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我丝毫看不出我和她到底有何种相似之处,这感觉无疑就像照镜子时从镜子里瞧见了一只鬼,先是骤地一惊,然后骤地浑身发麻。

幸而至今都还没有被这一切弄疯,大概得亏多年来各种奇形怪状遭遇的种种刺激。

‘凡是杀不死你的东西,最终会让你变得更加强大。’

瞧,这句话印证在我的身上,此时显得多有道理。

可是不知道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光是失去身份并不可怕,只要我能向狐狸证明我是谁。

他如此聪明,如此敏锐,但凡只要我能开口,要向他证明这一点,并不是件多困难的事。

但就如素和甄无法将他的所知告诉给我听一样,在这个地方,我完全无法将自己所知、自己的所遇,原原本本告诉给狐狸听。

我甚至连叫狐狸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这个世界不但困住了我,还困住了我某些话语,它令我无法叫出狐狸的名字,无论是‘狐狸’,还是‘碧落’。就连我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直接从我嘴里被说出来,种种关于我和他的东西,哪怕一点点暗示,我都无法靠嘴巴,或者手的书写,去对他做出任何提示。

看,这就是这个世界,或者说素和甄这个人,对我最最狠毒的地方。

他把所有能让我和我原来世界联系起来的东西都给屏蔽了,尽管他很‘仁慈’地将这空间内唯一能使我摆脱这一切的人摆在我面前,却切断了一切我能在此人的帮助下,将两个世界接驳起来,并从这空间逃离出去的线索。

多么绝望…

当时当地,当我在这世界里刚刚醒来时,我明明就把狐狸的手抓在自己的手心里。

牢牢地、实实在在地抓着他,并近在咫尺地面对着他。

可是他不知道我是谁,我也无法告诉他我到底是谁。

眼睁睁看着他对我当时种种近乎崩溃的神情和说话的方式越来越失去耐心,我只能忍住,忍住自己继续努力想要让他辨认出我的尝试,忍住继续想要拉住他、拼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的冲动…

然后束手无措地看着他离去。

每每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能听见房梁在我头顶上崩裂的声音,就像那天狐狸头也不回地从我身边离开时,从我嘴里勉强发出的那些支离玻碎的呼救。

呵呵,穿越时空…

有意思的是,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穿越小说,每每对此充满遐想,皆因人之欲口望无非贪图个爽。

谁知真的自己碰到,一来却是个地狱模式。

穷尽一切方式我也根本无法让狐狸知道我究竟是谁。

有什么能比这更可怕的么?

“姑娘…”

就在我一动不动躺在那张散发着木料芳香的大床上,一边用力吸着气,一边对着头顶高高的房梁胡思乱想着发呆时,门外传来小丫鬟喜儿小心压低的话音:“姑娘,您醒了么?”

几乎每天这个时候她都会来向我请安,跟机器人一样精准,也跟机器人一样无趣。

正打算将之无视,但刚动了动肩膀想稍稍翻个身,她紧跟而来一番话让我一激动,差点没直接从床上扑下去:“上次遇见的那位碧先生,来探望姑娘了,说是上次瞧见姑娘的伤,有些放心不下,所以借着今次恰好路过,想来为姑娘把把脉。老爷问小姐可愿见?小姐若是不愿,婢子这就去回禀老爷。”

“见!”忘乎所以的大幅度动作牵扯得我后背的伤一阵剧痛,我忙抓着床板用力忍着,然后斩钉截铁回应了一声。

见。怎可能不见。

第386章 青花瓷下二

我这身体的原始主人,名字叫燕玄如意。

初听到燕玄这个姓氏时,我觉得有点耳熟,但那时头昏眼花心急如焚,所以什么也没去多想,只顾干对着狐狸发急。直至后来被她的家人带回家,并从婢女口中了解了这个家所赖以为生并发家致富的行当后,我才猛然想起来,这姓氏不正是狐狸说起过的,那个在明宣德年时期,跟素和家并称为一王一后的制瓷世家,北燕玄。

燕玄家很富有,拥有一整座山庄,六个窑场。

这么富有的家族,为什么庄里堂堂一个千金小姐出门会连个轿子都不坐,还那么悲惨地受重伤昏倒在荒野里,并被我占了身体?

