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用等了。”芳娘笑了起来,“您这一生,都不会彻查军饷案了。”

“您说您就想好好活着,可是殿下,一个太子,一个帝王,怎么可能安安稳稳地活着?”她说着,马车停了下来,外面传来侍卫通报到了的声音,我被她的话说的一时愣住,她继续道,“您靠百姓供养长大,您的疆土靠百姓的血肉之躯守护,您本来就理当成为一位战士,保护身后千万子民,为此抛头颅洒热血,哪怕死于阴暗的战场,也在所不惜。可是您却想安安稳稳地活着,想满足一己私欲。殿下,一个太子、一位君主的无所为,对于百姓而言,与残暴无异。”

“我错了。”芳娘吸了吸鼻子,微笑着仰起头来,“我和大泱都想的太简单,我们以为我们拿命找到证据,找到您,我们就可以求得一份公正。可是我们没想到,大宣的未来,竟是交给这样一个人。”

说着,芳娘站起身来,语气中满是不屑:“这样懦弱、不堪的一个人。”

说完,她便卷帘走了出去。

我呆呆的看着她原来坐着的位置,许久,终于颤抖着手,卷起了帘子,走了出去。当天下午,芳娘带走了大泱的尸体。她走的时候我去送她,她却已经恢复了笑容,娇媚的笑挂在脸上,仿佛不会落下一般。我静静目送着她离开,一时有些恍惚。

我觉得她说的是对的,我的血液在翻滚,心里有一个太过可怕的念头。

可是我克制住了自己,为了平息自己的躁动,当天晚上,我就去了不远处的一个寺庙清修。

我每天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抄佛经。念佛,驱赶所有不该有的念头。然而那些念头越发强烈,我想去查这个案子,我必须查这个案子。

我忍不住给苏域写信,本来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华丽的骈文,表达了一下我对他的关怀及对战争的厌恶,但是我想大概看不懂或者不屑看,最后我思索了很久,终于只是写了八个字:我很想你,好好保重。

苏域给我的回信是在一周后。当天华州知府举办了一个宴会,给我发了邀请函,我以清修为理由拒绝。也就是那天,同邀请函一起来的,是苏域的信。

他的信很厚,洋洋洒洒一大堆废话,基本都是在抱怨他的副将、前锋,甚至做饭的火头兵有多蠢。末了,他说:“老子知道他们蠢,但好在老子是个天才,这么蠢也能战无不胜。在后方要乖,喜欢干吗干吗喜欢砍谁砍谁,砍完了就说是扔到战场上不小心被敌方砍了的就好。别怕,一切有我。”

看着这句话,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桃子战战兢兢地问:“殿下,您笑什么?”

我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孤想砍人。”

小桃子扑通就跪了,开始抱着我的大腿求饶。我摸了摸小桃子的脑袋,也就这时候,一个侍卫风风火火而来,停在了门口。

“殿下,”侍卫禀报,“华州知府陈寅大人遇刺,刺客当场擒获后自杀。”

“谁干的?!”我一时有些诧异,同时心里暗暗叫好。侍卫一字一句:“一位叫陈芳的舞姬。”

我脑子轰的一下变成了空白。我感觉有一堵墙在我心中轰然坍塌,有什么东西挟着雷霆之势奔涌而出。我轰然起身,直接让人备马冲了出气。

到城门口的时候,我老远看到一个女子,被人扒光了挂在城头。那时夕阳西下,这个女子祠裸的身躯在阳光下被渡上了一撑金色的微光,她静静吊在那里,面色一片安然,甚至还带了隐隐笑意。我突然想起入城那日,她一袭绯衣,在雨中撑着一把水墨雨伞,身姿翩然若柳。

我停住了马,慢慢抬起头来。一瞬之间,思绪千回百转。

我想起火光下大沐泱坚毅的神情;

想起三年前白城那一战;

想起年幼时跪在水榭中,谢子兰教我的点滴;

想起陈芳说的那句话。                      

她说,一个太子,一位君主的无所为,对于百姓而言,与残暴无异。

这些话在我耳中反反复复闪过,此刻我瞧着她的尸体,终于将这些言语刻入了血肉。

我要不起一世安稳了,我曾经有的一切全然坍塌。这一瞬间我终于知道,他们赢了,他们用生命,用骄傲赢得了这场战争的胜利。

“来人,”我嘶吼起来,“调兵!给我调兵,围了陈府!”

