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胡善围连连否认,“不是我,没说过,别胡说。”

“我真的没有提过,都是郭贵妃自己想的,她几乎天天读《孝慈皇后起居注》,上头详细记录了孝慈皇后在位十七年的言行,刚开始确实是照葫芦画瓢装贤惠,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真的。贵妃现在今非昔比,早就不用我天天敲警钟、耳提面命了。”

又过了三年,到现在洪武二十五年,期间后宫还有一个女人升职了——东宫吕侧妃扶正,成了太子妃。

原配太子妃常氏死时,太子不过三十出头,所有人都觉得太子会另聘名门淑女为妻,但是太子和吕侧妃琴瑟和谐,感情深厚,吕侧妃生了三男三女,为东宫开枝散叶,太子没有再娶,请求洪武帝将吕氏扶正。

吕侧妃出身普通书香世家,家族势力不显,洪武帝觉得比起手握重兵的武将家族贵女,温柔低调的吕氏更适合性格软绵的太子,遂同意了太子的请求,扶正吕氏,成为太子继妃。

崔尚仪主持了吕氏的册封大典,胡善围和沈琼莲一起将象征太子妃身份的金册交给吕氏——金册用一百两纯金(大约现在的六斤)制作而成,两个叶片用红丝绦连接而成,用红罗销包裹。

吕氏扶正,东宫有了新主人,坤宁宫也重修了地基和建筑,准备完毕,所有人都以为下一个扶正的就是郭贵妃,尚仪局甚至已经开始准备封后大典了。

然而,令人所有人触不及防的事情来了——鲁王在二十出头的花样年华吞服丹药瞎眼身亡。

胡善围三更半夜求见,郭贵妃沉浸在即将封后的喜悦里,浑然不觉悲剧到来,她都没有起床,半卧在床上,等胡善围回话之后继续睡个回笼觉——自从六年前狂喜短暂晕倒之后,郭贵妃一直注意惜福养生,六年以来,相貌都没有变化,毫无衰老之相,熬夜是不可能的。

“何事?三更半夜的,天还那么冷,给胡司言来一碗暖胃的汤水。”

现在的郭贵妃懂得关心人了。

郭贵妃越是如此,胡善围越是难过,见刘司药已经提着药箱进来了,只得说道:“兖州鲁王府传来急报,鲁王朱檀于三天前因服用丹药,不治身亡。”

寝宫一片沉默,似乎都能听见窗外细雪落下的声音。

过了一会,郭贵妃光着脚下床,紧紧抓着胡善围的手,“本宫在做梦,是不是?快,你快快拧本宫一下,或者——”

郭贵妃高高举起胡善围的手,往自己的脸上狠狠扇过去,啪的一声,很疼。

郭贵妃还不相信,她再次举起胡善围的手,“你再打本宫一下,把本宫打醒为止,本宫恕你无罪。”

这时,洪武帝也闻讯从西六宫某个嫔妃的宫殿里赶来,他六十四岁了,年纪越大,越喜欢鲜嫩娇艳的身体,为了以绝类似达定妃的后患,得到宠信的多为高丽国进贡的贡女,毫无根基和威胁,甚至连语言都不通,掀不起风浪。

这三年来,他又得了三个儿子。

得知噩耗,洪武帝推开怀里皮肤如苔藓般滑腻的高丽贡女,来到钟粹宫,正好见到郭贵妃要胡善围扇她。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坐在床上,宫人赶紧她穿上鞋袜,“这是真的,娘娘节哀。”

刘司言已经化开一颗药丸,喂郭贵妃服下。

郭贵妃见洪武帝进来了,推开刘司言,只穿着一只鞋子,就跑过去扑到洪武帝怀里哭道:“皇上,胡司言说我们的儿子死了,简直胡说八道,皇上快快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檀儿才二十出头,他还是个孩子啊,我们都没有死,他怎么敢去死?”

