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完整未来?”听到这里, 我不由一声冷笑:“你确定那未来真的还是属于我的么?况且,如果人人都因不服自己的命运而以这种方式对自己命运进行肆意扭转,那这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有想过么,素和大人?”

“这个么…”正要回答,突然素和寅的脸色一变,侧过脸半晌没有任何动静。

“很难回答是么?”我以为他是存心要回避我这问题。

但当我站起身追问时,透过墙边那口衣橱上的铜镜,我见到他两眼微敛,双唇紧闭。然而紧闭的嘴唇并没能阻挡嘴里的血从他唇角溢出,随后缓缓滑落在枕边,印出如怒放鲜花般触目惊心一大片血渍。

见状我忙走到床边,将一旁矮柜上备着的手巾递给他。

却不料他顺势一把将我的手握紧,迫使我不由自主蹲下身。随后用力将剩余的血逼回喉咙,他贴近我耳边,轻轻问了句:“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去问问那只妖狐?若非他不服自己的命运而掠夺走我的命运,如今又会是怎样?”

我怔了怔,半晌没能回答。

的确,若不是狐狸为了切断梵天珠与素和甄的缘分,于是施了诡计改变了素和甄的命运,那么未来怎会发生素和甄为了扭转自己的命运,于是穿越时空去改变历史这样的事情。

但倘若当年狐狸不这么做,我的命运又会怎样?

或许因此,我根本就不会遇到后来的狐狸了吧…

所以,这问题就如同先有白天还是先有黑夜一样,只怕是个永无解答的死循环。

于是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见状,素和寅松开手里力道静静朝我看了片刻,然后将手指移到我脸上,在我迅速将脸别开时,指尖从我脸颊上轻扫而过:“他会毁了你的,宝珠。当年无霜城一战你为了他失去了一切,无论你的力量,亦或者你的记忆。而他给了你什么?一次比一次弱小的身体,一次比一次更为艰难的命运。其实,即便我始终未能找到你,你本也可以早早随着麒麟一同回归九天,却一次又一次被那妖狐拖延在这里。何苦,宝珠?你何苦要执迷不悟…”

“你又为什么要执迷不悟,素和大人?就算那时候他没有出现,但亲手杀了燕玄如意的是你,即便你事后幡然醒悟了一切,回归罗汉身,把如意复活过来,你以为她就会因此而原谅你,亦或者唤醒她所有那些被封存的记忆吗??至今我都只得到当年记忆中零星的一些碎片而已,唯有对那个…那个妖的记忆是真真实实的,是完完整整的!然而这一切即将就要被你毁掉了,素和大人,出家人慈悲为怀,你却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为什么?!”

说完,我一把甩开素和寅再次朝我伸来的手,猛地站了起来。

旋即想走,但见他始终沉默,遂有些不由自主,我低头朝他看了一眼。

见他目不转睛朝我看着,脸色煞白,目光锐利。

那只伸出的手仍停留在我刚才蹲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细如枯枝,不禁让我想起昨晚他以魂魄离身的方式出来寻我时的情形。

一时迟疑了下,我暂时放弃了立刻离开的念头:“素和…”

他没有说话,不仅因为愤怒,亦因嘴里有血液的光泽隐隐闪动。

过了片刻将那口血无声咽回喉中,他目光转向我手指,眼中原本因怒意而凝聚起来的那道犀利逐渐退去:“如果当年我没有听凭你被送到清慈身边;如果当年我能阻止你的任性,而将你强硬留在灵山…那么一切的一切,就不会演变成现今这个样子。然而可惜,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的如果,你说是不是?”

我沉默。

他淡淡一笑:“所以宝珠,留在这里,一旦我恢复罗汉真身,我渡你重回灵山。”

“我不想回什么灵山,我又不是和尚。”

“但你忘了…你是佛前万朵莲花所凝结。”

“那又怎么样?”

“盘古开天之初,天地混沌,神魔不分,又因血罗刹降世作乱人间,引得四海八荒战乱不断。我佛慈悲,便以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将之震摄,又凭一己之力均衡天地,渡化众生,终因耗尽一身修为而涅磐化作菩提。之后五百年,菩提树结三籽,化万朵金莲,在灵山吸取天地之气,历经万年,凝结成珠。因诞于创世之初,故得名——梵天珠。”

“为什么突然要对我说这些?”

