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它压牢在椅上正打算离开时,见到一旁座位上突然多出了道人影。

跟载静一样斜靠在我边上,手里握着那把被他遗忘在椅上的花,似笑非笑朝我瞥了一眼:“还剩二十五分钟,朱珠,离你生日结束还剩下二十五分钟。”

说完,冥将手里的花递给了我:“忘了说,生日快乐。”

我没有伸手去接。“谢谢。”

“顺便提醒下,你还有第二个选择。”

“我没有忘记。”

“还有23分钟,你想去哪里。”

“还剩23分钟,想去哪里都也来不及了。”

“走吧,我送你。”

载静画廊正中央,对着大门的位置,那道装饰墙上悬挂着一幅我的肖像画。

一米来高,画上的我穿着他送我的那件巴黎蓝色的旗服,低头坐在自家的庭院里,阳光晒在我的身上和周围的花草上,照得一切和煦温暖。

自尽之前我从未在他府中见过这幅画,所以我猜,应是我死后他所绘制的作品。

回到画廊后,我收拾完自己那点简单的行李,走到它跟前,抬头朝它呆呆看了一阵。

时间磨去了我对这幅画中场景的大部分记忆,画却替我保留着,让我每次见到时都有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我不知道载静是在怎样的情愫中画下这幅画的,如能就此定格在它里面,该有多好,天晓得我有多么想念场景中所熟悉的一切。

“他的画的确不错,不是么。”在我一动不动朝它看着的时候,冥走到我身边也看向了它,随后对我道。

我点点头,从一旁桌子上抽了支笔蘸了点颜料,在那幅画上开始书写起来。

“你在做什么?”见状冥问我。

我没有回答。

匆匆写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写完我所想要留在这幅画上的一切。

他便没再继续追问,只默不作声在一旁看着,直到我将最后一个字写完,才重新将目光转向我,若有所思道:“你回来不是为了等他,是么,朱珠。”

我笑了笑,放下笔朝那幅画又端详了几眼:“他正在外面找我,等他回来时,应该早过12点了。”

“所以,你并没有打算杀他。”

“我为什么要杀他。”

“我以为你很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

“我不喜欢小美人鱼的结局,因为小美人鱼的王子由始至终没有爱过她,而她为一个对她没有心的人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所以我不喜欢那个结局。”

“呵。但杀了他你便可以重新进入轮回,继续活下去。”

“王爷若不在,我继续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

“下一世你会忘了他。”

“他若不在,我继续活下去又能有什么意义。”我抬头望向冥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睛,重复道。

他点点头:“所以还没到时间,你就已经打算完全放弃赢得这场游戏了是么。”

“我不可能让他记起我,也不可能让他爱上我,更不可能去杀了他。所以,是的,剩下的这区区一两分钟,我想我除了放弃,也没别的路可走了,不是么。”

“确实,你没别的路可走了。”

“一直都忘了对你说声谢谢,先生。”

“谢我什么?”

“若不是先生这一番点拨,我可能无法走得这样无牵无挂。”

“呵。”

“先生也曾有过想得、却不得不将之忘却的过往么?”

“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先生的眼神。”

“我的眼神怎么了。”

他不动声色问我。

我正要回答,但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我头发中滑落了下来,叮的声掉落在地上,闪烁出猩红一点光斑。

玉血沁心。

它从我颅中自动脱离了出来,这便意味着冥所给予我的游戏时间,已彻底用完。

因此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喉咙失声,耳朵失聪,唯有一双眼睛变得分外敏锐。一瞬间,周围原本漆黑的天色对我来说忽然变成了一种灰蒙蒙的幽光,而冥在那片光里更是耀眼得如同太阳一般,灼烫刺目,让我下意识想捂住自己眼睛,下意识想立刻从他身边逃开。

