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们已经动手了,敢退后,那就是死。

那天晚上,三万人马,陈国人杀了一半,大宣人杀了一半。而最该死、他们最想要死的我,却好好活在这里。

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撑额笑出声来。

军行两日,我就到了连城。我特意命军队休整,然后到连城太子府去,按照木大泱说的地方,取下了账本和名单,以及谢子兰给他的保证书。

我看了一眼那保证书,立刻认出来,那的确是谢子兰的字,上面是一首小诗:

若非当年恶东风,事事难谋边城中,成得凌云享富贵,可信归家报乃翁。嘉得黄金万两余,弟奔姐走四邻松,出门又过十二载,仕世浮沉谁与同?

小诗本来只是写了一位将军走上仕途的过程,然而每句诗开头第一个字便是:若事成可嘉弟出仕。我看着这封信,想象出木大泱和谢子兰谈判的情形,不由得有些好笑。谢子兰这一生,大概都没被谁逼着写过这样的保证书吧?

我苦涩地将信重新装了回去,然后打开这些年来木大泱所接触过的人以及他所能打听出来的后面的人的名单。马车摇摇晃晃,我换了个姿势,躺着去看,然而看了不过片刻,我不由得惊得坐了起来。

小桃子在外面听着我的动静,有些担忧的喊:“殿下?”

我不敢说话,急促地呼吸着。小桃子便让马车停了下来,上了马车,隔着车帘道:“殿下,小桃子进来了?”

说完,见我没动静他终于走了进来,马车又重新动了起来。小桃子碎碎念着到我身边来,拾起我脚边的账本,然而只是扫了一眼,小桃子立刻便合上了账本。

“殿下是要查案吗?!”小桃子连忙跪了过来,忙道:“殿下,这案子查不得!”

我不说话,呆呆坐在榻上,小桃子跪着上来抓住了我的裤脚,急道:“殿下今尚是太子,刚掌兵权,此案几乎涉及所有世家,殿下若是查案,小桃子怕......小桃子怕......”

“你怕什么?”我慢慢回过神来,目光转向了他。小桃子不敢再说话了,我不由的苦笑起来:“你怕他们废了吾,还是杀了吾?”

“吾是太子......”我有些迷茫地喃喃,“可是吾居然怕他们这些世家杀了我......何等懦弱!”

“殿下......”小桃子瞧着我的模样,有些害怕,“殿下可待到羽翼丰满......”

“我要去动世家,不动,羽翼如何丰满?”我慢慢敛了目光,然而片刻后,我不由得笑了,“我的确动不了。罢了......罢了。”

说完,我闭上了眼睛,猛地靠回车壁。

行军第七日,我便到达了青城。而与此同时,养好了伤的谢清运又再次上了前线。我和他的队伍刚好错开,连见面叙上一叙的时间都没有。

到的时候,青城已经是重兵把守,我方到城门,便已知道,里面大概是布置好了龙潭虎穴。

然而我带着五万兵马,要镇住一座小小士兵大多出去的城池,这过于容易。

一进城里,我便瞧见许多百姓站在过道两边,那些百姓大多都是老弱妇孺,鲜少有丁转壮男子,他们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谁。这里面有个姑娘,穿着一袭绯衣,撑着一把绘着漾开芦苇的水墨油纸伞,静静站在人群后面。她面容平静,却又似乎带着几分瘾藏在心底的欣喜,因为气质出众,哪怕她站的老远,我也从人群里一眼看到了她。

她也看着我,或者说是我的方向,似乎她找的人应该在我周边,我卷着帘子静望着那个姑娘,直到她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百姓们都很沉默,鲜少说话,有些姑娘看了半天,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入城之后,士兵们被领着去了郊外最进的兵营,我便带了一千人到了临时的住所。府邸门口早已站满了官员,他们神色肃穆,仿佛我是洪水猛兽一般,我不由得嗤笑出声来,放下了车帘,直到马车停稳。

下车时,小桃子拉着我的手,暗中道:“殿下,切勿冲动!切勿冲动!”

我但笑不语,等走近那些官员,他们纷纷给我见礼,跪下去高声道:“见过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位辛苦了。”我笑意盈盈走上去,搀起了华州知府陈寅的手,关怀道:“近来战事不顺陈大人们辛苦了吧?一别不过数月,大人瘦了呢”

听得我的询问,陈寅面上露过一丝诧异,随后立刻低下头,忙道:“劳殿下挂心,这是臣的本分。”

我但笑不语,同一干人等一同入内,随着入内的,还有我身边随行的一众御林军。一干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仍旧忐忑地跟在我后面。直到进入正厅,大门关上时,终于有人耐不住,突然喘着粗气瘫倒,艰难道:“殿…殿下…臣…”

“啊,梁大人,”我看着那人,手一挥,随行的御医立刻上前去给他把脉,我满脸关心道,“还好吾有随身御医,梁大人还好吗?”

