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后来仔细想了想,我发觉答案倒应该还是有的。”

“例如?”

“我听说你到万彩山庄,是为了找燕玄顺给小孙皇后制作一件瓷器。”

“没错。”

“那件瓷器是不是跟先前你让我看的那座窑有关,就是那个什么…映青瓷。”

“没错。”

“但燕玄顺推辞了,尽管你是奉了皇后的懿旨,尽管救了他的女儿、还给他女儿疗伤,他仍是没答应。”

“没错。”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可以替你说服他?”

“凭你燕玄如意的身份?”

“对。”

“呵,天真。”

“你觉得我做不到?”

“这并非你做不做得到的问题,而是你对你这‘爹爹’,着实太不了解。说起来,你觉得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燕玄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想了想:严厉,专制,对下人铁石心肠…

但没等开口,就听狐狸接着道:“我记得万彩山庄前代庄主还在世的时候,山庄规模远不及现今,名声也与当年的素和家相差颇远。然而他继承庄主之位后不久,不仅山庄规模便扩大两倍,且名声也扶摇直上,与素和家迅速形成南北两派分庭抗礼之局,乃至近日被选为督陶官,大有压过素和家族,一统天下瓷业之势。你晓得是什么原因么?”

我摇摇头。

“皆因他不是个会在名与权之前选择拒绝的人。”

“所以他拒绝了你,不是不想做,而是因为他其实真的做不出那种瓷器,是么。”

“对。”

简单一声回答,令我再度沉默下来,面对狐狸递到我面前那条油光锃亮的兔腿,一时只觉得一阵反胃。

唯一能打出的牌,却原来是张废牌。但失落不出片刻,我接过兔腿,抬头朝他看了一眼:“既然已确定那种瓷早就失传,那你把燕玄如意带到映青瓷的窑里又是为了什么。”

“为给她亲眼见一见我所收藏的一件东西,并想问问她,是否能替我再制一件出来。”

“映青瓷么?”

“对。”

“可是燕玄如意连窑厂都不能进,从没学过制瓷之术,你难道不知道?”

“呵,小白,这一点,却是你又一桩并不了解的东西…”

话刚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不仅是我,连他也突兀间一怔,为了他脱口而出的这一句话。

他刚才叫我什么来着。

小白?

他竟然叫我小白??

难道他已经认出我是谁,只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而在这里逗弄我??

想到这里,一时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在心脏一阵砰砰乱跳后,我猛抬头紧盯向他,期望从他眼神或者脸上哪怕一丁点细微的神情中,能捕捉到对此的肯定。

但几秒钟后,他若有所思一声轻笑,将我那股刚从胸口里窜起的强烈希望轻易瓦解于无形。而紧跟着的一句话,无疑是将我重新又摁回了地狱:“有意思,不知为何你总让我想到一个人。”

“…什么人?”舌头木了半天,我勉强问出口。

“一个女人。”

“…她长得和我很像?”

“不像。并且无论从哪里来看,你俩都不是一类人。”

“那为什么我会让你想到她?”

“这个么…”目光微闪,他说到一半没有吭声,只再次若有所思朝着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然后笑了笑,将视线转向我手里那条已然冷却的兔腿,答非所问道:“刚才饿得走不动,这会儿是不饿了么?”

“饿,但吃不下。”

“不爱吃?”

“如果换了你遇到我这样的状况,你能吃得下?”

这反问令他再次沉默下来。

我以为他在以身代入我的状况,然后继续同我说些什么,最好能由此联想到些什么,譬如我为什么会带给他那种‘先到一个人’的感觉。但过了片刻。他忽然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在一个离我颇远的地方重新坐下。

随后再看向我时,眼里已然没有任何波折,只剩下我在废弃窑洞内所见到的看似平和的清冷:“其实,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

“我不需要这样的活法。”

“是么,说得很轻巧。那么真正的燕玄如意如今却又是死是活?”

