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让自己对你不好。你成了我的羁绊,我怕你伤心,怕你难过,于是作茧自缚,一局棋下得乱七八糟,几乎下下不去。”

“可是叶清运总是要杀的,你总是要成为我的,我这么犹豫,难道你就会对我好一点吗?你就能离我近一点吗?你爱的终究是叶清运,我做再多,又怎么样呢?”

“陛下,”我忽视掉他所有言语,直直看着他,“小桃子和瑞琪,在哪里?”

“我若不告诉你,”他苦笑起来,“你会怎样呢?”

“若陛下不告诉谢萱,我便当他们已经死了。”我答得淡然,回答之后,我竟觉得有那么些解脱,笑道,“谢萱忐忑一生,胆小一生,牵绊一生。如今既已了无牵挂,那也就当潇洒一回。”

说着,我举起剑来,含笑看着苏域,朗声道:“陛下,谢萱几次经历生死波澜,每次都想,只要过了这个坎,平稳安乐便再前方。可谢萱忐忑不安一生,平稳安乐的时光仅有两段。”

“谢萱年少时曾遇到一个男子,他虽然看似凶狠,实则坦率;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情深义重。谢萱与他在一起,心中甚安。哪怕万军相围,哪怕火海瀑布,哪怕世家之争,谢萱都不曾害怕。他是谢萱心中的明月,虽求而不得,却始终照亮一生。”

我说着,眼里慢慢有了模糊之意。而他看着我,微笑着,眼里也有了眼泪。他没说话,静静地听我说着。我深吸了一口气,又道:“后来谢萱经历生死。爱人背叛,亲人别离。我父为我而死,而我以为的父母,则一心要我死。身若浮萍,无依无靠,而这个时候,谢萱有了孩子,有了瑞琪。若说谢萱的明月照亮一生,那么瑞琪便将陪伴一生。若说谢萱因明月心安,那谢萱身为母亲之后,便因孩子而坚强。那个孩子给了她欢乐、希望、未来。”说着,我剑逼近颈间,血慢慢流了出来。我看着苏域,我知道,若苏域不肯说出来,必然是因为那样的结果,已是我无法承受的。

“如果他没了,谢萱一生,也就再无活下去的念头。”

说着,我便要将剑划过颈间。苏域突然开口:“他活着。”

我微微一愣,苏域慢慢走过来,握着我的手道:“清歌,你从来只有在求我的时候,会对我说这样的好话。哪怕我知道是假,却也很是欣喜。”

“可是清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眼里含着眼泪,慢慢道,“我不能始终被你操控着,当你的傀儡。他们都活着,”说着,他顿了顿,我心里突然涌起了一阵惶恐,他笑了笑,却接着道,“可是被扒光了挂在城楼上,所有人观赏着。”

扒光了挂在城楼…

我听着他的话,想到了那个画面。

那个画面我见过,那年芳娘刺杀陈寅后,便是被这么挂在城楼上羞辱。我想到瑞琪的年纪,想到小桃子的身体,不由得气血涌了上来。

“你疯了吗…”我因怒气颤抖了声音,“他们一个是孩子,一个是个太监。你这样做,是疯了吗!”

“我没疯。”他说得平淡,“叶清运就在皇城附近,但却始终找不到他。他带着先皇遗诏,始终是个忧患。”

“我等不了了,便去抓叶瑞琪,想把他剥光了绑在城楼上。我就不信看到自己儿子被这么羞辱,叶清运还能按捺得住。就算按捺不住我也赚了,反正我看这小兔崽子,已经不顺眼很久了。”

“可是小桃子拦我。”

“他拼了死命拦我,于是我将他一起抓了起来。”

“他始终挡在叶瑞琪前面,真是个好奴才。当时他看着我,不断重复什么叶瑞琪是我的孩子,我会后悔的。”

“真是好笑…”他大笑起来,“你们主仆都一样,从来只有在利用我的时候对我说好的。当年你骗我说爱我,让我像傻子一样被天下嘲笑了这么久。如今为了救叶瑞琪,小桃子又想骗我认下这个儿子。”

“好笑…”他拍着大腿,“真是太好笑了。”

“那真的是你的孩子…”我忍不住开口,“他不是…”

“闭嘴。”他冷冷地看着我,眼里全是嫌恶,“叶清歌,一个孩子,一会儿是叶清运的孩子,一会儿是我的孩子,你不觉得恶心吗?”

