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我从屏风后转过来,便看见苏域正在认真摩挲着剑身,一脸探究:“这把剑估计是你母后与谢子兰共同认识的人所用,你母后当年和谢子兰认识的、在大宣有些名望的有志世族或皇族男子有哪些呢?你父皇?还是…”说着,苏域眯起眼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喃喃着,“宣德太子?”

“是谁又怎么样呢?”我走过去,径直从她手里拿走了剑。把剑装进盒子里,我不满地道,“去了谢府就知道了。”

“若真是宣德太子,”苏域打了个哈欠,“怕是谢子兰到死都不会让你知道。”听到这话,我愣了愣,想问些什么,却见苏域转了个身,她似乎是要睡了的样子,懒洋洋地道:“速去速回吧!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了。”

“嗯。”我的问话都被她堵在嘴边,只能点了点头,然后让人备车去了谢府。

谢府离东宫并不近,我在马车里摇摇晃晃了许久,才听人道:“殿下,下车吧?”

我迷迷糊糊地睁眼,抱着长剑的剑匣,在他人的搀扶下下了车。方才抬头,我便见到谢清运带了几个奴仆恭敬地站在门前,见我抬头看他,谢清运立刻带着众人跪下来行礼:“见过殿下。”

“呃…免礼。”看见谢清运,我不由得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点头。谢清运面上神色不动分毫,站起来,便跟到我身旁来,做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道:“殿下深夜前来,微臣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是吾来得唐突,”我和他寒暄道,”只是母后临时让吾来给谢丞相送一样东西,不知丞相可睡下了?”

“父亲正在书房恭候殿下。”说着,谢清运将我引到书房。

谢子兰果然睡得晚,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各地呈上来的文书。房里点了很多蜡烛,他就坐在闪烁的烛火之间,掺杂着白发的头发散披在周边,似乎是在提醒时光终究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我看着那些白发,忽地想起来,他如今已经年近半百了。然而奇异的是,他身上却完全看不出一个老头子那种颓废的气质,反而仍旧像十几年前我年幼记忆中那个英俊青年,用温润当剑鞘,藏着他内心如利剑般的凌厉和狂狷。

我呆呆地看了他片刻,他似乎终于发现我站在门口,抬起头来看我,微微一愣之后,他立刻走上前来,行了礼道:“不知太子殿下造访,老臣有失远迎。”

其实这都是寒暄话,我和他都知道。我抱着剑匣,点了点头,伸出一只手将他扶了起来,笑道:“丞相乃吾年幼时之师长,不必如此客气。”

他谦让了一下,而后招呼着我入座,我摇头道:“此次前来,吾是奉母后之命,特地送一把剑给丞相,母后说,她的意思,您见到剑,自然就会明白。”说着,我便打开了剑匣。开匣的时候,我仔细地端详着谢子兰的面色,不出所料,在看到这把剑的时候,谢子兰眼中突然浮现了一种很奇异的神色。有冷漠、痛然、悔恨、还有凌厉的杀气。

当然,不过一瞬,他便立刻将这些复杂的情绪遮掩下去,伸手接过剑,垂下眼眸来,慢慢道:“劳烦殿下给皇后回话,”他抚摸着剑身,眼中全是冷然,“娘娘的意思我明了,但我的意思,娘娘也该明白。”

“丞相的话,吾会带到。”我默默将他的话背了一遍,揣摩着道,“不过,丞相可否为吾解答疑惑?”

谢子兰没说话,他抬眼看了看我,已是以沉默拒绝的姿态。但我还是厚着脸皮,清了清嗓子:“敢问母后的意思,丞相能否告知一二?”

“殿下,”这次,谢子兰没有回避,“有些事情,您迟早会知道,但并非此时。”说完,他便转身盖上了剑匣,将剑匣交给了旁边的侍从,转头问道:“剑已送到,殿下可还有其他事?”