一听这话,这位装病的青城知县梁成立刻僵了僵身子,慢慢放缓了呼吸。其他所有人马上跪了下来,慌张道:“臣知错,臣…”

“诸位大人别先忙着认错啊。”我看了一眼周边的御林军,士兵很识时务地上前,将那些人立刻强行扶了起来,按到了椅子上。

众人一时不敢再开口,而我也不说话,面无表情地装着淡定。

在进行恐吓之前适当的沉默是必要的。虽然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想,但是为了这个必要的过程,我还是故作深沉地端起了茶,在众人的沉默间,喝了口茶。

喝完茶后,我终于开了口:“吾知道,你们怕吾查案。”

“殿…”离我最近的陈寅又要开口了,小桃子眼疾手快,一个苹果就塞进了陈寅的嘴里。

“殿下说话,不喜欢被人打断。”小桃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笑眯眯地说了一句,“陈大人,吃苹果,啊?”

陈寅看着小桃子,片刻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将苹果从嘴里拿出来,转过了头去。

我不由得笑了:“可是你们怕什么呢?吾的母后,本就是世族嫡女。林景,”我随便点了跪着的一个人“论起来,你还算是皇后的家人,也就是吾的亲戚。而在场诸位,也大多出身世家大族,为什么你们会怕吾查案呢?”

“水至清则无鱼,军饷的事,从来没干净过。吾从来就不打算管,没想过要它多干净。只要你们不出大的纰漏,吾就不会说什么。不过,谁给你们的胆子,”我猛地冷下声来,“给太子妃的粮草,你们谁敢动?!”

听的这里,众人立刻跪了下来,拼命在地上磕着头。我没说话,端着茶杯,再次抿了一口茶,听着那些官员的求饶声。、

片刻后,我将茶杯猛地砸到地上,站起身来。

“你们听好,”我看着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官员,冷声开口,“过往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我不想动世家,但是你们别逼我。我的妻子,当今太子妃苏域,她现在在战场上,后面的粮草如果再出一点纰漏…”说着,我不由得笑了,“她好好的,吾就保证你们活得好好的;她若是少了一根汗毛,你们就等着全族陪葬!吾仁德,”我慢慢拔出剑来,猛地指在最前方的大臣头顶,高喝出声,“但绝非软弱可欺!”

“是!”众人齐齐高喝。陈寅跪在前方,扬声道:“臣等定不负殿下所托,此次粮草,绝无纰漏。”

“很好。”我点了点头,将手上的剑往旁边的侍卫一扔,随后带着温和的笑容走上去,扶着陈寅道,“就劳烦众位大人了。太子妃乃吾的心头肉,吾一时失态,还望海涵。”

“太子与太子妃伉俪情深,”陈寅大概还适应不了我这翻脸速度,面上快哭了,却还是强撑着拍马屁,“着实令臣等羡慕。太子今日所言,本就是臣等本分,是臣等失职。”

“那吾就将一切交托给大人了,”我拉着陈寅,送往门外,“待战事顺利,他日太子妃凯旋,吾不会忘了大人辛苦的。”

“不敢不敢。”陈寅一路说着谦辞。我亲自替他开了门,站在门前,温和道:“诸位大人,既然明白了,就请回去吧。吾略感疲惫,改日再与大人再叙吧。”

众人立刻同我行礼,而后像逃一般,匆匆忙忙出去了。我静静注视着他们奔跑时抖动的肥肉,片刻后,不由得笑了。

“让人带路。去大泱家。”

我转身同身后的小桃子吩咐:“带上名牌,吾给他送过去。哦不…”我想起来,有些恍惚,“他是让我给芳娘的。”

当日下午,我还是先去了木大泱家。他的弟弟们去私塾上课了,只留下母亲和妹妹们在家,我同她们聊了一会儿,等走了以后,我才让人告诉她们大泱的死讯。当时我就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的哭声。

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还是强撑着自己站在那里。

天慢慢下起雨来,小桃子替我撑着伞,有些不安道:“殿下,回吧。”

“小桃子,”我喃喃出声来,“我突然很想苏域。”

我突然想他在这里。

      

如果他在这里,他一定不会像我这么窝囊。什么世家,什么太子之位,他估计都是轻蔑一笑,把那些人一路抓了、斩了,最后再趾高气昂地站在金銮殿上高喊:“老子又不怕死,你们这群蠢货要是能杀了老子就来杀啊!”

想到这副场景,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如果吾是他就好了。那些害死大泱的贪官们,吾一定统统斩了他们…谁?!”

还没说完,我突然察觉有人,猛地回头,便看见了一个女子。

她穿着绯红的长裙,撑着一把绘着芦苇的水墨雨伞,静静站在那里。我看着她有几分面熟,片刻后终于想起来,她是在我回城路上遇见过的姑娘。

“奴家陈芳,”那女子盈盈一福,先报上了名字道,“见过太子殿下。”

一听这个名字,我不由得有些诧异。我知道芳娘长得不错,但没想到竟是这般美。和这边塞小镇不一样,这个女子,带着江南的温婉,与这里,格格不入。

“是…芳娘啊。”我从袖子里,慢慢掏出了大泱的名牌,走到她边上,递给了她。她静静瞧着我手上的名牌,面色无喜无怒,我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慌乱道,“他让我将这个带给你…”

