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立即凝滞,楚玥轻触青木手臂,隔着帷帽轻摇了摇头。

这是世俗偏见,也不独一人如此,只是汉子比较口无遮掩罢了。

楚玥早知女子不易,会暗叹世情,不过这桩小事她却并不在意,也不计较,示意了青木,脚下未停,借贵客厢房遮掩,不疾不徐往后面去了。

楚玥的话,青木没有不听的,也一同入了去。

只他却极不悦那汉子对主子的冒犯,借故略停了停,招手吩咐私下给那汉子一个不大不小的教训,以作其出言不逊的惩戒。

楚玥不知这些,她已入了外书房,开始处理外务。

四个月下来,她逐渐熟练,如今已不需要时常询问青木,初初胜任赵氏商号幕后掌舵者者一职。

忙忙碌碌一个白日,本和之前也无甚不同的,不过到了半下午,青木快步来了。

楚玥刚要问,一抬头却见他还拿着一封信,她一喜。

青木露出笑意,“是夫人回信了。”

风大雪大,道路难行,赵氏的信,比预料中来得要更晚一些。

楚玥忙接过,拆开一看,她登时大喜。

“祖父上京朝贺,阿爹阿娘随行,算算日子,他们已经在路上了!”

……

离家不过四个月,感觉已十分遥远,没确切得讯时倒还还好,接了信后,雀跃压都压不住。

就连傅缙,才进门的第一眼,就发现了。

他挑了挑眉:“有何好事?”

今天傅缙回得颇早,还赶上了晚膳,他擦了擦手,顺势在食案首座坐下。神色舒缓,显然他一直忙碌的事务进展也是良好的。

“也没什么大事。”

楚玥顿了顿,她可不认为傅缙会为楚家人上京而高兴,这事自己欢喜就行了。

于是她笑:“这不年末盘账?我发现,我原来挣了这许多银钱。”

运营良好,健康蓬勃,这也是一件大好事。

傅缙无语。

一个大家闺秀,侯门贵妇,就这点出息?

不过他看了她一眼,却见烛光下她双目亮晶晶的,笑意盈眉,唇畔一点笑涡若隐若现,整张脸仿佛会放光似的。

也罢。

本想说两句,他最后只有些失笑,摇了摇头。

……

不过就算不和傅缙讨论过,楚源一行该来还是会来的,镇北侯府接讯,他们将会在腊月二十七抵京。

也不知是不是凑巧,傅缙恰好就安排轮值了,他这是入营后第一次参与值营夜守,又逢年节,不好请假调换。

洗尘宴、两家聚话联络感情这些,他都无法参加的了,最多就匆匆折返回来见个面。

傅延就说,两家熟稔,不相干的,待过两天下值再聚也一样。

这事就这么安排下来了。

他和楚玥提过一句,当时神色淡淡,薄唇微抿,明显心绪不佳。

虽不是针对她的,但自毒羹汤一事后,还是头回再见他这般神态。

楚玥沉默片刻,笑了笑:“好,那我命人给你收拾些换洗衣裳。”

先不管了,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她还有时间,迎接了爹娘再说。

第28章

寒风大雪, 赶路艰难, 足足用了半个月的时间,邓州一行终于望见京城巍峨的城墙。

从上到下都松了一口气。

楚温往外眺望一眼,赶紧把舷窗关上, 可即便如此, 车厢内温度还降了降。

他忙从暖笼中提了茶壶, 倒了一盅热茶,“父亲, 您喝盏热茶。”

父子同车, 待楚源接过茶,楚温又抖开一件大毛斗篷,要为父亲披上。

楚源摇头:“无需,为父不冷。”

他身上已披了一件,手上还有手炉。

楚源不但会文还会武, 治一州军民, 虽年逾五旬, 但依旧强健。倒是大儿子, 筋骨所限学不成武艺, 身体到底单薄些。

他缓声道:“你披上就是, 也饮盅热茶, 都是要再当父亲的人了,切不可轻忽身体。”

严父慈母,说最后,难免总带上一二训懈之意。

闻言, 楚温眉梢染上喜意,忙压下,恭声应了:“是的父亲。”