“我不知道。”

“也许入了你的身体,当然,也可能因为脱离自个儿的身子太久,于是魂魄在飘摇中灰飞烟灭。”

“…不存在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所以,无论你过去是谁,要做好永远留在这身子里的准备。我猜,这大概也是那个将你困在这副身子里的人,所盘算好的最终目的。也所以…”说到这里,他微一沉吟,侧过头自言自语般轻轻说了句:“也所以,那个人费尽手法将你这样困住的原因,倒确实叫人颇有点兴趣。譬如…你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特别的东西,要令人想方设法将你同如意小姐的魂魄做此调换,并试图以此从中牟取些什么…细细想来,还真有点儿意思不是么。”

“那你兴趣把这些原因查出来么?”

“自然是有兴趣。”他笑笑,回答得再次让我怦然心跳。

然而不出意料,片刻之后,他又一番话轻轻丢出,轻易把我再次拍回到原点:“只可惜,近来诸多事情缠身,倒也不太好因为这样的事情就此耽搁下来。毕竟误了娘娘的正事,即便如我这样的妖怪,也是担当不起的,不如等碧落将手头之事一一处理完毕,寻得闲暇时机,再来寻得姑娘查明此事。”

说完当时,我几乎差点把手里的兔腿朝他脸上扔过去,然后一把抓着他的衣服对他吼:“睁开你的眼睛好好朝我看看,我是宝珠!我是小白!”

然而最终从我嘴里出口的,只能是压抑过后静静一句话:

“那先生有没有想过,等你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我已经早被嫁入素和家了。”

“不碍事,既知道姑娘往后的行踪,碧落自会寻到素和家,面见姑娘。”

“那先生可以考虑用另外一种方式么?”

“什么方式?”

“我不是燕玄如意,怎么可以取代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我知道先生身居高位必然种种要事缠身,也明白先生是个恪守天道,不会擅意改变他人命运的妖怪。所以,我不会求先生改变我的命运,也不会急着请先生耗费时间查明我经历这一切的原因,只希望先生能稍微施展一下援手,就像今天把我带离万彩山庄那样,索性彻底把我怕带离这个地方,然后借我一个暂时的容身所在,不需很久,只需待到我能四处走动,到时候不劳先生费心,我一定自行离开…”

“你要我将你彻底带离万彩山庄?”

“对。”

“但命中注定,燕玄如意必将嫁给素和甄。”

“你确定?”

“否则我怎会在你出事那天,‘恰好’路经你坠马的地方?”

“呵呵。先生既然能够掐算人的命运,那想来也应该清楚知道,燕玄如意嫁给素和甄的结果会是什么。”

“确实清楚。”

“既然这样,先生仍是要眼看着我去送死么?”

“凡人的死活,与妖怪何干?”

“你…”

“话说回来,你区区一介凡人魂魄,却怎会知晓燕玄如意的未来之事?”

“这原因先生倒是无法掐算出来了?”

“哦呀…”我的反问令狐狸眉梢一扬。

显见越来越多的谜团终于令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妖怪终于有了点动摇,于是立即沉默下来,我不想以自己过于急迫的情绪,让这好不容易争取来的兴趣被他轻易打散。

只安安静静地等着。

在这片昏暗的夜色和火光轻微的剥啄声里,带着种仿佛听着最终审判般的紧张感,一动不动地等着。

可惜最终没有等到他任何回应。

因为就在他轻吸了一口气站起身,将目光重新朝我脸上投来的时候,我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声。

由远至近,速度很快,显然是认准并直奔向目标。

而狐狸身影消失的速度则是更快。

几乎在一片灯光唰地照亮我身周的一霎那,他就不见了。

只留那只烤得焦黄的野兔在篝火上滋滋漂着油香,或许因此,身后那些脚步瞬间停顿了下来。唯有一个人继续朝前走着,到我身边,俯下身对着篝火上的兔肉看了看,随后扭头望向我,朝我露出一道似曾相识的微笑:

“如意姑娘么?许久不见,几乎快要认不得了。”

第399章 青花瓷下 十五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燕玄如意的未婚夫素和甄。

他是刚好到达山下时,被篝火燃起的烟吸引上了山,随后发现了我。

当然,素和甄找我会找到这个地方来,并不是出于巧合。而是因为这座山离万彩山庄很近,当初燕玄如意离家时就从这地方走过,因此一旦发现她再次失踪,这里是庄子来人寻找的必经之地。

不过让我有点意外的是,尽管我是被素和甄带到了这个世界,但很显然,这个世界里的他跟狐狸一样,并不知道我这个宝珠的存在。所以,当他开口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几乎完全分不清楚他和他哥哥素和寅之间的区别,因为他跟我在我的世界里所见的那个素和甄,感觉上存在着挺大的差异。

温和,有礼,毫无令人不安的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当意识到我一看见他时全身骤然而起的紧绷,他似乎怔了怔。

随后没再继续说些什么,只静静朝后退开两步,然后挥退身后欲将轿子抬来的仆从,若有所思问了我一句:“你怕我?”

我没吭声。

他笑笑:“即便不是怕我,我也知晓你的不安,毕竟你我长远未见,刚一见到,便是要带着你离开家人,任谁,只怕都会对此心生惶恐。因此先前特意到你闺房外求见,便是试着对你稍做安抚,怎料弄巧成拙,却反令你更加慌张,也着实是我考虑不周。只是离家这等傻事,做了一次仍嫌不够,于是还要再做第二次么?”

说完,不等我回答,他单手一展,朝我轻轻招了招:“过来,山中风大,我先带你回庄,免得着凉。”

回到万彩山庄时,庄子上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比白天时似乎还忙碌些。只是众人神情一派肃穆,闷头做着各自手头的工作,因此一路上几乎听不见半点人声,唯有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悬挂,随风一起一伏,略带出一分有些突兀的喜庆。

直到进了后院,才听见一阵阵哭叫声传出,因为喜儿正在受罚。

燕玄如意的失踪虽令庄子里一片慌乱,但忙碌至今,始终没人把这事往绑架上去想。毕竟万彩山庄内围墙重重,庭院深深,四处都有门房仆从看守者,谁要想在这样的环境里不露痕迹地将人绑走,即便是武林高手,只怕也是困难。再者,燕玄如意的离家出走已有前车之鉴,所以理所当然,一发觉她失踪,所有人都想当然地会去认为,这位大小姐是又一次任性地离家出走了。

而向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燕玄如意,竟在短短一个月不到的时间连着两次离家出走,这不能不让燕玄顺大发雷霆。纵然当着素和家的人面不便发作出来,私下却是早已将一股恶气尽数出在了燕玄如意身边那些下人,尤其是喜儿这个可怜又无辜的丫鬟身上。

因此,当我回到燕玄如意的闺房时,喜儿仍被几个婆子按在院子里,一下下挨着竹板,粉嫩一团屁股被抽得血肉横飞。

直把她痛得连哭带嚎,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纵然如此,在一眼见到素和甄将我领回门时,她仍是很高兴,甚至连求救也不顾,只一边吞着泪,一边朝我笑着,笑得一张布满泪水的脸几乎成了一团花。

以至后来不由自主要跟她问个明白,都被打成这样了,怎么她竟还能笑得出来。

她听后再次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笑得眼角泛出泪花,随后满不在乎地回答道:“因为喜儿只是受了点皮肉之伤而已呀,姑娘。只要还有命活着今后能继续伺候姑娘,一辈子伺候姑娘,喜儿怎么能不感到欢喜?”