“为了让你明白,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走得有多远,你都是灵山一件圣物。当年凤凰真君为同你在一起不惜伤了九天玄女,最后只落得一个被封入冰域的下场,你以为如今执着于同那只妖狐在一起,又能厮守多久。”

执着于解释,于是话音愈显疲惫,眼神却透着一种回光返照般晶亮,令我朝他看了许久,然后我轻轻叹了口气:“你觉得我是一件佛教的圣物,在他眼里我却是一个人。而无论能有多久,我只想要回我原来的生活。”

“呵…所以你甘愿当个凡人?”

“我本来就是个凡人。”

“生老病死,是为凡人。但妖狐却是不老不灭之身,此中差异,你可有想过?”

简单一句反问,尽管问得已是十分含蓄,仍仿佛一把刀子,不偏不倚戳到了我的痛处。

的确,狐狸是不老不灭之身,永远都会这个样子。而我则是会老的。

当有一天我老到七八十岁时,若我还有勇气站在他身旁,那会是怎样一副景象?

这问题无关爱情,它是被现实无情横跨在两个无法相比并论的种族间,一道令人绝望的阻隔。

所以古希腊才会有如此一段关于西比拉与阿波罗的传说。

神问,‘西比拉,你可以许个愿望,无论那愿望是什么我都可以满足你。’‘我要岁数长于沙砾数。’西比拉回答。可怜的西比拉,向情人许愿得来了此后的永生,却忘了青春依旧短暂。于是她从此无限制地活着,并眼睁睁看着自己无限制地老去…最终当人们问她,‘西比拉,你想要祈求一个什么愿望?’时,她回答,‘让我死’。

我没有永恒的生命,更没有永恒的青春。

当有一天我脸上爬满皱纹,嘴里只剩残牙时,我该如何相守在永远风华正茂,艳光四射的狐狸身旁。

这个问题,显然比死亡本身更加可怕。

所以尽管曾在我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却始终没能有勇气去问到狐狸。对比太残酷,我不愿意从他口中得出任何关于此的回答。

想到这里,我用力咬了咬微微发抖的嘴唇,以使自己在这问题前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然后迎向素和甄静望着我的那双目光,朝他笑了笑:“我想过。不过托你的福,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我老去的样子,毕竟聪明如他,在寻不到任何合适机会的情形下,绝无可能同罗汉相争。而你杜绝了他寻找到机会的最好契机,也让我别无选择。 ”

说完,见他目光复杂,却不复说话的力气,我没再继续说些什么。

这屋子安静得叫人感到窒息。

于是迅速避开他试图抓向我的手,转身便要离开,忽听见门敲三下,外面传来王婆子略带匆促的话音:“二奶奶,二爷差人来接您去西苑,说是有要事。”

“什么要事?”

“这个…奴婢倒是不知,因为来者坚持一定要面见了二奶奶当面告知。”

第444章 青花瓷下 六十

六十.

来者是万彩山庄大总管李福。

他兀自待在西苑的花厅里, 心神不定来回踱着步,由此散发而出的那股焦躁,即便隔得很远都能感觉得到。

素和甄不在厅内, 桌上两套茶具还在冉冉冒着热气,想来应该是去送那位陆大人了。于是我径直朝里跨入, 正要问李福找我有什么事,他却突然惊跳而起, 随后像是捞到了救命稻草匆匆跪倒在地, 对着我咚咚磕了两个响头:“姑娘!姑娘您一定要救救老爷啊!您一定要救救万彩山庄啊!!”

上了年纪的老人突然对我行此大礼,虽不知不觉在这时代已当了不少日子的‘主子’,仍是无法习惯。所以在他又一次想对我磕头时,我忙往边上站了站,一边用力托住他的手将他拦住:“李总管有话起来说,老爷怎么了?万彩山庄又是怎么了?”

