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道:“是,不过看见殿下安好,微臣便放心了。”

“太傅…”我不再说话,就只是盯着他。他抱着我,走了几步,终于察觉我的不对,转头来瞧着我,温和地问道:“殿下怎么了?”

“太傅,”我忍着眼泪,询问,“如果吾不是太子,太傅还会找吾吗?”

“若殿下不是太子,”谢子兰竟是认真地想了一下,却是微笑起来,“微臣肯定会将殿下认作义子。如殿下这般聪慧伶俐的孩子,都是讨人喜欢的。”一听这话,我突然觉得,之前我所有的抱怨、委屈,其实都不存在了。哪怕我不是太子,也会有谢子兰觉得,我是一个好孩子。

从那以后,谢子兰在我心里的地位,甚至取代了我的父皇。在童年时代,父皇给我的是荣华富贵,但不带半分温情,也没有人给过我温情,除了谢子兰。

只是在我十二岁的时候,谢子兰突然一改平日的温和,在某次替我授课的时候,猛地对我拔出剑来。

因为我信任他,将他敬为另一个父亲,所以我向父皇请求,允许他上课佩剑。然而,那一日,他便用我为他求来的剑,指向了我。

我被剑削断了半截头发,错愕得倒在地上,看着满眼通红的他。他用剑指着我,旁人纷纷拔出剑来,我和他就这么僵持着。许久后,我母后赶到了现场,远远地我只听她说了句:“你杀啊!”说着,母后便卷帘走了进来,摇着羽扇,温柔地道:“你今日大可在这里杀了她,不过你可要想好了,你谢家上下八百条人命你要不要?你谢家百年荣华,赔不赔得起!你可看好了…”母后走到我旁边来,陡然提高了声音,“你剑指的可是大宣当今太子、明日帝王,你谢子兰有没有这个胆量,拿你谢家一家去赌!”

我不知道母后与他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瞧着面前这个男人,看着他颤抖着捏紧了剑,痛苦地闭上了眼,最后竟是哈哈大笑起来,拿着剑胡乱挥砍了几张桌子后,将剑一扔,便趴倒在一张桌子边上,嘟囔道:“好酒!好酒啊!”

“太傅这是醉了吗…”看着谢子兰的姿态,母后用羽扇遮了半张脸,“咯咯”笑起来,转头询问道,“太子,你可伤到哪儿了?”

“没有。”我瞧着那个装醉的男人,半天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为他遮掩。片刻后,我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敬重的、视为父亲的那个人,想要杀我。

我忍不住颤抖了手,看着装醉的人,想下令将他拖出去问罪,但出口的,却是一句:“今日太傅醉酒,所作所为,大概都是无心之失。我大宣仁德治国,吾亦无大碍,将太傅带下去醒醒酒吧。”

众人领命,几个宫女颤抖着去扶谢子兰。我瞧着他们远去了,终于还是不放心。我终于开口,在我人生中,第一次以我的命令去杀人。

“吩咐下去,”我颤着声音,“在场之人,一个不留。”

那算作我生命中的转折点。从那以后,谢子兰再没来给我授过课。朝堂之上,也是他们谢党排挤我排挤得最多。他再不避锋芒,将谢家越发壮大,时至今日,便是我父皇,也得忍让谢家几分。

我吃过谢家人几次亏,跳过几次套,被我父皇一次又一次拉上来,次数多了,再深厚的感情,也就淡了。我本来以为这应该是大家都遗忘的事情,今日谢清运突然向我提及,我便有些疑惑。然而,我瞧着他,他却也不说话。

直到将我送到东宫,谢子兰方才说了一句相当于没说的话:“殿下,无论做什么事,我父亲都是有苦衷的。”(原作者:叶笑)

“谢公子,”我叹了口气,“这天下有苦衷的人太多了。不是每一个有苦衷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去做任何事。”

谢清运没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瞧着我,许久,他苦涩地笑开,宛如叹息一般,慢慢地道:“这样啊…”

声如江南晨初寒江上腾起的白雾,略有些迷蒙不清。

我一时间有些恍惚,谢清运行礼告辞,而后撑开了雨伞,便独自一人转身而去。我瞧着他消失在雨帘中的背影,一时觉得心上有些空荡荡的。

许久之后,小桃子唤我,我这才回过神来,走回了寝殿。

到寝殿的时候,我方推开门,便见到床上的苏域猛地坐起来,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一双眼在夜里炯炯有神地瞧着我。我颇为紧张地瞧着她,过了一会儿,便看到她“哐”的一下就倒了下去。

