逛一逛,给你买画纸和颜料。”

“只是如此?”

“还能如何?”

沈琼莲打量着胡善围,说道:“你通身的气派就好像吃了仙丹的嫦娥,飘飘欲仙,即将乘风奔月去了。”

这枚仙丹叫□□情。

胡善围极力想掩饰,不过沈琼莲对探究别人的内心毫无兴趣,开始坐下调配颜料,想要得到大雪下松针如洗的特殊绿色。

“你走吧——不要挡着我的光,要不然调出来会有色差的。”沈琼莲如是说道。

正在绞尽脑汁编造谎言的胡善围:原来天才不近人情,也不全是缺点嘛。

胡善围巴不得呢,去了隔间给孝慈皇后抄经书,提起笔,心却总是静不下来,刚刚和沐春告别,就又想起他了。

搁笔,推开窗户,大雪过后,天气放晴,犹如她的心情,爱情是仙丹,能让人暂时忘却痛苦、化解压力,那日松林拥抱过后,两人再没有更亲热的举动了,只是偶尔在大氅的掩盖下十指相扣,轻轻刮一刮对方的掌心。

那股酥麻从掌心传至全身,冬天都不用捂着手炉,全身就暖烘烘的。

窗台堆着手掌厚的积雪,胡善围不知不觉在积雪上划拉着,低头一看,是一个春字。

下意识的举动泄露了心事,胡善围的脸颊又开始烧起来,她拿起案几上的竹刀,想铲去刻着名字的积雪,竹刀刺入雪中,她又舍不得。

弃了竹刀,手掌温柔的覆在“春”字上,掌心的温度慢慢融化字迹,化为一滩春水。

她舍不得他,哪怕只是姓名。

胡善围站在窗前远眺,沐春就住在钟山沐家祖坟处的家庙里。

蓦地,一队人马出现在山半腰处,朝着孝陵而来。

胡善围出去问护陵军,“是谁来了?”

护陵军回道:“是鲁王。鲁王大病初愈,是来给孝慈皇后上香的,感谢娘娘保佑他身体康复。”

胡善围看着书房里专心调配颜料的沈琼莲,心道: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胡善围说道:“调配一百人守在这里,任何人不得靠近,以免打扰沈教习作画,她的画作是要献给皇上的。”

安排人保护沈琼莲,胡善围披上大氅,出去见鲁王,免得他又做蠢事。十四岁,能够做很多事情了…

鲁王上了香,回到偏殿休息片刻,拿出一卷诗集,去找沈琼莲,半路被胡善围堵了个正着。

此时已经近黄昏,鲁王没有带随从,他被太医细心调养的皮光水滑,鲁王长得不差,就是那双眼睛胡善围怎么看都觉得猥琐。

“殿下往何处去?”胡善围问。

胡善围是亲妈郭宁妃的“军师”,不好得罪,鲁王将书卷往袖子里一藏,“随便走走,看看孝陵景色。”

胡善围热情相邀,“太巧了,我在孝陵当饲养员,没有谁比我更熟悉这里,我带着殿下去转一转。”

鲁王连忙摆手道:“胡司言是来修养身体的,岂敢劳烦你,若母妃知道了,必定要骂我的。”

胡善围说道:“不麻烦的,我刚吃了些点心,正想四处走一走呢。”

鲁王自是推辞,胡善围非要拉着他上山,她比鲁王整整大十岁,把他当做孩子哄,推搡之间,鲁王袖子里的诗集藏不住了,啪的一声落地。

“这是什么?”胡善围明知故问捡起来,端起长辈的架子,板着脸教训鲁王,“老毛病又犯了?这里是孝陵,殿下怎么可以带这种污秽的东西进来?我告诉宁妃娘娘去!”