四天来,我从喜儿的口里或多或少了解到,那是因为,这位如意姑娘她是离家出走的。

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为了逃避一桩她坚决不肯同意的姻缘,但原本出门时带足了银两细软,也雇了小轿,但没想到轿夫跟近年来流窜在山西境内那群强盗是一伙的,瞧准了她身边有钱,又只带着一个丫鬟,因此一远离山庄的地界,就立刻给当时正在莲花山的强盗们放出了讯息,等到轿子刚靠近莲花山,就马上将她俩给抢了。

幸好那时有一批官府中人也已卯准这些强盗很久,查明动向后,正好赶在如意主仆被抢当时到了莲花山附近,当即同强盗们厮杀起来,所以强盗一时无法顾及原本想要绑走的主仆两人,被她俩偷走了一匹马,骑上伺机拼命逃离。

就这么一路仓皇无比地东奔西跑,跑了一整夜,却同时也跑迷了路。

天光微微放亮时,两人已完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置身旷野,两个年轻姑娘又惊又怕,抱头哭作一团。岂知这时,却又再次发生了件可怕的事——这两个刚离了强盗那拨‘狼群’的女孩,她俩竟在荒野里遇到了真正的狼群。

一群挨到黎明还未能进食的狼,眼见着突然出现一匹马及两个人,怎能不两眼冒绿光,口水飞流直下三千尺。

当即疯狂地一拥而上,就朝着这两个还在痛哭中的女孩子冲了过去。

那时两个女孩完全没有察觉,但马倒是察觉了,立即嘶鸣着发足狂奔起来,这一奔,身娇体弱的燕玄如意哪里吃得消,不出片刻就被从马背上颠落了下去,连翻带滚,直把死死趴在马背上的喜儿吓得哇哇大哭。

那时她以为自家小姐一定是死定了。身子和头跟着地面连撞几回才总算停下来,这还能有命可活?

所以她也不想活了。

横竖就算逃走,一个人也难活,不如跟着自家小姐一起去了算了。

因此当时也想从马背上跳下去自尽,但就在这时,突然有个白花花的影子出现,一下子挡在喜儿身下那匹狂奔的骏马之前,把那匹跑得眼睛发红的马惊得瞬间直立了起来。

喜儿哪里还坐得稳。

本也打算跳下马去,所以手都没怎么把缰绳抓牢,被马突然这一直立,当场就从马背上滑了下去。

她以为这下自己肯定也是要跌死了,但下意识紧闭上眼后,却发觉自己身体突然腾空往上一窜,就好像有只手对着她腰上用力托了一把,让她没有直接就摔倒在地上,而是缓缓一荡,再轻轻往下跌了过去。

所以至多也就屁股和肩膀被撞痛了一下,睁开眼一咕噜起身,喜儿发现自己一点事儿都没有。倒是那匹马,口吐白沫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离马不远处站着个人,啊!那个漂亮,那个英俊,那个…

期间喜儿用了多少个形容去夸赞狐狸的长相,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她每说一个形容词的时候,眼睛就会亮一下,最后几乎亮成了一道聚光灯,这才深吸一口气,总结道:“后来喜儿和姑娘就得救了。”

“那么那些狼呢?”我问。

“狼啊?”经我提醒这个说得唾沫横飞的丫头才想起来,似乎遗忘了事件里挺严重的一样东西,然后抹了抹嘴角的口水,她继续总结了一句:“狼不见了,大概是因为天亮了。”

这之后,燕玄如意就变成了我。或者说我成了阎玄如意。

我不知道她在被我占据了身体后是否还活着,若还活着,她的意识此时又到底会在哪里。

但无论会在哪里,我想她可能暂时都不太会想回到这副身体里来,因为在这身体里实在太煎熬了,它就像个长满荆棘的笼子,整整四天让我全身剧痛,痛到几乎无法入睡,偶尔蹲个马桶更是几乎能要人的命。

