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辰想让她活下来,所以愿意抛弃扎根于他观念中的仙妖之别,不带有半点歧视的让她去妖族,只为让她活下来。

左手的咒画到一半,忽然之间,地牢洞口外倏尔有人影一闪,子辰与雁回皆是一惊。

子辰抬头,见凌霏站在洞口之外,一身白衣映着清冷月光,她一声冷笑:“师兄不在,我怕有人动了私念,便来巡视一圈,没曾想,还真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

子辰一默。

“子辰,你身为凌霄师兄第一个入门弟子,而今便是这样武逆你师父的命令?”她道,“你现在将雁回脚上铁链拷回去,出来,我便当今夜未曾看到过这一幕。”

子辰一垂头,继续给雁回手上铁链画符。

雁回心头震颤:“大师兄。”

“她在三重山伤了元气,如今不一定是我对手。”子辰悄声道,“待解开枷锁,我强行带你出去。”

凌霏未曾听闻子辰的言语,但也看出了子辰不打算听她的命令,凌霏神色大寒,她冷冷一笑:“好,那便别怪我心狠。”她说罢,身影一动,闪去了一边。

自从伤了脸之后,凌霏周身戾气已是越发的重,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雁回心头直觉不妙,她推子辰:“你快出去。”

适时子辰已解开了雁回的左手,只剩下脖子和右手的铁链未解开,他哪肯出去。

雁回推他不动,她要劝,忽觉四周地面血光一闪,整个地牢之中杀气四溢。

凌霏她启动了这地牢里的杀阵!雁回惊愕,她竟是要下杀手!

她本来,在三重山也是想杀了雁回的…

“她要杀我,大师兄,趁阵尚未结完,你出去。”

子辰不为所动,将雁回右手铁链上的符咒画完,她手上铁链应声脱落,仅仅剩脖子上的铁链未取。

而不过这片刻耽搁的时间,地牢之中血光大作,法阵在地下旋转,光芒强烈的直冲洞口之外。

雁回只觉寸寸血肉仿似都要被这阵法吸干了似的,极致难受。她没曾想这地牢的法阵竟有如此厉害,但一转念,这是关押辰星山犯了大错的人的地牢,其中的杀阵是由清广真人布下的,自然不简单。

凌霏外洞亦是惊愕了非常,她见血光冲天,径直染红了顶上天空,她本意只是想杀了雁回,普通阵法在启动到完整之时都是有一个过程的,她本想子辰会在那段时间里出来。

但谁料这法阵竟然…

地牢之中,雁回与子辰并不知道外面情况。子辰亦是双目充血。他将雁回抱了起来,手里依旧握着灭魂鞭,在她脖子上艰难的刻画着符文,他周身结出结界,将两人护在其中。

但他的结界在杀阵法力的冲击之下已经左右晃荡,眼看着便要维持不了多久了。

子辰的心口没有龙的护心鳞,他只是个普通凡人修的仙,他的法力修为只是高于同辈之人,他并不足以与这样的阵法之力相抗衡!

雁回心焦似火:“你出去。”她哑着嗓子喊,“你出去!”

她话音一落,子辰的结界应声而破,登时杀气迎面席卷而来,子辰霎时七窍出血。

雁回却安然无恙,她心头护心鳞大热,她一时还以为是护心鳞在发挥作用,但却发现自己周身有细小的风在围绕着她旋转,将扑向她的杀气尽数化解了去。

这样温柔的风,是子辰的力量…

雁回脖子上的符咒还有两笔未画完,但子辰已经撑不住身体,脑袋搭在了雁回肩头之上。

雁回拼尽全力撑住身体,她感觉到子辰的血顺着她的肩膀流过她的锁骨,然后一点一点浸湿她的衣裳:“大师兄…”雁回惊骇非常,声音是从未有过的颤抖,“不要启动法阵了!”

雁回在惊惶之中用尽全力的冲洞口外面哑声嘶喊,“不要启动法阵了!放大师兄出去,放他出去!”