鲁王急了,迭声道:“不不不是…胡司言误会了,不是风俗图,是我最近写的诗词。”

谅你也不敢顶风作案,胡善围就是要把鲁王的小心思搅和黄了,“我不信。”

鲁王没有办法,“不信你就打开看。”

胡善围佯做生气,“我才不会看这种污秽之物,脏我的眼睛。”

鲁王简直比窦娥还冤,“真的没骗胡司言,不信的话你去找个巡逻的护陵军一看便知。”

胡善围说道:“殿下是大明亲王,他们一定站在殿下这边帮你圆谎。”

鲁王实在没有法子了,伸出右手,“我发誓,若说了谎言,要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胡善围这才把诗集还给鲁王,“天冷路滑,我要回去了——我还要给沈教习调颜料。”

又是鬼扯,沈琼莲作诗画画从来不假人手,胡善围是故意吓跑鲁王,让他知难而退,不要再骚扰沈琼莲了。

抄检东西五所就是胡善围的手笔,这是个铁腕人物。

鲁王在理智和情感之间冲突摇摆,“胡司言和沈教习住在一起?”

胡善围点头,“孝陵夜晚太安静了,我们两个作伴。”

鲁王悻悻而归,“哦,这样啊。”

胡善围问:“殿下不是说要逛一逛吗?怎么回去了?”

鲁王说谎,“发现路滑不好走,我身体刚刚康复,唯恐体力不支,万一摔跤就不好了。”

点到为止,达到保护沈琼莲的目的即可,戳破了会伤了鲁王的面子,以后就不好见面了。

胡善围回到了偏殿,沈琼莲已经调好了颜色,继续作画,她一旦进入状态,几乎废寝忘食,胡善围悄悄把食盒摆在桌上,过半个时辰来收碗,饭菜丝毫未动,只是桂花糕少了半盘子。

胡善围无声无息收了碗,给书房添上木炭,自己先睡了。

半夜,春梦正酣,胡善围被一个声音唤醒了,沈琼莲推着她的肩膀,“胡司言?醒醒,孝陵好像不太对。”

胡善围猛地坐起来,“出了什么事?”

沈琼莲说道:“我熬夜作画,推开窗户想清醒一下,山下星星点点,是巡逻的士兵举着火把一排排的走,火光整齐划一,可是突然火把乱的乱,熄的熄,不成体统,过了一会,火把又整齐排列,往山上而来。”

胡善围披衣起床,看着窗外,果然有一列火光走上山,“乱的时候是不是正好值夜的守陵军正在交班?”

“交班的话,人数应该差不多。”沈琼莲是个天才少女,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乱之前的火把数目是五十六个,现在的火把数目是一百零八,差不多一倍的数目。”

胡善围经历太多危急时刻,她脑子转的飞快,警惕已经形成了本能,本能在提醒她:

猜测千万条,安全第一条。

交班不规范,事后两行泪。

胡善围当即跑出去,对巡逻的士兵说道:“有敌入侵孝陵,赶紧放警告信号,加强戒备,设起路障,把鲁王带到孝慈皇后的地宫里保护起来。”

一枚响箭射向夜空,在空中炸开,就像一道绿色闪电,照亮了夜空。

第121章 把老子的佛郎机火炮拿来

白天为了防着鲁王骚扰沈琼莲, 胡善围在偏殿外头加了一百军士看守门户,晚上不明外地来侵,这一百守陵军正好保护两个女官去了孝陵地宫躲藏。

孝陵是帝后合葬墓, 孝慈皇后先走一步, 棺椁抬进地宫下葬,为了以后迎洪武帝的棺木, 通往地宫的路还没有封死, 且地宫为了防盗,设了层层机关和防护措施,是最安全的地方。

两人到达地宫门口,几乎同时, 鲁王被裹在被子里被侍从们抬过来, 咕噜就像蛋卷似的摊开, 只穿着单薄的寝衣, 因来时匆忙, 没顾得上穿衣服。

胡善围说道:“给鲁王披上甲衣, 进地宫。”

此时山下已经传来交战的兵戈之声。

鲁王见沈琼莲在场,立刻忘记了恐惧, 挺身而出,“我是个男人,又是大明亲王, 贼人侵扰孝慈皇后长眠之地, 我岂能退缩?请胡司言和沈教习去地宫躲避, 我要指挥守陵军作战。”

没有人相信鲁王有这个能力。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 众人一拥而上,用被子再次裹住他,强行捆绑,抬进地宫。

鲁王像一只蚕宝宝似的在被子里挣扎,“放开我!我还能杀几个贼人!”

