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新七天七夜·钢翼 by萧如瑟

 

 

 

 

在我来到诺兰戏班之前,也曾经在其他的戏班子里待过。

你们知道,如果鲛人要在陆地上生存,就必须请一位秘术师来施法,将尾巴割裂,变成一双和你们一样的腿。这是一个复杂而危险的过程,假如法术失败,鲛尾即使分割成腿,也可能变得奇形怪状,甚至就此终生瘫痪。

那时候我还很小,那个戏班子的班主花了大价钱把我买下,却始终没能找到合意的秘术师,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不愿冒险把我的鲛尾劈开。他让我住在一个盛着海水的巨大琉璃缸里,如果戏班子里那个衰老的鲛人歌手恰巧倒了嗓子,他们就会把我连同那个带轮子的水缸一起推到舞台上去,让我唱两首歌。平时他们会把水缸用木板盖好,塞进装道具的大篷车,我就这样跟着戏班子辗转于无数市镇之间。

有两个人总是跟我一起坐在那辆大篷车上。一个是河络,大家叫他犁矛师父,一个是夸父,名叫首川。

他们俩是管理道具的人,擅长制造带夹层的箱子,藏兔子的帽子,或者可以自动伸缩、刃尖上能流出血浆的道具剑。舞台上冒出来的烟、火焰、闪光之类的,也要归功于他们。我其实也算是道具之一,归他们管理。

犁矛师父是我见过最老的河络之一,可能有一百岁了吧,我不知道。大部分时间里,犁矛师父都坐在摇晃的车板上,一面喝着气味浓重的劣酒,一面不厌其烦地拆装一些金属玩意。他的手指又短又粗,双眼总是被酒气熏得通红,动作却非常准确,从不出任何差错。

夸父首川是个学徒,坐在他的小个子师父旁边仿佛是一座肌肉堆成的山,但他在夸父中算是长得很文弱的。他替我在车篷侧面开了一个窗,好让我看见路边的风景。如果师父不是太唠叨的话,首川还会帮我把水缸上盖着的木板挪开,以便我把头伸出来透透气。

旅行去和镇的路非常颠簸、漫长而且无聊。透过我那个简陋的小窗,可以看见外头的田野风景,好几天一成不变,但我仍很喜欢看那些偶尔出现的鳞晶松,它们雪白的枝干令我想起海底的珊瑚树。

路上有好些与我同龄的孩子。当他们看见我淡紫色、闪烁珠光的脸孔时,都兴奋得尖叫起来,追着车子奔跑。忽然,有个孩子捡起泥块朝我掷过来,于是他们全都开始朝我扔泥块,淤泥在琉璃缸的外壁上溅得到处都是。我先是吓坏了,而后觉得十分沮丧。我是被人用渔网从海里捕捞到的,并不是自愿到陆地上生活的。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宁可回到海里去,不要生活在这些异类中间。

首川赶忙伸手把窗上的布帘放下,于是车篷里就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见犁矛师父嘟囔着,叮叮当当地翻找东西,首川不安地在黑暗里搓着他的胡子。

过了好一会,我觉得我差不多躲在水里哭够了,这时,嗤地一声,犁矛师父把他的灯点亮了。

那盏灯是他自己做的,有他一个人那么大,在轻纱般的云母灯罩里,许多萤火虫似的东西绕着火焰升腾旋舞,缓缓聚集到灯罩的顶部,又如同初雪般落下。戏班子里的所有姑娘们都打过那盏灯的主意,但谁也没成功,不管她们怎么讨好犁矛师父,他都不买帐。

透过水缸里不太新鲜的碧绿海水,那柔和的黄色灯光看起来如同绽开的金线菊。

“鱼尾巴,来唱首歌。”河络瓮声瓮气地说,摆弄着一堆簧机和铁丝。

我并不介意他叫我“鱼尾巴”,他管首川叫做“毛脚丫”呢。

“唱什么呢?”我把脑袋伸出缸外问。

“随便,不要那些哭哭啼啼的。”

我想了想,决定唱一支戏班小丑教给我的歌。

“一只长尾鸫飞走,

打翻了茶,叼去了肉,

抓破了厨娘的胖手。

一百个河络追赶不休,

就是没法把它捕捉,

因为鸟儿在云朵里筑窝。”