凌霏在洞外,看着杀阵阵眼在微微闪烁着红光,她此时若是以法力强行打断阵眼运转,或可停止此法阵,只是…恐怕要搭上她半辈子的修为…

她犹豫不决,而此刻地牢内的子辰的手再握不住灭魂鞭,无力的垂搭下去。

雁回脖子上的符咒,只剩下半笔未画完。

“雁回…”子辰声音低弱,“师兄没用…”

雁回摇头,难言哽咽。

因为有子辰的风一直在她周身旋转,所以雁回尚未感觉到杀阵的巨大压力,但是她的身体却止不住的战栗,像是灵魂都在发抖一样。

“…我救不了你。”

“不要救了,不要救了!是我错了。”她喊着,已是满脸的泪,“我错了,我错了,凌霏!我愿以命尝罪!你放过大师兄!求你放过大师兄!”

听着雁回像困兽一样的嘶喊,凌霏微微一咬牙,她看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法阵阵眼。而便在此刻,空中倏尔传来凌雷一声粗犷的喊:“此处为何会这样!”

其他人会发现她的。

会发现是她启动了杀阵,杀了子辰…

凌霏心底一慌,施了一个遁地术,霎时消失在此处。

凌雷落在地上时,周遭已一个人也没有了,他往洞里一望,眼睛霎时被里面漫出来的红光刺痛,仿似要瞎了一样难受。

其他峰的仙人陆续赶来,人人只听得雁回宛如困兽一般的痛苦嘶喊。

子辰的身体已在雁回的怀抱里慢慢冰冷,雁回声音已经哑得就算她已是拼尽全力的嘶喊,但是发出的声音也依旧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

嗓子好像哑了。眼睛好像也快瞎了,除了周遭的红,她什么都看不见。

她那么的绝望,没人帮得了她,她更是帮不了自己,就只能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子辰在她怀里一点一点没了气息。然后被杀阵一点一点吸干血肉,化成粉末。

雁回的双手空了。

子辰…尸骨无存。

而她还感受着子辰在她周身留下的最后的法术,到最后一刻,子辰也在保护她。

然而这包裹着她的风也慢慢缓了下来,雁回知道,以现在的身体状况,待风消失,她在下一瞬间就会像子辰一样,灰飞烟灭。

没人救子辰,也没人会来救她…

那就这样算了,不去挣扎了…雁回眸色霎时灰暗成了一片。

“雁回。”心头护心鳞慢慢的开始热了起来,紧接着越来越烫,越来越烫,好似一块烧红了的铁烙在她心口里了一样,让她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

一声龙啸自洞外天边远的地方传来。

听起来那么小,那么远,但却微微唤醒了雁回眼眸里的一点光。

下一瞬间,龙啸之声响彻天地之间,在杀阵之中,于地牢之底,雁回也感受到了那动天彻地的力量,仿似能使山河震颤。

“妖龙!”

“是火龙!”

外面有仙人的惊呼,但这些声音都成了雁回耳边的杂音,慢慢被摈弃开去。她只听见在第三声龙啸之后,一股巨大的力量蓦地压向地牢之中。

洞外鲜红的阵眼“咔”的裂出一条缝隙。地牢之中红光应声而暗。

龙身由天际蓦地俯身而下,携着风,带着火,压制了阵法之力,涤荡了所有杀气。

阵眼破碎,红光消失。地牢黑暗如初,空中月色依旧。

在洞口渗透下来的苍凉月光里,天曜一身黑袍长身独立,立在雁回面前。

四目相接,雁回一身狼狈,而天曜却是丰神俊朗,宛如天上的神,又似地狱的魔。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的视角,然而不管什么,都变了太多。

他不再瘦小,不再不安,他好似重新寻回了震天撼地的力量。他现在变成了这样的人,而这样的人,在看见萎靡在地的雁回之时,却有几许心疼的神色藏不住的流溢而出。

他俯身弯腰,双手穿过雁回的手臂之下,抱孩子一样将她抱了起来:“我带你走。”

一直都是她救他。

而这次,换天曜来救她了。

?

第七十一章

?天曜抱着雁回,却觉她浑身冰冷,周身半点力道也无,全靠他支撑着方能站立。

雁回是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天曜是知道的,可如今却虚弱成了这般模样。

天曜忍不住将雁回抱得紧了一些,将自己已经变得温暖许多的身体贴着雁回,像之前雁回给他温暖一样,用这种微不足道的体温,给她些许慰藉。

“我们走吧。”

雁回像是被这四个字点醒了一样,她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嘶哑得不成样的嗓子从缝隙中挤出极小的三个字:“大师兄…”

若不是嘴唇就在天曜耳边,这点好似奶猫轻唤的声音,天曜怕是也不能听见。

天曜心头蓦地一抽,像是被雁回这几乎不能听闻的声音扯痛了一样。

“不要把…大师兄留在这里。”