沈琼莲淡淡道:“殿下不要自取其辱了。”

鲁王一听意中人居然这样评价自己,顿时心如死灰,停止蠕动,躺在被子里羞愤欲死。

地宫一道道防护石门合上,众人匆匆到达最深处,孝慈皇后的棺椁隐约可见。沈琼莲心下稍安,回头说道:“胡——”

胡善围没有跟来,她带人守在外面。

沈琼莲不再说什么,找了个光滑的石阶,拂去灰尘,把画纸铺开,跪趴在地上,继续画她的《松鹿图》,坟头作画。

来者何人?不知道。

人数多少?不知道。

为了什么?不知道。

但是胡善围知道,一旦贼人攻入地宫,损毁孝慈皇后遗体,按照洪武帝的脾气,所有幸存下来的人都要陪葬,反正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拼。

胡善围穿上军士的皮盔甲,站在城楼上俯瞰,从火光移动的方向来看,贼人是直冲着地宫而来。

胡善围猜测可能达定妃中毒的事情泄密,汉王余党要复仇:贼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等着鲁王来后开始攻击孝陵,或许是想捉住鲁王来交换达定妃。

如果成功,就救主母达氏。

如果失败,还可以和鲁王同归于尽,因为鲁王有一半的郭家血统,他的二舅武定侯郭英当年一箭射穿了汉王陈友谅的脑袋。

从火光一步步往地宫移动的速度来看,贼人十分勇猛,已经攻破了守陵军一道道路障和防卫。

守卫孝陵工资高,升官快,风险低,履历好看,离家近等等优点,因而成为军二代等纨绔子弟首选的职业。

所以守陵军中看不中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有胡善围的提前示警,抬了路障进行防卫,依然兵败如山倒。

除此之外,贼人还有内鬼接应,贼人冲破金水桥,到达孝陵的第一道门户文武方门,这道门户和南京城墙差不多的建筑规格,理应能抵挡一些时间,可是此时文武方门门户大开,守城士兵倒了一地,内鬼们的刀刃在滴血,贼人冲过了第一道关卡,开始攻击第二道门户碑殿。

京城护卫军一共二十来万,出了宫里的禁军和巡逻各个城门的守军,大部分军队都驻扎在内城的西北部,离钟山孝陵有一定距离,还要经过打开城门,放下护城河上的吊桥等等动作,所以暂时远水解不了近渴。

贼人就是算好了时间差,不要命似的往前冲,像一支利箭,直接射向孝陵地宫。

如果能够抢在禁军到来之前活捉鲁王,那么二十万京城护卫军到此,也无可奈何,只能和他们谈判,交换达定妃。

眼瞅着敌军越来越近,胡善围不是坐以待毙之人,她只会一点强身健体的军体拳,战斗力还不如普通的护陵军呢,怎么办?

对了!养鹿千日,用鹿一时!

胡善围带着余下的护陵军骑马往鹿棚方向狂奔而去,“各位!我们不用打得过贼人,我们只需要拖延时间,等到援军过来即可,我们可以效仿战国田单的火牛阵,摆出火鹿阵,冲散贼人。”

到了鹿棚,胡善围翻身下马,发现鹿棚灯火通明,关着成年大鹿的棚子里已经有一伙人在忙活了,正在往鹿角上绑刀子。

正是以沐春为首的时千户、陈瑄等人。

沐春把衣服撕扯成布条,对着胡善围笑道:“我和胡司言心有灵犀,不谋而合。”

原来天空绿光升起时,沐春正在做着不可描述的春梦,被值夜的陈瑄掀开被子叫醒了。

沐春正休假,手下不过五十来个人,上去硬抗,不过是以卵击石。好在沐春善于动歪脑筋,看到花瓶里的孔雀毛,就想起肥壮的鹿群。

“操家伙,我们去征兵。”沐春说道。

陈瑄问:“三更半夜的,去那里征兵?沐大人莫非还在做梦?”跟着沐春久了,都会忘记上级是需要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