活着…

诚如狐狸所说,无论怎样,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喜儿年纪虽小,但这些对我来说难以接受并消化的东西,她当真是自小领会得清清楚楚。

毕竟她不是我那个时代里某家企业的员工,做得委屈了,做得怨了,打份辞职报告分分钟可以走人。

离了万彩山庄,她根本无处可去,更何况她也离不了。

既然注定一辈子都是在这牢笼里待着的,那只要能活着,能活得一辈子安稳妥当,对她来说那便是最好的。所以在我回房间后不多久,就见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撅着被打得稀烂的屁股一瘸一拐走了进来,笑吟吟对我道:“姑娘,姑爷对您真真是好啊,打从发现您不见之后,就不顾自个儿一路上车马劳顿,带着人里里外外前前后后,一直在找您。可是您啊…”说到这里,摸着屁股轻叹了口气,扭头瞧了瞧四下无人,她终于隐去了一脸阳光灿烂的神色,有些哀怨地幽幽看了我一眼“可是您却又是怎的了,突然间好好的又跑出庄子…”

我笑笑没回答,因为我的理由没法跟她说,一时却又找不到什么合理的借口敷衍她。

见状她再次叹了口气,压低声道:“上回听姑娘说起,似乎是对婚配一事又起了反悔之意。但是,先勿论这次婚事是姑娘千般抗拒万般争取才令老爷松了口,单就已同素和公子家定下婚约这一事,一切便如泼出去的水,再怎样反悔也是收不回来了的。奴婢着实不懂,姑娘这些天究竟在想些什么,怎好端端的一段姻缘终于就在眼前,姑娘却偏又后悔了,且还在新姑爷到来接姑娘过门时又一次任性出走,这叫…这着实叫我们老爷的颜面何存啊姑娘…”

年纪小小,看似平时一团和气温吞,此时一番话说得却是铿锵作响。

但无论有理无理,我又能跟她说些什么?只能继续保持沉默。好在主仆这一层身份隔着,她再怎样觉得困惑,见我始终不愿意多谈的一副样子,自然也不敢再继续追问或者念叨些什么,又见我一味低着头,以为自己多嘴惹恼了我,忙用力抽了自己两巴掌,然后笑笑转了话题道:“喜儿真该死,偏捡着大喜的日子跟姑娘说这些有的没的,赶紧让喜儿替姑娘梳洗打扮吧,老爷和三太太正在花厅里等着呢。”

我听完一怔:“…这会儿梳洗打扮?他们为什么要在花厅等我?”

边问边心里琢磨着,可能是被我“离家出走”惹来的一肚子气还没完全出透,所以没耐性等到天亮,老爷子这会儿就急着把我叫去兴师问罪,正如我刚来到这世界时受了重伤回到万彩山庄,他所做的那样。但谁想喜儿的回答,却叫我再次一怔。她道:“说是要喜儿一给姑娘妆扮好,就领姑娘去那边同他们拜别。”

“拜别??为什么要拜别?”

“姑娘不明白么…”见我始终是疑惑着,喜儿不由又轻轻叹了口气:“一而再的擅自离庄,老爷火大了不得了呢,若不是三太太好声劝着,姑娘以为到家后能有这么安生么?不过,虽说暂时是不会怪罪姑娘了,但怕今日之事压不住会传到外边去,一传十十传百的说不好听,因此三太太跟老爷说了,今夜就让姑娘随姑爷回素和山庄去,这么热热闹闹吹吹打打一晚上,明日双喜一报,必然就不会再有人对姑娘今日之事有任何风言风语了。”

“双喜?”虽喜儿喳喳一番话听得我一阵心惊肉跳,仍是挺清楚了这颇为关键的一个词。“喜儿,为什么我被送去嫁人,你却说双喜?还有一喜是什么喜?”

这句话问完,明显感觉到喜儿面色变了变。

随后小心翼翼看了我半晌,嘴角一弯,她朝我挤出一道自以为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的笑:

“奴婢也是刚知道的,三太太有喜了,算上本月,该是有三个月了。”

“…有喜?”