天曜目光在地牢中一寻,却半点未见雁回所说的大师兄的影子,想到刚才来时这地牢中的杀气,还有雁回周身依旧围绕着的若有似无的风,天曜大致猜出了发生了什么。

他默了一瞬,抱着雁回走了一步:“他不在了。”

雁回的手立即握住了他的手臂:“他在。”

而此时地牢之中的一众辰星山仙人却是严阵以待。地牢杀阵是谁打开的此时对他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有妖龙只身闯入辰星山救囚犯,这才是他们面对的最紧急的事态。

有人对地牢之中的天曜喊话:“何方妖孽敢私闯我辰星山?”

天曜抬头望上一望:“雁回,我们要走了。”

雁回闭上眼,子辰还在不在她比谁都清楚,这里形势如何她心底也有个谱,是该走了,不能再把天曜的性命搭在这里了。

她是时候,将大师兄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好似有利斧在劈砍她的心脏,她死死咬住牙,牙关紧得让额上都有青筋爆出,隐忍许久,她在一睁眼,眼底深藏肃杀之气,对天曜哑声道:“走。”

天曜半点没有犹豫,周身烈焰升腾而起。

雁回脖子上还拷着最后一根链条,天曜并未去管落在地上的灭魂鞭,只握住一截铁链,手上烈焰灼热一烧,铁链径直被熔断了去。

没有丝毫耽搁,他周身挟带着逼人妖气如来时一般,直冲天际。

出了地牢,看着下方辰星山的仙人们,雁回抓住天曜衣袍的手微微一紧,天曜眼眸一垂,抱着雁回在空中一旋身,身形立在半空之中,周身撑开一个圆形的妖气结界,将两人包裹其中。他一手揽住雁回的腰,将妖力送入雁回身体之中。

温热的力量涌上喉头,治疗着她干涩的喉咙,让她可以正常的发出声音:“凌霏。”她喊这两个字近乎咬牙切齿,明明声音不大,却好似能传遍辰星山的二十八峰。

在心宿峰上,凌霏与山崖之间听得雁回唤她名字,只觉寒气渗骨。

她往那方一望,只隐隐能看见些许一点闪着火光的人影在空中漂浮。她知道那边的雁回定是没有看见她的,也知道雁回这时是没有能力对她做出什么事情的,但便是心底那点让她不安的心虚,在听得这个声音之后,有几分颤抖。

因为身体极致虚弱,所以雁回眸光有些涣散,但她眼中似有一把黑色火焰在熊熊燃烧:

“今日你欠的这笔血债,总有一日,我要你血偿!凡有凌霏门下弟子,我见则杀之,凡有凌霏所有之物,我见则毁之。”她说得那般痛恨,几乎一字一顿,“从今往后,我雁回,与辰星山,誓不两立。”

嘶哑的声音中暗藏的森冷杀气令在场仙人尽数静默。

雁回话音一落,天曜手心一转,一柄长剑立在他的身边。

有仙人定睛一看,登时惊呼:“是长天剑!”

“这妖龙盗取了三重山的长天剑!”

天曜眉梢一挑,神色倨傲:“我本对你们这所谓神剑不敢兴趣,然则你们既已误会,那我便成全你们的误会。”言罢,他手心烈焰一闪而过,挟带着比三重山里的岩浆更高的温度,握住长天剑剑柄。

只见神剑颤抖,低鸣似哭。

待得剑身被烧得通体赤红,天曜一把将长天剑掷下,剑身在空中便登时炸裂成了几块废铁,有辰星山的仙人躲避不及,还被长天剑的碎屑割破了衣裳皮肤。

仙人们惊骇不已,有人则对天曜此挑衅之举愤怒难言,大喝一声便要来战。

天曜全然不理,身形一晃,化为火龙,行如长风,登时便像天际之间飞去,速度奇快,令辰星山的仙人想追也追赶不得。

雁回趴在天曜的龙背之上,他周身的火焰方才明明能将长天剑融化,但是此刻裹在雁回周身,却连她的头发也烧不着,只温暖的好似棉被一样将她裹在其中,把她冰冷的身体一点一点的慢慢焐热,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是天曜从来不曾说出口的温柔。