我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关了房门,又去柜子里拿了被子和席子,在一旁打了个地铺。

我那一夜睡得有些模糊,总是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还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一个小姑娘不断地喊:“你带我走,求你了,你带我走吧。”

我知道自己是做梦了,便也不觉得害怕,只是静静站在那大雨之中,许久了,也没瞧见一个人。反而是屁股上传来一阵剧痛,伴随着苏域的骂声:“还不起床,你能耐了!”

这骂声中气十足,我立刻惊醒,转头望过去,便瞧见苏域站在我背后,她身穿一袭红衣,脑袋上插了满头的金钗,手腕戴着一串金镯子,十根手指头上戴满了各种镶了宝石的金戒指。

苏域喜欢大红色、金色,我是知道的。按照她的话说,只有大红色才能突出她高调的人格,金色才能彰显她华丽的气质。但是,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苏域如此土豪、如此张扬的穿着。

我呆呆瞧了她半天,看她还在努力往身上装首饰,终于忍不住提醒她:“那个,苏域,咱们这次是出远门打仗。”

我突然觉得我的话有那么些不对劲,怎么感觉打仗这件事从我嘴里说出来,就像郊游一样?

苏域还在往她脑袋上插簪子和钗子,点头道:“对啊,怎么了?”

“那个,你…”我起身开始收拾地铺,“穿成这样,不太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苏域往脸上再次铺了厚厚一层粉,感叹道,“像簪子啊、钗子啊、手镯啊,还有戒指啊这种又可以当武器,又能在关键时刻卖掉换钱的东西,实乃居家旅游、行军打仗必备佳品啊!”

“是吗…”我有些难以置信,穿好衣服,给自己束好头发,然后一转头,就看到她手里有几根没能插上去、造型男女皆可用的簪子。

“殿下,”她把那些簪子在手里抛着玩,对我勾了勾小指头,“过来嘛。”

“不用想了,我不会同意的!”我瞧着她手里的东西,义正词严地拒绝,“我是一国太子,我需要形象。”

她没再说话,直接伸出手,一把把我抓了过去,然后将那些簪子插满了我的脑袋。再然后,我和她站在一起,照着镜子。我刚刚到她肩头,通过簪子的平衡,我终于和她像一对夫妻了——同样的不伦不类,同样的充满了土豪和疯癫的混合气质。

“真好。”她站在镜子前感叹,然后拉扯着我走了出去。

我们出了东宫先去校场点兵,谢清运早已经到了,和我们见过礼后,他便与苏域商量着点兵的数量。

原本父皇计划给我们六百骑兵、一千五的步兵,作为我的护卫队出去。但是苏域和谢子商一致认为将一千五的步兵换成六百轻骑,于是,最后我们点了一千二的轻骑,而后就是按照规矩来,说点豪言壮语,接着喝一杯饯行酒,便出了盛京。

谢子商是一位名将,听闻他十四上战场,十五岁便以三千兵力胜三万敌军,一战成名,站到了大宣兵法的巅峰。然而,这样一位青年才俊,却在十六岁时突然离开官场与战场,漂泊江湖,云游四海。他的兵法以快闻名,巧的是,苏域也是。

于是刚出盛京,苏域便将马车卸了,同我道:“太子,上马吧。”

我颤抖地看着面前膘肥体壮的马,突然有些心疼我的屁股。我这辈子骑马最长时间也不过只在秋猎的时候,盛京到边关青城至少需要三日时间,也就是意味着,我得在马上颠簸至少三天!

“太子妃,”我故作镇定,想同她商量一下,“你可知…”

“你不上马就跟着老子的马跑,要不老子就打死你。”我话才出口,苏域就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我闻言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她便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扔到了马上,随后便回到自己马上,高喝了一声,“走!”