洪武帝一夜之间老了一岁,鲁王从小就是个熊孩子,但亲生的,再皮心里也是疼的,何况鲁王和生母郭贵妃一样,有一堆的小毛病,但大毛病没有,也从不争权夺利,仗着舅舅家势力大而生了歪心思。

鲁王大体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唯有服食丹药的毛病,还是在他十三四岁尚未成年时,被人刻意引诱所致。

郭贵妃之痛,洪武帝感受身受,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紧紧抱着郭贵妃,“都是真的,檀儿走了。这熊孩子犯了老毛病,自己瞎捉摸炼丹,把自己给吃死了,儿媳汤氏派人报信,商量如何料理檀儿的丧事,你要坚强起来,为他做几场法事,超度祈福,下一世莫要如此糊涂了。”

听到丈夫如此说,郭贵妃才接受现实,她埋首在洪武帝的怀里呜呜哭着,“檀儿走得太早了,一应棺木、坟墓选址都没有准备,臣妾这个做母亲的身在后宫,无法动身去兖州,臣妾最信任之人,莫过于胡司言,就让她去鲁王府,帮忙料理檀儿的丧事吧,别让他在阴间没个归宿。”

藩王的丧礼,按照规矩是交给宗人府和礼部共同料理,宫廷女官是不参与的。但是悲痛欲绝的郭贵妃如此请求,洪武帝不忍拒绝,说道:“好,朕准了。”

宗人府是专门管理皇室人员从摇篮到坟墓,一应婚丧嫁娶大事的部门,东宫太子朱标是宗人府宗正,弟弟去世,他是大哥,也是宗正,当然要去兖州鲁王府办丧事,责无旁贷。

礼部选了个年轻的侍郎奔赴兖州,叫做黄子澄,江西人,洪武十八年科举会试里的一甲第三名,被洪武帝钦点为探花。

太子身份最为贵重,由他担任鲁王治丧委员会会长,探花郎、礼部侍郎黄子澄,以及尚宫局司言胡善围协助太子。

天亮宫门一开就要出发了,郭贵妃服用了安神的药物,在哭声中入睡,但她睡梦中还抓着胡善围的手不肯放开,胡善围只得由着她,坐在旁边等贵妃熟睡之后再走。

寝宫再次安静,郭贵妃的呼吸渐渐平稳,胡善围悄悄抽出左手,郭贵妃却再次抓住了她,胡善围吓一跳:郭贵妃睁着眼睛看着她,目光清明,那里是睡着的样子!

郭贵妃捂住她的嘴巴,低声道:“刚才本宫五分伤心五分是装,否则皇上不会答应本宫的请求。胡司言莫要声张出去,本宫交给你一件任务,查清檀儿死亡真相。那些吞服药丸的人千千万万,为何檀儿年纪轻轻就死了?”

“无论是什么结果,误食也好,毒杀也罢,本宫都认了,本宫相信你调查的结果。本宫只有一个儿子,本宫唯一不服的结果,就是儿子死的不明不白。”

言罢,郭贵妃从床上起来,整了整衣服,跪在地下,“求胡司言帮忙,让吾儿当个明白鬼。”

第130章 风雪夜归人

时至今日, 郭贵妃亦非吴下阿蒙,看着丧子悲恸之下依然保持冷静的郭贵妃, 胡善围没有任何欣慰之感,相反,她觉得越发悲凉, 她将郭贵妃从作死的危机边缘里拉开, 将孝慈皇后的教诲全部教给郭贵妃, 希望宫廷延续安宁, 然而现实再次狠狠的打了她一巴掌。

如果鲁王真的是自己吃死自己也就罢了,少年时期心智不成熟,被坏人乘虚而入,现在都二十多岁, 是个成熟的大人了, 还那么任性,那么他也必须接受任性的后果。

但, 如果鲁王死于毒杀…以胡善围“谁搞宫斗我搞谁, 都不准搞事情”的原则,即使郭贵妃没有这艰难的一跪, 胡善围也会查清真相,揪出真凶。

胡善围扶着郭贵妃起来, 说道:“娘娘放心, 微臣——”