她闭上眼,不管天曜要带她去哪儿,只疲惫的睡了过去,没力气再去多想任何东西了。

雁回再醒过来的时候已不知是第几日的正午,窗外阳光正亮,投进屋子里来,照得正坐在雁回床边的这个人身影有些模糊。

雁回眯了眯眼。

“忍下痛。”那人说着,“马上就取下来了。”

雁回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倏觉脖子一烫,“咔哒”一声,束缚了她脖子这么多天的铁链终于被取了下来。

雁回没什么反应,给她取下铁链的天曜却皱了眉头:“有疤痕留在脖子上了。”他伸手摸了摸,靠天曜手指按压的力度,雁回大致感觉出来了自己脖子上的伤疤约莫是两条凹进去的细线,大抵是铁链带得太久,磨破了她脖子上的皮肉了。天曜道,“铁上有锈,颜色也深,我问问青丘还有何人可除此伤疤。”

“留着吧。”雁回声色喑哑,“这道疤让它留着。”

像一条系在脖子上的耻辱带,让她记着,她还要找人讨一笔血债呢。

这样重要的证据,就留着吧,这也是,她欠子辰的东西。

雁回心里所思所想天曜怎会不知道,他只沉默的听了,未置可否。

他懂雁回,所以他知道,对雁回来说,最难背负的不是她自己的伤,而是欠下别人的人情。更何况,这一次雁回欠下的,是她再也还不了的人情…

天曜素来不知如何安慰人,而且现在的雁回大概是无论怎么安慰,都安慰不过来的吧。他沉默的陪了雁回许久,最终只说出了一句:“好好休息。”

“天曜。”

在他转身离开之际,雁回却唤住了他。

天曜回头,只见雁回双眸只虚无的盯着空中的一个地方,隔了好久才转过眼来看他:“谢谢你来救我。”

天曜嘴角动了动,还没来得及接话,雁回便问道:“我现在筋骨尽断了吗?”

“尚未。”

“能接好吗?”

“有点困难,但并不完全无可能。”

雁回盯着他,眸光像是擦亮的银枪,闪烁着寒光:“接好筋骨,我要入妖道。”

这是天曜第一次看见雁回露出这样的目光,在离开辰星山后,每件事雁回都是抱着一种可做可不做的态度来面对的,所以外人看来,难免散漫,难免痞气。但这一次,天曜在雁回的眼睛里看到了势在必得的决心,还有…

仇恨。

这样的眼神他那么熟悉。

那是他在铜锣山时,每次午夜梦回之后,他在镜子里看见的自己的眼神。

那是想杀了某个人以泄心头之愤的仇恨,是沉淀在骨子里的仇恨,不用歇斯底里,不会宣之于口,只是一直铭记于心。

天曜看了雁回许久,点了头:“好。”

没有半句问话,也没有一点推脱。

她要重接筋骨,他帮。她要修炼妖术,他教。

雁回转回了头,闭上眼睛,又一次道:“谢谢。”

天曜没有应答,正要沉默的退出房间,烛离带着几个医药童子急匆匆的从院外赶来,迈步便进了雁回的房间:“雁回?”

医药童子围到了雁回床边,手脚麻利的开始给雁回治伤。

雁回没回答烛离,烛离便心急的望着天曜:“今天前线换下来的士兵伤者们更多,我好不容易才叫了几个医药童子过来,这是来迟了还是怎么了,雁回为何还没醒?”

听闻这话,雁回眼睛倏尔哑着嗓音开口:“妖族攻下广寒门了吗?”

她问出这句话,烛离吓了一跳,他转头看雁回:“你醒了?有哪里不适?”

“妖族攻下广寒门了?”雁回只专注于自己的问题。

烛离只好答道:“哪有这般简单,广寒门离三重山虽近,但中间也隔着大大小小好几十个修仙门派,这次迈过三重山不过是妖族的先驱部队,探测如今仙门到底有多少实力。昨日夜里,先遣部队便已慢慢后撤了。”

雁回闭上眼睛。

广寒门危机已去,各仙门主管掌门都会陆陆续续离开广寒门。

凌霄…

也该回辰星山了。

她这个冷面的师父,会生气吗,会难过吗,他的大弟子,她的大师兄,死了啊。

凌霄是回了辰星山,他在给雁回施以鞭刑的山头之上站了许久。

这里地中还留有长天剑的碎片,碎片入地太深,有的因为太炙热已经和石头融为一体,没有人能捡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