燕玄顺年岁虽然在现代人看来也不算太老,但他身子骨有问题应该是显然的,否则,娶了三房妻子,按理说不会始终只有燕玄如意这一个孩子。

因此未免突兀中带着点惊诧,我愣了半晌,才讷讷应了句:“那倒确实是件喜事…”

“可不是么,也幸好三太太有了喜,否则依老爷的性子,即便是素和家大公子亲自登门说亲,又哪能这么容易答应下来,老爷怎会甘心让咱燕玄家从此断了后?所以对姑娘来说,真真是双喜呐,喜儿说得可对?”边说,边从一旁一架上取了早已准备好的嫁衣来,摆在我面前喜滋滋随手一展,顷刻间,我眼前除了一片扑面而来未知的前路,还有一大片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的红。

“姑娘,看呐,多美的嫁衣呢…真不知穿到姑娘身上后又该是怎样一种美法…”

边说,边抚着嫁衣上金丝绣的牡丹,喜儿边啧啧赞叹。

目光更是随着金线上变幻的光芒灼灼闪动着,因此毫无察觉我身子的僵硬和肩膀一阵阵的寒颤。

这件如血一般艳红的嫁衣。

此时此刻铺展在我眼前,倒也真恰好无比地迎合了燕玄如意的未来。

那片被血色铺就的未来。

第400章 青花瓷下 十六

将近一夜的折腾后,在一片欢闹的吹打声中,我被送进了早已准备在中庭的那顶奢华花轿。

离开前,曾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透过花轿上那扇狭窄的窗户朝外面看了很久,期望能在人群中找到狐狸出其不意出现的身影,像所有小说里那些救美的英雄那样。

但终究是没有。

失落归失落,倒也并不意外,毕竟他从来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在山上时他也早已对我明确了他的态度。

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

燕玄家嫁女,自是风光无限,即便夜晚也没能因此削弱了它的排场。

古人的嫁妆,曾听过一种形容,叫做‘十里红妆’。

所谓“良田千亩,十里红妆”。张口就能道来的句子,但其实一直以来,我对这描述都并没什么确切概念。仅有的一点想象来自电影电视,但直至亲眼目睹亲身经历,才发觉电影电视为了节省成本和时间省去了多少可观的画面。

那可真是称得上蔚为壮观的一种场面。

从山庄门口那条路一直延绵而下,直到我视线再也触及不了的尽头,这么长长一条队伍,清一色抬的都是新娘子的嫁妆。嫁妆上全都披挂着闪闪发光的大红色绸缎,所以一路往下看,好似半座山都被染红了似的,风一吹哗啦啦一片如红浪涌动,在四周闪闪烁烁的灯笼光下此起彼伏地翻腾着,艳光四射,煞是夺目。

但旁人眼中这份叫人艳羡的奢华气派,内中苦处却只有当新娘的自己心里明白。

由于全身被包裹得过于紧绷,又长时间被头上饰物重重压着,差不多有三四个小时我都只能被迫低垂着头,毕恭毕敬呆坐在众目睽睽之下。并由于怕麻烦,所以就连上厕所也是憋到实在憋不住了才肯去。

因此坐进轿子里的一瞬,我感到自己像只生锈并每个关节都快裂开的机器人,只想找个合适的姿势躺倒下来。

奈何轿子里也依旧只能干巴巴坐着。

那是把被牢牢固定在轿内的红木椅子。上好的料子,雕琢着无比精美的富贵牡丹图,考究到每一片花瓣都能随风而动。着实是件美得让人移不开眼的艺术品,但用来坐就显得不太实用。好比椅子上那几块软垫,上等蚕丝包裹,细腻光滑,上面绣着用现代机器无论如何也制造不出的细腻图样。可惜正因为过于精致轻薄,坐上去不多会儿屁股就疼了,又因空间窄得连脚也没法伸展,所以跟山庄里众目睽睽之下的枯坐相比,其实也并不能舒坦上多少。

