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姒,傅缙。

一个明胁,一个暗迫,退无可退,避无可避,蛰伏隐忍怕已无法保全自己,事到如今,她何不另辟蹊径,奋力一搏。

“表兄年少英才,侯门世子,我能与你定亲,三生之幸也。”最起码,在外人看来是这样。

楚玥喘息着:“谁曾想,在我嫁入傅家的头日,姑母就唤了我去。”

她将那日对话复述了一遍,“闲话家常后,姑母问及表兄起居言行,甚是详细,我当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妥。”

“表兄已及冠,即便是亲生母子,也不好详问房中事,更何况……”更何况楚姒和傅缙只是继母子,这需要避嫌。

楚玥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帐内却很清晰,她能感觉到对面的傅缙目光正放在自己身上,一种无形的隐隐压迫,让她不自觉挺直腰背。

但她面前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楚姒心怀叵测,以她母亲相胁,她万万不可从之,眼前傅缙虽深沉莫测,却是另一个唯一的选择。

她唯有尽力向傅缙表明心迹,自己全无加害之意,与楚姒也非同一阵营,设法取信于他,先尽全力消弭了一边的压迫,她才能回身转圜,应对那楚姒。

“镇北侯,乃世袭爵位,表兄是原配嫡子,受封世子,而姑母不过续弦,三公子再聪敏伶俐,有表兄在,也承不了爵。”

然表明心迹,取信傅缙,谈何容易?

楚玥欲触及,恐怕先得把对方这一层时刻都在的伪装揭破。

她撩起床帐,昏黄的烛光投入,她看着眉峰不动的傅缙,一字一句道:“姑母心有不甘,设法谋之。”

此言一出,两道锐利的目光立即投在她的脸上,锋如鹰隼,极具威慑。

傅缙居高临下,审视地盯着对方。

楚玥能感受到这种压力,和他平素温润和熙的表象截然不同的压迫。

她挺直腰背,毫不躲闪回视他。

“后来证明了这一点,楚姒欲以我为棋,置禧和居窥探表兄。”

“我不愿意!”

眉目楚楚,天生柔弱之姿,但此刻楚玥倔强一双眼眸却亮得惊人,她一字一句:“即便她今日以我母亲为胁,我不愿意!”

此话掷地有声。

傅缙眸光微微一闪,楚女入夜去了一趟凝晖堂,他知道,返回时状态有些不对,他虽不虞,也没理会,但这不代表他忽略了过去。

只是这又如何?

不得不说,楚玥今天的表现出乎了傅缙的预料,此女还是有几分聪颖的,但也仅此而已,说得再慷慨激昂,也不过是几段片面之词?

楚氏的女人,一贯狡诈毒辣,说不得,这就是一个谋算。

“哦?”

他不置可否。

傅缙的表现,并没有让楚玥失望,事实上,和她预料的出入不大。

空口无凭,本来就难以取信于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从未透露过表兄言行半丝,不拘是寻常的起居习惯,抑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

“哦?”

傅缙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他挑了挑眉:“我有何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

他不可宣之于口的秘事是有,而且不少,却不是楚女可触及的,对方这话一出口,他心下冷冷一嗤。

“你说来听听。”

还别说,楚玥真知道一件。

新婚第二夜无眠,她夜间听一鸟鸣,而后傅缙翻身而起,点按她颈后,致她昏睡至天明。

她能肯定,这是联络暗号,傅缙当夜必定是出去了。

本来以为事不关己,谁知眨眼却成为自己仅有的资本。

“八月十七,夜半。”

楚玥跪坐起来,与傅缙视线平齐,她直直看着他,“妾无眠,夜半忽闻几声鸟鸣,表兄于我颈后点按,我瞬时失去意识。”

傅缙倏地看向她,黑眸一咪,她未停,轻声道:“我想,此应是联络暗号也。”

“夜半联络,应有急事,既不可宣之于人,表兄身后应另有隐蔽。”

平铺直叙的一席判断,毫无意外引起惊涛骇浪,傅缙眉目含冰:“你没有睡着。”

居然能瞒过了他,且仅凭几声鸟鸣和他短暂的反应动作,竟还原出事实的真相。

杀机毕现。

投宁王,潜京城,蛰伏渗透,以待东风。此乃傅缙最大的秘密也,任何人都不得窥之,哪怕一丝。

傅缙眯着眼,冷冷盯着楚女,这一瞬,他心中真切闪过杀机。

他未动,楚玥却动了。

她跪坐而起,深深一福,苦笑:“表兄明鉴,十七至今,已有五日,我若有心透露,何须待日后?”