但身体动不了。

手和脚仿佛凝固了。确切的说,是身体周围的时间给凝固了。

于是视线变得更加敏锐起来,敏锐得令墙上时钟那根纤细的秒针,在我眼里就仿佛一条漆黑的铁轨,轰隆隆带着轨道上奔腾的时间冲刺在时钟表面。

然后,时间以我从未见过的速度风驰电掣地跑动起来。

就在一秒钟前它的时针还指在12点,一秒钟之后它已指向5点。

清晨五点。

万物苏醒,晨曦展露。

四周灰蒙蒙的光由此变得苍白起来,幽光变得耀眼,同冥周身的光芒几乎融为一体。周围于是变得更为灼烫,我感到自己就像凝固在了一桶逐渐升温的水壶中,眼睁睁看着周围的水由冰冷迅速变成沸腾,让我身体痛到几欲撕裂,但逃不走,忍受不住,就连痛苦的尖叫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将自己目光死死锁定在冥耀眼的身体上,以求能透过那片光芒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但他突然消失了。地上那支玉血沁心也不见了,唯有我的行李包仍在原地静躺着,好似我匆匆离去忘了将它带走的样子。

与此同时,画廊那扇玻璃门被推了开来,门外走进一道疲惫的身影。

是载静。

他找我找到清晨,所以进屋的每一下脚步都走得很慢。

看起来累极且心事重重,以至踢到了地上那只行李包也几乎浑然未觉。

随后终于觉察到了,他愣了愣,停下脚步摸着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画廊里的灯。

灯亮起的一瞬他再度一愣,而我则几乎放声尖叫。

因为那灼烫的灯光让我感到自己身体瞬间被彻底烧灼了起来,由皮肉直到骨骼,再经由骨髓直达每一个细胞。

可我依旧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一点点声音。

只能眼睁睁朝他看着,看他蹙了蹙眉将我的行李包拾起,迟疑了下将它打开。

随后从里面翻出了他一百三十九年前送我的那件旗服。他怔怔朝它看着,想着什么,以至没有留意到一点红光从衣服内突然跌出,叮的声脆响落在他脚下的地板上。

是那支脱离了我身体的玉血沁心。

它不知怎的被裹在了我行李包的衣服里。见到它的一瞬,载静猛抬头朝我的方向望了过来。

我不由吃了一惊。

以为他看到我了,看到了我正被周围耀眼灼热的光芒渐渐烧成灰烬的这副鬼样子。

但很快意识到,他只是在看着我身后那副画。

那幅穿着他手中这件旗服,发髻上斜插着玉血沁心的我的肖像画。

然后他嘴唇动了动。

似乎是在说着两个字,朱珠。

我不确定他是否真的在说这两个字,也不确定那一刻他脸上的神情究竟是明白了一切,还是依旧如在雾境般茫然。

什么也无法去确认,因为就在那一瞬间,我身体彻底碎散了开来。

被焚烧成灰,再被空气轻轻的流动转瞬带动成碎散的雾气,绕过他的身体,绕过他的手指,绕过他凝视着我画像的那双一动不动的视线。

然后,什么感觉也没了。

视觉,嗅觉,触觉,以及心里那些纷杂混乱的感觉。

那个时候突然意识到,谁说小美人鱼最后的选择是极其悲哀的呢。

至少有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在失去了一切后,当化作泡沫的一瞬,对于她来说,什么样的悲哀也就感觉不到了。这何尝不是一种快乐?

因而,什么样的情感也都可以被轻易忘却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美好。

自己放不下的,就让时间带走它。

时间带不走的,就由消亡抚平它。

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永垂不朽,惟独消亡。

而这,就是我所未能来得及对冥说出口的,我从他目光里所见到的东西。

12月21日,下雪了。

细碎得跟我分散在空气里的身体一样的雪。

——尾声——

他们说让若雷大街上有家新开的画廊,卖的是画廊主人所绘制的一些作品。

大多是些风景,偶尔也可见一些肖像画,画的都是他身边的朋友或者顾客。

原本倒也没什么特别,但其中有一幅,却无法不令他们感到惊奇。

“真的很像,它真的很像,朱珠。”凡是去过那家画廊,又见过我的人,无一不这么对我说道。

久了,便也越发好奇起来,终于有一天,提前离开学校后,在驱车经过那条大街时,我忍不住循着门牌号找到了那家画廊。

画廊的名字叫静止。

住所改成的店铺,不大,格局也不正规,但里面散发着一股很引人驻足的气息。

所谓静止的感觉。一种似香非香的味道,被时光凝固在颜料和画布交缠间的纹理内,它在我推门的一霎那就吸引我朝里走了进去,然后一抬眼间,我就看到悬挂在正中间那幅被人无数次跟我提到过的画。