可叹的是,这世上连个止痛片都没有,而这个家族再有钱,请来的医生所对我进行的治疗,也几乎完全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有时候觉得,也许想办法让自己死掉才是对眼前这种状况最好的摆脱,可是一个连马桶都没法独自去上的人,又哪儿有那个能力去自杀。

而狐狸和我同在这世界,无论怎样,这是我赖以坚持活下去的最好理由。

“整三日过去仍是无法起床么?”又一波剧痛从肋骨处传来时,我听见房间外由远而近传来一阵交谈声。

“回先生,几乎是起不了床的,但有时候为了如厕,会硬撑着起床,每每痛得急叫唤,旁人看着也只有干着急的份…”

“硬撑着起床?还记得那天我特意对你关照过,一旦痛得厉害千万不可让她勉强移动身子么?”

“婢子哪里敢忘,但我家小姐不愿躺着…那啥,也不愿婢子们在边上看着,婢子要是在她边上不走她就会发急,所以…”

“记得庄主先前说起,曾请镇南徐医师来庄子里给令千金瞧过,不知他有何说法?”

“徐先生说,先止痛再整骨,所以让婢子去抓了些生地黄和生姜,再入糟均炒了,每日给我儿热敷。”

“却并不起作用是么。”

“没错。刚敷时似乎好了些,但隔日却疼得更厉害了些…”

“晓得了。”

两男一女,三道话音,透过门旁那道长窗传进来,我竖着耳朵仔细听着,听清狐狸的话音,喉咙一酸,一团眼泪险些没忍住从眼眶里直跌出来。

虽说这些年来,狐狸的声音不知不觉早是身边如空气般自然的存在,此时乍一听到,却好像一块石头丢进了岩浆里,瞬间激起千层热浪。各种情绪蜂拥而上涌到心口,但转念想到眼前的状况,仍只能使劲把喉咙口这股酸苦吞了回去,然后匀了匀呼吸,在丫鬟喜儿将门锁打开的时候,侧过头朝床角方向歪了歪。

“先生稍等,婢子先去知会一下小姐。”然后听见喜儿边说边走进屋。

到我床边站定,一边放下两旁帐帘,一边道:“姑娘,老爷同碧先生来了。”

我正要点头,却听她突然倒抽一口冷气,倒退着惊叫起来:“老爷老爷!快来看!姑娘的脖子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上面肿起老大一块!”

说实话,这丫头这么一惊一乍大叫前,原本我并没太大感觉。

但被她这么突兀一叫唤,我猛地感到自己脖子右侧好像真的出现了某种奇特的异样感。这感觉并不太疼,只是涨,涨得几乎半边脖子都麻木了,也难怪不注意的话,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

遂下意识伸手往这地方一摸,顿时心里一凉,因为我发觉这边的脖子酥软异常,且肿得几乎快要跟我下巴一个高度。这也难怪从刚才开始总觉得转头变得相当艰难,可是记得昨晚脖子还没任何异样,怎么突然就肿成这样了??

刚想到这里,忽闻到扑鼻一股暗香,紧跟着,我看见纱帐外显出道修长的身影来。

是狐狸。

意识到这点,下一瞬,我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用被子把自己脸猛地猛上,因为我无法忍受以这样一副模样袒露在他的面前。

“如意!”见状,狐狸身后那紧跟而来的老者对我喝斥了一声。“别任性!快给碧先生瞧瞧!”

他是如意的父亲,燕玄顺。

我不喜欢此人。

因为他就是逼得燕玄如意冒险离家出走的那个人,也是即便看出我连蹲马桶都蹲不动,仍还坚持用一把锁将我锁在这屋里的人。

至今我都没有忘记,在那些人将我送回来后,他甚至连正眼都没朝我瞧上过一眼,只皱眉轻轻说了一句:“成了这副模样,人家还怎么肯要你。”那之后直至今天,这位‘父亲大人’才第二次出现在我这个‘女儿’面前,因着丫鬟的那句话,而跟在狐狸身后朝我瞧上了一眼。

“快让碧先生瞧瞧!”见我半晌没动,他又再说了句。

我只能慢慢将被子从脸上拉了开来,倒不是因为听从他的话,而是因为本就呼吸有点疼痛,继续这么蒙下去,用力的呼吸会让我感到更痛。

所以只能横下一条心,将自己这副可怕的样子袒露在狐狸面前,但刚露出半个头,却见帘子外那道身影已经离开,他带着燕玄顺走到一旁,道:“刚才对如意姑娘的伤看了一眼,虽不是看得太清楚,但大致可明白,为什么许医师的药对她不起作用。”

“哦?那是什么原因?”