所有人愣住了。小桃子上前,想要说什么,我猛地拔出剑来,指向了他:“今日谁敢劝吾,吾就让他先下去等那些畜牲!”

终于没有人再敢说话,我拿着剑,手虽然是颤抖的,心却是一片安宁。我想起苏域来,他说,别怕一切有他。

我不怕,苏域,真的,此时此刻我一点都不怕。

我的心终于得以安放,我对得起所有人和我自己了,我一点都不怕。

当天夜里,我抓了上上下下军饷案所有涉及官员一共一百二十人,为首的十二人当天晚上直接问斩。

我审他们审了一夜,顺着往上摸,发现这果然是一条巨大的利益链,而链条最末端处,便是谢家。我拿到了关于谢家许多人的证据,结果发现都只是谢家的蝼蚁。我内心知道,其实最后面那个人是谢子兰,可是他做得太精秒,精秒到我跟本无从下手。

于是我只能在消息还没传回盛京的时候,连夜先回了盛京,带着所有证据,打算到大理寺立案彻查。只要查,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我怀着这样的心思日夜兼程到了盛京,当天夜里直接入宫求见了父皇。父皇以在和贵妃调情为由拒绝接见我,我便直接冲进去,把父皇吓得从龙床上滚了下来,抓起靴子就往我脸上砸。

“小兔崽子!”父皇在贵妃的尖叫声中狼狈地穿起衣服,怒吼道,“有什么事不能等一个时辰吗!你赶着去死啊?!”

“是,”因为连夜赶路,我觉得精神头不太好,虚弱道,“如父皇所言,儿臣赶着来死了。”

听到我的语气,父皇终于觉得不对,将贵妃遣了下去后,不耐烦道:“发生了什么事,竟是要逼着你去死?”

“儿臣请求彻查军饷案。”父皇刚说完,我便直接跪了下去,抬手举起了手中的账本。

父皇沉默了片刻,开口道:“你果然是赶着来死的。但是清歌,朕不能看着你去死。把账本烧掉,你什么都不知道。这个案子涉及太广,你可以查,但不能彻查。”

“求父皇准许大理寺,彻查军饷案!”

“大理寺…”听到这话,父皇笑了,“莫非你还打算查皇亲贵族、朝中重臣不成?!”

“求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我再次重复,父皇脸色变了,他从床上直接冲了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落到了我的脸上。

“清醒点没有?”父皇居高临下瞧着我,目光中全是冷意,“你这是干什么?以为自己是忠臣,是义士?你现在根基不稳,朝中只有你是朕的亲生儿子没错,但是皇家血脉只有你吗?想想朕是怎么继承的皇位!难道朕是先皇血脉?叶清歌,别上一次战场就被热血冲昏了脑子,你是太子,做好你该做的是就行了!”

“那么,儿臣该做的事是什么?”我抬起头来,忍不住笑了,“儿臣与父皇等皇族之人,皆由百姓供养,由百姓守护,此刻百姓受难,儿臣该做的是什么?”

“是好好带着,把你想要做的事情埋在心底,等你登基为帝,可以扫平世家的时候,再去做这件事。”

“扫平世家…”我笑出声来,“父皇,我要等到什么时候?中间又要有多少人因此而去?而今日我不敢动他们,来日,我就敢了吗?”

“皇族如今纵容世家,他们有钱有权,等来日,我又拿什么去扫平他们!”

“父皇!”我再次叩首,头重重地磕到地上,“儿臣请父皇准许大理寺立案!”

“滚!”父皇一脚踹了过来,怒吼出声,“那些蝼蚁的命关你屁事!”