“娘娘, 沈教习来了, 要求见娘娘。”郭嬷嬷进来打断了她的话。

这六年来, 沈琼莲已经升为尚仪局六品司仪,因为她的工作基本还是宫廷诗人以及教书育人,故一直称她为沈教习。

听到沈琼莲来了,郭贵妃心中又是一痛:她一直都是儿子可望不可及的白月光。

“让她进来。”郭贵妃说道。

沈琼莲已经换上了素服,脚上的积雪瞬间被屋里的热气融化,她说道:“惊闻鲁王噩耗,他曾经是微臣的学生,微臣教过他写诗,还有《尚书·无逸》篇,从噩耗的内容来看,鲁王很明显没有把微臣教导的《尚书·无逸》篇听进去,但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微臣想和胡司言一起去兖州,送一送这个学生。”

沈琼莲这句话夹枪带棒的,似乎是说鲁王任性顽劣,但实际上有一丝淡淡的感情在,郭贵妃早已不复当年的浅薄,沈琼莲的深意她听得懂。

郭贵妃说道:“你能去送送他,是他的荣幸。”

沈琼莲就这样加入了鲁王治丧的队伍。上司崔尚仪得知此事,想要阻止,却来不及了,只得在临行前叮嘱道:“鲁王府不比深宫,人生地不熟的,你去之后,要收敛好奇心,只是给鲁王送葬,其余的你别插手,尤其是离胡善围远一点。”

沈琼莲问:“为何?”

崔尚仪说道:“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能够走到最后的人,前面一定有很多人倒下。胡善围命硬,所有和她对上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没有胡善围的命大,就离她远一些,免得被牵连进去。”

崔尚仪是经验之谈,在宫廷多年,自有一套心得体会,胡善围一路走来,经历各种风暴中心,还全须全尾的活着,这种运势毕竟只属于极少的一部分人,大部分人是触之则死,只是在危机边缘就化为炮灰了。

沈琼莲是尚仪局最耀眼的人物,崔尚仪爱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伤甚至送命。

沈琼莲说道:“我晓得了,崔尚仪莫要挂念。”

崔尚仪如何放心?沈琼莲进宫时才十三岁,简直是看着她长大的,是下属也是女儿,精心呵护她,打算将来干不动了,退休出宫,就把五品尚仪的位置留给她。

崔尚仪亲手动手为沈琼莲收拾行礼,恨不得连马桶都带着,“被褥带上,不要睡驿站的床,小心沾上虱子;杯筷只用自己的,入口前用开水烫一烫;草纸带上两捆,宫里的柔软…”

偌大后宫,一夜之间满城缟素,初春竟然比冬天还冷。

曹尚宫也在叮嘱手下,和崔尚仪春风拂面般的叮嘱不同,曹尚宫是一句插一把刀子,“…我晓得你个能人,但再能的人一不小心,也有阴沟翻船的时候,包括你;去了之后,就事论事,不要掺杂私人的情感,这会影响你的判断;还有,鲁王一死,郭贵妃封后就成了定局,你办玩丧事后速速回宫,可不能缺席封后大典。否则你辛辛苦苦栽了树,小心被人摘了桃子。”

胡善围说道:“曹尚宫说的话…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曹尚宫说道:“郭贵妃封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在司言的位置待了十年,我应该有些眼色,是时候退位让贤,你来接任我的位置。”

胡善围忙道,“曹尚宫,您误会——”

“我没有误会。”曹尚宫说道:“我晓得你不是踩人上位的那种人,我是为了六局一司的将来考虑。六局一司的权力是皇后给的,所以后宫的尚宫必须是皇后的心腹。如果郭贵妃封后,我还在这个位置上,六局一司必然会分裂和矛盾——以我为首的旧势力,以你为首的新势力。”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必然会被拍死在沙滩上。最后会有人想法子把我拉下来,推你上位,顺势而为,以博得出头的机会。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一个萝卜一个坑。纵使你不想踩我上位,但有多少人盯着你的位置,想要你上位后挪出空位填上?”