那是一首滑稽而欢快的歌,但马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不止,声音被震得断断续续,不成曲调。我猜想犁矛师父并不满意这场演唱。因为他停下了手上的活儿,拧着眉头出神,花白的眉毛几乎刺进他的眼里。

我的声音越来越小,唱完一段后,就胆怯地住了嘴。

车厢在车轴上弹跳着,金属和木头碰撞的单调声音填满了车厢。一支裹着廉价彩纸的道具木勺从架子上掉下来,滚过脚边,但我和首川都不敢去捡它。

老河络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可不一定……那可不一定。”接着就重新埋下头去,开始对付手上的金属玩意儿。

又过了一会,他忽然暴躁地命令道:“毛脚丫,你是在等碗也掉下来,好跟勺子一起拿去吃中饭吗?”这时候我们知道他是真正回过神来了,首川赶忙跳起来去捡那支勺子,这样做的结果是把牛皮车篷也撞穿了。

犁矛师父变得更忙碌了。每场演出之前,他都会暴躁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调整榫头、转轴和那些怎么粘也粘不牢的粉红色假花。

那个酒壶原本像是长在犁矛师父的左手上,现在像是长在他的嘴上了--老河络的两手总是拿着工具和材料。只要我醒着,不论何时看到他,他都那么叼着酒壶,专注地皱着脸,忙碌不休。他自己似乎就是一座锻炉,我总觉得他根本不需要什么工具,就能造出各种各样的玩意儿。

首川说:“那些工具都已经是他身上的一部分了,就像手指、鼻毛或者脚后跟一样,没有了才别扭呢。”

这样的日子大概过了两年,戏班仍然到处旅行。在一个非常炎热的夏日中午,那个老迈的鲛人歌手死了。我代替她演出,并被指示搬到她生前住过的那辆车子里去,连同我的大琉璃缸一起。

我搬走后,装道具的篷车里宽敞了一阵子,接着逐渐堆满了犁矛师父制作出来的怪家伙。年轻的夸父开始抱怨他没地方睡觉,倒不是他挑拣,不愿睡在金属零件堆里,“师父说,要是压弯一根铁丝,就要我睡到变戏法的刀山上去。”他苦恼地说。

谁也不知道犁矛师父做的那些东西究竟是什么。据首川说,那是一堆奇特的转轴和骨架,有着难以描摹的复杂弧度,还有许多金属薄板,像是被风吹动的布匹一样向上扬起。首川巨大的身躯睡在这些东西中间显得非常委屈,况且每天犁矛师父的那盏大云母灯都要亮到凌晨才肯熄灭,夜里从我的车上看去,那辆篷车也像是一盏灯,透着朦朦的光亮。所以每次我看见首川的时候,他都是一脸睡眠不足的模样。

那年冬天我们旅行到了秋叶。头几天不过是搭台布景,招募杂工,我无所事事,吃过晚饭后,首川把我的琉璃缸推到十多辆篷车围出的空地上透透气。首川已经是道具机关的一把好手了,我就坐在水里看他干活。戏班班主满面春风地带着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他们一路交谈着。十一月要下雪的天,那男人只穿件空荡荡黑麻布袍子,仿佛是个修士。他们朝我这边看过来,一面频频点头,黑袍修士做了个手势,仿佛要砍开什么东西。一瞬间我明白了,那是一个秘术师,是班主请来替我剖开鲛尾的。

就连当初被渔网缠住的时候,我都不曾那么恐惧过。在我上岸后的这些年里,辗转更换了六七个主人,班主待我算是说得过去的。但我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在不跟钱过不去的前提下,他是一个十足的好人,可是要他为了怜悯,放弃赚钱的机会,那是绝无可能的。剖出双腿后,就算有一天能逃脱、能回到海里生活,我也永远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我颤抖着把脸贴在琉璃缸壁上,那一定是个月圆的晚上,我能听见我眼里坠下的小珠子在缸底弹跳。

