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子兰不说话,冷冷地看着林婉清。林婉清换了个姿势,继续道:“谢大人不知道没关系,但另一件事,想必谢大人是知道的。我的夫君,叶华安,和宣德太子叶熙德有七分相似,那年北褚与大宣一战,大宣降,宣德太子自愿前往为北褚质。就在大宣上下无不对这位太子的风骨大加赞扬的时候,你与叶熙德,却悄悄将我的丈夫易容改装后,送往了北褚!”

听了这话,谢子兰浑身猛地一震,豁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前方的女子。林婉清站起身来,朝着谢子兰走近:“怎么,谢大人以为您与宣德太子做得天衣无缝,我身为安王的妻子,也能受你们蒙骗,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是谁吗?!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只是我没有办法,我不过一介女子,丈夫已经被你们害了,我除了忍,除了装作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可是谢子兰,我忍,不代表我要忍一辈子。我朝堂上争不赢你们,后宫我还赢不了吗?叶熙德不会有太子,”说着,林婉清笑起来,“他这辈子,终究是要输在我手里。”

“你早知道,”谢子兰惨白着脸,苦笑起来,“所以…你杀了敏之,就是为了报复我,是吗?”

“敏之…”林婉清回忆了一下,“是啊,你的妻子,是叫苏敏之对吧?当时我怀了孕,恰好,她也怀了孕,于是我趁着你不在,将她抢进了宫里。我生孩子那天晚上,我准备了三个孕妇,给她们都喝下了早产的药,包括苏敏之。”

“四个孕妇里,只有苏敏之一个生了女孩儿,包括我,生的也是男孩儿。”林婉清对着谢子兰比画了一下,“喏,那个女孩儿生下来的时候,只有这么大。你瞪那么大眼晴看着我干吗?谢丞相,您不是出了名的泰然淡定吗?怎么,现在害怕了?您的手为什么在抖啊?”

说着,林婉清将手覆上谢子兰颤抖着捏成拳头的手,温柔地笑开:“是啊,就是您想的那样。我不会放过所有害过华安的人,叶熙德也一样。他不会有儿子的,所以,我将您的女儿留下了,剩下的人,包括您的妻子苏敏之——都被我杀了。”

“这动静太大了,叶熙德发现了蛛丝马迹。他发现我杀了苏敏之,他喜欢我,又和你是好兄弟,于是他帮我抛尸,帮我找了个男孩儿放在苏敏之尸体旁边,给你活下去的勇气。”

“贱人!”听到这里,谢子兰终于忍不住,扬起手来便往林婉清脸上扇去。旁边一个侍卫眼疾手快,猛地借截住谢子兰的手。林婉清蹲在地面上,静静地看着谢子兰,目光无喜无怒,安静若死。

“你心痛吗?”她慢慢站起身来,将手放到心上,大喝出声,“记好这一分钟的感觉,二十五年前的林婉清,就是这么痛苦!但她明明知道真相却不能言明,还要笑意盈盈奉承着你们这些禽兽!禽兽!你们拿着我丈夫用命换来的荣誉,抢占了他的一切,你们以为所有的一切都能让你们为所欲为吗?!我告诉你们,”林婉清退了一步,急促喘息着,“哪怕老天爷瞎了眼,我也要为华安报仇!”

“你在叶清歌十几岁的时候就知道苏敏之是我杀的对吧?你为了让我痛苦,几次设局想要杀掉叶清歌。这一次,你用一个陈国、整个大宣为她挖了个深坑,你知道,依照她那良善的性子,她一定会挑战整个世家,她就必死无疑了对吧?甚至于,你还从探子那里得知她是个女子,你有王牌让她一击毙命,对吧?我告诉你,谢子兰,”林婉清大笑起来,“她要是死了,死在你手里,我再高兴不过!她是你的女儿!是你的!”