“请大理寺立案。”我勉强翻坐起来,又跪回了原来的位置。一次又一次,不断叩首。

父皇连踹了我几脚,终于不耐让人将我拖了下去。临到门前的时候,他突然又叫住我。

“叶清歌,”他坐在大殿里,目光一片清冷,“大理寺不会立案,这个案子,别人可以查,你不可以,因为你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我现在唯一的责任,就是让你安安稳稳当着太子,等我百岁之后,再登上这个位置,等到时候,”说着,他慢慢笑了,“朕就再也管不了你了。”

我听着这些话,看着父皇眼里从来没有过得柔情愣了片刻,也就是那时候,我被拖了出去。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拖出了宫门。我挣扎着惊叫起来:“放开吾!放开!”

我一次一次挣开侍卫,往前冲过去,侍卫一次一次将我拉出来。天上劈过一道道闪电,电闪雷鸣之间,暴雨忽至。

父皇端坐在宫门之内听着我的嘶吼,却一直没有开门。

最后,我终于失掉了力气,被侍卫架着推出了宫门之外。小桃子跪在一边哭着抱着我的腿,高喊道:“殿下,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说话,站在宫门口,片刻后,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里只是简单的放了一些我路上用的物品,剩下的,都是满满的名牌。我颤抖着抚上那些名牌,一瞬之间,脑子里居然划过一个人的面容。

那个人教我成人,教我明白这个世间道理,君王之责,又在成年后,用剑一次又一次将这些道理打破。我突然想同他说说话,想同年幼时一样,让他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该做,什么不该。

“启程!”想到这些,我高喊起来,“去谢府!去谢子兰家!”

皇宫离谢家不远,不过片刻,我便到了谢子兰家。我急急地从马车上下马,敲响了谢家大门,然后,在大门开启的片刻,我一把推开了侍卫冲了进去。

“谢子兰!出来!谢子兰!吾来了,出来接驾!”

我嚣张地冲进去,谢家一时间被我吵得人仰马翻,一盏盏灯迅速亮了起来,侍卫、家仆迅速聚集。我一路直冲到谢子兰的卧室门口,我到的时候,谢子兰已被惊醒,站到了卧室门前。

他依旧是我记忆里的模样,长身玉立,面容平淡。岁月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几缕白发隐在青丝之间。

“臣谢子兰,恭迎殿下。”他朝我行了个礼,随后站了起来。我看着他,“太傅”二字荤绕在唇齿之间,然而许久,终究被我咽了下去。

我默默注视着他,不敢上前,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我脸上,模糊了我的视线。而谢子兰抱着暖炉,披着长衫,站在书房前方,默然看着我。

“谢大人,”我终于开口,将一堆名牌扔到地上,那些名牌还沾染着血色,混合着雨水再流散开来,露出上面已经模糊的名字。谢子兰随着名牌撞击地面的声响低下头去,静静看着那些名字。

“大人可知这是什么?”我颤抖着声音,弯下腰来,一个一个铺开那些名牌,“这些是战士挂在腰间的名牌,一场大战之后,尸体常常因为过多,只能就地掩埋。他们的尸身回不了故乡,便将名牌带回去,让家人给他们做一个衣冠冢。他们都还是大好男儿,用性命保家卫国,可是大人,你可知这一战,他们之中,有多少不是死在敌人的箭下,而是他们所保护的人的阴谋之中?”

“他们在征战时吃着掺杂着石子的粮草没有怨言,穿着掺杂了麦秸的棉衣没有恼怒,他们只想赶紧打完仗归乡。可是大人,已经如此卑微,如此忍耐的他们,为什么还是没能回来?足足一万五千人,被自己的军队活活围困至死,大人,你能否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

他没说话,只是静静瞧着我。雨落到地面上,形成了积水,“哗哗”地流过我的脚背,仿佛是那天晚上,山谷里流过的血水。“有个人叫大沐泱,家里穷,负担重,迫不得已当了兵,一直没娶媳妇。他好不容易存够了钱,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喜欢的姑娘,他答应那个姑娘战事结束就回来娶她,可是他还是死了。姑娘等到他的棺木回来,跪在我府前祈求彻查粮草案。我那么努力了,但那些世家太强大,根基太深厚,哪怕我是太子,都处置不了主谋。”