他长叹一口气,跪地不起:“姑娘,老爷病重, 眼看快要不行了…”

“病重?”燕玄顺一向身体硬朗, 怎么会说病就病, 而且竟然病到人都快要不行?

琢磨着, 我立即追问:“什么病?”

“回姑娘, 老爷得的是心病。”

我愣了愣。心病是不太可能致命的, 所以迟疑了下,我再问:“是心脏出了什么问题么?”

“姑娘…”我的话登时令李福哭笑不得。随即皱着那张黑瘦的老脸,他颤声对我说道:“不是, 老爷这病是被朝廷给吓出来的…被活活逼出来的…”

“朝廷?”越发听得糊涂了。但心知再随着他的话问下去,李福只怕更加焦虑,所以我立即握住他肩膀,在他急得眼里泪花乱转时,用尽量平静的话音对他道:“究竟怎么回事?李总管,你先莫急,把事情好好说与我听。”

片刻后,李福终于慢慢冷静下来。

随后一五一十,他将这些天发生在万彩山庄的事,简单对我说了一遍。

原来,就在我‘出嫁’后不久,万彩山庄里突然来了位大太监。

不比先前的狐狸,这位太监身份更高,来头更大,他是东厂掌印太监郑广元。

人称厂公。

厂公此行也是为给宫里的孙皇后求瓷。

但他的‘求’,同样不比先前的狐狸。狐狸只是随口一提,求不到就算。他却是有求别人,别人必须得应的那种。

所以当他对燕玄顺提出要他制造某件瓷器时,直接宣了皇后的懿旨,根本不容燕玄顺说个‘不’字。

但那件瓷,对燕玄顺来说,却是杀了他也无法烧制出来的一件东西。

因为它就是连累素和甄的父亲素和云杰被冤入天牢,并在天牢内自杀身亡的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

众所周知,青花夹紫美人瓷是素和家出的工艺,用了素和家最为卓绝的影青瓷制法。所以当听见郑广元的宣旨后,燕玄顺以为宫里有所误会,便忙急着解释道:厂公,宫里是否误会了什么,那口瓷分明是素和家所制,这影青瓷的工艺怎能让我燕玄家来制作?

郑广元一听,哈哈大笑,道:燕玄顺你个小子,当年欺君又瞒了天下人,如今竟还有胆子在咱家面前装傻么?那口青花夹紫美人瓷表面看虽是素和家的工艺,但内中玄机,你以为自那案子因素和云杰的自尽而不了了之后,从此就不会再有人知晓了?它分明是以你家变花瓷为内芯,混合了美人血,于是才烧得如此惊心夺魄一口举世无双的瓷。此种奥妙手法,试问普天之下除了你燕玄家,还能有谁可做得出来??所以,咱家若不找你,可还能去找谁!

钧窑变花瓷,曾经带给燕玄家无限风光,但终因改朝换代而逐渐没落,最终导致失传。

窑变无双,只留昔日风光。

却偏偏在明仁宗——也就是宣德皇帝的父亲死去的那一年,又惊鸿一现过。

它就是被素和家献进宫中的那口贡品瓷。

也是一口被精心设计过的瓷中之瓷。

——披着青花外衣的钧窑瓷。

鬼斧神工之作,并曾因它独特之美,让仁宗皇帝对它一见倾心,摆在了自己的寝宫中日夜观赏。但后来因瓶身出现诡异之相,让它成为一件不祥之物,由此险些害得素和一家几乎家破人亡。

然而直至最近素和山庄那一场火灾发生之前,始终无人知晓这口瓷内中所藏的猫腻。

更无人知晓,它是以青花瓷的外壳所包裹的一件几近失传的物品。

因此连累素和云杰蒙冤受屈这么多年,做巫器意图谋害君王的罪名虽没有坐实,却也始终没有得到过洗脱。

但这口瓷被火烧后才显露出来的秘密,只有素和山庄中的人才知晓,却又是怎么会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传到了远在北京的皇宫之中?

又为何当年这一件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如今皇宫里的人,竟会指明了要人去重新烧制它?