“除跌打之伤,恐怕还因受了惊吓,所以中了邪症,因此光用散瘀之法止痛,非但不起作用,只怕还会令伤势恶化。”

“那先生可有更好的方法医治么?”

“待碧落斟酌片刻,不过在此之前,碧落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庄主可否应允。”

“先生只管开口。”

“庄主现下可否先带着下人离开片刻,包括庄内所有男丁,在午时三刻之前不要经过此处,甚至不要靠近此处。”

“什…什么?”一听这话,燕玄顺不由一怔,随后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道:“先生这话不觉得有些太过无礼么?”

“碧落知晓冒犯了庄主,但为救如意姑娘一命,不得不出此请求。”

“…为什么?”

“因为男子身上火气过重,对等会儿碧落要使用的医疗之术,会有些相冲,因此需要回避片刻,以避讳。”

“不知先生要用的是什么样一种医疗之术,怎的听来这样奇怪?”

“呵,庄主好奇是自然的,但时间紧迫,若错过最佳治疗时机,只怕神仙在此,也难挽救如意姑娘的性命,若庄主在意令千金的性命,不妨姑且信赖碧落一回,待等碧落诊治完毕,到时再据实相告,可好?”

“但自古男女…”

“碧落知晓庄主的担忧,但庄主可否想过,为何此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碧落却不需回避。庄主又可否想过,碧落是什么一种身份。”

“这…原来如此…”经他这么一说,燕玄顺的眉头倏然舒开,仿佛顿悟了什么,于是匆匆对着狐狸握手一拱,转身带着那一头雾水又满面担忧的丫鬟喜儿径直朝屋外走去。

待到门外那两人的脚步声渐远,狐狸的身影重新返回,站定在床边那道台阶下:“姑娘,请恕在下要无礼了,因为在下不是个喜爱隔着些物件替人看病之人。”

“没关系,先生请随意。”边说,我边看着他走到床边,将挡在我俩面前那两道帘子卷了起来:“先生是郎中么?”

“算是在下不正经职务的一部分。”

“那先生的正经职务是位公公么?”

“哦呀…”一句话出口,狐狸卷着帘子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头一低,弯起双眼朝我嫣然一笑:“姑娘怎会知道的。”

“刚才先生不是对家父说了,先生用的医疗之术需要男子回避,但先生却不用回避,既然这样,那先生显然就不是男子之身了。又听先生提起自己的身份,想来,能让家父这么尊重,又非男子之身,所以先生的身份必然是宫里来的…大人。”差点把阉人两字说出来,但看到狐狸那双若有所思看着我的眼睛,我适时改了口。

“姑娘说话挺有意思。”索性不多会儿,他就移开了视线,否则我怕是又要想用被子将自己的脸捂住。“但有句话,碧落不知当不当直言相告。”

“什么话?”

“姑娘怕是投错了胎,入错了户,有些可惜了。”

“为什么?”

“因为姑娘如此招阴过盛的一副身子,能存活至今,着实是让碧落有些大开眼界。若不是投胎错了一步,那便是出生时踩踏了鬼门关,才能得此异相。”

“先生难道还有个不正经的职务,叫算命的?”