楚源拍了拍大儿子的肩膀,素来严肃的面上,也露出一丝笑。

不过很快,当他视线投向京城方向时,那笑意就敛了,眉心缓缓收拢,紧紧蹙起。

……

镇北侯府今日府门大开,仆役仔细铲净残雪,洒扫干净了街巷,迎接来自邓州的主母娘家贵客。

楚玥今天没出门,一大早就等着了。不过她知道,没这么快到的,祖父入京是朝贺的,一行人还得先跟着礼部官员去了驿馆,报到过后,才能自由活动。

到了未正,家人打马回报,亲家一行已出了驿馆,正往镇北侯府而来。

楚玥大喜,提起裙摆匆匆赶到大门前迎接。

正引颈期盼着,傅缙也赶回来了,他一身青底暗红武官袍服,温润和熙,缓步行至楚玥身畔。

他微微带笑,丰神俊朗谦谦贵公子,楚玥却分明察觉,他的笑意不达眼底。

从前她都若有所觉,更何况现在见多了他卸去伪装的真面目。

见他迎面来,楚玥小小声:“夫君。”

傅缙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

他往身边这么一站,连带让人心情都压抑了不少,不过楚玥很快打起精神来,其他先抛诸脑后,她专心期待与父母重逢。

有仆役候在街角张望,此时飞奔折返,“来了!楚太爷到了!”

七八辆大车在镇北侯府大门停下,傅延已率先迎了上去,拱手一揖,“小婿见过岳父。”

而后又和楚温这舅兄互相见礼。

气氛极其热烈,楚源哈哈大笑,一拍傅延肩膀:“贤婿且莫多礼!”

一行人在众多仆役侍卫的簇拥下,边笑说,边往府内行去。

“阿爹,我娘呢?”

楚玥匆匆给祖父见了礼,已抱住楚温的臂膀,她蹙眉,方才自己左顾右盼,都没看见母亲。

怎么回事?

可是路途颠簸,身体不适?

楚玥心一紧,那该有多不适,阿娘才没来看她?

她心急如焚,楚温忙安抚:“莫慌,你阿娘好好的,只她留在邓州了,没来。”

楚玥惊异,却见父亲喜意盈眉,笑道:“宁儿,你要当阿姐了。”

临行的前一日,赵氏忽感晕眩,原本她怕耽误随行不肯请大夫,楚温坚持,但谁知这么一诊,却诊出她已有了身孕,一月出头。

楚玥愣了愣,连领先一步的傅延也一诧回头,须臾他面露笑意,“极好,我提前贺伯安弄璋之喜!”

生男为弄璋,在时人眼里,楚温实在太需要一个儿子继承香火了。

此言一出,连楚源也面露笑意。

楚玥如在梦中,狂喜:“真的吗阿爹?他多大了?你为何不遣人送信给我?”

她当然知道,送信并不比楚温亲自来说快,但这也不妨碍她一叠声地问。

“我要当阿姐了!”

她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虽期盼了很久,但这一刻真来临时,心花怒放都难以形容。她将有一个血脉相连的手足了!弟弟最好,妹妹也不错,母亲在后宅不再孤寂,也能承欢父母膝下了。

楚温含笑摸摸闺女的发顶,先打量一下她,见她没瘦,一颗心才放了回去。

人前很多话说不了,他最后只说了一句:“是的,以后,阿爹和阿娘就领他来京城看阿姐。”

“好!”

……

欢欣喜庆的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凝晖堂,拜见过张太夫人,在转入通往凝晖堂的廊道后,诸人笑容就敛了起来。

楚姒没能来迎接父亲,她对外称是重病卧榻,但传回娘家的书信是如何说的,那就只有她自己知道。

傅延面露愧色:“是我没有照顾好阿姒。”

“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

楚源摆摆手,反过来安慰一句。

说话间,已入了凝晖堂正房。楚姒脸上苍白已褪了很多,伤口也好了七八,但人一看还是比从前虚不少,傅延没让她出屋。

“父亲!”

她被侍女搀扶着迎上来,一见父亲,忙忙就要跪下叩首,被楚源一把扶了起来。

“你大病未曾痊愈,不必拘礼。”

楚姒泪盈于睫:“女儿许久不见父亲,未能尽孝膝下,不知父亲可安?”