种种疑问随着李福的述说在我脑子里飞闪而过,我忍不住打断了李福的话,问他:“所以当年云杰伯父蒙冤一事,果真是因我爹爹所为?”

李福闻言肩膀一抖,哭丧着脸看向我道:“姑娘,老爷当初也是年轻气盛,一时冲动做了错事,毕竟你娘亲…”

见他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我立即追问:“我娘怎么?”

“姑娘…这个恕老奴无法直言。况且那么些年过去,老爷也始终因受着良心责备,时常寝食难安。所以姑娘…”

“既受到良心谴责,为何当初不肯直言坦白,即便那时云杰伯父已亡故,总也能洗脱他的罪名啊!”

“姑娘…一切岂是姑娘说的那般容易?所谓木已成舟,一旦老爷坦白言明,那便是欺君之罪,到时所有牵扯一并压落下来,只怕万彩山庄从此万劫不复…”

“但现如今还不是一切都已败露了?”

“唉…”李福无言以对,只能长叹一口气,跪在原地兀自抹了抹眼泪:“姑娘说得是。只是现在老爷已被那瓷逼上绝路…宫里人说了,若老爷不能按时将瓷交出,那么不仅要以欺君之名治他的罪,还将罪加一等。所以自那之后,老爷便一病不起,三太太亦不知所踪,好端端一个家,如今闹得人心惶惶,眼见近来老爷连汤水都喝不下去,老奴着实已是走投无路,所以厚着一张老脸赶到此地,只求姑娘能暂时抛开对老爷的责备,赶紧跟老奴回去,救救我家老爷…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活了…”

说罢,索性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该怎样安抚这样一个情绪失控的老人,遂有些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

那样由他畅快哭了一阵,见他总算渐渐又平静下来,才再道:“李总管莫哭,若那口美人瓷真的是我燕玄家的工艺,可见还没完全失传,不知爹爹为何会急成这样?他大可以再做一个献进宫里就是了。”

“姑娘有所不知,当年制造那尊瓷的外壳的确是云杰老爷所制,但内里的变花瓷,随时燕玄家的工艺,却并非是出自我家老爷的手艺。”

“不是他?那是谁??”

李福苦笑着摇摇头:“老爷没提起,所以老奴不能无端猜测。不过,那会儿庄里唯一懂这手艺的师傅,大约五年前就已经病逝了,这事儿姑娘您难道已经忘了么…”

“所以现在庄中无人会制这种瓷了是么?”

“没错。所以老奴急着赶来,一则想请姑娘立即跟老奴回去见见老爷。二则…”

说到这里有些吞吞吐吐,我忙问:“二则什么?”

“二则,上回老爷已差人来问过,不知姑娘是否在出嫁时带错了什么东西出来。现今老奴仍想代替老爷问一句,但不妨直说,那东西是咱庄里的传家之宝。所以姑娘若真是把《万彩集》带了出来,还望能让老奴带回,那上面记载着历来燕玄家所有瓷类的烧制方式,若能从中找出那种瓷的烧制方法,必可救老爷的性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即便《万彩集》真的在如意这里,即便你能将它带回万彩山庄,但宫里头给庄主的时日是多少?这些时间可够新建一座专烧变花瓷的钧窑?而你家庄主潜心研制琉璃瓷那么久,又是否还能在这点时间内重新拾起变花瓷的烧制之法?所谓差之分毫失之千里,若不是对这技艺娴熟于心,又怎能恰如其分地烧制出当年那种进行过特殊点彩的变化瓷?”

素和甄淡淡一番话从门前传来,立时令李福停下抽泣,往房门方向磕了一头:“姑爷说得是。但是,只要有哪怕一线希望,老奴还是想尽力一试。”

“李总管忠心耿耿,着实令人敬佩。庄主的病情,也着实让人担心。那么娘子,那本《万彩集》,可是否真的是被你不慎从家中带出来了?”

我看着李福迅速转向我的那道期盼目光,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遂只能轻轻摇了摇头。

“你瞧见了,”素和甄笑了笑,将视线再度转到李福的脸上:“你家小姐说她并没有将《万彩集》从家中带出,不知李总管可愿意相信她的话?”