下意识损了他一句。

如我所预料,他全然没将我这话当做一回事,只淡淡一笑,然后出其不意朝我伸出一指,对着我脖子右侧的肿胀处轻轻一按。

我下意识将脖子缩了缩。

但肿得太厉害,完全没能缩动,却转瞬听见肿胀处发出咕噜一声轻响。

然后,仿佛一阵风从我耳边吹过,我听见右脖子处传来极低,又极其悲哀一声抽泣:“恨啊…我好恨啊…”

第387章 青花瓷下 三

当即没敢再有任何动作,因为我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附身了。

可能是这副身体极度虚弱所导致,所以被某只过路的阴魂钻了空子,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形下侵入了这副身体,并在我脖子里寄居了下来,以极快的速度让我脖子变得像个充足了气的气球。

当然,按照狐狸的说法,是这身体招阴过盛所致。

我的身体向来都是招阴过盛的。

所以很显然,在跌进了这个世界后,随着我意识进入这具身体,这具身体也继承了我的体质。它现在是个对阴魂来说极具吸引力的东西,那些新近死亡或长久迷茫徘徊于阴阳道上魂魄,将很快都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并被吸引着争相朝我聚集过来,就像这寄居在我脖子里的东西一样。

它现在为了逃避狐狸的捕捉,于是在我身体里肆无忌惮逃窜着,既恐惧于狐狸的力量,又无法放弃我这身体对它的诱惑。

这种可怕的感觉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

在我的世界里,以前有姥姥为我从庙里请来的手串,后来有锁麒麟。它们时刻保护着我不被这种东西所侵扰,因此,一度令我完全忘记了这种东西到底有多可怕。

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当我最初受惊慌所驱使,条件反射地把曾佩戴着锁麒麟的那条手臂往脖子上遮挡过去时,映入我眼帘那串叮当作响的东西,仅仅是这身体原先主人为了好看而佩戴的碧玉珠串。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自从我来到这地方后,锁麒麟就没有了,它和我自己的身体一起被这世界隔离在外,独留我的意识被禁锢在此间。

所以,这地方再一次向我展露了它地狱模式的一面——除了无法和狐狸相认,我也无法借助锁麒麟的力量,给自己哪怕一丁点的保护。

我就像赤条条站在充斥着毒气的细菌室里,束手待毙。

除非…

除非我能像那天为了从刹所制造的幻境里逃生时一样,突然发挥出那种我根本无法控制的强大力量,把周围一切毁灭殆尽,让自己变成梵天珠。

想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因为紧跟着我忽然想起来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本因为记忆的混乱几乎都已经被我忘记了,但这会儿被我脑子里的念头这么一刺激,突然令我非常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我想起就在那天,在刹所制造的幻境中,我曾经见过一个人。

一个像尊佛像一样美丽而庄严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僧衣,披着一件金色袈裟。

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才迫使我爆发出了那种几乎能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而想起了许多关于梵天珠和狐狸的过往。

而那个人的脸同素和甄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不知怎的全身突然一僵,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直抽得上下牙齿啪啪啪一阵撞击,见状狐狸立即俯下身用肘压住我身子,一边松开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一边牢牢扣住我脸颊,随后迅速将手指伸入我口中,在我牙齿险些把舌根嚼碎的当口,一把抵住了我急速开合的两颚。

紧跟着有什么东西从我喉咙里冲了出去,但我身体并没就此消停下来,反而抖得更加厉害,所以完全没法控制自己把狐狸的手指咬得咯咯作响。

狐狸却似乎是没有痛觉的,或许压制我这副抖得厉害的身体分散了他太多注意力,因此不仅如此,也丝毫没留意到离他身后不远处,一张拳头大小的脸躲在床帐的皱褶间,一种无比怨毒的目光看着狐狸,嘴张得很大,吐着里头灰蒙蒙一根长舌头一伸一伸,试图舔到他束在脑后那把流水般柔长的黑发。

显然这张脸就是刚刚从我喉咙里冲出去的那个东西。

我努力想起抬起手把这张脸指给狐狸看,但做不到,只能和那张脸一样死瞪着他,想用眼神去提醒他。

但这举动却叫他误会了。

他朝我笑了笑,像是以往我试图占他便宜,却被他轻易看出时那样。随后带着种见惯不怪的神情,一边继续用胳膊肘压着我的身体,一边腾出一手在发髻上轻轻一捻,捻下头发丝般粗细一根银针,不等我反应过来,倏地往我左手虎口处扎了进去。

