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小就听话,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很少哭闹。

他早慧,众人都夸他日后长大,必是天纵英才。

他孝顺,不过四岁的年纪,已经会在危难时候端坐在我旁边,像一个大人一样,同我说:“孩儿乃男子汉大丈夫,母亲在此,自当保护母亲。”

他是我的骨血,我怀了他,生了他,养了他。我本想看他从年幼到长大,娶妻生子,平安美满。

然而他才四岁,便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的父亲在这里,他的母亲在这里,然而他却死去了。

死得如此屈辱,如此痛苦。

他被人用了私刑,被人扒光衣衫,皇家子弟,名门贵族,却以这样屈辱的姿态,被挂在城楼上,供人围观、耻笑,一天一夜。

而做这一切的这个人,竟是他的父亲。

我流不出眼泪,我发不出声音。我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疼得我再无言语。

我只能死死地盯住苏域,他看着我,面上竟然有了慌张之意。

“太医…叫其他太医…”他开口,转头躲过我的目光,冲着太医道,“刚才不是还活着吗!救啊!叫其他人啊!”

太医不说话,跪在地上,已全然是认命领罚的姿态。

谢清运静静地抱着他,好像以前他下朝回来,在庭院里抱着瑞琪玩闹时一样。

我走过去,向谢清运伸出手来。

他抬头看了看我,低下头去,终于放开了瑞琪,我蹲下身,抱过瑞琪,轻轻抚上他柔软的发丝。

他真的去了啊,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变得沉重。我将他揽进怀里,周边终于不再有声音。我总觉得他其实就是睡着了,就像小时候一样。睡不着便要我抱着,摇啊摇,便就睡着了。

等到他睡够了,睡醒了,便会睁开眼,笑眯眯地喊那么一句——母亲。

谢清运来拉我,声音亦是哽咽:“清歌,先回去吧…”

我没说话,呆呆地抱着我怀里的孩子,许久后,我不由得笑出声来。只是一面笑,一面落下眼泪来:“苏域…苏域…”

我喊着他:“你不是要验吗?你不是不信这是你的孩子吗?让擅长易容的大夫过来!让他们过来!”

“这个孩子…”我颤抖着声音,那一瞬间,我居然觉得如此委屈,如此屈辱,“是你的!是你的啊!”

苏域看着我,神色慌张。他摇着头,不断地摇着头:“不可能的…怎么可能是我的…”

“是你…”我猛地闭上眼睛,高喊出声来,“瑞琪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父亲!但你杀了他…”

“你亲手杀了他…”我心脏紧缩起来,眼泪落下来,哀泣出声,“他才四岁…他才是个四岁的孩子…可你对他做了什么?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将他如此凌虐至死…”

“我说了不是!”他猛地高吼出声来,“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你骗我!你骗我!”

说着,他一步一步退开,通红着眼,沙哑着声道:“你骗了我那么多次了…怎么会不骗这一次呢?你从未喜欢过我,从未爱过我,怎么会留下这个孩子呢?”

我抱着瑞琪,心里不知是哪里来的畅快。我看着苏域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迷茫的神色,痛苦的模样,竟就有种快感涌了上来。

“他怎么不是你的孩子呢?”我大笑起来,步步紧逼,“苏域,你看看他的眉眼,你让人来恢复他原本的容貌,你看看他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总说我不爱你…”

“你总说我骗你…”

“可你骗了我多少次呢?你又有多爱我呢?苏域,你对我的感情,从来没有我的情深。你看着我陷入地狱不曾援手,我不怪你;你羞辱我,我不怪你;你不顾我生死执意往前,我不怪你;甚至于你骗了我,你利用我害了清运,我都未曾真正恨你。你说我爱你有多深呢?在我走投无路,在我一片绝望,在我一无所有,在我呼喊到声嘶力竭都不曾有人回应的时候,我依然冒险,想要留住这个孩子。”

“你以为是为什么呢…”

我压低了声音,内心甚至自己都不曾知晓的感情都涌现而出。如同天翻地覆,山崩水破,让我的喉咙显得如此细窄,只能勉强爆发吼出:“因为我想留住你给我的东西,唯一的东西!我留不住你,我求不得感情,我唯一能够念想的,只有这个孩子!只有这个孩子!”

苏域没有说话,周边一片静默,只有我压抑着的哭声。一个背着箱子的人由士兵领着,匆匆忙忙跑上了城楼。他先是给苏域行过礼,高声道:“小民画皮师温染,见过陛下。”

苏域点了点头,呆呆地看着我和瑞琪,面上神情满是迷茫:“我想知道那孩子最初的容貌…”

他沙哑着声音,指着瑞琪。温染刚忙应是,走上前来。

我见他端详了瑞琪片刻,从方盒里拿出了药水、刀、线各种东西,然后同我道:“夫人,让一让。”

我不说话,亦不动弹。温染有些为难,劝我道:“夫人,您总不想让小公子死后也不是自己的脸吧?”

我被这话说得一愣,呆呆地看着我的孩子。

他已经死得够屈辱,又怎么能再这样上路呢?