“这和生老病死一样,是自然规律,很多人明知如此,还负隅顽抗,放肆自己的官瘾,觉得可以逆天改命,想各种法子赖在位置上不走,做些掩耳盗铃之事,放任新旧势力互咬,死一批无辜炮灰,最后还不是被人轰下台?下场凄凉,我要走,就走的漂亮,走的稳稳当当,把统领六局一司的任务交给你,尽量不要有大的动荡。”

曹尚宫肺腑之言,令胡善围很受震撼,她突然明白为何当年曹尚宫会被孝慈皇后破例提拔,统领女官,成为第一个年龄不到四十岁的尚宫。

因为曹尚宫看似浅薄的表象下,有着和孝慈皇后相似的大局观和自我牺牲精神,看得通透,想得通透,也做的通透。说放,就放下了。

尚宫局尚宫,女官之首。胡善围进宫时觉得这个位置如此遥远,想想都觉得可笑,如今这个位置伸手可及,她却并没有感到欢喜。

她觉得心累,一次次的斗争,绝处逢生,她原本以为辅佐好郭贵妃,后宫就会恢复安稳,不再死那么多无辜之人了,可是到头来,似乎没有什么用,郭贵妃近乎脱胎换骨的蜕变,给她带来的却是独子惨死的噩耗。

权力斗争永远不会停止,永远有人搞事情。

那么,我这些年努力的意义何在?

胡善围第一次对自己的工作产生质疑,坦言对曹尚宫说道:“我最近有些迷茫,我不想辜负曹尚宫的期待,在去兖州期间,曹尚宫可以考虑其他合适的人选。”

曹尚宫不相信,上下打量她,“你最近吃错药了?头一回见着不想当尚宫的女官,你自己考虑清楚了,以你如今的地位和影响力,你若不当尚宫,无论谁坐在尚宫的位置,第一个打压排挤的必定就是你——谁都不想看见一个随时可以取代自己的人在眼前晃来晃去,所以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当尚宫,要么退休出宫。”

曹尚宫目光毒辣,人情冷暖,官场倾轧,都逃不脱她的眼睛。

胡善围就这样心事重重的出发了,依然是纪纲带领锦衣卫一路护送,由于队伍里有太子,纪纲这一次带了二千庞大的护卫队,确保安全。

上马车之前,胡善围对着纪纲耳语了两句,纪纲一脸无辜,“我又不是神仙,我那知道她的行踪,何况还要把她带过去。”

胡善围说道:“咱们这么多年朋友了,你别和我装,她知道那么多秘密,锦衣卫定有暗探一直跟着。”

纪纲像是聋了,“你说什么?”

胡善围:“她对我很关键,这个忙你一定要帮。”

纪纲:“不是这个,最前面那几个字。”

胡善围:“咱们这么多年朋友——”

“停。”纪纲沾沾自喜,“原来你把我当朋友啊。好,我帮你。”

初春多雨雪,道路湿滑泥泞,十天后,治丧队伍到达徐州府驿站落脚,过了徐州,就到了兖州。

驿站专门用来接待过路官员,是大明公务员招待所。太子朱标贤德仁慈,为了避免劳民伤财,一路上都拒绝了沿路官员的接待,只住在简朴的驿站里,坚决制止随行官员吃拿卡要等不良风气,故无论官场还是民间,太子名声颇佳。

入夜,徐州驿站,治丧队伍刚刚落脚,驿站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此人中等身材,头戴遮住大半个脸的斗笠,穿着臃肿的棉衣,背着一个木头箱子,手里还杵着一根防滑的手杖。

锦衣卫已经在门外设了层层路障和岗哨。所到之处,都要清场,怕有意外。

锦衣卫将此人拦住:

“停!今夜驿站不接待任何过路官员,在这里登记姓名和官职,你可以领一份路费,去城里找客栈住下。”

这是太子吩咐的,说是给官员们的补偿,别让人为国家当差,还在外头风餐露宿。

那人从怀中摸出名帖递过去,“把这个交给尚宫局胡司言,她会放我进来的。”

听声音是个女人,对方指名道姓,显然对治丧队伍很熟悉,而且不卑不亢,气度不凡。

不过,锦衣卫觉得她面生,不晓得她是何方神圣,正犹豫时,查岗的纪纲过来了,很是惊讶,下马的时候脚没踩稳,摔倒吃了一口雪,“哟,这不是茹司药吗?真是巧啊,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派人百里加急捎信说胡善围有求于我,要我来徐州驿站“巧遇”的吗?

