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朝边上掸了掸:“不好意思,卖完了。”

“姐姐你骗我。”老鼠小小声地抗议。

鼻子是尖的,良心是坏的。骗你又怎的?“不卖了。”我干脆道。

“不卖?”老鼠抬起头眨巴着那双豆子眼看着我,小心翼翼地重复。

“是的不卖。”

“真的不卖?”它再重复。

我点了下头,却瞥见那花里胡哨的男人在边上冲我迅速摆了下手。

正打算无视他这个动作,眼见柜台上这只小小的老鼠一阵抖,这同时边上的马灯突然间倏的下灭了,整个店迅速淹没在一团安静的漆黑里。

“咦?!”我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没等过去看那灯到底出了什么事,猛然间一股带着阵土腥味的冷风朝我脑门心方向直冲而起,硬生生冲得我朝后一仰。

差点撞到身后的柜子上,与此同时,一大团冰冷的雾在瞬间弥漫到我眼前:“开店不卖货?!你开店不卖货?!”

雾里有声音对着我尖叫,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感到它浓重得压得让我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了,而隔着它,我完全看不见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还有那只青白色的手。

“你开店不卖货?!”然后那东西只朝着我眼睛的方向过来了,我想退,可后面哪里有路。眼睁睁看着它朝我眼睛直扑了过来,隐约两点赤红的光在那团雾里闪动,情急之下我伸手朝它们抓了过去。

试图阻止它进一步的靠近,开始一抓一个空。

那方向是冰冷的,冰冷而空洞。

只,被我抓过的地方烟似的散了开来,并且后退,仿佛被风吹到了似的。于是我赶紧再挥手,那团雾竟不到片刻消失得干干净净。迅速显出柜台以及柜台后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不对,应该说,看着我手的眼神有点奇怪。

我把手往身后背了背,因为我知道他在看什么。他在看我的锁麒麟,这样的眼神,我想他一定识得它的价值。

桌上的老鼠也在看着我的手,肚子一鼓一鼓的,两眼跟着那鼓动闪着赤红色的光。片刻转身刺溜跳下了桌子,几个纵身在外头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轻轻松了口气。转头看向那个花里胡哨的男人,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包括悬在房梁上那只手。只一股妖娆的香水味还在店里摇荡着,浓得花散不开。

“噔…噔…噔…”门外响起阵轻轻的脚步声,一路过来,那盏本灭了的马灯倏然又亮了,从最初的晕黄,到渐渐的明亮,一道细细的身影被拉长了划过门前。

“今天…赦姐姐不在么…”然后我听见门外有个声音道。

第52章 《黄泉公子》

随即进来一个人,很高,很瘦,套在宽大的外套里的身体单薄得风似的一抹。

可是声音很好听。

好听得让人忍不住会意淫一下他的长相,可是他进门后就在门前立着,门外的灯从背后投在他身上,把他轮廓照得很清晰,可是一张脸模糊得什么都看不清。

“我能进来么。”见我望向他,他再次开口,似乎有些拘谨,他收了收自己的领口。

“当然,请进。”我赶紧招呼他。“想买什么?”

他朝我看了眼,却并没有走过来,只是依旧在那地方站着,一边看着我身后那排排货柜。

也许只是个看看的。

在没有确定他到底是人是怪还是别的什么的时候,我决定保持沉默,一边低头继续翻那本完全让人不着边的蓝皮本。

“我想买…罗敷。”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快忘了这男人存在的时候,他好听的声音再次从门口响起,柔和得像水,却依旧拘谨。

这叫我半天才想起来,我根本不知道罗敷是种什么玩意。“调料?”我问他。

他再次朝我看看,似乎笑了下,然后摇头:“罗敷是藏红花的一种。”

“哦…”嘴里这么应着,心里还是不明白。这么说这家店除了调料还卖花的?可是藏红花和罗敷,两种我都没见过。

“你等等,我给你找找。”

他点头,然后安静得像道空气般退到了门框前。这叫我一时又点尴尬,因为他这动作显然是因为我。而其实我只是朝前凑了点,可不是我神经过敏,这男人朝后退,分明就是冲着我这一个无心动作而来的。

真叫人有点点沮丧。

坐回凳子上翻开蓝皮本,我开始寻找那个陌生的名词,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它比辞海找字可困难多了…

“黄先生去哪里了?”翻了几版听见那男人再次问我,我摇摇头:“不知道。”

“我以前从没见过你。”

“今天是我第一天过来帮忙。”

“帮忙…”他声音听上去似乎顿了下,然后道:“他们好像很少找外人帮忙…”

“你和他们很熟?”

