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谁在喊叫,林淼淼再度倾听到是这些似有若无的声音却又消失了,而别人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奇怪了……她带着疑问继续跟着人群走下去。

前面的烛光越来越微弱。当烛光灭掉了,人们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黑色的恐惧。不过张子朗很快划起了一根火柴。火柴光比烛光还要微弱,几乎照不到走在人群最后的梁Sir,但他沉重而混浊的呼吸声代表了他的存在。

火柴没有多少根,有些还发潮了,直到最后一根火柴熄灭了,他们还没走到地道的尽头。

“怎么办啊?很黑!我害怕!”

黑暗中只能依照声音辨认出那个人是谁。声音在颤抖,沮丧而恐怖的情绪就要在这条逼仄压抑的地道里爆发。

“前面不远就是出口了。”

最前面传来张子朗平静的声音。尽管前方一片漆黑,但他似乎坚信这一点。他好像曾经来过这里似的……

“你们跟在我后面。”

他说着,竟又继续往下走了。

这条地道算不上有多长,由于众人走得慢而显得漫长,黑暗中好像没有尽头。

脚下踩到类似骨头的物体,人们尽量不去想。

片刻,突然有一丝光芒穿透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张子朗的身影在前面冲出了洞口。

光明招呼着人们欣喜若狂的心情,大家的速度一下子加快了许多。

终于要逃出去了啊!

可是,不是很奇怪吗?明明是往下走的呀,怎么会逃到地面上来了?如果这里是地底,那那些光又如何解释?

林淼淼爬出去后发现,这里的确是地底。他们这群人身处在一个巨大的地坑里。光线从二十几米高的洞口覆盖下来,照亮了他们眼前恐怖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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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990年──香云小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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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后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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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震有时会把我们从梦中惊醒。

我们飞快地逃出教室,站在地底的空旷地带,松软的沙石不断沿着斜坡滑落,黑暗中那奔腾的滚动声犹如千军万马逼近我们的身边,我们拥作一团,肌肉血管神经全部因恐惧而剧烈地跳动着。

即使余震过去,我们也久久不敢回到教室。二十几号人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那一小片被切割的星空。月光露出半张侧脸,怜悯地俯视我们瘦小的身影。

“我们会得救吗?”

说话的伙伴声音有点儿像常健康,我咕噜地咽了咽口水,后颈仿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小宝安慰大家:“放心,我们会爬上去的。”

黑暗中,那像一股暖流。

“没错,我们不会死的!”又有谁坚信不移地喊起来了,“我父母一定会来救我的!”

其他人也好似看到了希望,颓丧的情绪一扫而空。

“我父母也会来救我的!”

“我父母也是!”

“还有我父母!”

黑暗熄灭不了这群孩子的希望之光。大家围坐在一起,怀着美好的愿望入睡了。

他们甜蜜地笑了。他们也许梦见第二天早上,他们的父母正对他们笑呢。

“他们不会来吧?”等伙伴们入睡后,我才忧心忡忡地问小宝。

星光钻不进这片暗寂的漆黑,我们的脸被夜抹平了。小宝同样睡不着,他的声音从我的左脸悄悄地传来。他知道我说的“他们”指的是我们这些孩子的父母。

“唉──”他叹了一口气,满是无奈,“我也不知道。”他说,“我们最好还是别跟其他人说我们的遭遇吧。”

“嗯。知道的。”

我点了点头,又不死心地问道:“如果他们真不来,我们该怎么办?”

“到时候我们就自己爬上去。”

“可是,这么高,我们能爬上去吗?”

“不知道啊,但我们总得试试,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

地面又突然轻微晃动起来,一些沙石滚落,但伙伴们睡得很熟,没人醒过来。

经历人生最恐怖的一天,很多人都累了。散落在周围的尸体开始散发出某种难以形容的味道,通常来说尸体不会这么快发臭,但萦绕在鼻翼间的气味同样令人感到窒闷。我呼吸着这样压抑的空气,思绪仿佛漂流在一片汪洋大海中,找不到歇脚的陆地。

我慢慢地睡着了。

我记得有一部经典的港片,里面的女主角说:我猜中了开头,但没有猜中结局。

我的伙伴们也是如此,他们猜中了开头,我们的父母真的第二天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这出乎我的意料。我也看见了我妈妈的脸。

他们就在地坑边上,探头往下望。

在那之前,我们正在埋葬尸体。一方面是为了防止尸体发臭,另一方面是为死去的伙伴做一点儿事情。我们不能任由那些支离破碎的尸体惨兮兮地暴露在外。大部分伙伴已经被埋在瓦砾之下,我们把所能找到的少数尸体集中在一起,挖个大坑埋掉。

日后就算有救援到来,人们也可以吧尸体重新挖出来,送回到地面上。我不期望救援会很快到来,香云小学毕竟地处偏僻,被大家遗忘了也说不定,更何况我们掉进了二十几米的深坑里,会有人发现我们吗?