画上是个女人,很年轻,一身很传统的中国清朝贵族小姐打扮,低头在一座庭院里坐着,似乎在绾着自己的头发,又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午后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和她身旁的花木上,色调温和到有一种触手可及的柔软,而边上用着更为柔软的颜色,隐隐约约写着三行细小娟秀的字:‘巴黎很美,会画画很开心,见到你了。’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它们又是谁写给谁的…

专注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我闻到身后飘来一股淡淡的烟味。

回头见到一个年轻的亚洲男人,斜靠在门口处看着我,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支烟。

但有些奇怪…

七月天,他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厚厚的针织围巾,围巾有种湛蓝幽深的色泽,将他那张漂亮的脸衬得有点苍白。

“午安。”轻吸了口烟,他掐灭了烟头,朝我轻轻打了个招呼。

“午安。”我想将自己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却发觉很难。

“来买画么?”

“…看画。”

“我留意到你对它看了很久,喜欢它是么。”

“是的,很喜欢…”

“你跟她长得很像。”

“是么…我朋友也是这么说,所以我今天特意过来看看…”

“想买下它是么。”

“想。”

“但是很抱歉,它不卖。”

“那么我能经常来看它么…”

“可以。”

“谢谢。对了,我叫朱珠。”

“…我叫载静。”

但凡故事,总有个后来。

后来有一天…

《本卷完结》

第十五卷 血食者

第352章 血食者一

坐直升机的感觉有点像坐高空缆车,不过很鼓噪,所以从飞离喑平山后开始就不再有人说话,我紧挨着狐狸坐在他身边,留意到他在上飞机后就打了个盹,约莫两三分钟的样子,之后他身体完全恢复了人形的样子。

赤裸裸的狐狸。

幸而后舱除了我和铘没有其他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把他刚才裹在我身上的毛毯披到了他身上,他立刻醒了,看了我一眼怔了怔,随后朝我笑笑,把手伸出毯子故意露出半副胸膛,用眼神问我为什么盯着他看。

我脸红了下,用口型对他说:你看起来真是糟糕透了,死变态。

他见状再度笑笑,趁着机身在气流中的一阵颠簸,就势靠到了我身上,然后在铘看不到的那个角度,似有若无用嘴唇碰了碰我的脖子。

我没有像往常被他使坏时那样推开他,因为他看起来的确是糟糕透了。

脸色苍白,身体看上去特别瘦削,而不是我曾以为的他为了跟莫非体型相似而故意变成的样子。因此毯子罩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偏偏这么一副鬼样子,还要故作狐媚状,我低头看着他那张脸,想把他这副嫣然而笑的表情拍掉,但手伸出之后,不由自主却是抚了抚他脸侧的发丝,然后任他这样靠在我身上,一边悄悄用手抱住了他。

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在他慢慢向后环绕到我身上的毛尾巴里,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少时间,突然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引擎声消失了,耳朵清净得像刚被疏通的排气管,这让我紧绷着的身体一瞬间变得松弛。

我最初没觉察到异样。

实在太过困倦,所以当时完全没留意到这安静静得是很不正常的,只是紧闭着眼想继续再睡会儿,但就在这时突然一道铃声响了起来,当啷啷一阵钻进我耳朵,像根针一样刺破我脑子里模糊的睡意。

铃铛声来自我附近的某个角落里。

但那个时候我仍旧很困,脑子沉得让我连头也太不起来,所以一度没有理会。直到它响了两三次后,才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勉强睁开眼循着声音过来的朝那儿方向看去,想找到发声源,可很难。

四周一片混沌,好像黑夜提前来临了,空气里笼罩着一层雾似的东西,模糊得像我那颗被睡意坚固占据着的脑子,让我一时间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楚,只能靠着声音勉强分辨出它的距离,应是离我约莫几步远,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一路断断续续在往我这儿过来,最初节奏很慢,有一下没一下的,但不多会儿猛地变快了,像是被人突然把那只铃铛拿在手里狠命地摇,摇得它一刻不停响着,当啷当啷一阵紧过一阵敲进我耳膜里,直吵得我脑子一阵刺痛。