“还好,有时候我会来这里转转。”

“对了,罗敷…它是做什么的?”为了避免客人等得失去耐心,我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

听我这么问,他有那么片刻没有回答。

但我并没有注意,因为我终于在第297页的地方找到了那个玩意。

罗敷,每片花瓣市价三十二万六千八,熟客九折优惠。但它并不是放在外面货柜上的。兴许是价格太高,高得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差点咬到自己舌头,所以它被掌柜的存在店的里间小仓库里。

问题是…里间怎么进去?我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摆得严严实实的货柜,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好几回,然后确定,这地方根本没有一道可以通向里间的门。就算有,也被这些看起来至少有几十公斤重的柜子给堵上了,靠我根本没办法挪动。

琢磨着,正想跟他扯个谎说没有,他却朝账台方向慢慢走了过来:“什么价钱?”

“啊?”我呆了下,因为他那张脸。

好可怕的一张脸!

像是被高温烫过的,整张脸泛着层绛红的色泽,一半脸从眼睛到嘴包围在一片溃疡般的死皮里,另一半脸还算正常,可是没有嘴唇和鼻翼。

灯光下那口暴露在嘴外的牙齿白得像瓷,这更叫他那张脸可怕得让人触目惊心。

“对不起…”意识到我的神色,他迅速朝后退开,用手挡了挡脸。

那瞬间我懊恼得像抽自己。

“那个…罗敷…”然后,原本想好的话也忘了,我一时忘了自己要对他说些什么。

他没在意,因为他正低头拨下额前那些长长的刘海,试图把自己的脸掩盖得更严实一些。

这动作叫我更加懊恼。

“罗敷,在里间,我去拿…”于是更蠢的话从我嘴里蹦了出来,我差点想剪了自己舌头。

他抬头朝我伸出一只手:“等下,多少钱?”

“三十二万六千八。”好歹价钱总算还记得很清楚。

他望着我的那双眼睛闪了闪,然后继续朝后退了一步:“还是这价钱…”

“是贵了点…”我干笑。

他沉默片刻,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还是等下次合适的时候再来买吧。”

“恩好。”

我得承认,目送他转身离开的那颗,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

这男人的背影同他的声音一样让人浮想联翩,只要不那么清楚记得他的脸的话。沉默而温柔,让人忘了刚才的罪过。甚至就在他出门刹那回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感觉他那张破相了的脸还蛮好看。

虽然不知道,是被包围在伤口下的眼睛好看,还是那没了鼻翼的鼻子好看。

总之,那该是距离和灯光,还有我的心情给我带来的一瞬间小小的魔术。

“姐姐…”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回过头看见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一个瘦瘦小小的人。

偏穿了一身张扬的红色,鲜红的衬衣,鲜红的百褶裙。裙长及膝,这式样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穿了,有些老土,不过人好看,穿什么总是好看的。

“郝姐姐不在么?”她问我。

那么一个瓷娃娃似精致的女孩子,扶着门小心朝里张望着,让人不由自主说话声也轻了起来:“不在,”我回答,“他们都出去了。”

她听了朝我看看,有点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只小小的竹篮子,篮子里装了什么,用块布盖着,随着她一路过来,里头叮当作响。“哥哥说,除了赦姐姐和黄老板,不让我和别人说话的。”她道。

“你想买什么?”我翻开蓝面抄。

“32号和177号。”她从兜里抽出张纸仔细看了看,然后说。

那两个号都是酱油,但不是我们平时吃的任何一种酱油,你见过绿色长毛的酱油么?也许有人说,见过,发霉的酱油。

黄记当然不可能卖发霉的酱油…

绿色,是因为酱油颜色是透明的,透明的装在玻璃瓶里,看上去就是翠绿色的,好像那种厚厚的玻璃片的纵切面。毛也不是真的毛,那是一缕缕的丝,糖浆厚了有糖丝,这酱油厚了也会有油丝,一团团絮一样沉在那些翠绿色的液体间,很漂亮。气味也相当的好闻,有点甜,有点鲜,从柜子里抽出来就一团扑鼻的香。但味道怎么样,我不知道,因为狐狸从来没有买过。

放到柜台上,两瓶酱油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区别是贴在瓶子上的标签,一张布满了横条字,一张布满了竖条字,每行字都很漂亮,不过从头看到尾,基本上一个字都看不懂。

“七十二块八毛。”算了下价钱,我对那女孩道。

女孩掀开篮子上的布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全是几块几块的小零碎,摊在桌子上点了点,发觉还少了三毛钱。

“…能先赊着么…”对着那堆钱发了阵呆,女孩抬起头问我。模样怯怯的,真叫人想拒绝也难。

何况只是三毛钱而已呢。

“可以。”我把钱撸进手塞进抽屉,然后看了看她:“怎么装?”