而后,众人便扬鞭策马,踏着尘土,一路冲出去。

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快、最没纪律、最不讲素质的军队。一千二百人,在苏域的命令下,完全把这次路程当成了一场长途赛马,只知道一个劲儿往前冲。苏域根本不考虑人的身体素质,只考虑马的极限,她对马了解得很深,每次休息都是按照马的体力来。

本来,按照我的预计,我们路上遭遇刺杀的次数至少不下十次。然而,大概我们行军的速度太快了,快到敌人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路上只遇到三次刺杀。而且这三次刺杀都极其失败,我老远只见十几个黑衣人从密林里冲出来,苏域一马当先,从脑袋上拔出钗子,左手四根、右手四根,“唰”地一扔,重复两次,黑衣人就死光了。我根本只来得及看黑衣人的尸体,他们连耽误我们时间的作用都没起到。

以着这样的速度,我们在第三天清晨,终于到了边塞青城。

彼时太阳才冒出个头来,青城只有一些小将守着城门,见我们来了,便回去通报上司。我们一行人等在城门前,我爬在马背上,看着边塞的风景。

青城和盛京不一样,没有依依杨柳、清秀佳人,城门外就是几棵柏杨,而后便是绵绵黄沙。苏域坐在马上,精神抖擞,仰头看着那斑驳的城墙。她头上的金钗已经被扔完了,头发有些凌乱,一身红衣如血,在卷着风沙气息的晨风中猎猎招摇。

阳光一寸一寸向前蔓延,落在她身上,让她与这美丽的景色几乎融为一体。我静静地瞧着她,觉得面前这人真是美得如一幅画一般。

然而,片刻后,她便打消了我的这个念头。(原作者:叶笑)

“小桃子,”她突然出声,与我一样几乎快要死掉的小桃子立刻直起身来:“娘娘,有何吩咐?”

“等一会儿进城后,你去给我再打五十根金钗。”

“呃…娘娘,银的行不行?”小桃子商议,“五十根金钗…已经是殿下一个月月俸了…”

听到这话,我猛地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抬头,盯着前方的苏域。

我对钱是没什么概念的,大宣国对太子福利待遇好,包吃包住,还固定给月俸,时不时父皇还会给我些月奖、年终奖什么的。我很少到民间花钱,就算花钱,也可以赖账或者报销。因此,我从来不贪污、不受贿、不进行资本投资,按照父皇的话来说——以后天下都是我的,我干吗这么费心费力,说不定还会被言官举报。然而,我还是知道,一个打造簪子就能花掉我一个月月俸的太子妃,花钱也太多了!

但是我不敢管她,只能期盼她善解人意一点。谁知道苏域听完小桃子的话,却皱了皱眉头:“我只喜欢金色,你去他金库里拿点东西卖掉给我买。话说…太子,”说着,她突然转头看向了我,不满地道,“你怎么这么穷啊?当时求亲时怎么没和我说过这件事啊?”

听到这话,我依稀听到旁边有人偷笑的声音,还有我自己僵硬风化的声音。我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涌起一种冲动,我想休了她——如果可以的话。

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边关的城门终于开了,一群人零零散散地冲了出来。他们来得极其慌忙,我隐约可以看到一个士兵边跑边拉扯自己的鞋子。一行人风风火火地冲到我们面前,然后集体跪下,为首的人带头高吼:“臣,青城守将陈晖恭迎太子、太子妃!不知太子及太子妃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话刚说完,一时间,就是众人此起彼伏的行礼声。我撑住自己虚弱的身子,扬起温和而虚假的笑容,正准备说什么,便猛地睁大了眼!

我看见一只巨大的公鸡——虽然我活在宫里,没有常识,但我还是可以清楚地知道,那只公鸡,比一般的公鸡大太多了!

那只公鸡挥舞着翅膀,飞一小段路,跑一小段路。它的动作敏捷而迅速,和它庞大的身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我呆愣的片刻,那只鸡已经高高跃起,直扑我面前。当时,我只听到一声:“殿下小心——”

话刚说完,我便惊恐地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天而降,他和这只鸡一样巨大得远超出我认知的常识范围。我看着他向我扑过来,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便被他从马上扑倒在地。而那只鸡已经以一个完美滑翔的姿势落在地上,然后飞快地朝着远方跑去。