也许那个变戏法的羽人姑娘和首川来跟我过说话,但我记不清了。他们最后把我推回了车上,首川默默地陪着我待在黑暗里。

忽然有一大团模糊的亮光隔着车篷移过来,而后停下不动了。接着有人跳上了车,是犁矛师父。

“你这个傻瓜在这儿干吗?”老河络沙哑而粗鲁地说。

年轻的夸父憋红了脸。“他们找了人来,要把琉璃的尾巴剖开。我想八成是在演出结束,戏班离开秋叶之前。我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就连跳火圈的猴子和熊也比你聪明。”犁矛师父说。“这样半大的鲛人孩子太值钱了,赎是赎不出去的。你以为仗着你个子大,就能带着她逃跑吗?班主的保镖比你还高两个头。而且她根本不能长时间离开海水。”

首川不甘心地盯着自己的拳头,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犁矛师父说得有道理。

犁矛师父摸出酒瓶喝了一口,还是皱着眉,浓密得吓人的眉毛堆在双眼上方,就像两垛杂草。过了一会,他用力拍打缸壁。

我抬头看着他被薰成铜色的脸。

老河络的呼吸里带着酒臭,口齿不清。“鱼尾巴,明天我就要走了。戏班子里用得着的东西我都教给毛脚丫了,现在我得去办件重要的事。如果,呃,如果办得顺利的话,说不定很快能把你从这儿弄出去。”

“师父,你是说,你会发财,然后回来赎走琉璃吗?”首川呆滞地问。

他得到的回答是脑壳上一声响亮的拍打。犁矛师父不耐烦地说:“你脖子上长的那玩意是土豆吗?这事儿我准备了好几年了,没想到还得带上一个长鳞片的累赘。”他转过来,对我说:“我只是顺路把你捎到最近的海边去,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呃,自己游。来,你拿着这个。”

河络工匠在皮袍子里摸索着拿出什么,咔哒咔哒摆弄了一会,踮起脚递过来,我犹豫了一下,从水里伸出手去接。那是个冰凉的、圆滚滚的东西,然而我一个没握紧,它就啪啦啦地跳了起来,悬浮在空中。

那是一只钢铁和木头制成的鸟儿。不比一枚鸡蛋更大,却有着伶俐的脑袋和扑打有力的翅膀,每一片羽毛都精细而纤毫毕现。鸟儿的眼睛只是舞娘们缝在裙裾上的廉价珠子,可是犁矛师父用手朝着它扇风,微弱的气流穿过两片尖喙中不起眼的圆孔,便发出断续逼真的鸣叫声。

“来。”老河络示意我模仿他的动作。我学着他伸出手指,从下方靠近那只机械鸟儿。

“掐那根红色的爪子。”

我照做了。鸟儿纤细的小脚爪一下子轻轻抓住我的手指,扑了扑翅膀,安静地停栖下来了。

犁矛师父说:“这本来是给你以后解闷用的。其实也可以把你捎到海边之后再给你……但是万一不成功怎么办呢。”他有点尴尬地搓了搓手。

“师父,那我呢?”首川充满期待地问。

“你?你太胖了,我可带不动你。再说又没有人要拿刀割你的尾巴。”老河络说着,转身掀开油布帘,跳下车板。隔着车篷,能看见他那盏巨大的云母灯向远处移动了两步。

我喊了一声“犁矛师父!”

灯光停下了。

“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他用那种被烈酒和煅火薰得不成样子的声音笑了起来,然后晃了晃那盏灯。“我会带着它的。你看到它就知道我回来啦。”

戏班在秋叶的演出到第三天,闹市中心的舞台下已不是起初那种人山人海的阵仗了。我被涂饰浓艳,送到台边候场,心里满是惊慌。衣服太单薄了,我不停地发抖。

如果观众对戏班不再感兴趣,我们就得收拾行李,到下一座城去。在那之前,秘术师就会来割开我的双腿,把我变成一个怪物。

我从缸里探出头去,向首川招手。他过来了,然后很快带来了我要的东西。我带着那东西上了舞台。

台下就是秋叶最繁华的冬季夜集,每年一次,总要持续七天。人群喧嚣,五色涌动,他们欢笑、争吵,把糖食和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可是只有不到一百个人特意停下脚步来看我们的演出。