酱油和刚才那只老鼠买的豆瓣酱一样,也是按勺卖的。

女孩没吭声,只是把篮子放到了柜台上,掀开布,露出里头一只青花瓷的汤碗。摘下碗上的盖子,里头那碗乳白色的汤扑出团浓浓的热气,气味很香,好像放了茴香的排骨汤。

她朝碗里指了指,于是我把那两勺酱油给她倒了进去。

一进汤那些翠绿色的液体随即就化开了,随着茴香的味道散发出股清甜的滋味,禁不住叫人吞了下口水。门口倏地下几倒黑影闪过,带进股冷冷的风,却也只是到柜台处打了个转为止。它们扒在门框上朝里张望,眼睛睁得很大,嘴里滴滴答答流着黏黏的唾液。

怪了,店外头明明按着四锦桃木内窗楞的,这些阴气那么重的东西是怎么能靠近过来的?

想着不由自主担心起来。虽然小时候常常会看到它们,也知道人身上的阳气重,这些东西不同于怨灵,是接近不过来的。可还是忍不住害怕。就像看着一头关在笼子里朝你虎视眈眈的狮子,近在咫尺,你明知道它过不来,那股子笼子也关不住的杀气你怕不怕?

我是怕的,因为我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它们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

它们

在盯着那个女孩,看着她拿出把勺子朝碗里搅了搅,它们的口水流得更勤了。唧沥沥唧沥沥张着嘴,嘴里空空的,像只无底的黑洞。

“你在看什么?”也许是我的眼神太直接,那女孩看着我问。有两次她回头张望了眼,什么都没看到,所以颇为费解。

“没什么。”我低头翻了几下蓝面抄。

想等那女孩离开,可是很意外,在盖上碗盖后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着那只碗坐到了边上那把小小的竹椅上:“黄老板说这两天会有人来帮忙,说的是你么?”

我点点头。

女孩耸了耸肩:“他老说忙,可是这里生意那么清闲。”

“你常见到黄老板?”她的口气似乎跟那个很少在这里露面的黄老板颇为熟络。

她点头:“是啊,我每天都来。”

“每天?你开什么店?”

“开店?”她愣了愣,然后笑笑:“我不开店,我只是经常需要来帮我哥买点调料。”

“哦…”

“因为我哥给我做的菜只放这里的调料。”

只放这里的调料?原来这世界上和狐狸一样执着的人还是有的…

“你哥怎么不自己来买。”抬腕看了看表,虽然这会儿不能说是大半夜,这种钟点也算是深夜了,一个当哥哥自己不出来买调料,却让自己的小妹妹跑来这里买,没道理的。

“哥哥不能来。”

“不能?”

“嗯。”她点点头。

“为什么不能?”

“哥哥他…”说着忽然低下头搓了搓自己的脚,好像有点冷似的。我瞥见一些黑色的东西绕过竹椅的间隙在一点一点朝那女孩子的脚上爬。

黑色的东西是门口那些黑影的“手”,最前面的一只半个身体已经探进了店里。之前,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它们忌讳着,所以纵然嘴里的液体一滴滴掉得欢快,它们始终只敢伏在门框上。而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子一勺勺搅拌着的汤香气太过诱惑,还是屋子里令它们忌讳的东西因为某些原因失去了作用,它们开始跃跃欲试。甚至“手”已经探到了女孩子的脚上。更多的黑影因此密集集中起来,就在刚才还没那么多,空气也没那么冷,这会儿整个店变得好像冰窖一样,冷得让我牙关节无法控制地打颤。

“你怎么了?”意识到我的异样,女孩抬头问我。

我没回答,因为最前面那只黑影身体突然朝前一抬,噗的声扑到了我的柜台下。

我忙后退,但这地方小得根本无路可退,唯一的出路也被那女孩子一张竹椅给堵住了,她莫名地看着我,手里的汤勺把汤撒得一地都是。

这味道一瞬间让那东西更加兴奋了,贴着柜台慢慢朝上攀爬过来,那东西张大了嘴,一个劲在空气里嗅来嗅去。

这才发现原来这东西是盲的,

完全靠着嗅觉和空气颤动着的触觉来辨明方向,我动作幅度太大,所以它寻着我的方向直爬了过来,而黑色身体所过之处,原本放在帐台上的东西全都不见了,好像被它黑气般的身体给吞吃了似的。

“怎么啦??”偏那女孩还毫不知情地站了起来,用那只被汤沾到的手拍了拍我:“你怎么啦??”