听到这句话,谢子兰呆呆地看着林婉清,终于像失了力气的人偶一般,颓然坐回椅子上。

“事到如今…”谢子兰沙哑出声,“你来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为了让你选啊。”林婉清笑起来,“你可以选择继续走下去,坐视不管,让清歌去死,但就是你杀了她。你也可以选择去帮叶清歌担这个责任,救她,但你必死。因为你若不死,我也是要让她死的。”

“其实,你就是想逼着我去死,对不对?”谢子兰笑出声来,“那我若说不呢?”

“她是苏敏之的孩子,”林婉清笑出声来,“你若选择活,那我必让她死。她死了,能看见你痛苦,我亦很是开心。”

“林婉清,”谢子兰颤抖着声音道,“你养育了她二十年,就真的一点感情都没有吗?!”

“感情?”林婉清弹弄着指甲,懒洋洋地道,“我从来只把她当成一把剑,哪里来的感情?倒是你,谢子兰,你以为,我当年让你当她太傅是为什么?你把她当孩子教了那么多年,倒应该有些感情吧?”

谢子兰不再说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林婉清看了他片刻,见这个叱咤风云了半生的风流丞相再没有任何动作,终于觉得无味,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带着人推门离去。

谢子兰呆呆地听着声响,感觉清晨的微光一寸寸照进房内。

他抬起头来,仿佛看到门口有个女子,拉着年幼的叶清歌,她们逆光而站,对着他,微微浅笑。

“子兰,”那女子开口,“我来了。”

一瞬之间,他年少时的爱恋带着那个孩子,破开时空而来。然而他知道一切皆为幻象,只能抬起手来,颤抖着捂住了面容,任眼泪湿润手掌。

年过半百,他却仍旧如同孩子一般,呜咽出声。

“敏之。”

他唤,声音出来的瞬间,仿佛有个穿着太子华服的孩子,站在他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偏过头去,看着那个包子脸的清秀孩童,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太傅,”她说,“别哭。”

谢子兰静静地看着阳光下的幻象,片刻后,闭上了眼睛。

 

第五章

我准备好了折子、账目和三军将士的名牌,在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站到了正乾殿门口。

清晨的风带着微微凉意,吹得我头脑一片清醒,我站在高处,看着百官一个又一个进来。许久后,终于等到早朝的时间,太监宣众臣进去,我站在前方,昂首挺胸,带着百官踏进了正乾殿。

谢子兰就站在我边上,从我进来那一刻开始,他就一直盯着我。我忽视了他的目光,拿着我的折子,在父皇按照惯例说“有事启奏”之后,就猛地扑出去。

“陛下!”

“陛下!”

没想到,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人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发现和我同时出列的是谢子兰。他也准备了折子,这可是破天荒的大事。

一般来说,以谢子兰的身份,他想干掉谁、想提拔谁、想说什么,自然由他养的一批狗崽子上。一般来说,上折子这种一看就是要咬架的事,是轮不到他的。

于是,我目光落到他的折子上,思考这到底是多大的事,竟然逼得谢子兰要上折子了。我看向他手中折子的时候,谢子兰再一次开口了:“陛下,臣…”

“等等!”父皇开口打断了谢子兰的话,转头看向了旁边正在弹指甲、数地板缝、无聊到死的言官们,“那个,台谏院的诸位爱卿,你们许久没有发言了,今日有要弹劾的对象吗?”

父皇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提示道:“那个,太子最近还好吗?”

言官们就是一批专业咬架的狗,这点暗示还是听得懂的。于是,在一个言官准备出列的时候,我立刻一个眼刀飞过去。可能是我的眼神太过凶狠,那个言官正准备踏出的步子停了片刻,又默默地收回去了。

“那…谢丞相还好吗?”父皇继续暗示。上次咬过谢子兰被踹过的一干言官们听见这个名字集体缩了缩头,悄无声息地往旁边退了一步。父皇怒了,一拍桌子道,“每天一言不发就领月俸,要你们这些言官何用!今天这早朝什么都别议了,就说说言官这个问题吧!”