我没说话,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原来面前这个人,日积月累里,已经这么厌恶我。

可是明明骗我的是他;

明明伤害的是我。

他又为什么,又凭什么,在这里摆出一副可怜的模样?

我不由得笑了开来,慢慢道:“对,我骗你,他是叶清运的孩子,他是我和清运的结晶,与你半点关系没有,我此刻告诉你他是你的孩子,只是想让你放人而已。”

“那么陛下,您告诉我,您要我怎么做,才愿意放人?”

他没说话,许久之后,他慢慢道:“我要找到谢清运。”

“好,好得很。”我吸了吸鼻子,点头道,“我帮你找到谢清运,你放了他们,并放他们走。天涯海角,绝不留在盛京。”

他点头,笑了笑:“看来,谢清运终究也是比不上这个孩子。清歌,那一年我看着你抱着这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只要这个孩子在,我便再也靠近不了你了。”

话刚说完,便传来了太监了通报声。

“叶清运觐见——!”

我猛地回头,然后就看到那么一个人。蓝袍雪衣,手执长剑,带着温和清俊的笑容,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

苏域慢慢地站了起来,似乎有些诧异。

谢清运一步一步走到我身前来,低头凝视着我。

“怎么把自己弄得全身是血呢?”他轻叹出声来。我眼泪忍不住涌了出来,摇着头道:“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他笑了一下,温和道:“我不来,你怎么办呢?”

“他不是你记忆里的人,”他眼里全是疼惜,“你还不明白吗?这么久了,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

“我懂了…”我哽咽出声,“我错了。清运,我错了。”

我懂了,清运。

我终于彻底的,打心底明白,面前这个人,从不是我所认识的苏域。又或是,我从不认识他。

我总是幻想他是那个样子,总是觉得他和我想的一样。

所以我被他骗了一次又一次,所以信了他一次又一次。

我在谢清运面前,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谢清运似乎想要触碰我,却被苏域一声:“够了。”给呵斥住。

“谢清运,”苏域站在一边,淡道,“既然来,便该知道,你走不了了。”

“我知道。”谢清运答得淡然,“我回来,不过怕你后悔,告诉你一件事而已。”

苏域笑,面上全是轻蔑。

谢清运看着他,从头开始,慢慢道:“五年前,你母亲杨恭淑来到大宣,宣布你是宣德太子遗腹子。当时我父皇便打算将我推上位置,杀了清歌。我稍会医术,不慎之中,发现清歌怀孕一个月。为了保住清歌,我谎称孩子是我的。”

说到这里,我看到苏域面上有了一丝动容,他没打断他,谢清运平平淡淡地说起当年的往事。

不过四年,我却觉得,那些往事似乎很遥远了。

“她那时还喜欢你,不是没期盼过你来救她。可是你救不了她,又不愿意带着她走。她那时一无所有,一无所靠,只能靠我…”

“…”

“我们设了局。当天她就站在巷子里看着你,我很怕她会冲出去,就死死拉住她。可她最后还是跟我走了。只是转过身,她就哭了。那是她作为叶清歌的最后一夜,却从不是她对你爱情的最后一夜。”

“后来她化名谢萱,和我成亲。成亲之后她晚上经常做噩梦,但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从来都是叫你的。她始终信着你,始终爱着你…”

“清运,”我无法忍耐,哽咽打断,“别说了。”

“怀孕的时候,她忧思甚重,”谢清运没有管我,径直说着,“大夫建议她还是流掉这个孩子,可是她还是固执留下了。因为她知道,也许这一生她都和你再无交集了。我心知既然她要留这个孩子,我便该为她好好地留。于是她还怀着的时候,我就给她吃延缓孩子生长的药,那是我游历在外时偶然得到的药,盛京无人知晓,所以,那个孩子并不是早产。他是足月生的。”

“你是想救叶清歌和叶瑞琪吧?”听到这里,苏域忍不住笑出声来,“叶清运,你也有这样走投无路的时候。”