然后在那片急促的铃铛声里,我看到有个人摇摇晃晃从我眼前那片混沌里走了出来。

最初只是两条腿。

很细很长,芦柴杆子似的,但非常直。连带走路也是笔直的,完全没有弧度,所以令脚步声听上去干燥僵硬,像两根不停敲打地面的木头。

几秒钟后它们带着半边身体也从那片混沌里显现了出来。

干瘪如柴的身体,包裹在一条深色布袋似的裙子里,显得头颅特别的大。令脖子不堪负荷朝前微微倾斜着,头上那把黏糊糊的长发紧贴着她的脸和脖子垂在那副身体上,随着她走动的节奏在身体飘来挡去。

“当啷…当啷…”她一边走,一边从嘴里发出这种声音。

模仿着铃铛声,并乐此不疲。

“当啷当啷…”铃声快她模仿得也快,并且脚步也逐渐加快。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几步到我面前后她弯下腰,朝我不停这么念叨着。

我下意识伸手想把她推开,但手指穿过她身体笔直透了过去,伴着股冰冷的气流她身体一下子散了开来,留下那颗头颅依旧悬挂在我头顶上方,吐着一道道冰冷的寒气,朝我反复不停地念叨:“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然后胸口猛地一紧,我突然被人使劲一提从座位直坐了起来。

险些为此窒息,但眼前骤然而起一团亮光让我避之唯恐不及,急忙用力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这当口扑面飘来一股高级香水掺杂着咖啡的浓香,它令我呼吸渐渐缓了过来,周身的感觉也不再是阴冷刺骨的了,取而代之一股柔软细腻的温热,让我惊诧之余下意识慢慢放下了手,抬头朝四周看了看。

看到狐狸那张脸就在刚才那颗头颅所悬挂的地方。

他抓着我的衣领把我提在他面前,一双碧绿的眼睛不动声色望着我,像是要对我说些什么。

但兴许是我脸上的情绪相当混乱,也可能是因为殷先生就在附近,他没有吭声,只松开手让我重新靠回到椅背上,这个时候我才发觉,虽然自己仍旧是在飞机上,但早已不是刚才那驾轰隆隆作响的直升机。

它是驾几乎听不见引擎声的、开着暖和的空调、且有着极舒服座椅和高档香水味的私人专机。

所有座椅都用真皮裹着厚厚的包围圈,软软的,让人往下一靠就整个人往里面陷了进去。

我听任身体在里面安静陷了好一阵,随后听见殷先生问了我一句:“刚才睡着了是么。”

他就在我对面那张座椅上靠着,手里把玩着他的手杖,脸上没有带着墨镜,所以一双近乎雪白的瞳孔定定对着我。

每一次看到这双瞳孔总觉得他好像在看着我,所以让我也不由自主朝他看着。过了片刻,点点头:“是的。”

“睡了两个小时,一定是做了什么美梦了?”他笑问。

我不由轻轻抽了口气。

两小时…

本以为仅仅就打了五分钟的盹而已,没想到竟然过了两个小时,也难怪换了飞机我都一无所知。“不是美梦,是噩梦。”

“梦见什么了?”

我迟疑了下,不明白他为什么对我做的梦那么感兴趣。不过这个梦的确有些奇特,所以侧过头朝狐狸看了一眼后,咽了咽口水,我道:“梦见了铃铛的声音,还有一个女人。”

“铃铛?什么样的铃铛?”

我想了想:“铜铃吧,不是小的那种,是比较大的,有点像我们小时候那些走街串巷收垃圾的人手里摇的那种…”

说到这里,见狐狸噗嗤一声轻笑,我不由住了嘴朝他瞪了一眼:“你笑什么…”

他摇摇头:“没什么,那么女人呢,什么样的女人?”

“…这不太好说。我看不太清楚,梦里光线太模糊了,只知道是个女人…”

“她在你梦里做了些什么?”没等狐狸开口,殷先生又问。

“她一直在发出当啷当啷的声音。”

“当啷当啷?”狐狸瞥了我一眼问。

他扬起的眉毛让我感到他又要笑了,但这回他倒是没笑,只是略一沉吟,随后抬头望向殷先生道:“你说过不会把她牵扯进来。”

“我的确这样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