“陛下,”我知道这是父皇打算转移话题的伎俩,不由得叹了口气,高声道,“儿臣有本要奏。”

“奏什么奏!”父皇瞪着眼睛,怒道,“朕很生气,退朝!”

“儿臣…”

“臣有本奏!”在我即将跪出去的时候,谢子兰再一次抢先一步,跪倒地上,高举起了他的折子。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之时,他高呼出声,“臣,请大理寺立案,彻查军饷!”

话刚说完,我和众人便惊呆在那里,然而谢子兰一个重磅刚下完,紧接着便下了第二个重磅:“臣,请重订税法,剥贵族免税特权、按地纳税,一视同仁。”

听到这句话,我已经明白他在做什么了。他是在找死,找死!贵族不上税的特权,是贵族的根基。而他今天上的折子,就是在动摇这种根基!

“臣…”

“丞相!”我终于听不下去,在谢子兰准备说出第三句话的时候,猛地打断了他,高呼道,“赋税大事,岂是说改便能改的,今日仅谈军饷案便可!”

谢子兰没说话,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他便转过头去,固执地说出了第三句话:“臣,请陛下授权,亲查军饷案。”

没有人说话。父皇静坐在高台上,默默地看着地上的人,许久后,他终于开口:“准。”

“谢陛下。”谢子兰跪在地上,深深地叩首。而后,他复又站起来。我呆呆的看着他,一时之间,我竟发现,我完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下朝之后,谢子兰便迅速离开,我追着他跑出去:“谢丞相!”

听到我的呼唤,他顿住了步子,转头瞧我。我跑到他边上去,喘着粗气:“丞相,你…”

“不要问,”他打断了我,站在马车前,静静地瞧着我,温和地道,“殿下,什么都不要问。只请殿下不要插手此事,臣自会还殿下一个想要的朝堂。殿下,”他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深意,“珍重。”

说完,他便转身上了马车。我呆呆的看着他上去,终于还是忍不住抓住了谢子兰的衣角,认真地询问:“丞相,你老实回答我一句话。”

谢子兰默不作声,我一字一句,十分诚恳:“您脑袋被门夹了吗?”

谢子兰毫不犹豫,衣角“啪”地甩到我的脸上,一点面子都没留给我,直接离开。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完全反应不过来,等我回了东宫,也没能反应过来。然而,不管我反应得过来,反应不过来,谢子兰都风风火火地开始办事了。他就是这些贪官的头,手里证据大把大把的,一抓一串,眼都不带眨,然而他却也不上报,似乎是抱了一次必须抓干净的决心。

他再没来上朝,短短三天之内,我便收到了他被刺杀七十三次的消息。于是,第四天,我干脆带着侍卫守在他身边,贴身保护他的安全。这时候我才发现,他这日子,过得太刺激了。

守着他的这几日,我比在战场上还累。刺客一拨拨来,下毒、设套层出不穷,随便出行一次,便到处是埋伏好的刺客。我身上的衣服几乎没有干净过,常常抱着剑蹲在门口便睡着了。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我在他门口,他一向都不管外面到底是如何刀光剑影,从来都仿若他的居室外没有人一般,认真地看着卷宗,做着记录。

朝堂之上,弹劾他的折子像雪片一样飞上来,却都被父皇压下去了。他从来都是说:“朕先看着,过几日再处理。”

谢子兰的护卫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谢家人从谢府搬离出去,谢子兰却岿然不动,每天从大理寺调兵出去,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到最后审判那天,谢子兰提前从禁卫军那边调了一支军队来围住了谢家。我知道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当天夜里,我亲自率军,将护卫东宫的三千禁卫军都带到了谢家门口,守住了谢子兰。而我抱着剑,守在他门口。我不敢进去,这样的谢子兰让我太陌生,但是又依稀有那么些熟悉,总觉得今时今日这个丞相,才与我当年记忆中的一致。

我在他门口站了大半夜,带人截下了三波刺杀。当太子这么多年,刺客我见过不少,但来势如此凶猛,数量如此之多的,我却还是头一次见。我吓得心跳加速,我终于发现,我惹怒了一头怎样的巨兽。

第三波人数最多,几乎算得上一场巷战。结束的时候,我也染了满身的血。一直在书房中的谢子兰终于打开了紧闭的房门,他扫了外面一眼,目光落到我身上,随后便动怒出声:“太子怎可如此玩闹?!今夜微臣陋宅刀光剑影,太子还要亲自来此,未免太过儿戏!”