于是我颤抖着,将孩子慢慢放到了地面上。温染立刻开始在他脸上动工,不消片刻,瑞琪便换了个面容。

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狭长的凤眼,浓密的睫毛,仿若是神仙画笔勾勒而成,同他父亲一样美艳。

苏域呆呆地站在旁边看着,一言不发。天空乌云密布,雨滴突然大颗大颗落下来,落到了他面颊之上。

他凝望着瑞琪,望了许久。终于,他不知是积累了多少勇气,走到我身前来,蹲下身,颤颤朝着这个孩子伸出了手。

他小心翼翼、甚至有些害怕地抚上他冰冷的面容。

“怎么可能…”他声音里全是不可置信,“不可能…”

他靠我靠得这么近,我鼻尖全是他身上的香味。我抱着瑞琪,听着他否认的声音。雨水啪啪地打在我身上,那么一瞬间,那么漫长的瞬间,我突然冒出一个无比荒唐的念头。

他该死的。

我、他,都该陪着瑞琪一起死的。

我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瑞琪的眼睛,看他眼里震惊的神情,心里的恶毒犹如毒蛇一般缠绕而上,甚至来不及我反应——

一阵惊雷劈过,也就是那么一刹,我鬼使神差地捡起我带来、而后放在地上的长剑,在苏域还未回神的瞬间,猛地捅进了苏域的身体里。

周边人尖叫起来,大吼起来,太医扑上来,有人来拉扯我。而苏域就待在那里,胸前全是盛开的血花,看着我的目光里,有呆愣,有心疼,有痛苦,有悲伤,甚至,还带了一丝轻松。

“苏域,我们去死吧。”我拼命去拉扯他,士兵拥上来,试图按住我,我拼命挣扎着,想要更靠近他一点,“瑞琪死了,他在等我们。你与我去死吧,一同去陪他!”

“我们没能好好地活着,”我眼泪全是眼泪,抓住了他的衣角,他一言不发,苍白着脸,任由太医架住他。我被士兵按压着往后拖,却死活抓住了那一片衣角,沙哑着声道,“便一同去死,在黄泉路上相随,也比今日好。”

他没说话,张了张口。

周边声音太大,那雨声太大,风声太大,人群喧闹之声太大,以至于把他的言语淹没在了风雨之中。

我听不清他的话,只看到他隔着雨帘,慢慢对我露出了笑容。

血在他胸口顺着雨水而下,他面色越发苍白。太医们将银针插入他各大穴位,担架也抬了过来。

他们拉扯他,试图将他抬到担架上,他似乎再也无法支撑,慢慢闭上了眼睛。然而在与我分离的瞬间,却有个声音再次传来。

“好。”他的声音,终于让我听到。我呆愣在那里,也就是那片刻,担架被人抬起,我死死抓紧了他的衣角,旁人再顾不得,一剑斩开。

而后,他被人带走,越来越远。我终于放弃挣扎,拿着那一片衣角,被人按压着,躺在瑞琪旁边。

那么一瞬之间,我也不知该做什么,该想什么,只能看着衣角,随着大雨之声,失声痛哭。

旁边人终于放松了警惕,一点一点,试图不再压我。我也不反抗,只是像一个小姑娘一样,号啕大哭。

那天我哭了很久,直到谢清运实在看不下去,一掌将我劈晕,这才算了结。

我当天就发了高烧,一连烧了很久。

我隐约间似乎有做梦。

梦里燃了大火,有很多人在奔跑,我一个人站在长廊,看到他们一个一个,从我面前走过。

他们朝我打招呼,然后挥手,似是道别。

谢子兰…父皇…母后…瑞琪…

他们一个个往前,我想努力想要拉住他们,却伸不出手;想努力喊住他们,却喊不出声。只能看见那火势冲天而起,而他们一个个往前,慢慢走进火里。

瑞琪是最后一个。

他犹犹豫豫往前,临到门前,他忽然回过头,看着我。

他个子小小的,湿漉漉的里带着委屈和不舍,好像一只小兽,看得人心生怜惜。

他站在那火海边上,静静看了我许久,最后终于弯下腰,跪了下来。嫩声嫩气,带着哭腔道:“母亲大人珍重,瑞琪拜别。”

说完,他叩首,而后站了起来,毫不犹豫,从容而坚定地步入火海。

火焰将他吞没。他们站在熊熊烈火之间看着我,眼中反而全是怜悯。

而我站在火海旁边,一动不能动,只能看着我爱的人,在里面被煅烧成灰。

我不敢眨眼,不敢哭泣。

因为我怕眼泪模糊了眼睛,我怕少一眼看望他们。因为这一瞬间,我如此清晰地知道,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场道别。

而我要笑着,送他们离开。

只是心中仍有不甘,只是内心仍旧痛楚。

旁边不知是谁叫着我,不断说着:“殿下,殿下。”

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月色下,坐在旁边的小桃子。

小桃子没有穿平时侍卫的衣服,他穿了寻常人家公子的衣衫,面色淡然。

我愣了愣,擦了一下眼泪,诧异道:“小桃子,你不是受了伤吗?怎么还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