“他在哪里?”芳娘静静注视着我手上的名牌,却是格外镇定。我一时失了言语,而面前这个女子,却是径直拿走了我手上的名牌,温柔道:“烦请殿下带路,奴家想去接他回家。”

“毕竟,奴家已经答应了他的婚约,”芳娘平淡而镇定的说着,一丝犹疑都不曾有,“无论他是生是死,奴家都是他的妻子。”

“芳娘,你还年轻,”听到她的话,我不忍唏嘘,悠然生了一种想帮她的想法,劝道:“吾可为你指婚,皆是…”

“殿下,”芳娘却是连听都不愿听下去,径直打断了我的话,“奴家想要接他回家。”

她一直很平淡,直到这一声几乎走音的句子,我才终于注意到,她捧着名牌的手,微微颤抖着。

我终是无奈,点了点头,便让小桃子备了马车,然后带着芳娘去了临时的太子府。

彼时坐在马车上,雨声淅沥,车晃动着,让我有了些睡意,但毕竟有个外人在这里,我也不太好睡过去,只能同芳娘搭着话。

“你之前见过木大泱吗?”

“见过。”

我点点头,不出意料之外,毕竟对于一个没见过的人,仅凭书信便能有这样深的感情,也的确不是很有可能。

“在哪见的?”我随意开口。

芳娘沉默了片刻,终于道:“奴家本是原白城守将陈轩的女儿,当年奴家十三岁,大泱是父亲手下的得力干将,父亲本有意将奴家许配给他,故而奴家早就识得他…”

陈芳平淡的声音,说着那些过往的事情。

我的心突然绞痛起来,我想打断她,却不敢打断。我感觉她言语中有种莫名的力量。让我内心所有的东西都搅了起来。

“那时候,拨下来的军饷远远不够,上面只会不断和父亲说让他自己想办法,守住白城,可是父亲哪里来的办法呢?开战之后,许多士兵都跑了,大泱是聪明人,他知道自己留下必死,于是最后一次攻城的前夜,他也跑了。只是跑到一半,便被父亲抓住。他哭着求父亲,想逃避军法,父亲心软了,最后,父亲在第二天投降。”

“因为父亲投降,当时的士兵大多活了下来,在后来大宣胜了之后,他们有些驻守了白城,有些又驻守到其他地方去了。而我父亲则因罪被凌迟处死,家中男丁处斩,女丁则成为官妓。”

“我被流放到了青城的青楼来,而他刚好也到了青城。我经常坐在栏杆上瞧着他,我知道,他也会偷偷瞧我。”

“那一年他立了大功,本来要受赏黄金百两,但他什么都不要,只是求人销了我的娼籍,还了我自由之身。他以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清楚着呢。”

说着,陈芳微笑起来,转过脸,瞧着我:“大泱是战死的吗?”

我没说话,只感觉马车一晃一晃的,让我有些恍惚。我感觉我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我过往所不能触及的。

于是陈芳又问了一遍:“大泱是死于敌军之手吗?”

“是…”许久,我终于闭上眼睛,艰难道:“大泱在与陈国交战之中不幸战亡,乃我大宣好男儿,吾会追封他为将军,吾保证,他能风风光光、带着荣光入葬。”

“是吗…”陈芳苦笑起来,片刻后,她幽幽一叹,温柔道,“殿下,大泱不可能战死。”

“他说好会代替我去查粮饷案,说好会代替我去向圣上讨个公道。如今大局已定,账册已有,他怎么可能战死在沙场上?!殿下!”陈芳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红着眼,最后一次问,“大泱是战死的吗?!”

我浑身颤抖起来,再说不出话来。我感觉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陈芳的眼泪一起。

我看着她的眼神,仿佛是有火焰在里面燃烧,那火焰似乎是将我放到了十字架上,它是公正,是正义,是我这么多年来学的责任,是那一夜战士流到我脚边的鲜血。它的火舌烫得我的心疼得发出了刺刺的声响,然而我懦弱得只能瞪着这个平民女子。

我终于开口,一把推开了陈芳,沙哑着声音高吼起来:“是!他是战死!只能战死!不然就是吾要去死!”

“你们以为吾是谁?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抹了一把眼泪,狼狈地坐直了身子,“吾告诉你们,从来不是!孤要看着父皇的脸色,看着世家的脸色,看着天下百姓的脸色。你们这个案子不是孤不想办,是孤办不了!木大泱拿着命来逼吾,你也逼吾,可是吾办不了就是办不了!难道你们还指望着,吾为你们一个案子,断送掉吾的一生吗!”

“我也有私欲。”我颤抖着指着自己的胸口,眼泪和鼻涕流了一脸,狼狈的不堪入目。陈芳看着我的目光慢慢冰冷下来,甚至带了几分嘲讽。我被她的目光逼着,强忍着冲动,慢慢道,“我没想过要名传千古,成为一代明君,我只想安安稳稳过这么一辈子。军饷案,我会查,可是不是现在。”

“那是什么时候?”芳娘听着我的话,面上已经全是嘲讽了。我深吸了一口气:“等我羽翼丰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