纪大人,你的演技太浮夸了。

“这几个兵是新来的,有眼不识泰山。”纪纲亲自打开路障,放茹司药进来,板着脸教训手下:“记住了哈,这是以前宫里赫赫有名的茹司药,以后可别这么没眼力见了。”

原来胡善围临行前求纪纲帮忙,千里传信,把在正在周王府修医书的茹司药请来。

周王府位于河南开封,周王朱橚痴迷医学,财力雄厚,广罗天下名医,奉为座上宾客,组织他们编写医书,这九年来谈复和茹司药都在周王府潜心医学事业,并育有一子。

接到胡善围的千里传书,茹司药当即从开封府南下,胡善围北上,两人正好在徐州交汇。

风雪夜归人,由此,胡善围,茹司药,沈琼莲三个女官在徐州驿站在九年后相逢。因在鲁王丧期,不便饮酒,三人以茶代酒叙旧情。

茹司药问沈琼莲,“我来是为了还胡善围一个人情,验鲁王的尸身和药丸有无疑点,你去兖州蹚浑水作甚?是活腻了,还是宫词写腻了?”

沈琼莲低头看着茶叶一点点在热水的浸泡下伸展开来,露出叶片的脉络,说道:“和茹司药一样,也是为了还人情,还鲁王当年一被之恩。”

这下连胡善围都惊讶了,“你不是一直很讨厌鲁王吗?”

沈琼莲轻抿了一口茶水,“他目光猥琐,现在也很讨厌。不过,欠的人情还是要还的,我不希望来世和他再有牵扯。何况鲁王和宫里很多人比起来,他算是个好人了。”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一个无用的好人。”

第131章 娘妻

兖州,鲁王府。

鲁王朱檀出生两个月, 正好大明开国, 封为鲁王, 可见洪武帝对他的喜欢。开国之君必须要去山东曲阜祭孔子, 已定天下读书人之心,当时洪武帝派人代为祭祀,还以君王之名,代替襁褓中的鲁王祭告鲁王山川:

“…以第十子檀国于鲁, 境内山川之祀,王实主之。因其年幼,未能往祭, 欲令作词以奉献, 其词并非已出, 然久不告神,朕心甚欠。今朕以词实告,遣使赍香帛,陈牲礼, 申祭告, 惟神鉴之!”

祭文尽显父爱, 可见洪武帝是真的疼爱过鲁王。为了兴建鲁王府, 洪武帝甚至命令工部拆除了兖州城南边的城墙, 扩张了二里三十丈, 以保证鲁王府有十四里的王城。

兖州虽不是边关城市, 但离曲阜较近, 将来鲁王会代天子祭孔,这也是莫大的荣耀。

庞大的治丧队伍进入兖州城南城门,胡善围等人惊讶的发现这个城门是三开卷,规格都超过了凤阳的中都,落成在城市中轴线上的鲁王府,都和凤阳的皇室极其相似。

端礼门外,有社稷和山川二坛,完全是效仿都城南京的样式。

很显然,鲁王府的规格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亲王府,有僭越之嫌疑了。

茹司药在开封周王府修医书,胡善围去过西安的秦/王府查过刘司言一行人失踪案,但无论周王府还是秦/王府,都远远不如鲁王府气派,简直和凤阳皇城平齐了。

看到鲁王府这个排场,众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落在太子朱标脸上,太子的东宫和鲁王府比起来,就像个小地主的院落。

太子今年三十七岁,比以前有城府,喜怒不行于色,说道:“山东乃诗礼之乡,当初工部修鲁王府,稍高于亲王府的规格,也有为了方便迎接御驾来祭孔的原因,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恢宏。”