她又看楚温:“伯安和仲祈辛劳了。”

“阿姐这是何话?尽孝父母膝下,乃我二人分内之事。”

楚源缓声道:“你照顾好自己,勿教父母忧心,就是大孝。”

“谢父亲体恤。”

楚姒泪落下,饮泣:“只邓州京城千里之遥,我时常思念爹娘,幸每年总能一见。”

父女难得一见,楚姒泪流满面,连楚源也面露激动之色,诸人忙忙上前相劝,又是抹泪,又是安慰。

楚玥辈分小,也没赶着往里挤,她驻足片刻,侧头看傅缙。

他正目视前方。

父女久别重逢,泪撒当场,激动温馨。

他无声看着,神色依旧温和,无懈可击,只一双暗黑的瞳仁,如无边墨谭,沉沉的深不见底,骤一眼,仿能噬人。

楚玥激灵灵打了寒颤。

……

傅缙没待多久,就匆匆赶回去值营了。

接下来,府里就是洗尘宴,就设在凝晖堂,将就楚姒“大病初愈”的虚弱身体。

楚玥小辈,轮不上她说什么话,最多就在长辈说起她时,配合地笑着并回两句。

宴上气氛很好,一直到酉末才散,傅延直接安置了岳父和小舅子在府里歇下。

楚玥这才有机会和父亲单独说话。

“宁儿,你今儿是怎么了?”

宴上,楚玥有些神思不属,虽她笑语晏晏掩饰得极好,但作为父亲的楚温,还是早就看出来了。

他忧心:“可是生了什么事?”又问:“你在京城如何了?日子可如意?”

闺女来过不少信,但作为父母的,总要担忧孩子报喜不报忧的。

楚玥忙道:“也就是这般过日子,无甚不好的?”

楚温仔细打量女儿,见她精神头不错,人也没消瘦,这才放下心。抚了抚她的发顶,他笑道:“那方才烦扰什么?宁儿和爹说说?”

什么?

楚玥忆起傅缙那个眼神,摇了摇头,不过她却真要事提醒父亲的,本今日父女初重逢,她本打算缓一缓再说,但现在机会就很好。

她立即屏退孙嬷嬷等人,又给个眼色严守门户,“阿爹,我想和你说一些事。”

她这般动作,神色郑重,楚温一见,也严肃起来,“什么事宁儿?”

楚玥要给父亲打个预防针,预防自家未来和楚姒牵扯在一起。其实她内心隐隐还忧虑着,楚家投向西河王,也会不会与此有关联。

因为很凑巧,楚源率族相投的同时,楚姒也带着“她”逃回楚家。

一团乱麻,千头百绪,似是疑非,楚玥也不敢妄下判断,不过一律防范总是没错的。

“阿爹,我来了京城才发现,这党争比想象的还要剧烈,外头都把手伸进侯府了。”

虽要提醒楚温加以防范,但楚玥还是有很多话不能出口的。

头一个,就是楚姒重伤的原因。

这个涉及她和傅缙之间的死仇,而早在楚家父子抵京之前,楚姒就警告过她别胡乱说话楚玥权衡过后,也不打算透露。

毒羹汤一事之后,她已大致想明白自己的用途,想必,这也是楚姒为何非得聘侄女进门的原因吧?

可时过境迁,这事的危险性已过去了,楚姒对她的关注也明显消减了很多。从这微妙改变的态度,楚玥判断对方手里的毒药估计是没了。利用价值都没了,那么接下来,自己只要继续说些无关要紧的情报,就能轻易敷衍过去。

无谓多生枝节。

楚姒现在给她的感觉,犹如一头焦躁的困兽。她无意触火山,再平白再惹自己一身膻。

第二个,诸如楚家投西河王,灭于傅缙大军铁蹄下之类的话,更无法说。

这前提是皇帝连崩,藩王兴兵夺位。

当年正值壮年,还好得很,天下承平已久,凭一梦让人相信简直不可能,就算亲爹,怕也会以为她梦魇久了生出臆想。

还是别降低她话的可信度了,也别转移父亲的注意力 ,毕竟这些话只要任意泄一句,就是诛九族的大事。

“这阵子京内京外抄家斩首的有好多好多,菜市口每天的人头都砍不完,阿爹,我很担心。”