李福的脸色微微泛白。沉默片刻,他颤声道:“小姐说没有带出,那必定是没有带出,不由老奴信或者不信。”

“既如此…”

眼见素和甄就要下逐客令,我忙打断他的话道:“既然如此,我就随李总管一道回一趟万彩山庄,看看我爹的病究竟如何了。”

“你爹的病?”他闻言目光闪烁,似笑非笑往厅内踱了近来:“你爹的病唯有那本《万彩集》可救。既然《万彩集》不在你手中,你回去又有何用。”

“他毕竟是我爹,现在病重得已连汤水都吃不下,我这当女儿的难道就不该回去看看他么?”

“是啊姑爷…”听我这么说,李福当即再次朝素和甄磕了个响头:“自老爷病后一直对小姐惦念得紧,还望姑爷体谅则个…”

素和甄轻瞥他一眼,笑了笑:“你家老爷向来知晓,虽燕玄家手艺自古传男不传女,但如意自小对制瓷手艺无师自通。况且三太太虽怀有子嗣,但一则还未出生,二则男女未知,因此若不幸他病故,能继承他这一门家业的,如今唯有如意这一人。所以李总管不妨实话告诉我,如意这一走之后,可还有回来的时日?”

“姑爷此言差矣,小姐总归是姑爷您的妻子,哪有走后再也不返回素和山庄的道理??况且只是回门省亲。若姑爷您还记得的话,小姐原该在嫁入您家后七日内回到娘家省亲,但那时您写信说小姐身子染恙,老爷便没有催促。现如今老爷病得不轻,姑爷总该让小姐回去看一看了吧?纵然姑爷对老爷因当年之事心存有间隙,老奴也知没有脸面替代主子乞求姑爷的谅解,但万望姑爷看在老爷那几年对待您兄弟二个着实不薄的份上,也看在孝顺这两字的份上,网开一面,让小姐回去见见老爷…”

话没说完,见素和甄若有所思望着自己,李福把头一低,旋即沉默下来。

“李总管,”而素和甄面上依旧带着淡淡微笑,眼里不知几时却已笼上一层寒霜:“你既然也知道当年之事,却怎还敢对我提孝顺二字?若执着于此二字,我就该为当年你家庄主煞费苦心利用宜兰夫人的血害死我父亲,而亲手杀了你家庄主才是。”

“姑爷…”李福闻言脸色大变。

有些吃惊,又带着点惶恐的愤怒,他张了张嘴但没敢直言对素和甄说些什么。

最终只能扭头望向我。

他想让我这燕玄家的大小姐出面帮帮他。

但从素和甄这番话可见,他已正式舍弃了他脸上那张面具。那张原本因为缺乏确凿证据,于是一直虚于客套而戴在脸上的面具。

所以我只能视而不见,兀自在一旁保持沉默。

事实上,那张面具应是从素和甄见到火灾后的那口变花瓷后开始,就一点点被他不动声色地摘除了吧。

所以宫里的人之所以突然会知晓那口美人瓷的奥妙,可能也是因了他的缘故。

毕竟中间还有个可以起到至关重要作用的人,那便是同样对那口美人瓷十分感兴趣的陆晚亭。若是由陆晚亭将这口瓷的奥妙带入宫中,也就不难解释为何消息流传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毕竟他是条半龙,回到京城对他来说,只不过是瞬息间就能办到的小菜一碟。

唯一的疑问是,无论素和甄还是陆晚亭,手中没有那件瓷瓶的话都是空口无凭。而那瓷瓶早已被铘带走,那么在没有证据的情形下,宫里人又为何会轻易相信当年那口瓷瓶的制作者是另有其人的?