如果不能得到救援,我怀疑我们这些特殊的孩子能否在这样一个残酷的环境下生存下去。水和食物都将是困扰我们的严重问题。我们很渴了,从昨天地震之后就没有喝过一点儿水,过度的惊吓和运动也极大地消耗了我们身体内的水分。喉咙变得很干,声音沙哑起来。

透明的干涸。

而讽刺的是,地坑里却显得幽暗潮湿,早上醒来的时候还有一层雾气打湿了我的头发。我似乎还听到水滴的声音,但这里光线不足,我很难去证实我的听觉是否有误。

随着太阳在上方的移动,地坑里接收到的光线也更加充分,地坑被划分为黑暗与光明两边,教学楼隐藏在巨大的阴影里。而处在光线照射下的地坑另一边的环境也就更加容易分辨。遍布地上的乱石碎砖,陡峭的坑壁使人望而生畏,昨天余震中塌下的泥土形成了一个约六十度角的小斜坡,即使勉强爬上去也离坑边有一大段距离。

教学楼塌陷时扯断的电线线路缠绕着,自上方垂挂,如女人哀怨的乱发。有些水管断裂了,露出半截,滴着水,在角落形成一个小水洼。大家欢呼着跑过去,也不管水有多么肮脏浑浊,只要能解决大家的口渴就行。

“我们得好好保护这个水洼。”小宝喝完水后擦了擦嘴巴,对大家说。

“这些水太脏了,我们应该找个东西在下面盛着,比如说盆子罐子什么的。”

矮仔马上举起手:“我知道有个好东西。”

他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跑了过来,手里多了一只红色的塑料桶──可能这桶原来是用做搞卫生的,现在成了我们装水的容器。

水的问题解决了,那么,食物呢?

当一声哀求的狗吠在身后响起,我们回头便看见一双可怜的大眼睛躲在阴影中──曾校监饲养的那只贵妇狗,昨天被我们赶进窟窿之后一直没敢出来。它可能还不知道,它的主人早已命丧黄泉,它……它也会下去陪主人的。

不是现在。

我们这群小孩表情怪异地盯着它,它吓坏了,又往窟窿里缩。倘若真要把它抓出来,不是不可能。把它抓出来后,它就……就可以成为我们的食物……我们不想承认这一点,但这只畜生的确是我们目前所能找到的食物。

也许活动在瓦砾黑洞里的那种灰色的小动物──老鼠,也可以纳入我们的食物清单。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茹毛饮血的地步。这只是地震后的第二天,我们没想到希望如此快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远处传来大人说话的声音。音节分明,蔓延进深深的地坑里。

我们抬起头,不相识的,互相寒暄。

“喂,你的孩子也读这所学校?”

“嗯。”

语气尴尬,但大家都如此,稍后又变得自然起来。

交谈继续,更多不同的声音掺杂进来。

大约有二十几个人吧。

“昨天的地震真厉害呢,倒了许多屋子呀。”

“是呀,幸亏这次市区受损并不严重,我看电视新闻说倒的几乎都是郊区的房子,所以就过来看看。”

“我的孩子没事吧?”

语气复杂,听得出说话的人内心矛盾,对生或对死的两种期待声势浩大地对抗。

一个声音突兀大喊:“咦!学校呢?!香云小学呢?!”

人们发出阵阵惊叹声,如果定格的话,那会是一张张目瞪口呆的面孔。

“妈哟!怎么会无端端就不见了?好可怕呀!”

“是呀,就算塌了,也会有留下一堆废墟呀!可是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呢?!”

“我们进去看看吧。”

脚步声稍稍加速,噔噔──噔噔──旋即逼近。

“喂,这里有个大洞!好大的地坑啊!”

“哇!香云小学都掉下去了!”

那些声音就飘荡在我们的头顶。内心的激动表现到太阳穴上,是抑制不住的微微跳动。

一张脸出现在遥远的阳光下,一个女人从地坑边探出了脸。

“哎呀!”她惊愕的表情隔着一段距离而显得模糊,“教学楼真的在下面!香云小学掉下去了!”

我有点儿不高兴。女人的语气就像在看一出难得的好戏。

“那是我妈妈!”

我身边的一个小孩兴奋地叫起来。她天生兔唇,说话口齿不清,“妈妈”两个字的音节还夹杂着牙缝间呼出的空气,不仔细听,实在很难听懂她在说什么。就因为这个原因,她在香云小学待了一年。

我们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缺陷被送来这里。上帝制造了我们,并非完美无缺。

“妈妈!”

身边的小孩大声喊道。她的声音一旦提高,便更加难听,在坑壁四周夸张地回响,等到传至上方,已成鬼哭狼嚎般的怪声。

“哇──”坑边的女人大吃一惊,“什么声音呀?想吓死人吗?”

“怎么了?”另外一张脸边向着边探出来。

这个女人长相姣好,年龄不过三十岁,十分年轻。她小心翼翼地站在坑边往下望,生怕会一不小心掉下去。

她是谁的妈妈呢?