这才是真实的傅缙,气势大变,目光凛然,杀意有如实质。

芒针在背,心脏在怦怦狂跳,身躯下意识绷紧,楚玥也知道的自己冒险了,然自来转机通常伴随危机,艰困重重,贪图安逸如何能博得出路?

且话说回来,她不冒险,也没有安逸。

楚玥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她要抓紧机会。

“表兄不喜我陪嫁侍女近身,从不沾口我房中茶水,姑母问及,我尚从未出口半句。”

“今儿日间,姑母使人欲给我下绝子药,入夜时又以我母亲胁迫之。”

“然即便如此,暗号之事,我亦只字未提。”

楚玥肃容:“我不知表兄与姑母是否有旧日仇怨,然既我已嫁予表兄为妻,就绝不可能与外人勾连,对夫君行任何不妥诡谋。”

“我还会看好陪嫁,清理好人手,绝不教表兄消息外泄。”

傅缙目光极摄人,她与他对视,低低道:“若表兄不喜我,他日承继爵位,或铲除异己,我愿下堂和离,绝不厚颜霸占表兄妻位。”

楚玥想,傅缙此刻正处于蛰伏状态,不会想多生事端。就好比他和楚姒虽彼此心知肚明,但始终都没有试图揭破,可见,眼下闹出大动静对他是极不利的。

她的身份很特殊,少一事绝对比多一事好太多了。

这种背景下,她用实际行动和态度表明心迹,会有一定成功率的。

那,他会应下吗?

该说的都说完了,最后,她闭目,深深一拜。

那两道摄人目光有如实质,直直盯在她的头顶肩背上,楚玥握了握拳,屏息以待。

久久,久到楚玥已觉自己绷紧到了极致,将要支撑不住,头顶终于有了动静。

“你若不愿,此事暂罢,何来下堂一说。”

他随意接了一句,轻描淡写,楚玥心陡一松,这是默认了?

她抬起头,傅缙双眸深沉如墨,唇畔却少了那丝温润的笑,他正盯着她,“你切记你今日之言,否则……”

“我必会切记,今日所说,竭尽所能,绝不懈怠。”

楚玥立即认真重复一遍。

傅缙不置可否,审视她片刻,下床披衣,转身离去。

……

门扇开阖,脚步声渐远,楚玥一直紧绷的身躯慢慢松了下来。

一丝凉风不知从哪个罅隙窜了进来,后背凉凉的,她方觉冷汗湿透了背心。

手足力尽发软,她慢慢倒在衾枕上,用力几个呼吸,她睁眼看着帐顶。

这算成了吧?

短短一刻,仿佛抽空了她全身力气,也不知是喜是悲,一阵深沉的疲惫涌上心头,她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最艰难的时候过去了,后面会慢慢好起来的宝宝们!

笔芯!我们明天见了啦~ (*^▽^*)

第14章

傅缙径直折返外书房。

冯戊一诧,他知道主子是打算干什么的,这才往后院走一趟也就半个时辰功夫,怎么就回来了?

本来他刚打算下值的,脚步一挪,忙跟了进去。

“主子,这……”

“将十日内凝晖堂的讯报取来。”

傅缙直接在楠木大案后落座,冯戊忙匆匆取了讯报,又把灯火挑亮。

傅缙一直使人盯着凝晖堂,每日一报,楚姒的对外动作他还是很清楚的。

不过,对比起继母的去信娘家,招唤侄女诸如此类的琐事,他近来要忙碌的外事大事实在太多,讯报来了无异常的,他瞄一眼就罢。

现在命冯戊重新翻出,他垂目再看了一遍,视线落在八月十七的“去信邓州”,及昨日上午的“邓州回信”。

三天多的时间,这封信回得很急,和楚女讲述的“绝子药后,又以母亲胁迫于她”相吻合。

傅缙脸色阴沉下来。

他固然不喜楚女,和她诞育子嗣的念头更是从未浮起过,但不得不说,后者好歹是他明媒正娶,冠以他妻名的人。

楚姒谋他婚事,逼迫他娶了自己侄女,而后又立即要给后者下绝子药。

他愠怒极了,“好一个贱婢!”

早晚要她连本带利,百倍偿之。

他扔下讯报,又想起方才的楚女。

楚女今夜一番表现,确实颇出人意表。

烛光下微微颤抖的身躯,目光虽倔,却坦然,她之所言,也算有理有据。

只他也未信全。

且看着罢。

她最好莫要有不轨之心,否则就算麻烦,他也先会立即料理了她。

傅缙思索片刻,鸟鸣暗号固然涉及暗事,但若要从中揣测出他早投宁王殿下的话,却不可能,先观察一下无妨。

食指轻点了点书案,他令:“明日,你传令下去,将我们的人重新放回后面去。”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人”,就是被楚玥安排到前头内书房那七八个小幺儿,冯戊闻言有些讶异,不过他没问,立即应了。

“再安排几个暗哨,盯着禧和居。”

“是!”