这下看出洪武帝的偏心了,嘴上总是各种骂鲁王,心里还是很诚实的,有什么好的总是惦记着十儿子,。

山东的封地简直太完美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还近水楼台靠近曲阜孔府。

到了正殿,老远就听见婴儿的啼哭声。

正是鲁王刚刚满月的庶长子,还没取名字,侧妃戈氏所生。浑身缟素的鲁王妃汤氏迎接治丧队伍,身后的奶娘抱着小婴儿,如果这个孩子能够存活,将来就是这座鲁王府的继承人,鲁王府上上下下都指着小婴儿保住饭碗。

如果没有继承人,鲁王这一脉就要除爵了。鲁王府会在鲁王妃去世后关闭。

这倒不是鲁王宠妾灭妻,实则鲁王妃汤氏出身太显赫了,又时常拿出郭贵妃的赐书苦口婆心劝鲁王上进,鲁王天性顽劣,看到鲁王妃,就像看见自己亲娘,敬重大于男女之间的爱慕,因此很难睡得下去,故鲁王妃一直无孕。

鲁王妃汤氏出身名门,头脑冷静,王府风雨摇摆,现在最重要的是庶长子是否能够顺利册封世子,悲伤倒要放在其次了,太子升座,众人行君臣之礼后,鲁王妃从奶娘手里接过襁褓,递给太子,“鲁王临终之前,最舍不得儿子,他双目疼瞎了,看不见人,就要妾身把这孩子抱过去,用手抚摸他的脸庞,好似想把孩子的轮廓记在心里。”

鲁王妃哽咽道:“鲁王还说,太子大哥宅心仁厚,自幼就爱护弟弟们,做错事挨骂挨打,太子大哥总是站出来维护弟弟们,替他受罚,如今他即将离世,这孩子有太子大哥的照料,他死也瞑目了。”

鲁王妃说得如此凄清,众人纷纷洒泪,太子接过襁褓,摇头叹息,“孤这个弟弟,真是糊涂啊。”

其实鲁王死前神志不清,根本没有说这些话,鲁王妃就是想借太子之手,确定这孩子的身份。这等贤妻,出身一流,手段高明,头脑冷静,早就超过她婆婆多少倍,可惜遇到鲁王这个短命丈夫,否则鲁王有此贤妻协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鲁王妃跪地哭道:“如今鲁王已经走了,还没来得及给这孩子取名字。鲁王生前最敬重太子,还请太子赐名。”

孩子都抱在手里了,哇哇大哭,小脸挣的通红,很是可怜,太子素有仁德之名,不好推辞,只得说道:“侄儿的大名得请皇上来定,孤就给他取个小名。鲁王年纪轻轻就服用丹药而亡,实在荒唐,因而皇上赐谥号为‘荒’,是为鲁荒王。”

“孟子曰,人恒过,然后能改,然后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这孩子襁褓中就丧父,生于忧患,小名就叫过儿吧,希望他将来引以为戒,改正鲁荒王的过失,造福藩地,带来安宁与快乐。”

贱命好养活,何况只要是太子赐的,别说过儿了,就是狗儿也是好的。鲁王妃遂接过襁褓,“谢太子殿下赐名,妾身定会好好教育过儿成人。”

太子赐小名,过儿的世子之位成了一半,鲁王府有了顶梁柱,王府上下千百人脸上不复惶恐之色。

胡善围暗中观察鲁王府众生相,心中感叹:鲁王这个王爷真是当的太失败了,众人只关心鲁王府的前途,无人为鲁王之死而伤心欲绝,甚至没有人怀疑鲁王是被人毒杀,可见鲁王平日为人。

沈琼莲评价他是个无用的好人,真是说对了,鲁王妃甚至觉得襁褓婴儿都比丈夫重要,估摸早就对鲁王死心。当丈夫当到这个地步,不能怪鲁王妃无情。

三个女官跟随鲁王妃走出正殿,太子留在正殿,安排工部的人为鲁王陵墓选址,礼部的人按照亲王葬礼的规格开始布置灵堂。

鲁王妃是认识茹司药的,如今襁褓的孩子是王府顶梁柱,不得有任何闪失,她忙请茹司药给过儿查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