“孩子长大后,他随母相,但眼睛却像你,”谢清运没管他,继续道,“还是个婴孩的时候还没有这么明显,快三岁的时候,便就是个外人,也能看得出来。清歌心中惶恐,我也担忧,于是寻了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当年你我父亲便是换了脸,如今给一个孩子换个容貌,也不是大事。”

“于是趁着清歌一次生病,我谎称带着孩子出去玩,便让人给孩子微微调整了一下眼睛。孩子回来之后,慢慢长大,看着就不大像你了。”

“你不信,没有关系,”谢清运抬起头来,看着苏域,慢慢道,“你大可叫一个大夫来,看看瑞琪的眼睛,是否被人动过。你甚至可以让一个擅长换脸之术的大夫来,让瑞琪恢复他本来的眼睛,看看是不是像你。”

苏域没敢说话,他死死地盯着谢清运。谢清运面色坦荡,他微微地笑了笑,转过头来,同我温和道:“清歌,”他叹息出声,“我日后再护不住你,你日后跟着陛下,莫要再委屈自己。”

我呆呆地看着他,未曾想过,原来这么多年,他曾为我做过这些。这么多年,我所有的爱与委屈,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走上前来,揉了揉我头顶的发,一如当年。只是这个清俊的贵公子,不知为何,眼里竟也弥上了一层朦胧。

“清歌,”他沙哑出声,“如果当年,我未曾离开,那该多好。”

我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滂沱而下。苏域沉吟了片刻,终于大吼出声:“来人!来人!让太医跟我走!”

说罢,他便风风火火冲了出去。我同谢清运立刻提着剑,带着谢清运跟着跑了出去。

苏域要做什么事,向来极快。我们一行人骑着马直接到城门之上,此时城门外来来往往,有许多人在城楼下围观。苏域带着我们一路跑向城楼,让人将小桃子和瑞琪提了上来。

他们是被绑着手,一丝不挂地挂在城楼上。两个人浑身都带着伤,明显在被吊起来的时候就用过私刑。小桃子身上更是带着一些让人心惊的伤痕,我不由得心头一跳,忍不住颤抖了手。

两个人都很虚弱,瑞琪更是面色青紫,呼吸微弱。

谢清运面色一黑,在人提上来的瞬间,便将瑞琪抱紧怀里,高喊道:“太医,银针!”

太医们年迈,来得慢些,从人群中挤进来的时候,看见谢清运抱着瑞琪还有旁边刚刚救下来小桃子,脸色一变就冲了过来。分成两拨人来到小桃子和瑞琪两边。

苏域面色不善,冷声道:“太医,验一验这孩子的眼睛是否被动过手脚。”

太医不说话,迅速拿出银针,往瑞琪身上扎下去。谢清运将手放在瑞琪身上,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你们这是做什么!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吊一夜就会死吗?太医!”

“陛下!”我一把拉住苏域,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瑞琪,我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让我害怕,让我惶恐,让我几乎被恐惧淹没。

明明是白日,明明日头高照。然而看着瑞琪毫无生气的脸,我却觉得格外的冷,觉得周边似乎都被黑暗吞噬。

苏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不安,转过头来看我,片刻后,放缓了语气道:“清歌,不会有事的。我小时候经常…”

“陛下…”太医插下最后一根银针,瑞琪整个人抽搐了片刻,而后整个人挣扎着睁开眼睛。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清楚我,他看着我的方向,张了张口,也不知叫了什么,然后就慢慢闭上了眼睛。

有什么在心上猛地碎裂开来,太医叹息了一声,在鼻息、脖颈、胸前探了探,转过身向苏域叩首,无奈道:“陛下,瑞琪殿下体质虚弱,元气受损,微臣尽力,却已无力回天。”

话刚说完,全场都愣了。

便就是一向淡然的谢清运,抱着那个孩子,也露出了呆愣的表情。他呆呆地看着怀里的瑞琪,似乎不敢相信这件事的发生。

我瞧着,有那么一瞬之间,我觉得世界都将我隔离,没有任何声音。只有我和瑞琪,而他躺在那里,安静的,乖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