我被这样一个巨型重物压倒,瞬间觉得一口闷血涌上胸口,什么都反应不过来,我趴在地上,紧张地喘着粗气,感觉天旋地转。我在这一瞬间觉得:我是如此的虚弱…如此不堪一击。

于是我忽视了周遭所有声音,艰难地喊了声:“小桃子…”随后将眼一闭,便侧头昏过去了。

当天,青城充满了关于太子殿下如何柔弱、虚弱以及软弱的传闻——我穷、我怕老婆、我胆子小,一只鸡,都把我吓昏过去。

因为这些传言,在我醒来之后,那个将我扑倒的小将抱着那只大公鸡来和我请罪。当时已经是夜里了,我醒过来没多久,便听苏域坐在一边幽幽地道:“那小将已经抱着那只鸡在门口跪着了,你给个吩咐,看怎么办吧。”

一听那只鸡,我就想起今天早上那只鸡朝我扑过来的凶狠之态,立刻觉得气势上输了几分,软弱道:“你…你决定。”

我想,苏域必然是不怕那只鸡的。事情的确如我所想,苏域是不怕那只鸡的,她苏域以残暴闻名怕过谁啊?!于是,残暴的苏域喝了口茶,拉长了声音道:“来人,把那只鸡和人拖下去砍…”

“砍柴!”在苏域”砍死”二字出口之前,我立刻叫停。苏域朝我威胁性地眯了眯眼,我有些不安道:“那个,我没什么事,没必要吧…”

“你是太子,”苏域冷冷一笑,“你还是和我一条船上的人,一个爷们,一点血性都没有你还活着干吗?”

“我不是没有血性…”我觉得苏域的道德观有问题,便提示道,“是你太血腥了…我是一个以仁德闻名的太子。”

“仁德…”听到这话,苏域却是笑了,“叶清歌,你命好,可惜举国之力,却将你教成了这么一个蠢材。一个帝王以虚假的仁德治世可以,若真心怀仁德,怕是皇位都坐不稳。你打小学帝王之术,就学会了这些?”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说得很认真,目光里全是嘲弄,似乎我所说的一切如此可笑。我想忍下去,然而看着她那样的眼神,片刻后,却终于还是开口,慢慢道:“苏域,你一直不太了解我,但是有一点你说对了。我命的确好,所以也许我没什么心眼,但是教育这方面,我还是赢在起跑线上的。”

“你是一介公主,所以你学的是如何在皇宫里站稳位置,而我不一样。”说着,我突然有了那么点骄傲,觉得虽然我女扮男装失去了那么多,可是我也得到了很多东西。我仰起头来,如当年第一次走到朝堂上一般侃侃而谈,“我打小学的是帝王之术,为的是有经世之才。我不仅要想怎么维护我的皇位,我更要想如何让我的百姓生活富足,国家安稳,开创一代盛世。所以,你所说的,我都会懂,但是,都不学。”

“一个帝王,若以后宫女子、酷吏小人之心揣摩着天下之人,那么皇位可稳,国运可昌,但百姓却不会有好日子,也就成就不了盛世。而他若心怀天下,其身正,其心正,让天下安定,百姓富足,那他自然是天命所归,哪怕有阴险小人、奸臣贼子,又以何之名号召他人来害他?”

”苏域,我只是脾气好,”说着,我笑了笑,“但是,我并非软弱。而仁德二字,也并非意味着可欺。”

苏域不说话,她摸着手中的瓷杯。片刻后,她竟是认可我了一般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陈晖摸着汗敲门进来,询问道:“殿下,罪人木大泱和罪鸡飞飞已派到柴火房砍柴,请问殿下需要此一人一鸡砍多少柴火?”

“呃…”我下意识去看苏域,但立刻制止住了自己的目光。

可苏域已经敏锐察觉,张口便道:“砍够三天用的柴,便让他休息吧。话说,陈晖,”苏域突然转了个话题,“那鸡是木大泱养的?”(原作者:叶笑)

“是。”陈晖站在一旁,保持着恭敬的姿势,点头道,“木大泱打入营来,便养着这鸡,一人一鸡感情颇深。”

“哦…”苏域弹着她金灿灿的指套,拉长了声道,“我觉得,你们青城的军营过得还挺轻松的,还能养宠物?”

刚说完,陈晖和我便愣了,苏域却是仿佛毫不在意一般,温柔地道:“陈晖啊,我也是武将出身,军中辛苦我也能理解,只是,你觉不觉得,青城的军队,实在是过得太舒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