这动作让那黑影猛地从帐台上一窜而起。

没等我后退,那张喷散着冰冷气流的嘴已直逼到了我的眼前,像个硕大无朋的黑洞般。我甚至可以隐隐看见里面那些还没来得及被它吞咽下去的算盘和镇纸。

眼看就要把我的头给整个包进去了,突然它头一抬,从嘴里发出吱的声尖叫。

继而突然散开了,好像团冰冷的雾气。只有刚才被它吞掉的那些东西噼里啪啦掉到了第上,而满地黑色的雾气盘旋尖叫着,一边跳跃,一边急速抽离着,好像这屋子里突然开了个巨大的排风扇。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朝门口看看,发现门外原本密集着的那些东西也已经完全不见了,几乎是弹指刹那的瞬间。斜斜的灯光照出倒细长的影子横在店门前,还没进门,我已经从逐渐转暖的空气里闻出了那股最新款迪奥香水的味道。

“狐狸??”

“老板补习辛苦。”一脚跨进门,狐狸斜搭着门框朝里冲我笑笑。

“你怎么…”有点尴尬,因为我来这里打工是瞒着他的,就怕他嘲笑我,用眼前这副嘴脸。

可我总忘了在妖怪面前没有隐私。

“闻到钱味了。”

“我帮忙来的…”硬着头皮继续回答,所幸他也没继续揭我的底,只上上下下在店里打量着,直到目光落到那把竹椅上。

这才发觉,那红衣女孩也不见了,没见她出过门,也没听见她离开时发出的任何动静。

那个拿着竹篮的小女孩…

然后听见狐狸道:“回去了。”

回去?真稀罕,他这次居然没有就这话题继续调侃我,我以为他至少会就着前面的话题再发挥上一阵的。

可是眼里的笑让人看了实在有些不爽,虽然狐狸那双细细的眼睛看上去总是在微微笑着的。

“接班的还没来。”瞪了他一眼,我回答。

“接班的?”话音没落,我一晃眼瞥见那瘦得跟老鼠似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狐狸身后,搓着老鼠爪子般细小的手指,抬头看着狐狸。

狐狸也留意到了她,低下头,他冲她微微一笑:“唷,郝姐姐…”

“领人?”郝姐姐拉开帐台边的门板,示意我出去。

我赶紧走了出来。

“走早了。”然后她斜身坐了进去,拿起那本蓝皮本翻了翻,头也不抬道。

“那就少算点。”

“算了,我会和老板说。”

“谢谢。”

嘴上这样说,我以为狐狸会转身出去。可等了半天他还在原地站着,看着柜台里细细描着自己眉毛的女人。

他不走我自然也不能先走了,可他老也不理会我催他的眼神,不知道他脑子里到底在盘算着什么。

“还有什么事?”终是那女人忍不住打破静默开了口,她抬头看看我们。

狐狸朝她伸出一只手:“工资。”

“当天结算?”女人眉毛一抬。

狐狸点点头。

“不合规矩呢…”

“他不是也没合我的规矩。”

“这…是你俩之间的事吧…”

“你给,还是我去他那里要?”

女人再次看向他。我也是。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狐狸讨账的样子,说实话,还真蛮稀罕的…

第三次看了眼狐狸,女人一声不吭从抽屉里抓出两张一百放到桌子上。

狐狸没接,只是眯着眼看了看:“两百?”

“一小时一百。”

“是么?”他转过头问我。

我点点头。

然后看到他眼里闪过一丝讥讽。

我以为他要说我些什么,他却将桌上的钱一抓然后搭着我的肩把我带出了店。几乎是用推的。

“你干嘛!”出店门我用力推开他。

未果,却被他用那两张钞票刮了下下巴:“小白啊你,小白啊你。”

连说两声,一声比一声感慨,感慨得让人火都大了。

“你干嘛?我赚点零花钱不行?”

“一小时一百,你笨死了你。”

“喂,一小时一百啊,上哪里找那么好的事!”我试图让他明白他一分钟买下的护肤品我来十次就能赚到,那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便宜事。

“真的是好事?”

他反问,我被他的眼神看得怔了怔。

随即想起了那只老鼠,还有那些铺天盖地的黑影,一时无语,而这么一晃神的功夫,那只欠抽的狐狸再次用那两张钞票刮了下我的下巴,刮得我肺都气抽了:“下次他再找你,记得开一万一小时,当然,没下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