“我要求稳,我要顺藤摸瓜,我甚至连那些蝼蚁都不能砍。于是这个姑娘穿的漂漂亮亮的,假装成舞娘,带了把小刀,混进一个贪官的家里,用自己的性命去杀了那只蝼蚁。”

说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哽咽了声音:“我曾以为自己冷血,胆小,懦弱;我曾以为我也可以如你们一样,将人命视如草芥;我还曾以为,我可以无视这一切,追求天下的平衡。谢大人你在我年幼时教会我如何做一个好的帝王,你说要学会无情,却要懂得大善。可是大人,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大概不是一个好太子,也不是一个好的帝王,我无法克制自己内心的冲动,我…”

“你要怎么样呢?”他终于开口,打断了我,“你能怎么样呢?”

我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目光平静淡然的男子。他和我记忆中一样,冷静、沉稳、泰然。哪怕我已经失态至此,他却也只是淡然观望。

  

       

“谢子兰,”我站起身来,听着雷声,雨声,风声,一字一句,慢慢地道,“吾哪怕是拼了这个太子之位,也一定要让你们这些世家,得到自己应有的惩罚!”

“是吗?”听到这话,谢子兰却笑了,抱着暖炉,温和地道,“那么,微臣恭候。”

说完,他便转身进去,关上了书房的大门。一瞬之间,我感觉自己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我蹲在他门前,收拾着那些名牌,念着他们的名字,泪水大滴大滴落下来。

我知道他在嘲笑我的懦弱,我知道他在鄙视我的无能。哪怕我已经如此用尽全力,吼着这样充满了勇气的句子,可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已经是我最大的懦弱。这么多年,我始终习惯了将他当老师,当作我的父亲。我内心里始终保留着那么一丝丝对于他的温柔,这一点,他与我,都再明了不过。

我蹲在地上,感觉内心一点点平静下来,许久,我终于想起那么一个人来。

他坐在我身边,低头看着我,周边萦绕了青草的香味,我仰头看着他。星光和灯火落满了他黑曜石一般的眼,他那么认真地和我说:“叶清歌,我喜欢你,与身份无关。哪怕你是个男人又怎么样呢?我喜欢的只是你,叶清歌。”

我慢慢地站起来,感觉雨渐渐小下去。

我想我得回去了,因为喜欢我的那个人,他还在战场上。而我要把他身后的战场扫得干干净净,等他归来。

四更天,天色微亮。

太子走后,谢府马上迎来了宫里来的第二拨人。谢子兰干脆穿了官袍,点了熏香,接待这位从宫里来的使者。

那是个女子,穿着华丽的长袍,饶是外面刚下过大雨,雨水却也没有沾染她衣角半点。她自带了仆人和茶叶,在他的客厅仿若自己的宫殿一般,泰然自若地看着她的仆人给她泡茶,而她则抱着暖炉,斜卧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多年未见,”她温和地开口,“谢大人一如往昔。”

谢子兰没说话,他端过旁边侍从递过的茶,轻抿了一口,连敷衍都不愿意给面前的女子。然而女子却毫不在意…哪怕她已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妾身初见谢大人,彼时谢大人似乎官居不过四品,谢家也不过一个平凡世家。”女子把玩着腰间的配饰,提及当年。

谢子兰微微皱了皱眉头,不满地打断她的话:“林婉清,你说这些做什么?”

“妾身不过就是想帮谢大人想起一些事来。难道谢大人以为,当年的事,妾身真的一点都不知晓吗?”林婉清捂着嘴,“咯咯”笑起来,“当年妾身与安王叶华安情投意合,嫁与王爷为妻,后来宣德太子叶熙德在与妾身相见后钟情妾身,却又碍于伦理不敢强抢。这些,谢大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