不过无论怎样,现如今,燕玄与素和两家的恩怨既然已昭然若揭。作为燕玄如意,我被带回这里后只怕已是自身难保,岂能在这节骨眼上再把自己往漩涡里推。

琢磨着,一眼见到李福那副瞬间明白过来后的苍凉神色,终觉有些不忍。所以不得不在他默默起身时,将头别到一边,不去看他那双依旧紧盯着我的眼睛。

他于是只能弯了弯腰,慢慢朝素和甄一躬到底:“既如此,那老奴只得回去将姑爷的这番话转告我家老爷了。”

“送客。”

简单丢下这两个字,素和甄便不再朝李福多看一眼,径自走到桌边坐下,端起尚有余温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仿佛转瞬已忘了李福的存在。

这令李福僵立在原地,梗着脖子仍想再说些什么。

但迟疑片刻,最终选择在一旁小厮过来催促前,转身往门外走去。

走得头也不回,仿佛带着某种决然。

但当跨出门槛后,却突然一个停顿,他在门外扑通声跪倒在地。

紧跟着再次朝厅内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随后带着点儿哭腔,他看着素和甄道:“姑爷,老爷说了,所谓罪加一等,只怕是全家人都要受到株连。株连啊…所以,老奴还望姑娘和姑爷能三思。夫妻本是同林鸟,冤仇相报何时了…”

“所以你家庄主才会以那样出人意料的爽快,同意了我与他两家的联姻,便是为了防备类似今日这局面,对么。”

这番话如同素和甄眼里的神情,平和得没有一丝温度。

闻言李福霍然抬起头,正想再说些什么,厅堂那两扇大门已在素和甄目光的示意下,被守在门外的小厮轰然一声紧紧关闭。

屋内瞬间笼罩在一片昏暗和静寂中。

只听见素和甄的呼吸,一下一下,似乎有些微微的急促。

由此显露出他平静神色中所隐藏的情绪,不知是怒,还是别的什么。因此我站在原地始终没有出声,也不敢轻举妄动。

过了会儿,听见他问我:“你想回去么。”

“我是他女儿。”我答。

他笑笑:“你安心,那边我会让人替你过去看看。”

“这不一样。”

“的确不太一样。不过,前次你逃离山庄,此次就无需再以这借口来尝试离开此地了。你说对么。”

简单一番话,说中了我心里这一点细微的念头,所以我再次沉默下来。

而他目光朝边上微微一侧,道:“齐先生来了么?”

他身后显现一道身影。

不知独自在暗处站了有多久,他从不远处那道角落中静静走出,到素和甄身旁,不动声色用他那双鬼火般闪烁的眼睛看了看我:“二爷有何吩咐?”

“带她走吧。”

“要带我去哪儿?”我立即问。

素和甄没回答,只将手中茶杯再次托起,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带她走,齐先生。”

第445章 青花瓷下 六十一

六十一.

素和甄是个和狐狸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虽然他与素和寅其实同属一个人, 但远不似素和寅那样纯粹。以至让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因时空穿越而被分成两个人之前,完整的那个素和甄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清冷又炙热, 淡漠又执着。

他跟狐狸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素和甄,几乎完全两样。

所以我挺怕他的。

虽然一切是因‘素和寅’而起, 但这个‘素和甄’,显然才是我所面临一切危机的关键。

他没有‘素和寅’的法术, 但除此之外, 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素和寅’更强大。

冷静,漠然,质疑和判断力强,并具备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感情。

我原本以为他并不爱如意,无论从狐狸的故事还是这里最初时的接触。但之后的相处之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对如意拥有着比‘素和寅’更为强烈的感情。

素和寅是绵长而温婉的,他则如同一只伺机掠夺的野兽。只是他善于压抑, 善于隐藏, 并且在隐藏到一定的程度后, 他会不在乎将这感情完完整整地释放出来。没有任何负担, 没有任何迟疑, 直至他重新能掌控起那份压抑与隐藏他感情的力量, 恢复到他的常态,而他竟能令自己从中迅速而理智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样一个他,‘素和寅’能做的, 他迟早也能做;而‘素和寅’做不到的,他则必定可以去做。若再如‘素和寅’所说,一旦罗汉金身重新回归,素和甄恢复了完整的状态,那么,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对狐狸造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不敢想象。

一路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心神不定时,大约见我长久沉默,铘透过轿子的窗洞朝我看了眼:“你很累?”

我摇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沉吟着将目光转到了我那只被自己割伤的手掌上:“刚才想起,我在专注同那些血族对峙的时候,似乎失手误伤了你,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