……

楚玥再次睁眼的时候,已是夜半。

锦被盖上身上,一动,寝衣也穿好了,但她感觉并不怎么样,头有些昏沉沉的,嗓子眼干涸还有一丝疼。

“我要喝水……”

以手撑床,刚抬起身子,床帘就被一把撩起,“女郎。”

是孙嬷嬷。

世子爷刚入寝,忽就离房而去,廊下的守夜侍女大惊又担心主子,忙一边小心入内探看,一边使人通知了孙嬷嬷。

孙嬷嬷匆匆赶来,自家主子仅着兜衣亵裤昏睡在衾枕之上,一摸,一手的冷汗。

她担心极了,连忙命打水给梳洗穿衣,期间楚玥并没有醒,伺候睡下后,自己又亲守着在床畔。

憋了一肚子疑问和担忧,但一把将楚玥搂在怀里的时候,她统统抛在了脑后,入手温度明显比平时要略高一些,孙嬷嬷大惊:“如意,快打发人去请大夫!”

“不要去!”

楚玥立即制止。

她已彻底清醒了,烛火点燃她看了一眼守在屋内的乳母侍女,摆手让如意回来。

她头有些昏沉,摸摸也是有些烫手,但不严重,是低烧。

“让郝嬷嬷几个上来诊诊脉,再把退热的药丸子取一丸来。”

郝嬷嬷几个就是精通调养妇婴的陪房,通药理,虽不擅长其他,但判断简单低热还是没问题的。另她妆奁里还有许多配好的药丸子,清热退烧补益什么都有,上好药材做的,还新鲜得很,普通低烧完全够用了。

半夜三更打发人请大夫,太引人瞩目了,楚玥并不欲让任何人注意到今夜傅缙突然离房。

倚在孙嬷嬷怀里饮了一盏温水,又吞服药丸,楚玥躺回去,眼皮子有些重,不过见乳母强压担忧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还是斟酌着简单将先前的事说了一下。

孙嬷嬷又喜又忧:“那世子爷可相信了?”

是否相信了?

肯定不会信全,但到底也是摊牌了,暂时来说只要她安分守己,傅缙这边算稳住,一边的压力消减,日后她专心应对楚姒,能轻松非常之多。

眼下这个困局,可以说解了。

楚玥该松一口气,但她此刻精神萎靡,身体有一种力竭后的深沉疲惫感,话罢后,就闭目沉沉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忽想起一事,喃喃道:“嬷嬷,备些鸡血和薄浆明儿用……”

……

楚玥陪嫁的这些药丸子真材实料,确是好物,一丸子下去发了汗,她到天明前就退烧了。

不过她还是有些病后的乏力,人也恹恹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心弦绷紧太久后,陡然松懈的后遗症。索性,她就允许自己颓懒一下,没反对孙嬷嬷给她称病,凝晖堂也不去了。

楚姒倒不意外,挣扎是正常的,若因此病倒也不意外,命请了回春堂最好的大夫,她又亲自来探视过。

楚玥闭目躺在艳红的衾枕内,脸色苍白,她一脸忧色,坐了许久,又反复嘱咐孙嬷嬷等人好生伺候,这才离开。

浅紫色的婀娜背影在侍女搀扶下缓步远去,摇曳生姿。孙嬷嬷无声呸了一口,转身入屋,装睡的楚玥已在如意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没什么胃口,但她还是吃了一碗白粥,待她搁下碗,孙嬷嬷禀:“今早,前头的冯卫爷来说,二进三进没小幺儿跑腿,不大方便,他把人领进来安排妥当了。”

这说的是冯戊,他只是告知,并没有能让孙嬷嬷拒绝的意思,一进三个,直接给安排好。

楚玥点头,毫无疑问,这是傅缙的意思。

“好好安置人,不许排斥不许盯梢,由他们去。”

她问:“后巷的查得怎么样?”