“呃,没有了,”逐客令下得如此明显,我当然不敢再多留,赶紧笑道,“吾这就走,丞相早点歇息。”

“恭送殿下,”谢子兰俯身行礼,随后又说道,“清运,你护送殿下回宫。”

“不必麻烦…”

“殿下请吧,”谢清运却是抢先一步站在我旁边来,低声道,“还是臣护送殿下回宫安全些。”

强硬的姿态,一如谢子兰。我瞧着这父子俩,突然有种悲戚之感。

谢子兰和我父皇斗了大半辈子,人说虎父无犬子,他儿子果然也是如他一般的俊才。而我父皇…虽然我也觉得,自己并非一个不靠谱的人,但和我父皇比起来,我的确…还差了那么一截。

是的,就是大家所知道的,那么短短的一截。

可是没有就是没有,求也求不来。想一想,我叹了口气,低头同谢清运这个未来的敌人行了个礼道:“劳烦谢公子。”

“殿下客气。”谢清运不轻不重地回了句,便招呼着人准备去了。

过了一会儿,所有人准备好,他便随着我上了马车。说起来,这本有些逾矩,然而当我看见他站在马车前注视着我的时候,便知他是有话同我说。于是我亲自卷了帘子,温和地说道:“谢公子辛苦了,不若与吾一道吧!”

他点了点头,直接跳上车来,轻车熟路地坐到我对面去,一派江湖作风。马车慢慢晃动起来,整个车厢里就我和他两人面对面坐着,他毫不忌惮地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得我有些尴尬,只能往旁边不动神色地移了移,开口道:“吾本以为,谢公子有话想同吾说。”

“父亲本是旁支子弟,”谢清运开口,却突然说了一件我根本没有想过的事情。我愣了愣,没能反应过来,不由得疑惑出声:“啊?”

谢清运没有在意我的一声“啊”,继续道:“而母亲是父亲还未来到京城前迎娶的,算是少年夫妻。她在父亲落魄时执意嫁给了父亲,不离不弃,而父亲后来成为谢家族长,当上丞相,身边却也始终只有她一人。”

“令尊情意,令人艳羡。”

“是,我也这么想。”谢清运抬头看我,目光淡然,“然而二十年前,母亲将我生下后便遇害身亡。后来父亲一直未曾续弦,亦未曾纳妾,只留我一个儿子,殿下觉得,父亲可是情深?”

“丞相深情,天下皆知。”我点着头,开始思索谢清运的意图,想等着他再说几句。

然而谢清运却突然停顿下来,只是默默地瞧着我。瞧了许久,他忽然又换了一个话题:“殿下可记得那些年,父亲教导殿下的时候?”

“谢公子,”我被他转来转去的话题弄得有些发蒙,“你能不能明明白白地和我说清楚,你说这些话的意图所在?”

“殿下,你如此问我,我现在回答不了你,”谢清运笑了笑,却道,“但有一日,你再想起来,也许便能明白。”

“你是…在暗示我什么吗?”我微微一愣。

他却偏过头去,漫不经心地道:“那一年殿下方才四岁,父亲尚还沉浸在家母离去的伤痛之中。我打小不善言辞,听说年幼的时候,更是几乎像哑巴一般,我讨不了父亲欢心,每日都同父亲沉默相对。而后宫里下来圣旨,要求父亲为你授课,父亲本来不愿意,但是被陛下强逼着过去,回来当天,便笑着同我说,殿下乃聪慧之人,他十分喜欢。”

“殿下大约不记得了吧…”谢清运的声音浅浅淡淡的,合着马车外淅沥的雨声,倒让我回想起很多事来。我沉默着不说话,听着他继续道,“那时候殿下不似今日,颇为调皮,宫中大臣莫不头疼,除了父亲。”

“父亲第一日去授课,殿下便用墨水泼了父亲一脸,然后被父亲当着众人打了三十下屁股,当时把皇后娘娘都惊动了。后来殿下便十分听父亲的话…”

