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当看见她把头埋在膝间,将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团时心脏的抽搐感;还记得当看见她头抬起,眼中的空洞脸上的茫然时气息的凝滞感。短短几日,她为何会有如此大的转变,难道,是因为耶律平?

来不及细想,便听那衙役说出的惊人消息,她毫无反应的麻木,让人心慌。

毫不犹豫走上前去,自称是陆子期的至交好友,此次远道前来拜访却恰闻嫂夫人家中突起变故,既然陆子期有事外出暂无法赶到,便该当义不容辞代其照料一二。

衙役见他坦荡有礼不似欺诈之徒,且这种时候有个与知县关系密切之人来拿主意自是再好不过,于是邀他一起前往找最是持重的张县尉商议此事。

接下来,便是匆匆议定立即派人去州府通知陆子期让他直接赶赴邻县,同时安顿好家中诸事准备路上一应用具又调来了马车和马匹片刻未曾耽误便即时启程。

途中多是险峻山道,因为要赶路而舍了官道取小径,颠簸不堪且风餐露宿。深秋的天气已很是寒冷,加之山林中时常刮起的凌冽大风,即便是惯于在外奔波之人亦觉有些难捱,何况是她?

然而,从始至终未曾听她抱怨一句。

事实上,她就仿若失了魂丢了魄,只知木然听从摆布,叫她吃就吃叫她喝就喝叫她睡就睡,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否则,就默默垂首坐着,没有了半分灵性,甚至不似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了葬礼结束。

本以为见到故去家人的遗容时会有所爆发,但她只是一个棺材一个棺材细细看过来,不哭不闹也不言语。

下葬时,族里的亲戚无不嚎啕,唯有她,还是那样静静的,用一双大眼睛看着这一切,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

所有人都说,她这是打击过度,悲伤过甚了。倘若不及早发泄出来,则很有可能会郁结于心,伤及肺腑。

很多人轮流陪着她,想尽办法为她开解,什么话都说过了,大夫也请来了,她却依然无动于衷。

这样的她,让他心痛。

对,是心痛。

此生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为了一个女子。

初相见时,觉得她与众不同,很是有趣,便忍不住想与她说说话,权当是寂寞旅途中的一个调味品一个小插曲。

再相见时,方觉出她的可爱与美丽,竟生了想要把她留在身边的心思。然而终是不愿勉强于她,既然心有所属,又何必徒惹神伤?

本以为对她只是一时的兴起,本以为能潇洒转身离去,但,到了此时此刻,才知竟已种下了情根。

何时种下的,不知。

种下了又当如何,亦不知。

对她的浑浑噩噩自伤自残终于忍无可忍,拉着她到了亲人的坟前,用最激烈的言语将之喊醒。

她看见了他,整整十天,他终于在她的瞳仁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一刻,且悲且喜。

她说了很多话,莫名其妙的话,不过那些都不重要,无论她从哪儿来,无论她是谁,他都要她。

宋朝的平民如何,嫁为人妇又如何,与他何干?!

到了嘴边的话却被打断,看着出现的不是时候的陆子期,他忽然很想给上一剑。看着她脸上的那种表情,他又忽然像是给了自己一剑。待到听了她说的那番话,他的剑立即便消失了。

在绝望与希望之间徘徊挣扎,这,便是‘情’的滋味么……

陆子期,你若不能护她周全便是不配再拥有她的时候。现在,你伤了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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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宅院已是日落时分,天地间依然灰蒙一片,成片的雪花扑簌簌落下,带着某种吞噬一切的肃杀。

房门轻响,陆子期推门而出,身披着那件麾裘。

“你来了。”

“你要走。”

两句话同时响起,皆非疑问。

“要去此地的县衙一趟。”

“拿到了调兵的令符?”

眉梢一挑:“正是。”

悠然一笑:“想凭一己之力讨还血债?”

“并非陆某一人。”

“靠着那些个老弱病残?”

“只要是我大宋军中儿郎,就有卫疆土保百姓之责,即便只剩一口气,也绝无退缩半步之理!”

 

“只可惜,不是人人都像陆兄你这么想的。所谓的大宋军中儿郎,多数只是蝇蝇苟且之辈,只图吃份粮饷,过得一日是一日。至于一方父母官,更是只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保得头上的乌纱帽最为重要。明明是个三百人的小队,硬是上报成千人铁骑。明明龟缩城内眼睁睁看着百姓惨遭屠戮,却偏偏报称奋勇抗敌血战卫国。说不定,还能弄个褒扬,捞个升迁。可怜那一村的百姓,就算是到了阎王殿也无从喊冤,谁让他们有这样的军队,谁让他们是,大宋的子民呢?”

说到最后一句时,元昊似笑非笑眉眼弯弯,语气里带着几分戏谑,似乎只是心有所怨之下所产生的愤懑。

陆子期神色一凛,肃然而言:“无论哪朝哪代,都必然会有贪赃枉法玩忽职守的无能之辈害群之马,然则,我大宋对此从不姑息,只要证据确凿,定当严惩不贷!军中将士铁血豪情以血肉之躯筑我大宋边防,但有贼人入侵,哪怕追击几千里亦要令其血债血偿!我大宋百姓个个忠君爱国,绝不会对家国心生叛念,即便到了阎王那里,也只会立誓化为厉鬼去取那胆敢犯我国土杀我臣民之徒的首级!”

语声甫落,忽自那高高的枝头掉下几捧碎雪,砸在两人之间,转瞬,又被飞扬的大雪所掩埋。

元昊垂目看着那几个迅速消失不见的坑洼,掸了掸肩上积起的白堆:“但愿,果真如陆兄你所言才好。”

陆子期顿了一顿,揖手躬身。

略侧了身子避过:“在下说了,行想行之事,无关人情,不担谢意。”

坚持将大礼行完:“陆某非只为内人一事,陆某为的是那死于屠刀下的数十百姓。多谢元兄将敌之实情相告!”

“陆兄就不怕在下是故意提供虚假情报误导,让你们去送死?”

站直身子:“元兄磊落之人,必不会行这卑劣之事。明刀明枪堂堂正正分出来的,才叫输赢。”

抚掌大笑:“说得好!陆兄你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在下若是藏私的话反倒有不够光明正大之嫌。”自怀中取出一卷羊皮:“这是方圆百里的地图,以朱砂笔标注的地方,就是那一小族辽人这几日的暂居之地。希望能对陆兄此行有所帮助。”

陆子期探手接过,并未展开,抱拳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元昊默然看着他走到大门边方轻轻出声道:“今年的雪来得太早,怕是这般汹汹之势维持不了两天了。”

陆子期点点头,迈前一步,犹豫了一下终是再度转身面对:“陆某有一事不明,还望元兄指点。”

元昊像是早已料到他必有此问,负手而笑:“陆兄但说无妨。”

“元兄为何会对这事如此上心?毕竟,为我大宋百姓讨还血债,与元兄并无关系。”

“还是那句话,行想行之事罢了。在下也恰好有一事想要请教。”

“元兄请讲。”

“陆兄既然已经知道我的身份,就当真不疑我分毫?”

陆子期朗朗一笑:“元兄是何身份?我只知,元兄与我想谈甚欢且有赠画之谊,乃是个胸怀坦荡之人。辽人入我国境烧杀抢掠丧心病狂,与禽兽无异,但凡心有热血者,皆无法坐视,况元兄乎?”

元昊入鬓的长眉一扬,旋即仰首长笑:“陆兄真是个妙人,将自己所问之事回答得这般无懈可击,倒让在下汗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