我发觉身边的小宝身子竟微微地颤动起来。我记起小宝跟我说过他妈妈的事情,他妈妈十六岁就生下了他。我也看过他收藏的和妈妈的那张合照。年龄和面貌都和站在上方的女人吻合。

“你妈妈?”我捅他的胳膊。

他不说话,算是默认。

“她来了,她来救你了。”我说道,很快又从那些随后探出脸察看的女人当中找到了我的妈妈。

“我的妈妈也来了。”我一激动,眼眶就湿了。

是个误会吧?之前认为被妈妈抛弃了,只是我的误解。我忽然有些内疚。我想,妈妈还是爱我的,不然她也不会来救我了。

我哭着喊:“妈妈!我们在这里!救我们!”

别的小孩也跟着喊起来。

巨大的声浪聚集在一起,直冲云霄。家长们的脸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

只听到他们喋喋不休的交谈。

“哇!听到了吗?好吓人的声音啊!”

“好像有人在喊!”

“会不会……还有人活着呀?”

“可能。”

又有个女人探出脸,双手合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大声地问:“喂,下面有人吗?”

伙伴们再次兴高采烈地喊起来。这时太阳已移过正午,光线只打在坑壁上,我们站着的地方一片阴暗,从上方很难看到我们的身影,但那女人显然听到了我们的呼救声。

我们会获救的。我忽然非常确信这一点。

女人又缩回头。

“下面真的有人啊。”

“那我们快报警察吧,得派人救他们上来。”

“别忙。”有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引导着人们的想法走向黑暗的边缘,“我们先看看再说吧。”

“可是……可是……下面的孩子……”

“说不定你的孩子已经死掉了。就算他活着,也可能摔成残废了。”

家长们陷入沉默。他们早已厌恶自己孩子身上的缺陷,他们不能再忍受孩子变成缺手少脚的怪物。也许,他们死了最好。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可以投胎转世,下一辈子做个健康又幸福的小孩。

世界仿佛失声了,那些家长都人间蒸发了似的,但他们明明就在那里──就在我们的上面呀!

他们为什么不再说一句话呢!

“妈妈!救命!”

我又喊起来,几乎要哭了。

嘴巴发出喊声,心脏却沉下去。

伙伴们有些哭了起来。

“爸爸妈妈!救我啊!我在这里!呜呜──”

悲凄的哭声,再简单不过的单音节,却勾勒出我们的绝望和无助。我试图抹干眼泪,但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整个地坑里回荡着我们的哭声,它们出不去,和我们一同被困,而上方的人仍然沉默。

“我不能这么干!那是我的孩子呀!”一个心急如焚的女人出现在坑边,“小琼!小琼!”披头散发的她撕破喉咙地朝下大喊,“小琼,是妈妈!妈妈来接你了!”

我听见低B琼的声音,她情绪激动地朝妈妈挥起手,但就连我也看不清她在阴影里位置,更何况身处高处的她的妈妈了。

“小琼!你还活着!谢天谢地!你还活着啊!”

那个女人显然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感激涕零地朝苍天合手。

“小琼!别怕!小琼!妈妈马上就来救你!”

女人站在坑边,却显得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另一个女人出现了。那是小宝的妈妈。

“这位曹太太!你干什么!别忘了我们说好的!”

“我没答应你们!我不会扔下自己的孩子!”

“说不好你的孩子已经死了!”

“不!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我才不管你!”

从后面跑上来几个家长,硬是把曹太太拉了回去。哭哭啼啼的母亲,挣脱众人,又扑到坑边:“我的孩子就在下面!就在下面!”

当家长们再次过来和她拉扯在一起时,突然──余震又来了。

哗啦哗啦。大块的泥土成群结对地自坑边塌落。要不是家长们躲得快,一定会随着沙石摔下来。

“哇呜──”他们尖叫着往后退,这是我们所感受到的最强烈的余震。

教学楼在战栗,大量的沙石吓得我们不知所错。

听到小宝在大声喊:“大家,快跑回教室!”

我拔腿就跑。拳头大的石块纷纷砸落在我身旁。我一边跑,一边看见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只见一块重达几吨的地块嘎吱裂开,摇摇欲坠地朝教学楼压过来。那一瞬间,遮天蔽日的恐怖恍若世界末日,死神黑色的羽翼仿佛掠过我们的头顶。

呼呼作响的风,是地狱为我们展开的道路吗?

被碎石砸穿脑袋的孩子,一声不吭地就倒了下去。温热粘稠的液体溅到我的脸上,那是前一秒钟还在别人血管里奔腾的鲜血。

“哇啊啊──”

黑暗中的四周,尽是伙伴们慌乱逃命的尖叫声。没来得及跑进教室,头顶的巨大地块便轰然砸在教学楼上,教学楼发出断裂一般的闷响,尘土飞扬,碎石乱溅,一时间残酷如人间炼狱。

我颓然地坐在地上,全身冰冷,根本忘记逃跑的本能了。

耳边嗡嗡作响了好久,才重新恢复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