“是。”提及年幼往事,我有些不好意思。

年幼时我的确害怕谢子兰,因为别人虽然不喜欢我,但不敢打我,谢子兰是第一个动手抽我的人,而在他之前,我父皇都没动过我一根汗毛。

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见着谢子兰就躲。谢子兰也不以为意,每天就笑吟吟地拿着戒尺站在我面前,看着我像老鼠见猫一样颤抖的样子。

直到有一日我被他打了,实在气不过,跪着要父皇揍他,结果父皇却是搂着一个贵妃,吃着葡萄,慢慢地道:“揍他?他是你的老师,你没本事揍,就要朕揍?朕与你的太傅乃拜把子兄弟,你是朕的儿子,要么走到能揍你老师的位置,要么被揍,明白吗?”

“父皇…”我跪在地上,哭红了我的包子脸,抹着眼泪道,“有没有第三条路可以选?”

“有啊,”父皇微笑着点头,然后脸色猛地一变,冷声喝道,“滚!”

当时我实诚,呆呆看着父皇面上冰冷之色,许久后,用脑袋为着力点,手一撑,一下又一下地…滚出去了…

等滚出去后,我思索着,这种天天被打屁股、受人欺压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终于,在夜黑风高之时,收拾了细软,刨了个狗洞,钻了出去…

那个洞我刨得十分巨大,因为我的包裹很大,行李很多,包裹里装满了我的生活用品,而我手里,甚至抱了我用惯的夜壶。然而,出去没多久,我就看到了几个黑衣人站在我面前,冲上来便将我捆成了一个粽子。

当时我还太年幼,我还不知道世事险恶,他们冲上来捆我,我就呆呆地瞧着他们,等他们捆完了,我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那个,叔叔,你们谁啊?”

没有人回答我,一行人扛着我,一路狂奔,就出了京城。

他们刚出京城,就同另外一批人会合。那批人手里也抱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被他们放在一辆马车里。

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孩子的模样,只依稀记着,他似乎叫玉玉,且长得十分漂亮。我起初不能辨别他是男是女,忍了许久之后,某日,我终于在他去上厕所的时候偷看了他,这才发现,原来他是个男孩子。

当时我和玉玉两个人被一路往西送,我是傻大胆,除了觉得他们给我吃得差些、不让我换衣服、软禁我、偶尔还会揍我和玉玉之外,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但玉玉却极其忧心。他比我大一岁,已经能听懂他们说的话。

他和我解释说:“他们是个邪教。”

我扒着饭,不解地问:“邪教是什么?”

“他们要把咱们当祭品。”

我继续扒饭,仍旧不解:“什么是祭品?”

“蠢货!”玉玉压低了声怒吼,“你怎么能这么蠢?!他们要杀了我们!”

这句我听懂了,填了满嘴的饭在瞬间集体喷到了玉玉精致的脸上,然后我端着饭碗,呆呆地瞧着他,他呆呆地瞧着我,许久之后,猛地暴吼出声:“你找死!”

“哇——”我在他怒吼的瞬间大哭起来。

外面的黑衣人被惊动了,立刻拍门:“哭什么哭!”

我和他立刻同时将声音咽回去,我抽噎着道,“我…把饭喷玉玉脸上了,我心疼粮食。”

外面人咒骂了几句,我看向玉玉,片刻后,猛地扑向了他。玉玉疯狂地挣扎了起来,我却死死抱着他道:“你快救我,救我我就嫁给你!”

女孩一向比男孩发育得早。虽然我的智商没有发育,还长期处于三岁状态,但是我的情商却因为偷听宫内各个宫女、太监的八卦而变得极高。我听过他们说很多故事,其中大部分的开头就是——男人救了女人,女人为了感恩,以身相许。

我想,我没什么能回报玉玉的,因为父皇说过,除了我这条命是我自己的,什么都不是我的。所以,除了以身相许,我想不出其他方法了。

于是,我死死地按住他,想要证明我的决心,打算像那些小宫女们一样亲过去。但是,玉玉一点都不领情。

“死断袖!”玉玉拼死挣扎,还不忘辱骂我,“老子对男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滚开!嗷嗷嗷嗷,你放手!谁准你…”

话还没说完,终于被我捏住了下巴,猛地亲了一下。

玉玉愣了片刻,随后终于在我愣神间推开了我,迅速退到了墙角,捂着嘴,悲伤地看着我。

当天,他在那个位置,默默垂泪了一晚上。

第二天人家送饭来,我说:“吃点饭吧…”

他忧伤得饭都吃不下去了,只知道冲我吼:“不吃不吃我不吃!”