“来人!”他叫了侍卫来,“护送殿下回去!”

“丞相,”我瞪了一眼前来的侍卫,转头向谢子兰行了个礼,“今日丞相审的案,是清歌提出来的,是清歌要审的,丞相今日生死,与清歌息息相关,所以此时此刻,清歌必须在这里。”

谢子兰没说话,我又打了一堆腹稿,准备开始说大道理,然而我一张口,谢子兰便唤我:“进来吧。”

“啊?”我一时有些转不过来。

谢子兰却道:“清歌进来吧,外面不安全。”说完,他侧了侧身子,在门口对我做出“请”的姿势。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很少叫我清歌,打从刺杀我那件事以后,更是从来没叫过,他一直都是叫我“殿下”,从不逾矩半分。小时候我缠着他,让他教我“清歌”,就像我父皇、母后一样,他却从来只是无奈地笑。后来,他缠不过我,终于私下会叫我的名字,还会像普通老百姓人家的父亲一样,将我扛在肩头。那时候他正值青年,而此时此刻他站在我面前,眼角眉梢已经有了皱纹。

我思及他现在做的一切以及后果,突然有些无法呼吸。可是我和他都知道,停不了手了。从他那天在朝堂上将两件事提出来的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被架到火焰上了。

自古变法改革的臣子都不会有好下场,商鞅如是,晁错如是,桑弘羊如是。他们都是皇帝的一把刀,用完了,刀尖染血,便得扔了。所以聪明的臣子不到万不得已都不会做这么一把刀,我想,教会我这些的谢子兰不可能不明白。可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做了这么一把刀。

我走进去,终于没忍住,在谢子兰坐下的时候,开口询问:“丞相到底求的是什么?”

谢子兰没说话,我看着他为我沏茶,神色平淡得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个案子,其实罪魁祸首便是丞相。丞相为我设局,不过是想让清歌去死,如今又为什么突然当起了好人,甘愿为一把注定折损的剑?”

“清歌有过什么愿望吗?”他没有回答我的话,反而问了我一个问题。我愣了片刻,很快反应过来:“丞相到底是为什么?”

“我有愿望。”他将茶推到我面前,垂下了眼帘,“年轻时,我的愿望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谢家带到鼎盛。那时我的发妻笑话我。后来我做到了,可是我后悔了。”

“我错了。”他苦笑起来,露出一个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抬头看着我,“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我所爱的人,能一世安稳。”

“丞相…”

“清歌,你打小聪明,却太过懦弱。你的性子良善,不适合朝堂。找个合适的时间,离开这里。”他话锋一转,却说起现在来,“如果离不开,你就狠心一点,干脆登上宝座去。谁都不要理,谁都不要信,尤其是你的母后,林婉清。”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冷下脸来。

“时至今日,丞相还不忘挑拨我和母后之间的关系吗?我的母后如何对我,我自知晓。如果这世上我连她都信不过,还有我信得过的人吗?”

“清歌…”谢子兰皱起眉来,看着我的眼中全是忧虑。他似乎想和我开口说什么,但许久,终于只是闭上了眼睛,叹息出声来。

“我知道,这次我逃不过的。只是,”他复又睁开眼,眼中恢复了平日里的平淡清明,盯着我,慢慢地道,“我以血肉之躯为殿下铺平道路,只求殿下…好好珍重。”

我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的眼。一瞬间,时光流转,我终于询问:“太傅当年,为何想要杀我?”

谢子兰笑了,慢慢地道:“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