我鼓起勇气,把手里的东西放了出去,它立刻扑打着翅膀飞了起来,绕着我的肩膀和头顶转圈。先是一个孩子喊了起来,接着人群里发出了惊奇的欢声。他们看见那只钢铁和木头造成的鸟儿了。

然后我放开嗓子,开始唱歌。

我必须尽可能留住更多的观众。为了有一天还能回到海底的故乡,我得唱,让一整座城的人都听我唱。不论希望多么渺茫。

可是人们喧哗的声浪打断了我。有个人大嚷着,伸出手指着我--不,是指着更高的地方。

我心中惶急,乱成一团。我唱过了我所知道的最美的歌,前天晚上甚至使得台下所有的人落泪。我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办法,却不能永远抓住这些喜欢新奇的人。

四周越来越冷了,接着开始下起肮脏的雪珠。

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显然台下的不少人也听见了。像是那只机械鸟儿在振翅,但声音却放大了十几倍,不,现在已经是几十倍了,它成了一种均匀而忙碌的噪音,从遥远的地方逐渐靠近。我停止了歌唱,抬头向上看去。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阴霾冬夜,云层被灯火映成肮脏的暗红色,零落的雪粒静静落下。

然而,这样的天空中,西面的山脉顶上,却有一颗明亮的光点在缓慢移动。

现在整个城市变成了一口滚沸的锅。人们拼命喊叫,挥手,爬上身边的树木,好看得更清楚些。

那一点光芒仍在遥远的东面,却清晰可见,正朝着集市的方向飞来。首川跌跌撞撞地跑到台上,把我从缸里拉了出来,但谁都没有空闲去责备他了。

“是他……是他!”首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说不出话,只能仰望着那颗人造的星星,不停地祈祷。靠近点,更近点,请你一定要飞到这儿来。

首川把我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上。

光点移动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并且逐渐降低了高度。在红色的天穹映衬下,依稀看得出那是一个庞大蜻蜓似的黑影,有着细长的躯干与两对扑打着的翅膀。从蜻蜓的腹部垂下一条绳索,光点就悬在绳索的末端,一定是那盏云母灯。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舞台前的空地上来,他们惊奇而快乐,喧嚷不休,争论着那究竟是什么。只有我和首川知道,它曾经是大篷车里那堆莫名其妙的转轴、簧机、骨架与金属薄板。

我死死盯着那颗云层下的星星,一刻也不能转开视线,仿佛我的生命就牵系于此。

它离我们只有不到两里路了,不再是一个光点,而是温暖昏黄的小小光球,我们甚至能看清钢铁翅膀的每一次扑打。我仰着头,向空中伸出两手,努力想要去够那盏云母灯,却不能发出声音,好像有人夺走了我的嗓子。

光球开始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偏离了原先的方向,然后又朝着相反的方向折去,这次是一道更弯曲的弧。它终于勉强调整了自己,向这边飞了一段路,突然疯狂地旋转起来,向下坠落,火焰从蜻蜓的腹部冲了出来。

它猛然仰起,折出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天空深处拔起,一直冲破了云层,消失了。人们只能听见沉闷的爆裂声。又过了片刻,它拖着惊人的火焰帚尾从另一处云幕钻出,仿佛是自极高的高度一气俯冲而下,就那么向南面迅疾地滑翔过去。就好像天空中唯一的星星,变成了彗星。

数千人骤然安静下来,整座城市如同死去一般,毫无声息。

我想那一定是过了很久。直到一朵橘色的火花在遥远的南面绽开,熊熊燃烧起来。我抱住夸父的脑袋,嘶哑地哭着,他硕大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衣服。

人们像野兽般嚎叫起来,声音说不清是快乐还是惊慌,全都朝那个方向狂奔而去。

趁着混乱,首川想要带着我跳下舞台,穿过人群逃走。可是这时候,戏班班主也已经回过神来,指挥他的夸父保镖来夺回戏班的重要财产。

那天晚上,机械鸟早就耗尽了发条,落在地上。首川被打倒在舞台上的时候,它被压成了一摊碎片,除了一片完整的金属羽毛以外,什么也没有留下。

此后的结果你们也看见了……我的尾巴已经不见了,变成了双腿。

残存的那片金属羽毛,我把它做成了项坠--就是我现在戴着的这个。

琉璃微笑着,低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