好在心里想着事,因此这些生理上的苦难相对就不算太过难熬,只需尽可能地配合这一大家子所有的要求,遵从所有指点,像个真正的千金大小姐一样,任他们摆弄,由他们安排,一声不吭等待所有流程全都赶紧走完就好。

随后上轿,离庄,恍惚竟有一种胜利大逃亡的感觉。

直至一路走了很久后,才发觉始终没见到新郎官素和甄。

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古人婚嫁规矩的关系,还是因为邀谈被拒又紧跟着经历了我‘逃离’山庄事件,所以他刻意地回避了在婚前同我的见面。

当然了,无论哪一种,对我来说其实都是件好事,因为我根本不可能跟他结这场婚,所以尽量避免跟他的接触,应该可以避免掉很多节外生枝。现如今,这出戏仍还在按着历史原来的进展所发生着吧,自他把我从我的世界里抓来之后。但若继续下去,必然会因为我而改变很多东西,譬如他和燕玄如意婚后的相处,譬如燕玄如意的死。

真不知道这样的话对他来说会意味着什么?

想到这里时,忽然轿子猛晃了两下,猝不及防间让我吃了一惊。

原来是外头那几个轿夫。

闲着没事,所以他们又在颠簸轿子取乐。许是为了打发路上长久无聊,他们时不时会这样胡闹一下,边还乐颠颠唱着一些不着调的歌,以此逗弄边上那些年轻的陪嫁丫鬟。

只是不知怎的,明明一派欢闹,却突然让我感到一种空落落的不安。隐约觉得似乎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将要发生,这念头让我不由自主朝自己手腕上用力摸了两把,及至感觉到藏在衣袖里那把刀子所传递过来的坚硬,才似乎定了定心。

但正当想要把窗关牢,以此隔绝外头那片让人心慌意乱的嘈杂时,窗外突兀传来一道话音,冷不防地让我再次吃了一惊:

“你在想什么。”

不用朝外看也立刻知道,说话的人是素和甄。

本以为一直没见到他,是因为他骑马走得快,遥遥领先在这支迎亲队伍的最前头。但没料到他竟一直都在我轿子边,并且没骑在马上,而是牵着马一路在轿旁跟着走。

不知跟了有多久,却始终沉默着,直到周围因轿夫们的逗乐而热闹起来,他才突然开口。

只不过,与其说是在问我,倒更似是在自言自语。因为一边问,他一边兀自看着远处的黑蒙蒙的天,样子着实有点心不在焉。

直到很久不见我回答,他才收回视线朝轿子里望了进来,然后再次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我把喜帕遮了遮拢,权当没有瞧见也没有听见。

但过了会儿,听他依旧在外面跟着,只能含糊回答了声:“没想什么,就是累了。”

“累了就歇会儿,往后的路还长,不如趁着天还没亮先睡一阵子。”

“好的。”

说完,正要借机关窗,但他忽然伸手挡了挡:“其实有句话原是早就该问你,只是迟迟不得机会。如今虽晚,但或许也不算太迟,所以仍是想问个明白。”

突然间说出这么一番话,不能不让人感到有点好奇,所以我把喜帕朝上掀开了点,问他:“问什么?”

但他却没再继续说下去。

透过喜帕的缝隙,我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了一阵,随后一声不吭翻身上马,扬手挥辫,不一会儿就汇入前方队伍里,再也见不到踪影。

真是有点莫名其妙的一个人。问得莫名其妙,之后又沉默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就在我为此重新有点坐立不安起来的时候,忽然发现前方队伍悄然起了一阵骚动。

就连原先说说笑笑的轿夫也都一瞬间沉默下来,不再开玩笑地颠簸轿子,脚步变得特别稳,也特别沉。甚至呼吸也是沉甸甸的,在突然变得寂静下来的旷野里,一阵一阵异样清晰地压迫在轿子四周,因为就在队伍正前方,迎面也缓缓过来了一支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