这一扎扎得我差点从床上直跳起来。

谁能想到呢,这么细一根针,虎口也不是人身体上多敏感的一个部位。可偏偏被他这么轻轻一扎,就像被一把刚在火上烤过的锥子狠狠给锥了一下,简直是戳到心尖的痛。

但说也奇怪。

痛过之后,没等我眼睛里飚出来的泪花散开,身体的颤抖突然就停止了。

紧跟着,我感到后背和肋骨那几个受伤最严重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隐隐似乎像是自己的血和肉,一股一股地互相推来挤去,由此扩散出一波波热烘烘的感觉,虽然烧得身体难受,但没过多久,竟令浑身上下折磨了我整整四天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

却也像一下子散去我全身力量一样,让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虎口生阳,以合谷最盛,贯通则阳气可通达百穴。我先用这法子冲去你身体里这股子被浸淫数日的阴气,再放去你五脏受损后积压塞阻的淤血,此后才能依着徐医师的法子为姑娘止痛整骨。此种方法远不如徐医师那样温和,但若想尽早治愈,还请姑娘多加忍耐。”

说完,没等我缓过劲来,他一把拔出我虎口里那根银针反手朝后一挥,像是后脑勺生了眼似的,不偏不倚就将它刺进了身后那张脸的脑门中间。

登时那张脸轰地烧灼了起来。

由两眼和口鼻里烧出一团团蓝荧荧的火,烧得它倏地从帐帘上跳起,痛苦之极地缩起了舌头嘶嘶哀哭。却偏偏不知哪里来的恶胆,被烧成这副模样仍还不肯离去,反而以更为愤怒之姿朝狐狸飞扑过去,绕在他身旁呼呼飞转,仿佛要以身上之火与他同归于尽。

许是因此影响了狐狸的视线,在耐着性子等它转了两三圈后,他伸手一把将这东西抓进手里,轻轻一捏,眨眼间就将这颗熊熊燃烧的头颅捏成了一团纷扬而散的黑灰。

果然他早就知道这东西在他身后了…

偏要故意装作不知,临到紧要关头才潇洒无比一把将之掐灭,正所谓江山易改狐性难移,替人治病都不忘记要耍一把帅。

可叹那颗头颅,想来是新近死去不久的冤魂,也不知活着时遭了什么罪,死后只剩一颗头颅,本对妖物懵懂无知,又被一腔怨气冲昏了头脑,所以完全没看出来自己在跟什么打交道。否则,早就该在狐狸故意视而不见的时候逃之夭夭了,偏偏自己作死,留在这里被他一把掐得灰飞烟灭。

大约也是该要遭这死劫,这种东西今天不借着狐狸的手灭掉,以后吸足了阴气成了气候,不知要被它害死多少人。

想到这里时,忽听见房里咔擦咔擦一阵脆响,原来不知几时狐狸已离开床边,自顾着从桌上取了只新鲜水灵的果子,边咬边在桌旁坐下身,摊开一张纸取了笔,也不研墨沾墨,只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一卷,随后大笔一挥,唰唰就在纸上写了起来:“酒浸虎骨一两、败龟三钱、黄芪二两、牛膝一钱、萆草二两、续断一两,着以乳香三钱,外敷。再以十一月采野菊花,连枝阴干,每日取一两兑以童便及无灰酒各一碗,内服。”

听得我着实一愣一愣的。

只知道这家伙法力强大,没想到在这鬼地方太监装得,老中医的范儿也是学得有模有样。但他开的方子真能吃么,什么童便无灰酒的…光听着就有点倒胃口,难道他不打算单纯用他的法术简简单单把我治好么。

“姑娘那天是不是有话想对碧落说?”正胡思乱想呆看着他,冷不防见他放下笔,有些突兀地这么问了我一句。

我一愣。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跟他在这世界初次遇到时,我的种种在旁人眼里的怪异之举。

看来他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这叫我立时振作了一点:“是的。”

“那么姑娘想对碧落说的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但张开嘴后却一个字也没法说出来。

于是似乎听到了一点希望破灭的声音,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我是想要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很显然,这敷衍的答案并没被狐狸这千年老妖简单接受,但他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不动声色看了我一阵后,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笑了笑站起身,将那枚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轻轻放到桌上:“我还以为姑娘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告知在下,看来是碧落误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