我大喜过望,我还在长个儿,每天都吃不饱,他不吃了,我刚好能吃完。于是,我以风卷残云之势,将碗里的饭扫得干干净净的。等过一会儿玉玉饿了,他终于从墙角挪过来,但是看到的,只有两个空荡荡的碗。我盘腿坐在碗边,仰头看他,嘴角有一粒风骚的饭粒。

他大概是饿狠了,指着我只说出一个“你”字,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从那天起,玉玉就病了。我就照顾他。照顾了许久,等某一天他神清气爽的时候,他终于说了那句话——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当时他抱着我,说得特别豪气、特别仗义、特别像真的。我就傻傻地点头。

当天晚上,一行人来救我们,外面发生了激战,玉玉就将我藏在柴火里,然后从鞋里拔出了一把小刀,站在门口。

有人冲进来找我们,刚进门,就被他猛地偷袭,斩杀于门前。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杀人,鲜红的血瞬间喷了出来,我整个人躲在柴火后面,吓得一动也不敢动。然而玉玉却不一样,他似乎是毫不惧怕的样子,在一群人之间东躲西藏,拿着一把小刀,仗着身高的优势,在一群大人之间跑来跑去。

但是他毕竟只是个孩子,我好几次看见他被剑砍伤了,被踹到了,但是他都不说话,反而带着笑容,一个劲地往外冲,一面冲一面喊:“来啊来啊,有本事就砍死老子啊!”

他们纠缠了许久,我瞧着玉玉,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我也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惶恐。

过了许久,突然有另外一批人冲进来,以强硬之态,只说了一句:“一个不留。”

看见那人,撑了许久的玉玉突然就瘫软在地上。我和他隔着一个柴火堆,透过缝隙瞧着对方。他躺在地上,全身是血,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眼泪不断地落下来,他突然就笑了,抬起手来,在众人没有注意的时候,用血在地上写了两个字——别哭。

我点头,却做不到。他便瞧着我,那目光,仿佛是再也瞧不见似的。许久之后,他被人抬出去了,我依稀听到有人问他什么,他答了什么,然后众人便离去了。房间里只剩下一地尸体和我自己,我整个人都瘫软在了那个搭建起来的柴火堆里,一动也不敢动。

玉玉再没有回来,周边没有一个活人,我一个人在那里,害怕得快要疯掉。当时我就想,要是有一个人来就好了,哪怕一个人来就好了。

我不知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只感觉白天变成了黑夜,我全身都一寸一寸僵住。然后我突然听到外面嗒嗒马蹄之声,随后我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声道:“搜。”说罢,便是人群穿梭之声,然后那个人一间一间房走过,温柔地喊:“殿下?殿下?”

我想回答,但是因为受到了惊吓,张了张口,却许久发不出声。我感觉身体都不是我自己的了。好久之后,我听到他脚步顿在我面前的声音,许久后,他一点一点移开了我头顶上的柴火,火光落进来,映照出了狼狈的我。我蜷曲在那里,仰头瞧着他,满脸是泪。他微微一愣,随后却叹息出声来,温和地道:“殿下…”

话刚出口,我便“哇”地大哭出声来。他伸出手,将我抱起来,然后温和地道:“不哭不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哭呢?”

我没说话,躲在他怀里,抽噎着。过了许久,我终于抬起头来看他,努力让自己不要掉眼泪,奶声奶气地问道:“太傅是特意来找吾的吗?”

“嗯,”他没有遮掩,“殿下这次,闹得太过了。”

“太傅是不是找得很困难?”见他没有骂我,我又放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