楚玥目露忧虑:“先前我家就涉及了靖王案,避过了一回,若再有

第二回,……“恐怕未必这么幸运了。

虽有很多事情不能开口,但她现今的目的是提醒父亲防范,利用党争,殊途同归。

楚温面色凝重起来了,闺女说的,他都知道。

他叹:“我家现在通过侯府,已投了贵妃太子。”

已经被迫涉足了,只能说这是皇帝亲册的太子,也算忠君。

楚玥摇了摇头:“陛下册九皇子为太子,除去宠幸贵妃,不过就因九皇子年幼罢了。”

还小,远没到能威胁皇父的程度,她压低声音:“太子殿下今年十一,五年八载,未必没有变化。”

“现在能有萧贵妃,他日就未必不能有陈贵妃李贵妃。”

“况且这萧贵妃,本就不是个安分的主,如今和几位皇子争得厉害呢。”

“阿爹,咱家虽说投了,但还是勿过分亲近为好,反正邓州山高路远,多有回旋余地。”

楚玥终于说到最重要一句:“稳妥些才好,日后若有人来拉拢,阿爹你要劝住祖父。”

“我儿长大了。”

楚温目露欣慰,闺女的话条理分明,有根有据,他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

欣慰过后,又是肃然:“宁儿,你说的阿爹都知道,确应稳妥为要。”

楚氏重新走到如今不容易,“为父为留心的。”

他是楚氏嫡长子,以家族兴衰为己任,自会万般留神。

楚玥大喜,忙道:“那你也告诉我,外祖父给我留了不少人,说不得有消息合用。”

楚温摸了摸她的发顶,微笑:“好。”

太好了!

楚玥再接再厉:“还有一事,女儿这几月发现,姑母和太夫人极不和,每每针锋相对。”

“阿爹,咱家勿要多掺和侯府的事了,以免惹侯爷和世子爷不喜。”

楚温忙问:“那可有波及你?”

“我是小辈,佯装无措不语就是,阿爹勿忧。”

楚温也应了多留意,楚玥又借口不让祖父母担心,让他勿声张。

“好,都听宁儿的。”

楚温微笑:“阿爹的宁儿长大了。”

楚玥眉眼弯弯,搂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又倚在他的臂膀上,“那是。”

她心里略松了一口气。

楚玥其实不会有太多机会当面和父亲细说,她斟酌很久,最后选择了最合情理且成功率最大的说辞。

总算说成了。

日后阿爹在内她在外,多多通信,总能及时掌握情况的。

……

第一日是洗尘宴,第二日团聚宴,亲人互诉久别离情,到了第三天,终于平静下来。

室外朔风凛冽,室内枝形连盏灯上点点烛光摇曳,楚玥倚在美人榻上,正盯着手中打开的书页。

她沐浴后就翻开了这本书,可惜,到现在也没再揭过去一页,眼睛盯着书册,人却在愣愣出神。

孙嬷嬷有些担心,这几天主子都是这样,赴宴或大爷在时还好,等稍遇上空隙,她不经意间总会愣神。

若有所思,隐隐忧虑。

这刚获喜讯,该高兴才是,孙嬷嬷担心,张嘴正要说,却听廊下侍女禀:“世子爷回了。”

楚玥回神,抬头,就见傅缙大步而入。

他值营结束了,楚家人也忙得没法登门了,毕竟,楚源上京是来朝贺的。

她坐直身体:“夫君。”

“嗯。”

傅缙应了一声,顺手扯了系带,将沾了雪的玄黑大毛斗篷解下,如意忙小心接过。

他一身藏青武官袍服,修身笔挺,愈发衬得人高大挺拔。他直接就行到美人榻坐下,“砰”、“砰”两声脱下厚重的军靴,换上室内便履。

傅缙神态举止已恢复如常,擦了擦手,随口问:“看什么呢?”

他往她手里的书页望了眼。

楚玥也下意识低了低头。