问的是陪嫁仆妇家人的事,陈嫂引发的。这家人不算太多,生活简单,彼此之间又是知根知底的,暗查不难,差不多该有结果了。

果然孙嬷嬷点头:“多处询问证实过了,过去一年,除了杨大家都没有遇上不同寻常的事。”

说着,她递上一本册子,上面写得详细,楚玥一一翻过,最后停在杨大那一页。

杨大也没干什么,只不过来京城前,他小儿子娶了媳妇,那媳妇的姨母恰好在任氏院里当差。

“杨大家的一直想给儿媳妇找个差事,帮补家用。”

这行为并不奇怪,家生子都是想入府当差的,不过楚玥自然不可能让她进来。

“盯着杨大一家,还有这个杨大家的。”

杨大家的干的浆洗活计,目前她还不够格洗主子的衣裳,当然她以后也不会够格了,盯起来倒不难。

不管是不是,一律防范起来。

细作处理完毕,她的陪房里应已干净了,但楚玥还是嘱咐孙嬷嬷再查几次,仔细查,以防万一。

安了内,傅缙这边也暂时稳住了,她是大大松了口气。这短短七天,过得漫长跟一年似的。

孙嬷嬷一一记下后,问:“少夫人,您昨儿吩咐我备些鸡血和薄浆,这要何用?”

她问得有些迟疑,都是经了人事的妇人,这些物件,她很容易联想到某件事。

“……这圆房。”

还真是。

楚玥不知道傅缙昨夜那个“暂罢”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她估摸着,他近期多是不会行那事儿。

可身份使然,不圆房的话,她的处境会非常尴尬,甚至难堪遭人指点。

她干脆伪造一下吧。

当世不重贞洁,没有元帕那玩意,蒙混不难。等官中送物的仆妇来时,“不经意”让对方看见拿去清洗的衾枕床单就行,还会有赏赐,也让这些人赶上领一份,这事就完了。

只要傅缙那边一切如常,很好蒙混。

楚玥想,他应不但不会有意见,反而会轻松的。

……

孙嬷嬷很快把事情处理妥当了,傅缙得讯时,难得面露一丝古怪之色。

不是说这事不合他心意,只这楚女,一个深闺女儿……

暮色四合,窗棂子上映着昏黄烛光,内室屏风后,楚玥一身月白色寝衣斜倚在床头,锦被虚虚掩在腿上,瓷白的脸庞添上一丝弱态,白得近乎透明。

傅缙回屋,她往上坐起了一些,“夫君。”

这声夫君,让他忆起昨儿她端端正正喊的表兄,瞥了眼,榻上人一双眸子略有黯然,全然不见昨夜那那种惊人明亮,病弱之态难掩。

“我今儿刚处理好陪房家人,有一家有疑虑,是浆洗仆妇,我命人盯着,没有动,以免打草惊蛇。还有那陈嫂,……”

傅缙坐下,楚玥便低声将她清理陪房的事告诉他,另外,陈嫂被发现及下药的过程也详细叙述了一遍。

两人之间这局面打开得并不容易,需要好好维护。坦诚这些,是自己表明诚意以及决心的重要方式,否则光说不练,谁会相信你呢?

傅缙在听着,楚玥又接:“还有刘李二嬷嬷,就这三处,其余查过,并无不妥。”

“不过我不放心,让孙嬷嬷再仔细多查几遍。”

她看向傅缙:“夫君,你说这般安排可对?”

傅缙“嗯”了一声。

今日的傅缙,和楚玥平素所见完全不同。

入屋后,温和笑意消失不见,薄唇微抿,眸光锐利,他直接坐在两尺外的圈椅上,没刻意靠近楚玥,更甭说温情脉脉坐在床沿询问病情了。

显然,经过昨夜,在屋里他是不打算继续伪装了。

但楚玥是高兴的,两人的面具都揭了下来,好的坏的直接对话,不用假惺惺,这是好事。

她又说:“今儿我称病,不过,过两日就得去凝晖堂请安了。”

楚玥面上露出厌恶之色,“楚姒以我母亲为胁,我欲虚以委蛇,夫君你说可好?”

她不打算和楚姒硬碰硬,这事闹到明面上她爹娘要吃大亏。古代可是以孝治天下的,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这并不是一句玩笑话。若祖父真选择让她配合楚姒,她爹娘必定不肯,到了最后哪怕网破了,那鱼也是必死无疑的。

这从不是楚玥的初衷。

先前很难,那是因为除了楚姒这条恶狼,她身后还有傅缙凶虎,她进退无路。

而现在,豁出去暂稳住傅缙,应付楚姒就变得容易太多了。

眼线什么的,她说没重点的流水账可以了,反正她不可能涉及他的外务。万一以后有何命令指示,她也能回来告知傅缙,按他的意思办。

当然了,涉及楚姒的一切都属敏感事,防微杜渐,她得先知会傅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